第四章 第九间小屋

I

虽然我称之为村庄,但那根本不是村庄,而是一大片泥土空地,上面矗立着二十几间破烂的干燥棕榈叶小屋,围成一圈,仿佛海市蜃楼一般出现在我们眼前。

我们先是穿过了一片看起来特别难走的树林,向导们一边哼哼着,一边侧身越过树间缝隙,几位梦游者也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整个队伍零零落落的。

艾丝蜜、塔伦特和我在后面跟着,尽管我们穿过一片玛纳玛树,进到了一片森林中,但并没想到村庄就在林子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村庄的边缘。

一开始,我看到的是一具具尸体。到处都是。有些妇女躺着,孩子们的头钻在她们的腋下;男人双腿大开,张着嘴巴;一大批野猪的前蹄像猫一样收在身体下面,猪鬃又黑又亮,仿佛豪猪的刺儿。

空地儿正中央有一小堆火,发出噼啪的声响。架在火堆上的是一只看不出是什么的动物,它的皮已经被剥,身形比野猪还小,被火舌扫过的部分已经焦黑,眼睛仍完好无损,用悲惨的眼神凝望着我们。

眼前的场景仿佛大屠杀,许多人死在那里,但是我定睛一看,才发现那些妇女的胸口正在起伏,即使是睡觉的那些男人,他们的大拇指也持续抚摩着手里紧握的长矛,像在做梦。至于那些野猪,每次吐气时,鼻孔周遭的猪毛都会抖动着移位。

法阿是我们一行人里最早开口说话的,尽管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却听得出他的语气一点也不惊讶。(1)梦游者群聚在我们身后,每个人都异常安静。大概有一分钟的时间,我们一群人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整座村庄的人睡觉。

但是,夏娃突然没来由地发出了她那充满回音与爆发力的特有的吼叫声,睡觉的村民们立刻动了起来,像一把着火的火种一样。本来躺着的男人似乎靠一个动作就站了起来,女人则在惊恐之余跟着夏娃一起大叫,野猪也发出呼噜噜的叫声,跑到男人的身边,它们的小眼睛看起来邪恶而油亮。只有被架在火堆上的那只动物留在原地,火堆噼啪作响。后来我觉得,眼前的场景就像上次梦游者在森林里包围时我们的翻版,只是这一次,我们才是粗鲁的入侵者,明明不是这出戏的演员,却硬要插花演出。

多年以后,我看到我家某个小孩看电视时,又联想到这个画面以及紧接而来的恐慌。那是一出卡通:有个身材像马铃薯、讲话结结巴巴的平庸猎人闯进了一座村庄,村民跟他一样也是圆滚滚的,只不过他们全身漆黑,唯一能提示脸在哪里的,是挂在嘴边的双唇,又肥又红,硬得像还没打开的可可豆豆荚,还有惊人的白亮眼白。在猎人的追赶之下,那些黑人疯狂地绕圈逃窜,身体摇来晃去,挥舞着长矛,乱吼乱叫,猎人则四处乱跑,双方上演了一出疯狂的芭蕾舞剧。

当时的我们就是这样。村民狂奔大叫,我们从上下左右各个方向追赶,自己可能也在喊叫,任谁看到了都会觉得我们像是在玩“抓鬼”游戏。你也可以想象一下,法阿要花几个小时的时间,才能恢复起码的秩序(可怜的法阿!)。他设法让村民小心地把长矛放下,咆哮不停的野猪也温驯地趴下来,但保持警戒。他费了好几个小时的心力,最后妇女坐在空地的一边,小孩围绕在她们的身边,全像蟾蜍一样不断地对我们眨眼睛;梦游者则是由乌瓦和阿杜守着,待在空地边缘,逐渐睡着了;村里大部分的男人坐在另一边,他们养的野猪跟在一旁;我跟塔伦特、艾丝蜜与法阿待在村子正中央,那只动物(2)仍然摆在火堆上被烘烤着,背部已被完全烤焦,皮肤渐渐化成了碎屑,像一群飞蛾随风高飞——此时,我已筋疲力尽。

我们对面坐着三名男性村民,外表看起来非常强壮,头发又黑又密,手脚肌肉发达。双方人马彼此偷偷互望了一会儿,好像我们是来提亲的,等一下要跟他们介绍定亲人选,讨论娶亲条件。他们三个用右手把长矛举得笔直,握矛的手指一张一合,先前我也看过法阿这样做,与其说这是有节奏的动作,不如说他们看起来很紧张,所以某些时候当三个人一齐张开手指时,像是刻意安排好的,我几乎以为他们要开始唱歌了。

先开口的是中间那个男人——但即便他没先开口,也没坐在中间,我都觉得他的地位高于其他两人:三个人都坐着,但他还是稍高一点,而且肩膀以一种几乎不自然的角度往后挺直,还有他的野猪也比两位朋友的更大,猪的毛皮格外油亮,好像刚刚上过油。

我被那几只野猪迷住了,它们跟我过去在书里或亲眼见过的野猪都不同。当然,它们最特别的地方是尺寸:身高宛如小马,又像还没剪毛的绵羊一样肥大,要不是长相太丑,的确算得上一种肌肉发达的雄伟动物。站着时,它们只比主人矮一点,但是看起来壮硕多了,身躯像桶一样圆滚滚的。尽管我看到它们的行动并非特别敏捷(它们跑步的样子很好笑,收后蹄时,前蹄会立刻蹬出去,看起来比较像跳跃,而非疾行),蹄子跟动物的角一样坚硬,四只蹄上长满浓密的猪毛;但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它们的獠牙:弯弯的獠牙,从弯刀般的嘴角伸出来,材质像白垩,牙尖部分有缺口且有裂痕。它们的坐姿跟猫一样优美,四只蹄折起来收在身体下面,只有带头者的野猪例外。我们开会时,它前脚的一只蹄子始终踩着一片带血的毛皮,看起来曾是某只动物身上的一部分。我看着它始终在地上懒洋洋地来回撕咬那块毛皮,模样带有几分人类特有的姿态,漫不经心却又十分残忍,就像一个身穿条纹西装的胖子在颤抖的被害者面前玩骰子。它的眼睛始终盯着我们,法阿与塔伦特先后发言时,它大大的头在他俩之间微微地转来转去,偶尔停下来抬头看主人,好像在观察他的反应。这是最令人不安的一点。

他们在我的周围聊了起来。带头的村民先讲了一大段话,接着由法阿和塔伦特响应。谈得还顺利,还是不顺利?实在很难说。我可以从法阿和塔伦特的声音听出,他们在特意保持冷静,甚至想安抚对方,但我不确定这是不是费了他们一番工夫。我可以听见身边的艾丝蜜发出带有鼻音的呼吸声,但她本来就会那样,所以无助于帮我判断情势。我看到那三个村民以及法阿和塔伦特偶尔转头去看梦游者们,但梦游者并未回看,而且每当他们转过去看的时候,我就会听见法阿与塔伦特把声音放低,话讲得更快,带着更强烈的恳求语气。

当然事实证明,这又是另一段事后让我觉得应该更加注意的插曲,而且我也更努力地回想每个姿势与叹气的动作,但是在事件发生时,我在做白日梦,我只注意到了村庄与森林之间的边界有多整齐,树木就那样突然不见了,而且就跟在场所有人一样围绕着整片空地,仿佛村庄是一座圆形露天剧场,而我们是演员。我真希望当时我能转头看看那些群聚在我们后面的妇女和小孩,但我不敢。

所以,我只是看着一只野猫大的小野猪,它在我们开会地点后面的泥土地上玩耍。它的年纪一定很小,因为它还没开始长獠牙,眼睛大大的,小脸湿湿的。它正在跟自己玩游戏,在森林与村庄之间的界线前后跳来跳去:跳一小步,它就进入了人类社会,再跳回去,便回到了森林里。往前跳,往后跳,往前跳,往后跳。轻而易举。我没办法不去注意它,每每目光离开不久,又会回到它身上。

这个村庄有个令我不安之处,但直到那天晚上躺在棕榈叶席子上睡觉时,我才意识到是什么。

不管那一次会谈的内容是不是在谈判,总之他们谈了很久,久到我们都感到天色变暗,气温变凉,听到后面的孩子低声吵着要吃晚餐了。在那个当下,对话戛然而止,三位村民跟我们四个人都站了起来,法阿和塔伦特朝他们三个微微点头,但他们并未回礼。然后,我们回到梦游者身边,三位村民代表则回去跟其他男人谈话,妇女开始拍打小孩,回到各自的小屋拿准备晚餐的食材。

感觉情况不怎么妙,我们一群人坐在那里,仍在森林的边界上,向导们把玛纳玛果与卡纳瓦果传给大家吃,而几米之外,整个村子仍照常过活,好像我们不曾来过似的。塔伦特短暂地来到艾丝蜜跟我身边,向我们保证一切都很顺利。“我们可以留下来,至少暂时可以。”他说,“把他们喂饱后,我就跟你们讲清楚。”

那一餐实在令人难以下咽,我感觉到发出嘎吱声响的玛纳玛果滑进喉咙后,似乎会卡住,然后变大。有几位妇女终于把那只动物从火堆上取下(此时已完全焦黑,背部皮肤已完全碎裂飞走),换上了一大片摇来晃去的红肉,上面布满漂亮的白色肥油。烤肉味(事实上是火本身的香气)使得水果更难以下咽,最后我把水果放下,让品尝美味肉品的记忆充塞嘴巴与心里,满足味蕾:包括肉的咬劲。如果我愿意,可以在嘴里嚼个几分钟,每嚼一口就会有一点血水渗出,让舌头感觉一点单宁酸的酸味。她们没有烤很久(只烤到红肉变成棕色),接着其中两人把肉从火堆上拿下来,摆在一大片蕨叶上,男人跟小孩跑过来徒手扯肉,直到把肉撕下,拿在手上吃了起来。接着,她们又把一片较小的肉摆到火堆上,烤完后由妇女们吃掉。

最后,我们花了很久的时间才安顿好梦游者,让他们入睡(他们似乎忘记了刚刚闻到的火味),而我们自己已经累到无法谈话。但就像我刚刚说的,直到我躺在那里,梦游者与艾丝蜜都开始打呼噜,法阿坐在火堆边,背影投射在地上时(他们与村民可能已经谈判好,双方不要开战,但我注意到塔伦特还是不敢不派人守夜),我才隐约意识到那件说不上来的事情是什么:村庄里没有老人。那三位村民代表看起来大约三十几岁,顶多四十几岁。我没看到年纪更大的人。那是一个年轻人的村落。

当然,我提醒自己,我还没有机会近距离观察他们。明天我会更加注意。但就在我开始打盹,快要入睡之际,我听见脑海浮现一个很小的声音,不断追问我:这有何意义?

没有意义,我这样回答。因为我累了。

但即便在那时,我也知道我错了。

“再等一下,我才能解释。”塔伦特跟我们说。当天早上,梦游者被激怒了,特别是穆阿一直对法阿唠唠叨叨,法阿只能伸出双手安抚他。前一天夜里不知何时,法阿与塔伦特一同把他们弄到森林深处。我进入昏暗的森林后走了大概六十米,才循声找到他们。“我必须查出他们感到不安的原因。”他转头对艾丝蜜说,“你可以带那几个女人到河边喝水吗?”

“那我呢?”我问道。

他疲惫地瞥了我一眼。“你可以走回村子里。”他说,“他们已经允许了。”

“好吧。”我嘴上这么说,但对于他没要我帮忙安抚梦游者,还是感到有点生气。不过,话说回来,我也觉得他们有点烦,而且更想到村里一探究竟。

“但是,诺顿……”

“怎样?”

“别激怒他们,好吗?”

“我当然不会。”我向他保证。我可不是随便说说而已。

这时他看着我,本来要开口跟我说话,法阿却叫着他的单名:“波!波!”于是,他转身走了。

回到村里时,我看到大家好像刚刚醒来似的,缓步走来走去,一语不发,脚步蹒跚,但时间看来已经不早:小屋的淡淡阴影投射在地上,气温也升了起来。本来我以为自己的现身会引发某些反应,比如惊慌、疑虑、恐惧,或者至少会引起对我的好奇。但等到我接近时,却没人抬头。事实上,他们似乎暗地里决定了要把我当成空气。我觉得这方面他们的表现实在很厉害,毕竟我出现在村里是一件非常荒谬的事。有个女人手拿着一片肉,与我匆匆擦肩而过,这次她手上的肉是粉红色的,但一样带有蕾丝般的白色油花,接着她把肉放下去,用闷烧的火堆盖起来。另一个女人从小屋中拿出一只装满大颗松球的手编篮子,剥下球果上面的鳞片,就像在拔朝鲜蓟的叶片一样。还有一个女人把那些球果鳞片拿到装水的篮子里浸泡。在村庄另一头,我看见昨天坐我对面那位带头的村民,便举手向他致意。但是他看都没看我,好像我隔着一条忙碌的街道向他挥手,他却假装不认识我一样。他那装模作样的神情让我微笑了起来。

火堆四周的第一圈小屋总计十三间,第二圈则有九间,每一间大概都是两米高,结构是简单的圆锥形。矗立在小屋正中央的是一根高高的柱子,像是棕榈木,七条棕榈叶编成的粗绳以它为中心往外辐散,就像一根“五朔节”的花柱,绳索像缆线一样被拉得紧紧的,用木桩钉在地上。在这松散的小屋上铺着层层相叠的棕榈叶,像是一件大斗篷。斗篷前端交错重叠,只要把一边的叶片绑起来,就形成了出入口。第一圈小屋是睡觉用的,用较多根绳索固定在斗篷外面的是一张张棕榈席子,每张大概一米五长、一米宽。不过,小屋里面空荡荡的,弥漫着干草与泥土的味道。室内空间很大,据我估计,可以容纳两个大人和两三个小孩轻松地睡在里面。

第二圈小屋(应该说只有半圈,将一半睡觉的小屋包围起来,形成松散的半月状)也是一样的构造跟形状,但是跟第一圈小屋的功能不同,是用来储物的。第一间小屋放的都是肉。有个女人离开小屋后,我走进去,看到整片地板都是空的,小屋底部大概有三米深,上面铺着一包用黑亮叶子包裹的东西。村民用泥土做成简陋的阶梯,通往小屋的底部,我爬下去拿起一包东西,觉得凉凉的、沉沉的,但是软软的。就在我要往上爬的时候,脚滑了一下,跌在地板的叶子上。我感觉叶子地板好像在动,缓缓摇晃,于是把手伸到叶子下方一摸,才发现他们挖了一条地底水流,所以可以用低温来保存动物的肉。

接下来三间小屋储存的都是干货,室内空间有很多绳索交错纵横,像绳状的圣诞灯,东西就吊在上面。我看到一只只倒吊的雾阿卡,可怜的无毛尾巴挂在绳索上,眼球凹陷,眼神茫然。另一条绳索上则挂满沉重的玛纳玛果果干,本来像婴儿皮肤一样滑顺的外皮现在皱巴巴的。还有一条上挂着芒果,气味香甜依旧。里面还有其他东西,但我无法辨认出是什么:有的像干瘪的蜥蜴,死后仍露出了可怕的微笑和一嘴焦糖色的尖牙;一个个粗大雪茄状的树叶材质袋子布满灰尘,闪耀银光,袋子看来是空的,却很沉重,直把绳子往下拽,几乎要碰到地板;半透明的琥珀色三角形物品上散布细芽状的黑色绒毛。墙边排着一个个篮子,我发现里面装了许多松球(令我意外的是,每一颗都很重,像蘑菇一样布满茸毛)、长宽不一的豆荚,还有形状各异的菌类植物,颜色是深浅不一的芥末色,其中一棵好像沾满了指甲屑,但后来我才发现那些都是胡诺诺虫。

第五间是唯一有人的一间。那三名妇女抬头看了我一下,很快又低头继续工作了,一语不发。其中两人正在用刚摘下的鲜绿棕榈叶编辫子,另一人则在把长长的树叶撕成条状。三条树叶才能编成一条辫子,每条大概都是十厘米宽。辫子中间是由树叶的叶梗构成,另外两条则取材自较柔软的叶面部分。叶子都很长,约有两米五。一条辫子编好后,她们会再接到另一条辫子上,用的是一条较短的绳子,取材自一种像松萝凤兰的面条状卷曲植物。她们身边摆满了这类干燥程度、长度、粗细不一的绳索,有的被卷起来,整齐地摆在地板上,有的则被挂在小屋室内。邻接的另外两间小屋,存放着更多搭建小屋用的绳索与斗篷,还有其他用棕榈叶制造的物品,像是带有长长牵绳的项圈(我想是给野猪用的),编得比一般绳索还要粗三倍,还有堆得跟肩膀那么高的棕榈叶席子,以及锯断的棕榈木,这些木头的一端已经削尖,这样一来可以插在地里,作为小屋的骨干。

没有人坐在下一间小屋里面,但显然那也是一间工作室,因为小屋中央的地板有一块可让人把腿伸进去坐下的凹口,还有一大块表面被磨平的石头,显然是一张石桌。石桌左右两边,一根根长条状棕榈木堆成金字塔,比我在前一间小屋看到的还要细,其中一些已经被磨过,并且削尖了。我意识到,这是制造长矛的地方。(3)

我发现,我实在很佩服这个村庄,尽管它很简陋。没错,他们的生活方式的确非常粗陋,却有一种衣食无缺的舒适感,一切都井然有序,也能顾及、满足生活中的各种需求,包括食物、居住与武器。而且就算生活被简化成种种基本要素,也能维持一种安心的满足感。世界上有哪些社会敢宣称他们体认到了自己所需的一切,也准备好了各种必需品?这个村子有食物、水源与自卫工具,不但不缺乏,还有剩余。我认为这里值得赞许的地方在于,他们不需要其他东西,也不会有任何欲求。

这就是为什么最后一间,也就是第九间小屋,让我感到有些困惑。跟其他小屋不同之处在于,它披着两层斗篷,不是一层,室内地板上也铺了一层。地板上那层斗篷上摆着一张棕榈席子,但是它和先前那些睡觉用的席子不同,比较宽,像是给两个人睡的。另一个不同之处在于:只有这间小屋有可称作装饰的东西。屋梁上绑着一个东西,像是欧帕伊伏艾克的龟壳,龟壳表面磨得非常漂亮,虽然小屋里光线灰暗,但壳上一块块的平面却亮晶晶的,简直像宝石的切面。看了那么多间只具实用性的小屋之后,这一间对我来讲是个谜,我甚至从边缘把地面的斗篷掀开,想看看是否暗藏玄机,比如秘密地窖或是地下的储存空间。但我没有任何发现,只看到地面。我走出小屋离开后,仍感觉到它的存在,好像它唯一的功能是用来提醒我,我可能是错的,这里的简单生活只是一种表象。

我把所有小屋都探勘了一遍之后,才意识到自己饿了,于是我再度被那堆火吸引,朝它走去。

或许我该暂时打住,解释一下这个村庄看起来如此宜人的理由之一:尽管到处是野猪、长矛,我又是入侵者,但它是一个非常小的村庄。我只用八十步,就从村庄的一边走到另一边。除了壮硕的野猪外,其他东西看来都非常迷你,像是矮小的小屋与村民,就连那未曾熄灭的火堆也没有高高的火焰。

我站在火堆边,等着有人拿食物给我吃。大家都在四周干活,有五名妇女正用石头敲打一大块奇形怪状的不明动物的肉片,想让它变软;另外六名妇女则将堆成小山的玛纳玛果分类,把瘀伤与没有虫的果子劈成圆形薄片,爬满胡诺诺虫的则被堆成另一堆。我刚刚看到在处理松球状蔬菜的那三名妇女,此刻换了工作,她们面前摆着一堆香肠状、粗短的鲜绿木头。我看着她们用棕榈木削成的刀片把木头剖开,挑出跟我的大拇指一样大、淡紫与水蜜桃色相间的大理石纹肾脏状种子。她们三个断断续续地交谈着,但都讲不久,总是由其中一人开口,两位同伴低声嘀咕,表示赞同。所以在一阵阵谈话之间,总像有一群黄蜂在她们头顶嗡嗡鸣响。

火堆右边有十九个男人,其中包括带头的村民,正在用坚固的锯齿状短叶打磨着长矛,把矛头磨尖。我走过去看时,发现他们围成的圆圈中央摆着两个诺阿卡果壳剖半做成的碗,里面装着像果冻状小布丁的东西,颜色则像稀释过的牛奶。他们把矛头磨尖后,再把两指的指尖伸进碗里,把那东西抹在矛杆上,如此重复数次。跟旁边妇女不一样的是,他们持续交谈,喋喋不休,人声嘈杂,那单调的声音回响着,比较像在念经而非讲话。

那个时刻,一个常有的念头又浮现了:我真希望自己会说乌伊伏语。此时,我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艾丝蜜踩着重重的脚步走过来,说:“保罗想跟我们谈一谈。”(她说保罗,而非塔伦特——这再度让我觉得她是故意嘲讽我。)于是我转身跟在她身后,回到森林里。离开时我往后看了看,但没人目送我们离开。

“今天早上过得还有趣吗?”塔伦特看到我们后,问道。我看得出他累了。梦游者则不知道在哪里。

他的话带有嘲讽意味吗?我不知道。“有趣。”我说,“我看到一件怪事。”接着,我兴冲冲地跟他说村民把手指伸进那碗奇怪的白色果冻里,希望能促成他的新发现。

“哦,那个啊。”塔伦特用指尖揉一揉前额,说,“那可能是动物脂肪。乌伊伏人把动物脂肪炼成油,擦亮长矛。”他叹了一口气,“原来这座岛上的人也会那样做,的确挺有趣的。”

我说:“哦。”原来我的发现根本不算发现。显然就是他说的那样,但为什么刚刚我看不出来呢?我不敢看艾丝蜜,因为我无法忍受她脸上的喜悦,她那种再度见识到我的无知的得意模样。

“你们俩都坐下。”我们乖乖照做,他说,“你们饿了吗?”他从身后拿出来一串鲜黄的香蕉。那整串肯定有一米长,但每根香蕉只有七八厘米,不过形状完美,像宝刀一样微微弯曲。“不久前法阿割下来的。”他说,“尝尝看——很新鲜。”

的确如此:尽管这种水果看起来显然是香蕉,却不带一丁点粉粉黏黏的口感,比我知道的香蕉要美味多汁,甜得在舌头上留下了一点烧灼感。

他接着说:“我要三位向导把其他人带到下面的溪流,这样我才能跟你们俩谈话。”吃了一点香蕉后,他才继续说下去,“我们现在的处境很微妙,我必须尽可能向你们解释清楚。”艾丝蜜的表情严肃起来,我也试着一本正经些。“尽管村民欢迎我们留下来——呃,比较精确的说法是:他们会用善意容忍我们。总之有一些规则,我们必须小心,时时遵守。”

他为我们列举了规则。我们可以观察村民,但除非酋长允许,否则我们不能与他们交谈。我们绝对不能触摸那些野猪,还有村民的长矛,也不该觉得自己能吃他们的食物,但如果是他们招待的,我们可以接受。我们必须遵守他们的作息时间,这意味着早上我们必须睡晚一点,因为我们跟他们一样,也要很晚睡觉(我实在看不出这条规则有何意义)。我们必须躲在村民的视线外,待在森林深处,除非他们要我们出现。最重要的是,我们绝对不能把梦游者带进村子里。这样对他们比较好,对村民也是。

“但是为什么不可以?”艾丝蜜问道。

“我不确定。”塔伦特坦承,“但我可以确定,昨天的谈判内容大都与梦游者有关,他们的出现让村民感到很苦恼。”

“但是他们也是这村里的人?”我追问道。

“没错。”他说,“他们认识梦游者。他们认识穆阿。我想他们也认识乌卡薇,甚至也认识伊瓦伊瓦、瓦阿娜,还有韦伊伊乌,光从他们的目光刻意避开这几个梦游者的样子,就看得出来。也许吧。但无论如何,村民不想看到他们。昨晚你们在睡觉时,我听见穆阿跟法阿说了一遍又一遍:‘我不能回到那里。我一定不能回到那里。’”

我们都沉默了片刻,试着理解穆阿的意思。

“法阿觉得他到底想说什么?”艾丝蜜问道。

“他不知道,只跟我说穆阿很害怕。这我也看得出来,但肯定还有别的原因。”塔伦特把双臂高举过头,几乎想装出一副轻松的模样,但很缺乏说服力,因为他也在担心,“他想待在这里,想踏进村子,但是他不敢。”说到这里,我们再度沉默下来。

夜里的情景仍是一样:烤肉香味让人难以忍受,梦游者发出哀鸣声,嘀嘀咕咕,我们只能吃爬满虫子的玛纳玛果,黑暗的森林像束口袋一样把我包围起来。入睡前,我再次试着整理脑海里的千头万绪:村民认识某些梦游者,但不认识其他的,这有何意义?为什么穆阿既期待又害怕进入村庄?为什么村民不让他们进去?这些问题之间一定有某种关联性。我知道,也很确定。

但到底是什么?

II

时间会把人的记忆压缩合并,但是我想,我可以精确地说,在我们那番不明就里的谈话之后不久,情势的确发展得快速无比。即便当时诸多事件的关系若即若离,好像有所关联,却始终彼此独立,如今回想起来,我才知道那些事其实都发生在同一时间。

第一件事,是酋长邀请塔伦特、艾丝蜜和我去探访村庄与村民。我承认,我在此的确稍稍低估了发现那个部族的重要性;也许与我稍后即将发现的事情相较,发现那个部族实在没什么了不起。但是,如今几十年后回想起来,我必须说,即便我没发现那件事,光是那个村庄见之于世就会很轰动了。奇怪的是,在发现村庄的当下,我们都不怎么兴奋。先前在路上发生了太多怪事,我相信我们所有人早已认为,在旅程的尽头一定还有一件令人诧异的大事在等着我们。尽管我们确实找到一个只有六十六人的神秘部族、一个未曾被人研究过的微型社会,但因为这项假设,这一发现还是被视为了理所当然。

如今,听塔伦特与艾丝蜜讲了那么多,再加上我们发现那个部族之前与之后都有人写了那么多书,进行了许多冒险之旅,我才知道还有许多人曾宣称自己找到过失落的部族。几乎每隔十几二十年,就会有一个新的部族被人发现(如果从纯粹数学的角度来思考,你会觉得这种事的可能性非常低。如今这个世界几乎没剩多少未被探索的地方,然而每隔十年左右,几乎跟时钟一样精准,总会有人宣称找到了新部族,接着为了证明那不是新部族,又必须投入大量时间与金钱)。但如果剔除那些骗人的发现,我们便会明白,可能还未被发现的部族其实只剩下为数不多的人口。如果再仔细看看那些人口,就会知道,那些人其实只有对白人来说才算是“失落的”部族:就算文明社会成员无意间发现了一群亚马孙人,难道那些外界比较熟知的邻近部族就一定不认识他们?我们的发现之所以意义深远,理由之一在于那些伊伏伊伏人不仅未曾被任何白人发现,就连乌伊伏人也几乎没见过他们。过去几百年来,他们用自己的方式生活打猎,在传宗接代后逝去,但是在外界的眼里仍维持着神话般的地位,如同黑暗寓言中的半人半兽之物。

有鉴于此,令人震惊甚至不安的是,为什么那个村庄会如此平静地接受我们的存在?这实在近乎怪异。在他们众多独有的特色与癖好之中,让我最感佩服的是,无论他们遇到什么,几乎都能展现差距强大的调整与校正能力(就我们的案例而言,他们是“被遇到”的)。当然多年后,又会有一批批来自文明世界的访客搭船过来,重新发现他们。即使那些人造访的目的是为了找出村民们的其他秘诀,但我总认为应该好好研究那些人的基因,找出他们为何会如此冷静、难以动摇,而且不管他们面对的是新颖还是令人讨厌,甚至高深莫测的事物,他们总能展现强大的吸收能力(通常来讲,他们还是会完全忽略那些自己不想吸收的东西)。

最初的那些日子里,艾丝蜜与塔伦特总是忙着做笔记,与梦游者做更多无用的访谈,接着继续做笔记。与此同时,我则在持续探查更多关于村庄的细节。一开始,艾丝蜜与塔伦特不愿干扰或改变村民的日常作息,所以他们往往像教堂的两尊滴水嘴兽石像,坐在村庄另一头,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看着村民慢慢进行他们每天的活动,即使是最稀松平常的事,他们也会详细记录下来,写满了许多笔记本。(某次趁艾丝蜜去洗澡时,我偷看她的笔记本,发现里面有六页文字都是针对某个妇女的粪便的观察,甚至用许多段落详述粪便本身,包括黏稠度、颜色、气味、色调与质地等等。)但无论他们那种“不介入”的态度是不是玩真的,我都不用照做,我乐于跨出森林,进入村庄的范围。

我最喜欢看孩子们。他们比美国的小孩矮小,出乎意料的是,他们长得比较漂亮:许多身体特征在他们的父母身上看起来很奇怪(像是看来硬邦邦的粗短腿部、过于浓密的头发、大得像蝙蝠一样的耳朵,还有过于粗糙模糊、似乎半融化掉的五官),摆在他们身上却迷人无比,而且他们也一样不穿衣服。他们比美国的小孩大胆;即便还在学步的男孩子,也拿着削尖的树枝当长矛玩耍,持着矛,尖叫着攻击彼此。还有让我一开始心惊胆战的是,不管男孩女孩,都有朝父母饲养的野猪全力冲刺的习惯,啪的一声跳上猪背(野猪似乎都习惯了这种玩法,只是甩甩尾巴,像在赶苍蝇似的,或者抽动一下耳朵)。

另一个特别之处是几乎没人管教他们。村子里有二十六个小孩,(4)其中四个最小的是婴儿,最大的三个,据我所知,至少都有十四岁(且刚好都是男孩),一天到晚拿着比自己还高半米的长矛。跟其他原始社会不一样,这里的孩子不会被逼着去工作,就连年纪最大的也是,他们似乎整天都在玩。有时候,大孩子们会单独或结伴溜进森林,几个小时后回来,长矛上串着一整排雾阿卡,一只只叠在一起,像是叠在架子上的亚麻布,或是带回一片棕榈叶,被抓到的幼虫还持续在叶面上蠕动;有时候,我看到他们会在溪边玩水——就是我们爬山过程中沿路追溯的那条溪流,只不过这里的河段较宽较急,在巨石与树枝间奔涌而下,孩子们丢进去的零落花叶很快会被带往小岛低处。(5)塔伦特跟我说,大人吩咐他们要避开梦游者,奇怪的是他们也完全照做,未提出疑问(奇怪之处在于,这跟后来我和小孩相处的经验大不相同)。有一段时日,塔伦特与艾丝蜜在做据说很重要的访谈工作,因此也吩咐我要避开梦游者,但我发现自己总会不由自主地找上他们,就算塔伦特向我下了禁令也一样。

妇女每天都忙着分类,包括豆子、雾阿卡、玛纳玛、棕榈叶、棕榈树木材,还有棕榈绳索。每次看到她们时,她们都忙着整理。能够把准备工作做好,让她们觉得既自豪又安心:白天结束时,天色开始变暗,她们会把篮子搬回该归位的小屋,将补给品放回屋内,然后站在门口,一边发出满意的咯咯声,一边看着整天下来的工作成果,而且因为她们的工作毫不松懈,小屋里的补给品似乎未曾减少过。某天晚上,我无意中听见艾丝蜜兴冲冲地跟塔伦特说,她们的高效率一定是采用了某种外人看不出来的高超技巧,但我跟她不同,立刻就发现了理由是她们有很多时间,不用像其他地方的女人在日常事务上费尽工夫。例如,她们没有衣服,所以也不用洗衣服。她们跟当地男人一样,只是简单地把头发卷在后脑勺,我也没看过她们洗头发或梳头发。她们不会打扫小屋或修补席子:席子破旧时,村民就会折起来撕烂,放在火堆上烧掉,然后从小屋里拿出一张新席子。而且,就像我先前提过的,她们肯定不会管教小孩。

某天早上,我看到两个女人在储存棕榈材料的小屋外,用棕榈叶编制绳索(其中一个女人胖到双手摆在圆滚滚的肚子时都碰不到对方)。几米外有个小女婴正在爬行,她想去拿一个从篮子里掉下来的干豆荚。拿到后,她自然直接放进了嘴巴,但马上就被卡住了。我真是看傻了,她的呼吸变得短促,像在气喘,然后她翻了过去,手脚朝天,胖胖的手脚不停地挣扎,脸色变得一片红紫。最后她用力一咳,像打嗝一样把豆荚咳了出来,接着开始大哭。这中间,两个女人都没反应。当然,她们很有可能没看到她(她们似乎非常专心地工作),但即便在她哭叫之后,她们也没抬起头。到最后,一切恢复了原状:几分钟后,小女婴翻回原来的姿势,趴好后又开始爬动,可能又要找什么危险的东西来咬。(6)

男人每天都会打猎。他们之中,有一半的人会留在村里把长矛磨利,聊聊天,抚摩自己的野猪;另一半则离开村子,野猪也跟着一起消失在森林里。看到他们带回猎物时(令人困扰的是,那些动物早已面目全非,因为他们有当场剥皮的习惯,所以只会带回残躯,而且还会随意切成一大块一大块的),我总觉得很难想象我们在同一座岛屿上。除了那条浅到只能容纳小鱼生活其中的溪流之外,他们没有水,也没有海的概念。我们的确是被大海包围着,但我不知道村民对海洋有多少了解:他们知道有海洋吗?对它的看法如何?他们对海洋的体验是什么?或是在村落的历史上,他们是否捕过鱼或到海上探险过?(7)

他们唯一珍惜的动物是野猪,但即便如此,他们也不会过度崇拜。后来的几十年间,在探访了许多偏远落后的文明之后,我才发现各文明之间有一种神秘的关联性,就好像在丛林深处有一家只供原始民族享受的百货公司,所以他们的动物、饰品与行为都有某种相似性。例如,他们都会使用某种珠子,不管是用来穿戴或者交易。此外,他们都会在身上做某种装饰,最后则是养狗的习惯:原始人的狗都是脏兮兮且饥肠辘辘,某些有点瘦,也有非常瘦的,总之每条看起来都疲惫不已,乏人照顾,而且隐约都有无法治愈的长期营养不良问题。但这是一个没有狗的村庄(他们身上也没有任何装饰)。偶尔有动物被活捉回村子里(通常是因为形体太大或数量太多,打猎的人无法自己屠宰肢解),也会立刻被打死切块。他们曾经带回一只被吊在长矛上的树懒。因为树懒太大,用长矛一起扛它的两个人无法把长矛放在肩膀上,只能顶在头上。即便如此,那只树懒仍被他们拖着,背部着地,银白色皮毛在尘土上留下悲哀而优雅的痕迹。他们把树懒拖到储肉小屋后面,那里的泥土总是沾染一片铁锈色,然后开始用似乎不必要的残暴手段来痛殴它,长矛尖端不断往它身上戳刺,来帮忙的人则用钝的那一头打它。树懒并未反抗,只是侧躺着,前后两只脚仍被绑在一起,像猫一样高声哀鸣,但似乎只有我因为那声音感到不忍。所有人都打够了,也把它打死之后,妇女们才过来,男男女女一起剥皮(皮的内侧有脂肪,像珍珠一样白亮,立刻被丢到野猪群里,它们全部啧啧啧吃了起来),然后把肉切成块,用新鲜的棕榈叶和香蕉叶包起来,放进储肉小屋的大坑里。在这整个过程中,他们的态度都很平淡,看起来虽然满意,但又不到欢娱的程度。事后,大家弄干净了手,妇女则开始准备晚餐了。

虽然他们对动物非常无情,但对自己的存在本身,确实也有真情流露的一面。这个社会规模之小,常常让我感到震惊:想象一下,如果你一辈子认识或看过的人用十根指头就能算出来,那是什么感觉?但这个小小的社会却可以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来形容:那些比这里大上一千倍的社会可能进行的仪式,在这里一样可以看到。事实上,这里的仪式与规则有时会让人有一种数不胜数的感觉,好像是为了弥补参加人数太少的缺憾。他们的人生虽短,却充满了许多华丽的盛典,那些被大型忙碌社会视为微不足道的日常琐事,在这里都成了值得大肆庆祝的事件与里程碑。

例如,女性每个月月事开始时都会有个仪式,结束后也一样。就连性交也被认为是大事。我初次发现一男一女同时走进小屋时,其余村民开始呜呜呜大叫起来;因为很晚了,睡眼惺忪的孩子们还抬起蓬乱的头四处张望。那一对男女似乎完全不觉得尴尬,完事后,他们走出来,其他人又开始呜呜呜叫了起来,然后才躺下来在席子上睡觉。初到村庄的头几周,我见识过各种用仪式庆祝的事件,像是某个婴儿学会走路(就是那个喜欢拿危险的东西来吃的小女婴)、某个男孩拿到生平第一支长矛、某个女孩的生日。还有一群猎人回到村庄时,其中两人身后拖着一个用棕榈叶做成的简易袋子,整袋鼓鼓的,似乎装着一大堆雾阿卡,全都在里面哭喊尖叫。另一个仪式,我完全看不懂在庆祝什么,只见四男四女绕着火堆跳舞(全无节奏可言,比较像在慢跑),每个人拿一只我在干货小屋看到的咧嘴蜥蜴,按在额头上,然后丢进火堆,旁观者始终一脸严肃。(8)

我们要轮流帮梦游者洗澡,某天晚上我轮完班回到村里时,看到村里所有人都站在第九间小屋外面,集体发出一种近乎金属声的嗡嗡鸣响,听起来像发电机的声音。酋长站在小屋前的空地上,看来高壮庄严,头上戴着一顶苍白的蕨叶冠冕,蕨叶尾端有的折了起来,有的像甲虫触角在微风中轻飘。他说了一些话,其中一名妇女轻轻地把一个小男孩往前推。当时,我还不太会猜测乌伊伏人的年纪,后来我才知道按照当地历法,他才刚满八岁,用公历来算大概是十岁。

男孩与酋长转身面对面,酋长把双手放在男孩肩头,对他说了一些话,男孩把头低下来。酋长再度开口,然后走到门边,男孩走进屋里,酋长跟在后面,村民发出的嗡嗡鸣响变得更大了。刚刚推了男孩一把的那个女人坐在门口,面朝屋内,她身边坐着一个男人,我想他们是男孩的父母。

我也靠了过去,蹲伏在他父母背后,顺着他们的目光往屋内看,发现龟壳下方有一个小火堆照亮室内。微光中,龟壳看起来像蜡做的,甚至有点邪恶,像被杀掉的野兽遗躯,因时代久远而具有了魔力。

小男孩躺在屋内的席子上,面无表情,但是从门外我可以看见他的右手,手指一张一合,好像村里男人握着长矛的手势,只不过男孩手里没有任何东西,只有空气。酋长走过去,跨在他身上,念诵几句话。屋外的嗡嗡鸣响变得更大声了。然后,酋长慢慢放低身子,一开始跪下,接着全身靠在男孩身上,在他身上静静趴了几分钟。他并不壮硕,但是因为男孩身形甚小,所以被酋长完全盖住了,我只看得到他的手,抵着席子,一张一合。

当时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吗?我想我知道。但那整件事比较像发烧时所做的梦,包括酋长念念有词、奇怪的火光、屋外的嗡嗡鸣响、远处的野猪叫声、酋长身上因为流汗而发亮的背部和大腿。最后酋长说了一段简短的话,男孩把身体翻过去趴着,接下来的暴力举动让我震惊不已。

“暴力”这两个字可能言过其实,因为就算酋长的表现极为强势独断,他也没用到非必要的蛮力。在他开始之前,我注意到他身边摆着一点肥油,装在诺阿卡的壳做成的碟子里,接着他往男孩身上抹上油,对他进行了鸡奸,动作很彻底,却不带一点邪气。男孩则是躺着不动,一语不发,双臂摆在身侧,手仍是一张一合,脸埋在席子里。

完事后,酋长站起来走到门口,向男孩的父母鞠躬,他们也鞠躬回礼。然后他又说了一些话,接下来有八个男人走到他身边(其中两个就是长矛上挂着一长串雾阿卡的少年),一起站在空地上。酋长举起头上的蕨叶冠冕,放在其中一位老者头上,我认出那老者就是我们抵达那天参与谈判的人之一,接着他也走进小屋,做了跟酋长一样的事。做完后,他一样向男孩的父母鞠躬(他们也鞠躬回礼)。冠冕又传到下个人头上,接下来一个传一个,直到他们全都对男孩做了那件事。

大家轮完后,酋长讲话了,男孩则用手撑起身子跪着,然后慢慢站起来,走到门口站在酋长旁边,火光打在他们身上。酋长把男孩推到身前,在他父母面前慢慢将他转一圈。我可以看到他的腿部内侧有血渍,但除此之外,他看起来跟进入小屋之前没什么两样:表情一样是那么严肃,身形完美,黑色眼眸看不出他在想什么。然后酋长再度对他讲了话,并将蕨叶浓密的冠冕戴在他头上,双手摆在男孩头部两侧,像在赐福祈祷。

这时,仪式突然间结束了。嗡嗡鸣响不见了,村民纷纷打哈欠,伸懒腰,分头散去,酋长又跟他的好友聚在一起,朝着猪群慢步而去,小小的头上顶着蕨叶冠冕的男孩则被玩伴们包围起来,一群人跨步向储肉小屋走去。他身上除了多了一顶冠冕,唯一不同之处是走路有点O型腿。这结局实在太不精彩了,害我独留原地,纳闷不已,不知道整件事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我知道这么说很不中听,即便在目睹这起事件之前,我向来觉得某些特定种族生来就比较容易有某些行为,或者更精确地说,是自然有某些特色。例如,德国人与日本人(我认为这一点无可争议)天生就喜欢用细腻的手法做些残酷的事,法国人则有办法把迷人而懒惰的表现转化成一种慵懒的气质,俄国人爱酗酒,韩国人粗鲁,中国人吝啬,英国人则有同性恋倾向。至于伊伏伊伏人,他们在性事方面喜好并倾向杂交。那一晚过后,大概相隔一周后的某天,我因为在村子里待得太久感到有点无聊,简直快闷坏了,便到森林里散步,当时我看到小屋里的那个男孩正跟某个带长矛的少年在一起。这次是那少年紧靠着树干,由男孩帮他口交。此刻,一般人自然而然会认为(可以预见,稍后当我把自己看到的情景转述给艾丝蜜与塔伦特时,艾丝蜜的看法跟我一样),那小男孩是幼小的性奴隶。但我相信并不是那么一回事。我们停留在村子里的那几个月中,我目睹的是某种滥交与性开放的普遍氛围,只不过我很惊讶先前怎么没注意到:我看见成双成对的性伴侣(一男一女,但也有其他组合)在小屋与森林里翻云覆雨,也看见各种年纪的小孩用身体去磨蹭其他小孩,当然成年人也是这样。来到伊伏伊伏岛之前,我未曾想过小孩也可能喜欢性关系,但在这村子里看来是那么自然而然,连骨子里也是。

但是,容我把时间再倒回到当晚仪式结束后。我立刻小跑步去找塔伦特,他正用他那珍贵无比的手电筒阅读一本笔记,我试着静静地叙述自己的见闻。就像我先前说过的,我常觉得很难从表情中看出塔伦特的想法,但这一次很简单(不过也只有这么一次):我看见他流露出震惊、无法置信、厌恶、兴奋与羡慕等表情,每种情绪好像一张张投影片依序跑出来,被我看得一清二楚。

不幸的是,我才讲到一半,艾丝蜜就醒来了,我不得不把事情从头讲一遍。一点也不令人意外,她半信半疑,几乎是在指控我说谎,声调也愈来愈高,后来塔伦特不得不叫她镇静一点。

“我就是不相信。”最后她用气音说(我们都低声说话,唯恐把梦游者吵醒),“没有迹象显示他们有这种行为,他们并未虐待小孩,而且也……”

“但就只是那样而已。”我跟她说,“那不是虐待。事后那个男孩看起来完全没事。”

她用蔑视的口吻说:“你是说有个小男孩刚刚被九个男人强暴——”

“妈的,你根本没仔细听我说。”我立刻把她顶回去,“他不是被强暴。他父母都在场。他们不是硬来的。”

“那种事本来就叫强暴,诺顿!我才不管他父母在不在场。”

总之,那段对话令人非常厌烦,好像不断绕圈圈,要不是塔伦特打破沉默,答应我们明天他会问酋长这件事,我们可能还会讲个没完没了。

结果,他真的问了。酋长说,我看到的是一种叫作“阿伊纳伊纳”的仪式,每个男孩到了八岁都会接受那项仪式。仪式的重点是让男孩学会做爱的方式,有谁比男人更适合当老师呢?而且,如果想要舒缓男孩青春期之前的冲动与焦虑,有什么方式比教他成为一个男人更好呢?由于女孩的性冲动没那么强烈,她们不用接受同等的仪式,但是在当地人的观念里,与男孩相较,她们本来就比较不需要性事的教导。酋长还邀请我们在下次“阿伊纳伊纳”仪式进行时去观礼,也就是三天后的晚上。酋长说,很少遇到有两个男孩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先后满八岁,但今年的确就是这样。

我认为酋长针对“阿伊纳伊纳”仪式提出的解释非常合理。但艾丝蜜当然不这么想,至于塔伦特,我看不出他有何想法。三天后的晚上,我们都去了第九间小屋,看着另一个男孩与酋长在门口会合,进入屋子里接受他的成年礼,而这个男孩的肉比较多,也不像上一个那样迷人而机灵。但即使一切都跟我先前描述的一样(包括村民的嗡嗡鸣响、酋长的祷告、火堆、男孩的顺从态度,还有那一顶蕨叶冠冕),事后艾丝蜜还是拒绝讨论。她像个气冲冲的少女大步走回我们的席子,我想如果有门的话,她应该会跺脚走入房里,用力把门摔上。结果她倒在地上,往侧边滚过去,假装睡着,半夜却偷偷啜泣,把我吵醒了两次。

多年后,我们的人生际遇已大不相同,艾丝蜜写书叙述了她在伊伏伊伏岛的见闻,(9)完全没有提到那项仪式。我曾想问她为何完全不提,甚至着手写信给她,但那个时候我还有更急迫的事要忙,没有把信写完。不过,我认为她将该仪式完全略去不论的举动,反映了知识分子最虚伪的一面:当我们在记录某种文化时,实在不该像她那样,只要是自认恶心、令人震惊或不符叙事结构的细节,就予以删除。到了更后来,我心里的疑问是:那种反应也许是出于嫉妒?毕竟,就事件本身而言,阿伊纳伊纳是非常珍贵的人类学发现,而且第一个发现的人是我,不是她。这一点我当然可以理解,甚至也同情她,特别是后来又发生了那么多事,使她变得愈来愈可有可无。

至于我,我不认为自己适合评断那种仪式。我的确很惊讶,甚至震惊,但不能否认,那件事的确改变了许多我对童年与性事的假设,也意识到我们对这两方面的看法实在没什么对错可言。这听起来可能有点过于天真,但是直到那件事发生之前,我向来觉得世界上有少数几件事是绝对的——比如某些行为(如谋杀)本来就是错的,有些行为本来就是对的。但是待在伊伏伊伏岛的那段时间,让我学到所有伦理与道德其实都具有文化相对性。还有,艾丝蜜的反应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从知识讨论的角度,文化相对论是一个说起来很简单的观念,但对许多人来讲,要打从心里接受,却没那么容易。(10)

在我目睹那些活动后,另一个没人看出来且不尽然令我愉悦的后果是,到了夜里我愈来愈常梦到塔伦特。我有一点羞于承认,因为这听起来非常孩子气,但当时我还非常年轻,几乎还是个孩子。每到早上我就记不得细节了,只知道他在我的梦里,而我非常高兴。到了白天,我通常极度忧郁悲伤,觉得生无可恋,在回到对我如此珍贵的漆黑夜色之前,只得暂时忍耐。

III

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不是这么一回事,但我无意暗示我或者我们之中的任何人,对梦游者及其遭遇的困境失去了兴趣。难道我花那么多时间耗在村子里,就真的无法照顾他们?我不想给人这种印象。事实上,我还是花很多时间帮他们洗澡、喂他们吃饭、观察他们、参与访谈工作,但所有的工作很快就变得单调起来。他们不再吸引我的原因之一是有新的事物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包括村庄与村民),另一个原因是,就梦游者的本质与局限而言,他们实在是很无聊的样本。他们跟过去我每天早上负责杀死的一只只白老鼠其实没什么两样:他们的确有必要存在,但是一点也不迷人。大家都知道有某件关于他们的事情异常而重要,但没人能指出那是什么事,也不知道该如何提出正确的问题,进而找出答案。相较于艾丝蜜与塔伦特,在这方面,我大概只有一项优势:虽然不清楚原因,但我就是知道,梦游者都那么老,而村民都那么年轻,两者之间是有关联的,还有村民拒绝看到梦游者,跟他们那么想回到村子里(即便他们拒绝考虑进入村子里),也有关系;他们甚至不愿意面对村子的方向,总是比较喜欢看向森林的阴暗深处。但我无法弄清上述的关联是什么。关联总是在那里,像是一只蹲在阴暗角落的小妖精,在最意想不到、最尴尬的时刻呼唤我,但只要我慢慢走过去,它就匆匆逃开,发出咯咯叫声。

在此同时,梦游者大致上都没有改变。除了已知的部分,我们对他们的生平只是多了解一点而已:包括瓦奴来到岛上的状况,还有伊卡阿纳记忆中的卡威哈。我们试着透过访谈了解了一些他们在村庄与森林里的生活,但得到的答案都是片段与模糊的:像伊卡阿纳,他似乎完全记不得了;至于穆阿,他的态度则显得犹豫而谨慎。

我们抵达后大约十周的某天早上,就在我们吃那可悲的早餐时,塔伦特来找我们。(已经没有先前那么可悲了。好几周前,塔伦特承诺要让我们生火,最后也如愿了,而且把法阿帮我们抓来的一串串雾阿卡烤来吃之后,才发现它们极其美味。虽为哺乳类,吃起来却像蒿雀。)他宣布:“我们受邀参加另一项仪式。”

“哦,天哪!”艾丝蜜抱怨了一下。

“是今晚。”塔伦特说,“酋长的生日。”

我不曾想过酋长也是个个体,只觉得他就是酋长。接着我才意识到,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哪些人是他的女人与小孩,还有他为什么是酋长。他生下来就注定要当酋长?还是酋长一职是他靠某种成就换来的?(11)

“等一下会发生什么事?”艾丝蜜问道,口气不太好。现在她认为,村里的任何仪式都会包括有人与小孩性交,但其实只有两三种仪式会有那样的事。

“我不确定。”塔伦特说,“但我想应该会有一场盛宴——他们又生了另一堆火,而且大家都在那里准备。”我眯着眼朝村庄看去,的确有两堆火在冒烟,不再是之前的一堆。

“这是他的几岁生日?”我只是随口问问,没什么特别意思。

但此时塔伦特转身对我微笑,说:“六十岁。”他那语气好像要送我一个礼物似的。

六十。这两个字就像有余音在空中缭绕似的,我想着接下来要说什么,内心与嘴巴都有千头万绪,但我必须把非问不可的那个问题找出来。

但一如既往,那一刻还是被艾丝蜜给毁了。“六十岁!”她大声怪叫,“跟夏娃同年!”

“是诺顿在帮夏娃体检后预估的年纪。”塔伦特柔声提醒她。

这也没有用,因为艾丝蜜根本没听进去。说实话,我也是。几经思量之后,我才搞清楚他想通了什么。这不再是一个只有年轻人的村庄;现在有些人看起来年轻,但实际上也许并不年轻。我不确定这一点有何意义,但我知道这确实有某种意义。

“他是村子里最老的人。”塔伦特紧盯着我,又补了一句,好像他正在向我提供一条重要线索,会让我想起自己把答案藏在哪里了。

但我还是不明白。我必须思考,为此我必须独处。我跟艾丝蜜和塔伦特说,我要去散个步。“黄昏时仪式就开始了。”塔伦特在我身后大叫,“到时候要回来啊!”

我绕着村庄外围散步,圈圈愈绕愈大,可到天色变暗后,我也没想出答案来。这令我感到挫折,挫折之余,周遭的一切又让人火大,包括湿湿黏黏的森林地面、远处梦游者的呻吟抱怨声,还有持续从树上掉落在我头顶与肩膀的干燥植物。我开始变得不讲理,有点痛恨塔伦特,恨他把我带到这座岛上,把一个偌大的疑团丢给我,觉得我能找出答案。

等我回到村子时,心情已经烂透了,但我还是走回那两个火堆旁边。村民在火堆两侧坐成两排,而塔伦特与艾丝蜜也坐在他们之间。令人讶异的是,法阿也在那里面,他坐在艾丝蜜旁边,眼睛瞪着前方,长矛摆在大腿上。

“法阿在这里?”我问塔伦特,在他左边坐下。

“嗯。”他低声回答(村民们又开始嗡嗡低鸣),“酋长邀请了所有向导,但只有法阿想来。”

我还来不及思考这意味着什么,酋长就现身了,慢慢走向两排村民的排头。他跟其他村民一样没穿衣服,走路的样子却仿佛披着重重的珠宝与斗篷:他那直挺挺的背,就像披着一条长长的深红色沉重斗篷;他那又长又粗的脖子,好像挂着一条条串着镶钻金属的金链子。他至少戴着一顶金黄色冠冕,跟我的大拇指差不多粗,色泽美丽,闪闪发亮,柔软的材质在火光中闪烁着微光。我不认为酋长的长相特别俊美,但毫无疑问,今晚他看来充满威严:皮肤涂了油,跟头上冠冕一样闪亮,抹了油的头发往后梳,披在两片肩胛骨上跟脸部两侧,如同火焰一样四散;当他走近一点,我隐约可以闻到一股腐臭的肥油味。他的野猪也一样涂了油(毫不令人意外的是,他的猪是在猪群里最大、最残酷且看起来最危险的那一头),一双邪恶的小眼睛看来像弹壳一样亮晶晶,但是它的獠牙好像为了这个场合特别磨过,粗糙的猪鬃也整理擦洗过。就这么一次,两者看起来比眼睛都来得油亮。站在酋长左侧的是跟他一起参与谈判的两个男人,右侧有三个女人,看起来三十几岁,还有两个男孩,其中一个是带矛少年之一(我曾目睹他与阿伊纳伊纳典礼上的那个小男孩性交)。

快走到第一个火堆时,酋长坐了下来,开始吟唱,有节奏的歌声连续不断,没有开头也没有停顿,有时候音调飙高,像在哭叫,有时低声呻吟,仿佛咆哮。几分钟后,我看见两排村民的末端骚动起来,两人开始拖着一块大石头慢慢前进,石头上又有另一块差不多大小的巨石。等到他们现身时,我听见群众的嗡嗡鸣响暂停下来,变成一声集体长叹(我无法分辨他们的情绪是愉悦还是沮丧)。等到那两人接近我们这一排尾端时,我才看出大石头上被我误认为是另一颗巨石的东西,其实是一只大海龟。

不管之前还是之后,我都没看过那么大只的海龟。直到现在,我仍很难找到可与它相提并论的东西。我只能说它比什么都大:大过卡车轮胎、浴缸和狼犬。因为它不是特别厚(大约只有六十厘米高),所以能被称为巨龟,全是因为龟壳奇大无比。从它那充满特色的高耸的背部看来,我就知道那是一只欧帕伊伏艾克,但就像与酋长的凶狠野猪无关一样,它似乎也与我几周前在河里看到的另一只毫无牵连。

那两个男人把海龟摆在最靠近我们的那堆火旁边(也最靠近酋长),然后就退下了,两人都因为用力拖行海龟而气喘吁吁。酋长继续吟唱,就在我听见他的歌词出现欧帕伊伏艾克的时候,海龟好像听见提示似的,把头从龟壳里缓缓伸出来。它面对着我,睁开双眼后似乎朝我的方向看,企图传达某种只想让我知道的信息。

真是荒谬,我居然低声对它说:“怎样?”

它抬起那奇怪而美丽的小小龟头,持续把头伸出来,眼睛仍然盯着我,我感觉到自己往前向它靠过去。但是,就在我往前靠的时候,我听见酋长的歌声中断了,接着他发出了欢娱而可怕的喊叫声,迅速把长矛拿到身前(先前我甚至没注意到他手拿长矛),然后欧帕伊伏艾克的头霎时掉到了我的大腿上,黑色的双眼仍瞅着我,鲜血溅到了我的短裤上。

“真是个奇怪的仪式。”在我们走回席子的路上,艾丝蜜低声咕哝。法阿在尽可能不失礼的情况下提早离开了,所以只剩我们三个。“真不敢相信他们居然没请我们吃东西。受邀参加那种活动却没被设宴款待,实在太不寻常了。但今晚没有孩子被强暴,真的是谢天谢地。”

我绝不可能大声赞同她,但我得承认,那实在是个没意义的差劲仪式,而且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村里其他许多仪式都是共同参与的,这个仪式却像一场独角戏:无聊的漫漫长夜里,大家只能看着酋长把欧帕伊伏艾克大卸八块(他肢解海龟的方式特别血腥和费力,把龟壳扯下来时,还发出一种湿润多汁但令人不安的声音,然后再用双手把龟肉撕下来),一块块摆在火堆上炙烤,其他村民依旧发出嗡嗡鸣响,看起来饥肠辘辘。看过酋长用力鸡奸那个男孩的过程后,我想自己不该对他吃东西的贪婪模样感到意外(虽然他吃得不是很快):我们坐在那里看着他烤肉、吃肉,接着又看他把海龟布满鳞片的四只脚拿来吸吮,把软骨与血都吃下去。他拿走我大腿上的龟头后,除了将眼睛咀嚼吞下肚外,还把头壳里的脑浆加热,像喝汤似的全部贪婪地喝了下去。他只把肉拿给另一个人吃,也就是酋长的顾问之一,他在第一个阿伊纳伊纳仪式里,也曾与男孩性交;我们全看着他把闪亮亮的暗红色龟肝掏出来,像一般人吃生蚝那样吞掉了。

我说:“让我想不通的是,那只欧帕伊伏艾克是打哪里来的?”海龟的血甜甜黏黏,吸引苍蝇在我的鼠蹊部围绕打转。“它那么大,不可能生活在溪流里,但这岛上也没有其他水源。”

“好问题。”塔伦特说,“他们一定是在这附近抓到的,像是湖泊或大河。我们已经问过梦游者好多遍了,他们都没提到。”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间,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穆阿。”我跟塔伦特说,“我们必须跟他谈一谈。”

“但是他在睡觉!”艾丝蜜出言反对,但我不理她。

“拜托,塔伦特。”我跟他说,“我必须问他一些问题。”

塔伦特叹了一口气。他能怎样呢?他也没有答案,如果我觉得我能帮他找到部分答案,他就必须听我的。“好吧。”他说,“艾丝蜜,请法阿把他叫醒。”

距离我上次参与穆阿的访谈,已经有好几个礼拜,说来丢脸,主要是我开始认为他讲的话一再重复,让人觉得好累。但此刻看着他的睡脸,我发觉自己深信他能提供答案,如果我能把问题问对,一切就会明朗。

我请塔伦特帮忙翻译。此时,法阿维持着他一贯戒慎恐惧的表情。我小心地思考着要怎样开口,因此有好几分钟一语不发;如果不知道或无法预估结局会是什么,任谁都很难选择怎样开始。我觉得自己像个检察官,试着要让某个被起诉的人招供,却没有人跟我说他犯了什么罪。穆阿坐在那里,看来很有耐心,但也很困。他似乎不介意我们占用他的时间。“穆阿,”最后我开口说,“你记得自己的六十岁生日庆典吗?”

“哦,记得啊。”穆阿说,“那一天有瓦卡伊纳。”

“什么是瓦卡伊纳?”

“庆典。”

“瓦卡伊纳的时候,你们都做些什么事?”

“到小屋里去,把全身涂满乌马库(乌马库是树懒的油脂),然后我们养的山猪也被涂满乌马库。接着,就到火堆边吟唱瓦卡伊纳的歌曲。”

“还有呢?”

“我们会吃欧帕伊伏艾克。”

我停下来思考,感觉就像我正在人头狮守住的门口跟他玩游戏,但只有他知道游戏规则。

“你喜欢欧帕伊伏艾克吗?”

“哦,喜欢啊。”

“你……”我又停下来,朝着关键问题迈进一步。那问题像一只小妖精,踮着脚尖,随时准备开溜。“大家都喜欢欧帕伊伏艾克吗?”

他犹豫了起来,因为困惑而嘴巴开开。拜托啊,我心想,拜托啊。最后他终于开口:“我不知道。”

“你为什么不知道?”

“因为不是每个人都吃得到欧帕伊伏艾克。”

“为什么?”

“只有瓦卡伊纳的时候,才能吃欧帕伊伏艾克。”

“那你们为什么要吃欧帕伊伏艾克?”

“因为我们很特别。”

“为什么?”

“因为我们六十岁了。大部分的人活不到那么多岁。”

“所以如果你们活到了六十岁,就很特别?”

“对啊。所以才能吃欧帕伊伏艾克。”

“为什么?”

“吃了欧帕伊伏艾克,神才会高兴。”

“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会让我们……”我看得出他累了,他的脸开始变得又长又臭,“他们会让我们永远活着,就像他们承诺的那样。”

没有人说话,就连法阿也把身体往前靠,手紧紧握住长矛。

“穆阿。”我静静地说,“你几岁了?”

他点点头。“一百零四。”他说,“大概吧。”

好好想一想,我对自己说。“穆阿,跟你在一起的其他人,比如韦伊伊乌、伊瓦伊瓦,还有瓦阿娜,是不是全都吃过欧帕伊伏艾克?”

“哦,是啊。”

“而且他们都是在自己瓦卡伊纳的时候吃的?”

“当然。”

我们又停下来。“我要问他是什么时候离开村子的。”塔伦特低声跟我说,然后把问题告诉穆阿。穆阿摇摇头,简洁地回了一句。塔伦特回过头,用带着遗憾的眼神看着我说:“他说他不记得了。”

穆阿说:“黑卡卡阿。”意思是他累了。

“等一下。”我跟塔伦特说,“穆阿,你的欧帕伊伏艾克是哪里来的?”

他直视着我,看来有点困惑,好像我在问他有几只手。他说:“湖里来的。”

“哪一个湖?”我问他,“在哪里?”

“森林尽头的湖。”穆阿说完,就算我们继续尝试,他也不想再说话了。

“黑卡卡阿。”他又说了一遍。

“带他去睡吧。”塔伦特跟法阿说,然后我们就看着他俩离开了。

第二天,天气突然热了起来,阳光像是从树叶间流下来的蜂蜜。“乌阿卡来了。”口干舌燥的我往塔伦特那边看去,他耸着肩说,意思是热季。自从我们抵达伊伏伊伏岛,已经过了四个多月。

我真想吃点冰凉多水的东西,跟这岛上到处都是的多纤维水果完全不同的东西。所以,我很感激法阿给了我一个尺寸跟小黄瓜差不多的葫芦,外皮长满粗糙的棕色茸毛。他把葫芦上较细的部分往石头上一砸,我发现葫芦是空心的,里头有黏稠的透明汁液,跟石油一样浓稠,却跟忍冬花的花蜜一样凉爽甜蜜。他看着我把汁液喝下后,又拿了四个葫芦给我,教我用手指把薄薄的果肉撕下来,果肉吃起来很凉爽,带一点甜味,一碰到舌头就化成了无数小小的冰晶。

吃完早餐,我去找坐在一起的艾丝蜜与塔伦特,跟他们说今天得去找湖泊。

艾丝蜜不想去,理由是就我们所知,根本就没有湖泊,而且我们也不知道湖泊在哪里,更何况穆阿看来筋疲力尽,就算找到湖泊,真的能找到什么吗?她说了一堆理由,但是让我感到非常讽刺的是,她怎么会开始抱持怀疑的态度,突然务实了起来?先前她不是还毫无疑问地深信伊卡阿纳已经一百七十六岁了吗?我对此刻的状况非常了解,知道她的不安并非因为她的观念有所改变,而是我们三人之间的互动关系已经改变了:我有办法发现我们一直在寻找的东西(无论我们寻找的是什么),而非塔伦特。他有此体认,并接受了这项不可避免的事实,但是她艾丝蜜不能接受。

“好啊。”我跟她说,“你不用跟来。”透过她的沉默,我知道她终究还是会去。

接下来该做的就是再询问穆阿,不过令我感到气馁的是,他看起来比前一晚更为小心。这肯定是难熬的一天。

“穆阿。”我问他,“我们在哪里?”塔伦特帮我翻译问题。

这愚蠢的问题让他大笑。“伊伏伊伏。”

“没错。”我说,“但是在岛上的哪里?”我递了一根树枝给他,“你可以把我们在岛上的地点画出来吗?”但他只是张嘴看着我。

我想了一下,几乎可以感觉到艾丝蜜得意了起来,但接着,我想到该怎么做了。“穆阿,”我说,“我需要你的帮助。”他看着我。“另一次瓦卡伊纳又要来了,我们必须找出一只欧帕伊伏艾克。你可以帮我们忙吗?”

“谁的瓦卡伊纳?”当然,穆阿一定会问的。

我指着塔伦特说:“他的。”

穆阿说:“啊。”很有智慧地点点头,然后站起来,开始朝着村庄的方向大步前进。

真的就这么简单吗?显然是。我思索了一下,发现这其实就是研究梦游者们,希望他们提供答案与方向的难处之一:有时他们像驴子一样顽固死守某种只有他们了解、遵从的逻辑,有时他们似乎完全忽略一些明显无比的事实。塔伦特跟我一样,显然不到六十岁,而我们三人则像神话故事中的几个旅人,来这里寻找乌龟之湖。也许他们并非刻意忽略那些事实,只是他们对这世界的看法跟我们截然不同。又或者他们完全没有判断事理的能力,如果有人说某人六十岁了,那他就是六十岁,无须证明。这种像流沙般捉摸不定的逻辑实在很累人,而且他们的言行往往前后不一,难测到令人挫折。

我们一行五人出发了,从树林掠过村庄的一边,法阿则先跑回去吩咐阿杜和乌瓦好好看着梦游者们,再回头找我们。到了第九间小屋后方时,穆阿停了下来,皱一皱眉头,看了一下四周不远处的森林,然后咕哝几声,好像认出了什么,接着带我们绕过一片特别浓密的玛纳玛树林,后方藏着一片像小路的粗糙地面,上面布满石砾,因为路面缓缓上升,几乎感觉不到接下来是上坡路段。

被困在村子里那么久,能出来走走实在很棒。空气温热,地面闻起来很舒适,有一种饼干味,我们身上没有负重,只带着笔记本跟笔。我注意到,我们一边走,塔伦特还一边描出了一张大致能示意的粗略地图。

这一段路程不难走,但若不是穆阿,我们不可能沿着那条路走下去。因为在某些地方,路面完全消失了,有些地方则成了驴灰色的砾石路面,布满千百颗白垩色化石。我看得出里面有一些精美的昆虫甲壳,腿部宛如细线,以及背部隆起的蝎子,还有许多生物成了化石,但我实在看不出它们生前长什么模样。这一段路似乎也让穆阿心情大好,他边走边用鼻音隐约哼着一首曲折的调子。看着他在树木与大片蕨叶之间疾行,我才又想起他的身体状况有多好,从背面看来仿佛不到三十岁。

四面八方的绿色植物有时浓密,有时稀疏,所以偶尔我们会被黑暗笼罩,像被困在一个绿黑魔茧里。偶尔会有类似草原的地景出现,上面有一片片黄色羽毛般的巨大灌木丛,只矗立着几棵大树,树枝上郁郁苍苍,披着布幔一般的绿叶。在草原上,我们可以看到朗朗晴天,那颜色蓝到刺眼,还能感到四周满是一个个昆虫社群的鸣叫声,啾啾吱吱,有些则像机械的嘀嗒声响。我这才明白我们被困在了监牢里,树木都是狱卒,光线、微风、空气、声音与天空,地球上生物所渴求的一切全都隔绝在外。

我陶醉在这些好久不见的熟悉感观中,因此开始没意识到穆阿放慢了脚步,而我身边的法阿也停了下来。走过另一座树木监狱后,我们再度进入一片草原(这已经是第五片或第六片草原了),此刻我看到前方约四五百米处有一座波光粼粼的湖泊。片刻间,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是因为湖泊特别大(事实上,它的直径就跟那座村庄差不多)、湖光特别绮丽,或是有任何特别之处,而是我不敢相信居然有这么一座湖。就像我几乎忘掉阳光洒落肩头的感觉(我是指真正的阳光,不是每天从树梢渗透下来、像照在囚犯身上的那一点光线),我也忘记一池不能流动的死水是什么样子。我有一股想要跳下去的冲动,想体会一下穿透湖面是什么感觉,但是我当然不会那么做。

“欧帕伊伏艾克。”穆阿用平淡的口吻说。

我们看着湖泊。湖边没有任何东西:没有芦苇,也没有树林、灌木。湖的边界清楚明确,一如村庄的边界,后来我想到,村民在打造村庄时是不是曾模仿这一座湖。等到走近一点时(我们下意识地靠在一起前进,好像能借此免于某种未知的威胁),我看到湖面上聚集着一大片又小又清澈的卵:这里几颗,那里几颗,看来脆弱不已,好像玻璃一般。

然而,等再靠近一点,我们才发现那不是卵,而是一些泡泡。此时我们之中有人大叫起来,一只乌龟把头从湖面伸出,只见它的嘴巴微开,满是皱褶的脖子朝太阳伸展,眼睛闭着。接着,它们又一只只冒了出来,最后我们算了一下,湖面上总共散布了七只欧帕伊伏艾克。四周一片寂静无声,连它们破水而出的声音也没有,等到它们又潜入水底,取而代之的是另外六只,其中三只显然还是幼龟,龟头不比胡桃壳大多少。它们就这样上上下下,动作虽不复杂,却可爱得像在表演水上芭蕾,我们目瞪口呆,站在仅仅几米之外。那时,我才注意到昆虫的鸣叫已经被法阿的低沉歌声取代——(也许)就是旅程一开始,我们看到一只小的欧帕伊伏艾克往下游游去时,他吟唱的那首歌。

穆阿眯着眼睛观察,他说:“哈瓦讷。”意思是很多。他还说了另一句话,塔伦特随即翻译出来:“有时很多,有时很少。”

然后,他又跟塔伦特说话,这次说得比较久。我看见塔伦特摇摇头,穆阿很坚持,就连法阿也隐约发出低沉的惊呼声。

塔伦特惊讶地看着我们:“他说我一定要从里面挑一只,他会帮我搬走。”

我的脑海里有一些想法开始成形了。“问问看,我能不能挑一只。”

他问了,接着转身对我摇头说:“他说,只有满六十岁的人才能摸欧帕伊伏艾克。”

“所以你可以,因为他以为你六十岁了,他也可以,因为他早就满六十岁了。”我身边的法阿不断更换双脚的重心,凝望湖泊另一边的树林。

塔伦特向穆阿确认,接着点点头。

“问他,问问看如果还没有满六十岁就去摸欧帕伊伏艾克,会怎么样。”

我看到穆阿的脸上立刻充满怒意。他的答案听来又长又复杂。塔伦特眉头深锁,专心听着穆阿在说什么。其间,曾有两三次塔伦特要穆阿停下来,要求他讲清楚,穆阿很快就回答他,双手在空中挥舞着。

“他说,”塔伦特转述给我们听,从他刻意强迫自己讲慢一点、措辞谨慎一点看来,他显然很兴奋,“我可能听错了,但是……他说,不到六十岁就去摸欧帕伊伏艾克,会为自己的家庭带来可怕的诅咒。家人之中一定会有人活到六十岁,也一定会吃到欧帕伊伏艾克,但是一段时间过后,那个人会慢慢失去理智,变成摩欧夸欧。”

然后出乎意料地,他对我微笑了起来,而且只对着我露出一抹灿烂的微笑。接着我就知道他想起了什么:来到岛上的那个礼拜,他跟我讲过有个猎人变成摩欧夸欧的传说,法阿曾在伊伏伊伏岛的树林里看到那个仍活着,但已经没有爱、也不会讲话的猎人。几十年后,当我回想起这件事,我总觉得塔伦特的成就(或者我们的成就)可以说言之过早(毕竟当时我们还不知道这一切有何意义),但是在那一刻,我想他应该是格外兴奋,而且松了一大口气:他果真不是个笨蛋。他为了一个故事大老远跑来这里,而那个故事就算真实性有待商榷,至少也有人确认过了。他的做法其实像极了那些听说有外星人住在新墨西哥州某个小镇,就一窝蜂赶过去的人,而到了那里,仅凭居民曾亲眼目睹的证词,就把逻辑与各种道理暂抛脑后。也许,他只比那些人好一点,或是说服力稍强一点。

“问他,”我吩咐塔伦特,“变成摩欧夸欧之后会怎样。”

塔伦特问了,他转述道:“会被驱逐。”

我接着说:“问他,”实不相瞒,我跟塔伦特一样兴奋,“问他是不是被驱逐的。”

他问了,过了好久,穆阿始终沉默不语,至少有三分钟,他只是看着湖泊,看着那几只还在表演水上芭蕾的乌龟,舞姿简单而前卫。最后他开口了,但我并未注意他说什么,光是聆听他那仿佛悲叹的气音,我就知道他的答案为何了。

“E。”他说。是。

回到村庄后(此刻显得如此封闭、令人窒息,简直像监牢),我又像犯人一样在林子里散步,在空地上绕来绕去,最后才走到我的树下。我把某一棵玛纳玛树当成我的树,它与其他树不同,只因为它相对孤立;附近的树木不多,我可以坐在树下遮住地面的厚厚苔藓上,甚至躺着。要抵达那棵树,我必须从营地往西走十五分钟,看到一株外形特别凶恶的兰花后右转——带有尿味的花朵吐着两根长长的螺旋状血红色雄蕊。

我在树边思考了一下自己已经知道的一切:第一,我知道乌伊伏人把欧帕伊伏艾克当成神兽;第二,我也知道,除非年满六十,否则任谁也不能碰触它,而且满六十岁的人可以把它吃掉;第三,在伊伏伊伏人的仪式上,只有六十岁以上的人才能吃欧帕伊伏艾克;第四,我知道很少有人能活到这么大的年纪:看看酋长的瓦卡伊纳仪式,其中只有他的一名顾问可以吃龟肉。这意味着村里的六十六个人中,只有两个人活到六十岁以上;第五,我还知道穆阿跟他的同伴至少都六十岁了(至于他们的年纪比六十岁大多少,此刻我还没有余力思考),也就是说,他们都吃过欧帕伊伏艾克;第六,根据穆阿的诅咒传说,如果有人还没到六十岁就去摸欧帕伊伏艾克,他的家里注定会有人变成摩欧夸欧,继而遭到驱逐。

这一切并不复杂,只是把信息综合起来而已。艾丝蜜与塔伦特也办得到,而且他们可能也已经做过了。“显然,”我听见艾丝蜜的洪亮声音在耳际响起,“重点是欧帕伊伏艾克。”但那是什么意思?任谁吃了欧帕伊伏艾克,终究会变成摩欧夸欧吗?成为摩欧夸欧之后,会变成怎样?先前塔伦特曾把摩欧夸欧一词翻译成“没有声音”,但是除了夏娃,所有的梦游者都能讲话。讲的话当然并不总是前后一致或有趣,不过他们都会讲话。所以,为什么他们被驱逐了呢?如果,吃了欧帕伊伏艾克的确会变成那样,他们为什么要继续吃呢?

回到营地后,我跟塔伦特分享了我的某些结论——不过我没能说出我想到的所有疑点,因为艾丝蜜走了过来,一如往常地发出沉重的呼吸声,穿越矮树丛,发出沙沙的声响。塔伦特眉头深锁,非常专心,最后我们俩都同意,我应该跟酋长做一次访谈。于是他派法阿去传话,要求会面。

当晚稍后,村民都吃过了晚餐,一群男人也出门打猎,去捕捉他们最喜欢拿来烧烤、爱尖叫的红眼蝙蝠时,我们才被叫过去。我们又回到火堆旁,仍是同样的四个人(我曾试着暗示艾丝蜜,她不一定要去,去了甚至可能有害;因为自从目睹阿伊纳伊纳仪式以来,她开始不喜欢酋长,一旦她的不悦态度被察觉了,酋长不是会感到冒犯吗?她怒目圆睁,瞪着我宣称她可以不说话,但无论如何都要一起去)。酋长坐在我们对面,身旁再没别人,只有他的野猪,那头猪又恢复了过去浑身灰尘的模样,粗糙的獠牙牙尖沾满泥巴。我看不出他在咀嚼什么,但是他偶尔把点心在嘴里转动的时候,我能看到一根三只脚趾的动物脚掌露出嘴边,大小有如大拇指指甲,上面有一块分布不匀称的毛皮。

我知道我的想法不太合理,但是我一直看着酋长时,觉得也许可以看出他的脸部变化。毕竟,我已经看他参加过两次重要的成年礼,两次仪式理应对他或他的性格造成某种重大改变。就算他没受到仪式的影响,但我的确看到他的脖子上戴了某样东西:一个用藤蔓编成的圈圈,中间垂挂一个闪闪发亮的碎片,材质看起来很硬,在皮肤的衬托下发出微光。

我们坐在那里,沉默不语,双方看起来都很有礼貌,但掩不住尴尬,也不愿先开口。最后塔伦特说话了,酋长对他点点头。

塔伦特说:“我跟他说,很荣幸受邀参加他的瓦卡伊纳。”

酋长说:“嗯。”

双方又沉默了起来。

“酋长,”我打破沉默。先是他的头,接着他的猪也慢慢转向我。“你们常常庆祝瓦卡伊纳吗?”

“哦,不经常。”酋长说(当然,这句话是由塔伦特翻译的)。

“上一次庆祝是什么时候?”

“三年前。那次是拉瓦艾克的瓦卡伊纳。”没想到他的声音如此温柔。他一手握着长矛,一手顺畅地抚摩着野猪的背部,从头摸到尾,野猪发出满意的呜呜声响。我看见塔伦特在笔记本上草草写道:“拉瓦艾克大约六十三岁?”

“拉瓦艾克是庆祝您的瓦卡伊纳时,跟您一起吃欧帕伊伏艾克的那位吗?”

“E。”

“那在拉瓦艾克的瓦卡伊纳时,有人跟他一起吃欧帕伊伏艾克吗?”

“E。”

“谁?”

“还有三个人。”

“我们可以跟他们讲话吗?”

“他们已经不在这里了。”

“他们死了吗?”

“没有,他们没死。”

我不太确定该怎样继续:“那他们在哪里?”

“走了。”

“去哪里?”

他把手从野猪背上抬起来,指着远方的森林:“走了。”

“什么时候走的?”

他把头歪一边,想了一下:“大约一年前。”

“他们为什么要走?”

“因为他们快要变成摩欧夸欧了。”

我可以感受到身边的塔伦特紧张起来,呼吸速度也改变了:“你怎么知道他们快变成摩欧夸欧了?”

“我看得出他们变了。我们都看得出来。”

“怎样变?”

“一开始,他们会忘记一些事。他们去森林打猎后就忘了回来。他们会忘记带长矛。他们用长矛猎杀动物,但不会把猎物带回来,我们得回到森林里去找猎物。他们会一直讲同样的事。有时候,讲话没头没尾。然后,我们知道他们被诅咒了,很快就会变成摩欧夸欧。”

“那后来怎样了?”

“我们派最优秀的猎人把他们带到森林深处,他们三个都没去过的地方,把他们留在那里。猎人们走了好几天才回到村子里。他们离开前,我们必须提醒猎人,这三个人不能待在村子里,因为他们快变成摩欧夸欧了。”

大家一语不发。“你后来还看到过他们吗?”

突然间,他发出一声尖锐叫声,就像木头响板碰撞在一起的声音(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的笑声),然后用下巴朝梦游者们的方向点两下。“E。”

“梦游者?”艾丝蜜惊讶地问道。酋长瞥了她一眼,她的脸红了起来。

“哪一个?”我问酋长。

“穆阿。”他说。我可以听出他的语气带着不屑。

我说:“所以穆阿是去年被你们带到森林里的人之一?”

“不是我带的。是其他人。”

“嗯。但是那里面还有你认识的人吗?”我问道,“有另外两个不能留在村子里的人吗?”

他往他们看过去,如果他的视力跟法阿或其他人一样差,我实在很怀疑他能看出他们的身形,更别说辨认他们的脸了。“没有。”他说。

“没有?”我问他,“其他人都不是?不认识伊瓦伊瓦或瓦阿娜?不认识乌卡薇或瓦奴?”

他用坚定的眼神看着我说:“没有。”

“你是说,没有,里面没有被带走的人?还是,没有,里面没有你认识的人?”

他换了一下坐姿:“里面没有被带走的人。”

啊,我心想,他的确认识他们。

“所以,”我放慢速度问道,“去年,几名猎人把穆阿跟其他两个快要变成摩欧夸欧的人带到森林里,但是其中你最近看到的只有穆阿。对吧?”

他看起来有点不耐烦。“E。”他说。

“其他两人怎么了?”

他把头歪一边,我意识到,这不仅代表他在思考,也跟我们耸肩的意思差不多。“我不知道。”他说。

“您的父亲……”我开了口又停下来,酋长在等我。“您的父亲,”我说,“他也曾庆祝瓦卡伊纳吗?”

“没有。”他很快就回答了,“我们家我是第一个。但是拉瓦艾克的父亲庆祝过。”

“他在哪儿?”

“在这里。”

“他在?”我看看四周,好像我可以认出他似的,也许可以看到他从储肉坑爬出来,或是慢慢朝我们走过来,“他为什么没有出现在你的瓦卡伊纳仪式上?”

“他身体不舒服。”

“怎样不舒服?”

酋长叹了一口气,我觉得我在他那张深不可测的扁脸上看到了悲伤的神情,甚或遗憾(尽管很难看出来)。“他已经变成摩欧夸欧了。”

“所以……所以你会叫人把他带走?”

“E。”

“他什么时候变成摩欧夸欧的?”

他又把头歪一边:“不久前。一开始慢慢地,但现在他真的是摩欧夸欧了。”

“但是你还把他留在这里?”

他用头做了一个奇怪的姿势,看来像左右摇晃一下。“他是拉瓦艾克的父亲。”停顿了很久之后,他才说。我们全都沉默了片刻。

“他是什么时候庆祝瓦卡伊纳的?”

他想了一下。最后他说:“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当时我才刚刚经历我的阿伊纳伊纳。”他突然露出微笑,我看到他的牙齿跟法阿一样,一颗颗都变了色。“他是帮我执行仪式的人。”就算我看不到,也能感觉到这句话让艾丝蜜浑身僵硬起来。

我不知道塔伦特对我接下来的请求会有何感觉,而且我发问之后,他在翻译之前的确顿了一下,很快地看了我一眼。“我们可以跟他见面吗?”

酋长沉默了好一阵子,时间久到我以为自己冒犯了他,片刻间我们只听见酋长的野猪津津有味地啃着他吃剩的可怜动物残骸,还有孩子们的尖叫声与妇女的大叫声。但是,接下来他咕哝了一声,站了起来。于是,我们跟着他和他那笨重的野猪走过村子,来到第九间小屋后方的某棵玛纳玛树,后面就是通往湖泊的秘密通道。

但是,这次被人用棕榈叶粗绳(绳子又短又粗,尾端有一个绳套,我想那是野猪的牵绳)绑在树边的,是一个男人。拉瓦艾克长得像他吗?我不太记得拉瓦艾克的模样,也记不住他跟酋长在内的其他人有何不同(不过,在我印象中他似乎矮一点),但我想应该像吧。这个男人看起来并没有比酋长老多少(也许他的皮肤看来更像面包一点,像加了酵素那样变得粗糙,不过也有可能是日晒过度或喝太多水,或是缺水,总之可能的理由有十几个),他手里也握着长矛,长着一大蓬浓密的头发,脖子上跟酋长一样挂有项圈,是一条皮革制的绳索,垂吊着几个细细的石片。(12)

我们站在拉瓦艾克的父亲周遭,形成一个半圆形,看着他睡觉。他的嘴巴张着,一只苍蝇在上面盘旋,愈飞愈近,好像在跟自己玩游戏一样。我身后的塔伦特轻声向酋长发问,酋长也给了他简短的答案。如果酋长说得没错,那么拉瓦艾克的爸爸大概有一百一十岁了。

回到营地后,我开始思考这件事。(我们看了拉瓦艾克的父亲几分钟后,好像也不能做什么。酋长不希望吵醒他,而且当我把手伸过去戳他一下,酋长说了一些话,那声调连我都不敢轻视,于是我们只好各自回到空地的两端。)我已经请法阿去把穆阿找来,此刻他从暗处走出来,抓着穆阿的手臂,穆阿还在打哈欠,举步维艰,法阿那张通常没什么表情的脸,非常不以为然。我身边的塔伦特叹了一口气。至于艾丝蜜,感谢上帝,她到溪边去了。

“穆阿,”我用坚定的声音起头,即便我不这么做,他还是会顺从地回答任何问题,“这很重要。你曾经认识酋长,对吧?”

他瞪着我。“别害怕。”我跟他说,“酋长说你应该告诉我。”

接着,他就像听到自己这辈子有吃不完的罐头肉似的,喜悦的笑意立刻浮现脸庞。塔伦特在翻译他的回答前,用警告的表情看了我一眼,穆阿说:“他说的?”

“哦,是啊。”我的语气漫不经心,未假思索就狠下了心,“他说你该把一切告诉我。”

然后他把脖子往前伸,好像他看到酋长就在我身后为他祝福。其实当时天色已暗,他不可能看到酋长。

他说:“我们曾经是朋友。”脸色又悲伤起来。

“被带到森林里那一晚的事——你还记得吗?”

他吐了一口气之后才说:“记得。他们把我们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把我们留在那里。他们不得不。”

“多久了?”

他摇头说:“我不知道。”

“没关系。”我想了一下才说,“那两个跟你一起被带走的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

“他们在这里吗?是你的同伴吗?”

他又用力吐了一口气,声音很大。我看得出他跟酋长一样,渐渐对我的问题不耐烦了。但是,我感觉到酋长不耐烦是因为他对这个话题已经厌倦(更别说他必须保持谨慎),穆阿给我的感觉不一样:他一直在等待我问到关键问题,这样一来,他才能把我想知道跟他想说的一股脑说出来。但他只说了“不是”。

我们俩就这样来来回回讲了半天,但显然我一直没问对问题,穆阿每次的答案都非常简短。一直到深夜时分,我跟塔伦特坐在一起整理他的笔记时,累积下来的信息才让我们看到故事的全貌。

某天晚上(就像我刚刚说的,穆阿不知道是哪一晚,但如果酋长说得没错,应该就是一年前左右),穆阿跟另外两个男人被猎人带到了森林里。他们早就知道会那样,早就在等待那一天的来临。穆阿年轻时,也看到过别人变成摩欧夸欧,他们有男有女,总是在夜深时被带到森林里,而且做这件事的也一定是村里最棒的猎人。如今和他在一起的同伴,几乎每一个被带走时他都有印象,除了伊卡阿纳、韦伊伊乌与夏娃。

他们在森林里走了一整晚,然后又过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晚上,穆阿才感受到周围的空气变得愈来愈清爽而轻透,他知道黎明到来了。他们身上都带着一大包用棕榈叶包裹的食物,系在长矛上。最后他们可以把食物留下,但必须把长矛交给猎人们。他们知道长矛会被拿走,因为摩欧夸欧不是正常人,没有携带长矛的权利。但是,交出长矛的时刻来临时,穆阿的一位同伴拒绝了。

“他不愿意。”穆阿回忆道。猎人们命令那个人,用长矛威胁他,接着真的攻击他,试着夺走他的长矛。毕竟他们是村子里最厉害的猎人。

那个人虽然快要变成摩欧夸欧了,可仍然很强壮,所以进行了反击。穆阿说,多年前,那个人就曾把摩欧夸欧遗弃到森林里去。猎人们用长矛戳他,他躲了好几下,跳来跳去,直到最后连穆阿都看出他体力不支了,这时他转身冲入了森林深处,仍然手握长矛。

其中有个猎人奉命追过去,另一个却把他挡下,说:“由他去吧。他只会迷路,再也无法找到回来的路了。”然后,他们一语不发地离开了,手里除了自己的长矛,还多了另外两支。

“我很难过,”穆阿说,“因为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我曾跟他们一起打斗打猎,他们也参加过我的瓦卡伊纳,如今他们连再见都不说就走了。但我能理解,他们非那样不可。”

我问他:“他们参加你的瓦卡伊纳时,也吃了欧帕伊伏艾克吗?”

他摇头说:“他们比我小很多岁。”

我问他:“你在村子里看到过他们吗?”

“没有。他们死了。”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令我们深感讶异。

“你怎么知道?”

他耸肩说:“我就是知道。”说完后他就吟唱了起来,“黑卡卡阿,黑卡卡阿。”我累了,我累了。

“等一等。”我恳求他,此时法阿已经站起来,准备把穆阿带回他同伴身边,“穆阿,你跟其他摩欧夸欧后来都怎么了?”

他叹气说:“我们一直走啊走,食物吃完了。有时可以抓东西吃,但没有长矛很难抓到。有一天我们来到一条溪流,溪水很深很急,在溪边待了很久。跟我一起来的那个男人愈来愈像摩欧夸欧——一直忘啊忘,我必须看住他,像照顾小孩一样。我做的工作愈来愈多。某天我觅食回去后,发现他死了。”

塔伦特轻声问道:“他怎么死的?”

“他在河里。”穆阿摇摇头继续说,“忘记请求允许就喝了水,结果呛死了。”我们都一语不发。

“那后来你是怎么过的?”我问他。

“我离开了。”

“你有找到带着长矛逃离的那个猎人吗?”

“没有。”他说,“但是他愈来愈像摩欧夸欧,所以我想他可能也死了。”

“他可能怎么死的?”

“也许是摔死的?或者他忘记请求允许就喝水,被诅咒而死。”

“那你是怎么遇见……”我比了一下那一群人,“其他人的?”

“啊。”穆阿说,“我一直走啊走,有些日子有东西吃,有时候没有,有一天我就遇到了其中几个,然后又遇到其他几个,接下来我们就一起打猎、吃东西,有必要的话也跟其他人打斗。”

我感觉到塔伦特在看我。“什么其他人?”我问他。

“其他人。”他说,口气有点不耐烦,“森林里的其他人。”

“猎人?”

“不,不,不是猎人——是摩欧夸欧。”

“还有其他摩欧夸欧?”

“当然。”

“有多少人?在哪里?你为什么不跟他们讲话?你们为什么要打斗?为什么……”

“黑卡卡阿,黑卡卡阿。”他又唱了起来,几乎带着一种嘲笑我的口气,仿佛知道我急于想听到答案一样,法阿则是态度坚决地站在那里。

“等一等。”我跟他说,但这一次连法阿都摇摇头,他从未曾像这样反驳过我们,于是我们就此打住了。

“塔伦特,”看着他们离去,我低声跟塔伦特说,“我们必须立刻搞清楚这件事。”

“我们要等到明天再搞清楚。”艾丝蜜此时插嘴,就我听来,语气有点太过坚决(不幸的是,她刚好从溪边回来,及时插了进来)。

“明天吧。”塔伦特也同意她,“太晚了。”先前我没留意(我们很快就习惯了村民的作息时间),在那当下,我注意到时间的确很晚了,四下一片沉寂,除了我们的讲话声,仅有的声音只剩梦游者们一如往常的打呼噜跟咕哝声,还有火堆在沉静空气中发出的嘶嘶声响。

隔天早上醒来时,我的嘴巴干干的,心中感到痛恨不已。我的天!我真是受够了那些梦游者。我痛恨他们,痛恨他们那种挤牙膏似的说话方式,而且总是一副嘲笑我们的样子;我痛恨他们愚蠢的扁脸、呆滞的眼神、结块的头发、圆滚滚的身形、差劲的记性,还有一再重复的对话;我痛恨这个村庄与岛屿,还有这里的天气(此刻的天气炎热到我们白天大都只能睡觉,而且我还真希望自己跟野猪一样长出尾巴,可以赶走无所不在的苍蝇、蚊蚋、跳蚤、壁虱、甲虫、蚂蚁、马蜂、蜜蜂与蜻蜓,它们没日没夜地在我们身边嗡嗡作响,未曾停止,也未曾减少);我痛恨那种会蠕动的水果,痛恨他们有吃不完的肉(到现在他们连一片都还没请我们吃过),也痛恨这里的小孩总是吵闹不休,妇女讲话总是嘟嘟囔囔,男人沉默寡言;我痛恨这里的微风如此稀罕、如此吝啬,本来应该吹个不停的大量微风却变得那么少,真是变幻莫测;我痛恨塔伦特不准我自己沿着那条路走到旷野去,却不说明我为什么不可以,还不让我带着穆阿帮我认路;我痛恨那些死前毫不挣扎、如此认命的树懒,痛恨它们的声音那么小又那么可怜,也痛恨野猪清理自己身体时的慵懒模样,好像用舌头在舔冰激凌;我痛恨塔伦特与艾丝蜜,痛恨三个向导,我特别痛恨穆阿和酋长,因为我怀疑只要他们愿意就能立刻解答所有的问题,但是为了某个理由(因为无聊?还是因为好玩?谁知道?),却一直拖拖拉拉。但最让我痛恨的,还是这里卑微可怜的生活方式。即便如此,我还是找不出关键问题,无法解开谜团。

然而,我人还在这里,被困在了这座岛上(因为我知道此刻塔伦特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离开的,他距离那起重大发现是如此接近),想离开此处,就一定要解决问题。

说了这么多,我一定显得很暴躁,但是我应该再补充一个让我变成这样的理由。过去一周以来,我注意到村子里随时随地都有人在求爱交欢,频率高到泛滥不已。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一种异常现象,还是向来如此,只是我刚好注意到了而已。总之,每天都有许多伴侣在翻云覆雨,多到我这种生性见怪不怪的人都开始觉得被冒犯了。只要走进村子,就会看见有人把湿黏的身体交缠在一起,在离火堆仅仅几厘米的地方缠绵悱恻,发出野猪般的呻吟声。不知为什么,梦游者们也被唤醒了,每当我要睡觉时,他们常常会一起呻吟起来。某天晚上实在太吵了,我终于起身查看,发现他们正在用丑陋松垮的肉体彼此摩擦,上下其手,摸来摸去,动作既不熟练也不优雅。然而,就算我现身了,他们一点也不以为忤。我实在无计可施,就丢了一颗玛纳玛果吓他们,让他们安静下来,但是没过多久,他们便又开始了。我隐约听见某人的背部压到玛纳玛果,发出了啪叽声。

回到我的席子后,我发现有件事不太对劲:塔伦特与艾丝蜜都不见了。他们的席子都还在,但人已不见踪影。“艾丝蜜?”我小声呼叫,“塔伦特?”但是没人回答我。

我的脑海立刻涌出了最糟糕的念头,仿佛看见艾丝蜜靠在树上,塔伦特拥着她,她丑陋的嘴巴像只贪婪的鲤鱼大张着,那各方面都很夸张的身体(屁股太大、肚子太凸、大腿太皱太凹、头发像蒲公英一样太过蓬松)紧贴着他的瘦削身形。

不得不说,这让我的内心很受折磨。被蒙在鼓里,让我无法忍受,但知道了更无法忍受。尽管如此,我发现自己仍绕着村庄外围找他们,每走一圈就往森林内部深入,每转一个方向都会低声呼喊他们的名字。他们会去哪里?绕到第七圈时,我甚至踏上了第九间小屋后方的那条小路,尽可能走,直到路面逐渐被苔藓淹没,愈来愈不明显,才不得不循着下坡路面走回原处。生怕自己看到他们俩在一起时的那种惊慌失措感渐渐散去了,我开始担心别的事情。在我们有限的活动范围里,有什么地方是他们俩去得了,又不会被我发现的?这种事常常发生吗?还有(我最后才想到这件事,却最令我担忧),他们不见了之后,照顾梦游者的责任不就落在我跟只会讲一点英语的法阿身上了吗?

就在我脑海里充满各种思绪时(后来我才发现自己刚刚一直在奔跑,为了摸索黑暗中的树木,还把双手往前伸,活像僵尸一般),我遇到了那个男孩。此刻我已经到了森林深处,也许绕了九圈以上,一开始我还以为自己碰到了野猪。毕竟,他躲开了我,站在树旁,当我的手指碰到他那一头乱发时,我还以为是猪毛,结果又害怕又惊讶地小声叫了一下。

他也叫了出来,但我想他只是跟着我一起叫,因为当我在他身旁跪下来的时候,他看起来挺冷静的,与我四目相交时,并未流露出疑惧的眼神(我们头顶的树冠间有个缝隙,流泻而下的一点点月光,足以让我看出他五官的大概样子)。

没多久,我就认出他是第一次阿伊纳伊纳仪式上的男孩。就像我之前描述的,他是个非常俊美的男孩,身形苗条健美,仪态优雅无比,不过最令人惊叹的还是他眼神中那股坚定不移。即便四周光线微弱,我几乎看不出来,仍可以感觉到他凝望着我。

在这森林深处遇到他,静静的、不动声色,实在令人不安,他几乎是在那里等着让我发现,不过这自然是不可能的事。

“你在这里做什么?”我轻声问他,尽管他听不懂,没有回答。

“你叫什么名字?”自然还是没反应,一点也不奇怪。

我指着自己说:“诺顿。”接着,我指着他说,那你呢?但他只是像酋长那样,把头往上抬,然后又正眼看我。

“夜深了。”我跟他说,“你不是应该待在家里吗?”

我还没来得及继续说话,他就把一只手摆在我一边的脸颊上。这奇怪的手势让我产生极度亲密的感觉,觉得他好像大人,充满悲悯、智慧与母性,我发现自己几乎哭了出来。在那当下,他好像在同情我,而且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渴望被人同情,我的脸颊感觉到他干燥的手掌是如此温热(后来我仔细检视时,才发现那是一般男孩的手掌,黏黏的,隐约有点脏,布满小小的割痕,但是表皮底下是如此柔嫩而无邪),过去几天、过去四个月、过去二十五年的不快乐与寂寞涌上心头,压得我好沉重。

感觉起来,我们俩的姿势维持了好久,我痛苦地蹲着,他就在我身前,此刻我把脸颊往他的手里靠过去。我们头顶的月亮躲进云里,在月光消失之际,他把手往下伸,举起我的手,认真地摆在他的生殖器上。

我立刻把手抽开。但是,此刻四下一片漆黑,我只看得到他的眼睛(他也只看得到我的),他流露出一种没人预料得到的眼神:既不热切,也不默许,既不渴望,也不带色欲,既不饥渴,也不热情。我不知道该怎样解释比较好,我不想多愁善感,说他的眼神充满智慧或特别聪明,但平心而论,他的眼睛至少散发着沉着。

像要诱惑我一般,他又轻轻拿起我的手,开始在他的身上摸来摸去。我再度把手抽开,他还是很有耐性地把手放回去。

在这一来一往之际,我心想:我被迷倒了,我发觉自己的手开始不听使唤,变成一只在黑暗中径自飞起的白鸟。接着,男孩变换了姿势,在树的底部躺了下去,然后抓住我的另一只手。

哦,塔伦特!我心想,哦,艾丝蜜,救救我吧!我的心被掳走了,我被灌了迷汤!我甚至大声说了出来。他们当然没过来救我,森林仍是如此寂静,四下只听得见男孩的呼吸声,月亮时隐时现,像是不断在跟某个看不见的爱人调情,而男孩那张模糊的脸,也在我眼前若隐若现。

IV

就某方面而言,与穆阿的对话让我非常困惑,其中又以最近这一次为最。为什么他会被当成摩欧夸欧?他的确很健忘,言行多所重复,常常也很无聊(过去几个月,我跟穆阿的对话有多无聊,多反复,就不在此赘述了)。他的短期记忆也很差(我们到湖边看到那些欧帕伊伏艾克之后的第二天,我问他一个关于那件事的问题,他却把那趟湖泊之旅给忘了;而且,我的坚持也让他害怕、焦虑),但是他的长期记忆很棒,虽然保持专注的时间不是特别长,但也不会比一般的小孩短。当然,把这些问题加在一起,的确让人气恼,但真的有那么糟吗?难道光是因为一个人健忘、言行重复,就该把他遗弃?

先前我曾把梦游者的大约年纪列了出来,这里我将那份清单分成了两个小组:一组显然是村民认识的人;另一组显然是村民不认识的。

村民认识的梦游者穆阿(大约一百零四岁)瓦奴(穆阿的爸爸;大约一百三十一岁)伊瓦伊瓦与瓦阿娜(姊妹;大约一百三十三岁)乌卡薇(大约一百零八到一百零九岁)村民不认识的梦游者夏娃(?)韦伊伊乌(?)伊卡阿纳(大约一百七十六岁)

除了拉瓦艾克的父亲,村子里年纪最大的就是酋长与拉瓦艾克了。在后来的一次对谈中,我们向他们确认了他们认识穆阿、瓦奴、伊瓦伊瓦、瓦阿娜与乌卡薇,而且也记得他们被带到森林深处的事情。但是尽管我们一再尝试,还是无法让他们指认夏娃、韦伊伊乌或者伊卡阿纳的身份。艾丝蜜以她惯有的思考方式,把这一点归因于他们是在故意说不认识。她坚称:“他们当然认识他们三个。”然而,她无法解释这对他们有何好处。她说:“他们自有理由。”她就是觉得其中有什么阴谋。因为这个文明是如此单纯,居然能毫不讳言,只要村里的老人背离社会一些隐约的行为规范,就会被遗弃。

然而,我想我们可以用一个非常简单的方式来解释:拉瓦艾克与酋长之所以不认识那三名梦游者,理由当然就是他们三个实在太老了,老到他们被放逐的时候,他们俩年纪太小,记不得了。这种解释方式肯定可以用在伊卡阿纳身上:如果此刻他已经一百七十六岁,那么他大概是在一百一十岁时变成摩欧夸欧的,所以他被驱逐时,他们俩根本还没出生。

接下来,就只剩韦伊伊乌与夏娃的身份仍然是谜团了。我怀疑韦伊伊乌比伊卡阿纳年轻,不过有可能差距不大。例如,他似乎不曾生活在卡威哈发生的时期,但是当伊卡阿纳提起那件事的时候,他像是非常了解似的点点头,好像是因为常听人谈起,忘了自己不曾亲身经历过。但他智力减退的情况很严重,这是无疑的:我还记得为他做神经学检测时,他的表现有多差,不但无法辨认出我摆在他前面的东西,就连我开始跟他讲话时,他也无法专心倾听。

最后一个问题是夏娃,她的情况比较特别一点。即便在梦游者里面,她仍算是一个特例。她做不到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她无法说话与倾听,不能与其他人互动,她没有羞耻心与礼貌,大大咧咧,行为不符常理。每当我从远处看着她时,总觉得她仿佛行尸走肉,走路跌跌撞撞,随意大叫,抓到东西就往嘴里塞,仔细观察不重要的东西,却忽略那些真正迷人的东西。从身体的颜色与臃肿的外形看来,她有时真像一颗超大的甘薯,只是长了两条腿,在我们之间跳来跳去。她不像生物,却能呼吸、叹气、吃东西。

后来,我突然有所领悟:这就是摩欧夸欧的模样。这就是村民害怕的,这就是摩欧夸欧最后的下场。我把笔记本往前翻,看一下塔伦特针对摩欧夸欧提出的定义,那是几个月前他说完那个故事后,我记下来的:“相貌看似正常,讲出来的话却语意不明。他们讲话又快又急,语无伦次,常常无故大笑,像是智力低下的人发出的笑声。”看完后,我便肯定了夏娃是个百分之百的摩欧夸欧。其他人最后会变成跟她一样,我知道,只不过这需要一段时日。

我冲回营地。“拉瓦艾克他爸!”我边跑边叫。现在,我们该做的就是请拉瓦艾克他爸来指认伊卡阿纳和韦伊伊乌,他和他们一定是同一时期的村民。我们也该请他指认夏娃,如果不认识她,那就印证了我的怀疑:夏娃年纪非常大,她生活在村子里的时候,连伊卡阿纳和韦伊伊乌都还没出生。也就是说她的年纪远远超过二百岁。

“拉瓦艾克他爸!”我对着塔伦特大叫,他正和法阿在一起,带着梦游者们从溪边回来。看到我之后,他就把他们交给法阿,走向我。

“塔伦特,”我上气不接下气,感觉自己在咧嘴微笑,“我们必须马上跟拉瓦艾克他爸谈一谈。”

他或许叫了我的名字,但是我讲话实在太快,所以他只能安安静静地倾听我的话和我的理论——我知道我是对的,我能肯定,我这辈子不曾像那样百分之百肯定过,那感觉实在太令人振奋了,而且振奋之余,却又那么自然而然,好像我生下来就有资格享受那种感觉。我发现心里浮现一个念头:我的人生应该像这样才对,充满这种悸动,这种令人无法呼吸的兴奋时刻。

“诺顿,”最后当我终于平静下来,塔伦特才说,“拉瓦艾克他爸不在了。他们昨晚把他带到森林里去了。”

我当然觉得很糟糕,对塔伦特发了一顿脾气,要他帮我找来酋长(那我就能怎样?对酋长大吼大叫?指责他?),或是把人带走的猎人(可是他们还没回来),甚至借一头野猪,靠它灵敏的鼻子找出拉瓦艾克他爸走的路(我根本不知道野猪有没有这种本领)。还有,当前这种情势实在太不公平,让我深受打击。过去那么多天以来,明明没发生任何事(有时真是一丁点进展也没有),可就在我希望保持现状时,情势却突然改变了。

最后他还是说服了我,现在我们什么也做不了。“我们还是可以测试一下你的理论。”他用冷静的口吻说(此刻我一点也冷静不下来),“如果你说得没错,伊卡阿纳应该记得夏娃才对。”

我用严肃的口气问他:“为什么?”

“因为她的年纪虽大,但她离开时伊卡阿纳不可能还没出生。”他说,“如果真是那样,又代表什么?难道她快三百岁了?那是不可能的。”

他那严肃而斩钉截铁的态度让我想要大笑。唉,我们怎么立刻就习惯了这个荒谬的世界?一个人不可能活到三百岁,却可以活到一百七十六岁!谁知道?也许活到三百岁也是可能的。也许夏娃已经三百岁,甚至四百岁、五百岁、一千岁了。也许,她早在卡威哈发生之前就被放逐了,远比伊卡阿纳出生的时间更早,也许她经历过岛上仍有数以千计欧帕伊伏艾克巨龟四处爬行的时代,也许当时我们身边的树都还是柔嫩的树苗,从我们此刻站着的位置往四面八方看去,她看到的是一片广袤无垠的蓝天碧海。

但是,塔伦特的推论没错:伊卡阿纳真的记得夏娃。她被流放时,他还是个小男孩,他想应该是在卡威哈之后(当年他五岁),但是比他的阿伊纳伊纳仪式早一点。他不知道她被带走时几岁了,但是塔伦特和我深信,从其他案例看来,大家都是在九十到一百零五岁之间出现摩欧夸欧的症状。即便她提早发作,此刻她也至少有二百五十岁了。我想问塔伦特的是,那怎么可能?

她生过小孩,但据伊卡阿纳说,没有一个活到六十岁,她丈夫也没有。她也有孙子,但同样没有人活得跟祖母一样久。最后只剩下夏娃一个人,独自在森林里活了一百多年,在一座座山丘之间上上下下,靠蠕虫与玛纳玛果为生,找到什么就吃什么,只需要满足她自己。因为独自一人,她的世界是如此狭小,但属于她的林中世界却又广大无比。森林里到处是群聚的相似生物,比如雾阿卡、垂吊在树上的玛纳玛果、树懒、蜘蛛,还有兰花,各有各的同伴。夏娃却是个孤零零的探掘者,像在大海上漂荡,完全不记得自己在找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想回到什么状态。

“当她发现我们的时候,我也感到很讶异。”伊卡阿纳的眼神还是一样茫然,他低声说,“有很多年,我都忘记她的存在了,很多很多年了。但如今一看到她,就想到,哦,是你啊!的确就是她。”

“伊卡阿纳,”我说,试着压抑声音里的怒气,因为我知道生他的气并不公平,也没有用,“先前你为什么没跟我们讲这件事?”

他看着我,居然回答说:“你们又没问过。”

也许每一个新发现来得都不是时候,但是(我试着说服自己),每个新发现都会导向一个我必须回答的问题。如今,我对夏娃年纪多大,还有摩欧夸欧是什么,多少有了点概念。进一步询问伊卡阿纳之后,我发现夏娃并非天生的哑巴,这意味着她的沉默与反社会行为都是脑部受损或退化,或是缺少与人互动的后果,而非天生。

有个理论也渐渐成形了,虽然它听起来那么简单明了,让我不好意思称之为理论。理论的出发点是一项假设:欧帕伊伏艾克的肉会导致某种……什么?疾病?症状?总之,吃那种龟肉会让人的寿命不自然地延长,长生不死。但讽刺的是,虽然这个病人的身体状况会冻结在她吃龟肉的那个年纪,她的心智却没有冻结。智力持续衰退(一开始是记忆力变差,接下来会失去社交能力,然后是感官失灵,最后出现失语的症状),最后只剩下正常的身体,随着年岁渐增,她完全失去智能,脑力因为超过既有的极限而完全耗尽。我甚至可以想象夏娃的脑干变得完全平坦,皱褶全都不见了,萎缩成一小截铅笔头的样子。她的人生当然还有尽头,因为一切生命都有始有终。但是,看来她不会因老化而死,而是死于疾病、意外或是被杀掉。

现在已经七十四岁的我,回想起这些时,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然而二十五岁的人碰到这种事,大概只能从学术的角度去理解。但是,年纪这种事并非任谁都可以理解;年纪是老人关注的焦点,而只要是年纪比我们大的人,就会被我们当成老人。大家都不想谈论年纪,那似乎是个讨人厌的话题,容易让人沉湎其中,只有意志不坚、软弱、爱发牢骚的人,才会悲叹言老。但如今,我也渐渐变老,成了老人,也越来越常想到那些梦游者的命运,并且看清了其本质:对他们来讲,那是一种诅咒。虽然自己没有意识到,本来渴望长寿的我们迟早都会认命(就我而言,大概从几年前就开始了),接受生命的尽头。那种观念的转变是如此突然,任谁都不禁会想起那转变的时刻,只是那变化是如此细微,让人以为是在梦里发生的。

当年,我的思维尚未被这种细微的转变扰乱,我知道接下来自己必须做两件事,但不幸的是,两者都很复杂。第一,我们应该让某个人吃一点龟肉,而且那个人不是我就是塔伦特。这当然不是什么好事(我已经知道吃龟肉的后果与风险),但如果我想搞清楚欧帕伊伏艾克在那种病症中扮演的关键角色,这是必要的。因为欧帕伊伏艾克的影响力可能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大(有可能,只是可能性不高);也许是伊伏伊伏人基因的特色——如果他们通过某个年纪的门槛,就一定会长生不死。第二件事比较重要,就是我必须带至少两名梦游者离开这座岛,找一间适当的实验室检测他们,抽血做研究。我不知道该怎样着手进行这件事。但是如果做不到,我们(应该说我)便等于浪费了五个多月,那感觉就像一辈子(讽刺的是,我们面对的正是一群一辈子好长好长的家伙)。如果缺乏明确的血液检测结果,那么我所掌握的就不过是一系列的童话故事,而我对虚构的故事向来不感兴趣。

我先从难度稍低的任务开始:为了将来的实验,我必须先弄到一只欧帕伊伏艾克。可以预期的是,塔伦特与艾丝蜜都被我的计划吓坏了。我们开始争吵,有时还吵得不可开交,但至少塔伦特了解我的目标,也知道那种做法的必要性,只是基于原则,他拒绝参与,我觉得这实在是非常糟的借口。至于艾丝蜜,她甚至不愿承认我想采取的行动是合理的下一步。我对他们大吼大叫,说他们是懦弱又滥情的知识分子。她也回嘴,说我是冷血的妖怪,亵渎了这里,而且她跟塔伦特试图达到的成就几乎被我毁掉了。

“艾丝蜜,你们想达到什么成就?”我用尖锐的声音回答她,“你以为把村民的大便详细记录下来就算是成就吗?”我们吵得很凶,吵到几个村民站在村子边缘津津有味地看着我们,对着我们指手画脚,低声交谈、窃笑。塔伦特试着让我们两个冷静下来,但已经太迟了。现在回想起来,实在是有点丢脸。

“你怎么可以看不起我!我想要帮助他们!”

“你根本不想帮他们!如果要帮,你就会做你该做的!”

“是你不想帮他们吧!在你眼中,他们跟昆虫没有两样,你也不在乎自己在过程中破坏了什么!”

“我根本不想来!是你们需要我,我才来的!”

“我从来都不希望你来!”

没错,我们就是吵得这么凶。要不是塔伦特用身体把我们隔开(打从认识他以来,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那么生气),我们会吵得更凶。“你们都太不像话了!”他用冷淡的声音说,“艾丝蜜,带梦游者到河边去喝水。诺顿……”他怒目瞪我,我突然意识到他很少要求我帮梦游者做些什么事,我不但没松口气,反而觉得心痛,难道他也不放心把他们交给我?“你去散散步。你们不要再那么不可理喻了。”

“那欧帕伊伏艾克的事怎么办?”我低声问道,那几近哀鸣恳求的声音让我痛恨自己。

“诺顿,”这两个字从塔伦特口中说出来有如千言万语,他说,“我能了解你为什么要进行这种……这种实验。等我说完,”他举手阻止我打断他,“但我想那恐怕是不可能的。在运输上,我们不可能做那种安排,而且那根本不是明智之举。容我提醒你,在这座岛上我们是客人。我们是凭借酋长的善意才能待在这里。别忘了这一点,诺顿。别忘了他们的长矛不是只能用来杀树懒和雾阿卡。”

我一语不发,他也陷入沉默,我们就这样瞪着彼此。

他说:“我要你向我保证,”他的声音又恢复那种动听的声调,平静无比,“向我保证,你不会抗命。”

我嗫嚅道:“我不会。”

“诺顿,”他起了头,又停下来,等到我看着他才接着说,“这是对你提出的警告。有很多方法可以测验你的理论,但绝对不能用你提出的方法。”

“我明白了,塔伦特。”我嘴里这么说,但知道他是错的。没有其他方法可以测验我的理论。如果他拒绝帮我,那我只好自己来了。

每天晚上都有一小段时间,村里所有的活动都停止了,有大概一两个小时,白天出门的猎人已经睡了,该在夜里出门的猎人也还在睡觉,火堆的火势终于变小,只剩森林暗处许多看不见的生物在爬行,发出各种声响。

那一晚的气氛很僵。一开始,我跟塔伦特与艾丝蜜共进晚餐,三个人都一语不发,接着我们埋头各自写日志,最后在沉默中把席子铺好。后来,我自问为什么觉得必须赶快行动,也发觉自己有点失之鲁莽,不过我也知道必须快一点——以免胆怯收手,或是塔伦特意识到我一定会下手。

我确认所有村民都睡着后(他们的鼾声在森林里回荡不已),便偷偷爬向穆阿。我趁塔伦特在帮梦游者洗澡时,偷了他袋子里的手电筒,不过我决定尽量不用,但是为了找到穆阿,我一定要用手电筒;他们全都睡在一起,众人肢体跟毛发交叠,就算每天洗澡,看起来和闻起来也都像没洗。

我在伊卡阿纳附近发现了他。他的头靠着韦伊伊乌的背,一只手臂摆在伊瓦伊瓦的双乳上。我慢慢跪下来把他摇醒。

“穆阿。”我低声叫他,他压抑住浓浓睡意,咕哝了一声,终于挣扎着爬起来,“我需要你帮忙。”接着,我才想起他不会讲英语。

我拿起一根树枝,在身边的泥土地上画出欧帕伊伏艾克的符号(一个圈圈被一条线分成两半),指着我自己说:“欧帕伊伏艾克,”又说,“瓦卡伊纳。”再指一指我自己。

“啊。”说完后,他起身坐起来。当时我心想,梦游者智力受损的好处之一在于,他们不太要求说明。即便我们能够交谈,穆阿还是不会问我为何要这么晚把他叫起来,去抓欧帕伊伏艾克,也不会问我现在为何需要。渐渐地,他采取的行动都是多年来受到制约建立起来的反应模式。尽管当时我清楚地看出失去理智可能很危险,但在那一刻我还是很高兴。

我们绕过村庄,经过低声叹息的野猪群、打呼噜说梦话的男女老幼,朝第九间小屋走去,进入后面的丛林里,密林似乎一口就把穆阿吞了进去。四下没有光线,片刻间,我感到一阵寒战和没来由的恐惧,令人无法动弹,以至于忘记了自己还带着手电筒。不久,只见穆阿踮着脚走回来找我,跟我讲一些我不懂的话,一遍又一遍。后来,我发现他不断重复吟唱两句歌词,听了一会儿,与其说像歌词,不如说更像不具意义的鼓声,我感觉自己随着那节奏踏出了脚步。

自从我带着某个目的走进丛林深处后,好像已经过了一段时间。先前抵达之时,感觉里面生机勃勃,如今看来却像一座广大的树木坟场,除此之外,想象不到其他任何东西。我说不出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感觉,只能说我已经发现这片丛林的最大秘密,相形之下,其他的一切都显得微不足道。

穆阿往右转时,我跟着他的声音,突然间我们来到一片空地,是比村庄还高的矮小高地,伊伏伊伏岛的剩余部分,也就是那座坚不可摧的高峰,矗立在我们上方。我们身后就是黑暗沉静的森林,眼前则是一片悬崖,小岛的这一侧笔直地通往我们看不到的海洋。我开始像被催眠似的往前走到边缘,直到穆阿伸手挡住我。他跟我说:“咿啊。”意思是“你看”。我抬头一看,前方与左右是一片天空。不可思议、深不可测的漆黑,布满点点星光,星星又大又亮,仿佛在用力眨眼,我还可以感受到缭绕星星四周的冰冷星尘。星星实在多到让我觉得夜空并非一片漆黑,一片空荡荡。

我凝望星空良久,眼前一片无垠的天空好像把我包围住了。突然间,我想起了欧文,真想知道他在哪里。还在康涅狄格州吗?还是已经前往他处,就像先前他常嚷嚷的那样?此刻,我发现自己哭了起来。尽管我试着不哭出声,但感觉还是挺舒服的,同样能安抚我的还有那泪水的味道——我几乎忘记它跟我嘴里的血一样咸咸热热的。

穆阿并未受到我的泪水干扰,我们又站了一会儿。星星在我们头顶闪闪发亮。然后他咕哝了一下,我们又开始步行。

我一度有点不安(我们头一次去看欧帕伊伏艾克时,到过这片高地吗?),突然间害怕了起来:穆阿要带我去哪里?但是当我转身看到一片漆黑、无法穿越的森林,我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只能跟着他。

等到我们抵达最后一片空地时,我因为焦虑开始发抖了。黑暗中仿佛藏着许多怪兽幽灵,一片漆黑的眼前似乎布满我曾经害怕的所有东西。接下来,穆阿用严肃的音调说:“欧帕伊伏艾克。”眼前只见那一座湖泊,乌龟们吐出的气泡像一颗颗珍珠浮在湖面上。他用一只手朝湖泊做了一个手势,便后退观察。

直到此刻,我才感觉我的计划也许不如我先前认为的周详。趁村民们都在吃饭时,我曾溜进储存棕榈制品的小屋,偷走一张大网,刚刚在往上坡走的过程中,我像披斗篷一样把它扛在肩头。但就在我往湖泊靠近时,我才想到:欧帕伊伏艾克容易捕捉吗?它们游得快不快?会不会咬我?如果可轻松偷取武器,我不会不偷,但既然偷不到,只能用网。我回头看看穆阿,好像在寻求建议,但他只是双臂交叠,凝望远方,好像我在做一件私事,他不便旁观。

不过,我实在多虑了。当我靠近湖泊边缘,成群的欧帕伊伏艾克就注意到我了,其中几只缓缓朝我游过来,它们的脚轻轻搅动湖水,只在湖面留下最不明显的涟漪。它们的信任让我更省事,也更为难:当我站在那里思考要抓哪一只的时候,出乎意料的是,我居然必须认真提醒自己,这件事我非做不可。

我选了最大的一只,我想它的身材应该代表它是年纪最大的一只,我希望让其他年轻的海龟活久一点。我要做的,只是走进湖里(湖水冰凉清澈,我可以看见月亮倒映在混浊的湖底摇曳生姿),把它拖出来。它十分沉重、有点湿滑,但不难处理,其他欧帕伊伏艾克立刻重新整队,把它留下来的空间填满,用一双双大眼看着我。奇妙的是,它不像其他海龟,一碰到人类就把头脚缩进龟壳里,而是把脚动一动,头转一转,因此我觉得自己好像抱着一只大型食蚁兽,虽然硬壳保护它自己,却像婴儿一样毫不防备。

我带着海龟,蹒跚地走到森林边缘,距离湖边已经远到它的同伴看不见我打算做什么。因为那是上坡路段,加上海龟很重,我走得很累,所以我坐了下来,把它放在身边,又把手搁在龟壳上,它黄色的眼睛闭了起来,好像很开心,仿佛我在抚摩它。我们休息了一会儿,一人一龟享受着新鲜空气,享受着四周树林的寂静,觉得光是活着就很棒了。

然后,该是下手的时候了。我的口袋里有一把折叠小刀(也是从塔伦特那儿偷来的),还有一大卷棕榈叶(从小屋偷来的)。我的计划是尽可能把乌龟肉割下来(坦白地讲,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足够的力气或胆量拆开龟壳),包在叶子里,装进网袋,然后将龟壳埋在森林某处腐烂的泥土里。把所有东西带下山之后,再将龟肉晾在我那棵树的树枝上风干。我自己会吃一点,再将任何有害的影响记录下来。剩下的肉,我则打算带回美国,做彻底的检测。

一道微风吹入了树林,就在海龟把头伸出来吹风的时候,我把刀刃拉出来,摆在它的脖子上。本来以为这一刀应该很简单,就像割下一块温热的奶油,但是它的皮肤远比我想象的得更粗,皱褶更多,以至于我必须用刀子锯下它的脖子,它的头部才慢慢与颈部分开,先朝着一侧垂下,后来又掉到另一边,最后只剩一片特别坚硬的皮肤。我顺着皮纹往上切,湿润而有弹性的皮肤弹了好几次才被切开。除了像泄气的轮胎发出一次无力的低声叹息外,它都没有出声,但眼睛始终是睁着的,瞳孔最后消逝在虹膜里,就像几滴墨水在水里不见了。

在我全神贯注,试着把海龟的一只后腿卸下时,误听到穆阿在喊叫,于是也喊了一声跟他说我在忙,要他等一等(这听来当然毫无意义)。但是,等到我听见他在草地上跑向我,一路不知在大吼大叫什么时,我才被迫放下手边工作。一抬起头,我才发现朝我跑过来的并非穆阿,而是法阿。

愚蠢的是,第一时间我的反应居然是很高兴。法阿来了!在他身边,我总觉得比较安全,我甚至发现自己开始喜欢他了。尽管他谨慎地维持着一副深不可测的模样,但仍掩饰不住他对我们这趟伊伏伊伏岛之旅有些失望。也许是我的想法过于浪漫吧,在我最悲伤与烦乱的时刻,法阿总是在我身边,跟大树一样坚固可靠。我还曾把他想成牧羊人,为正在睡觉或打猎的我们站哨,替我们监看四周环境,并且见证重要事件。另外两位向导已经渐渐失去了兴趣,与我们疏远了(他们当然没有离开,但白天花愈来愈多时间猎杀雾阿卡。他们特殊的贪婪食欲让我非常惊讶,甚至有点反感。此外,他们也在森林里捡拾采集各种水果、种子和奇异植物),唯独法阿还是守在我们身边。乌瓦与阿杜仍旧继续照顾梦游者们,但多少有点敷衍,常常站在溪边说说笑笑。那些智力受损比较严重的梦游者在水里用手拨水或用脚踢水,漫无目的,也不知道自己被带去那里做什么。但是轮到法阿时,他总会用双手捧水,泼在他们背上,帮他们把蓬乱的头发抖开,当他们感到满意而叹气时,他也会低声跟他们说上两句。我当然敬重他,甚至可说是崇拜他。

但是等我看到法阿的脸,听出叫声暗藏的情绪时,不得不立刻调整我的反应。他一路大吼大叫,真的在吼叫,抓着长矛的那只手一张一合,表明他很焦虑,另一只手则指着死掉的海龟,龟头(双眼仍张着)被我整齐地摆在最大片的棕榈叶中央,好像等待包装的礼物。他非常愤怒,气到眼睛都鼓出来了,嘴角喷出白色的口水沫,而我发现自己竟然想要大笑。

那时我才想起来,上次我们看到一只只欧帕伊伏艾克时,他曾用虔敬的态度吟唱,观看瓦卡伊纳仪式时,他也是一副赞叹不已的神情,所以除了让他大叫大骂,我也做不了什么。先前我非常确定法阿不会碰我,但突然间(我永远无法确定他的意图),他举起拿长矛的手臂:我必须承认,看起来不具威胁性,甚至长矛也没对准我,但是举起武器的动作还是让我警觉起来,于是我本能地举起乌龟尸体,以圆圆的龟壳为盾,当法阿朝我靠过来时,把龟壳往前推出去。就在我拿着海龟在身前晃来晃去,整个人缩在后面之际,我听见法阿发出尖叫声。我往龟壳的上缘看过去,发现海龟的一只前脚擦过法阿伸出来的手。片刻间,我听见他的吼叫声变成哀号,他跪倒在地,举着被龟脚擦过的手,痛哭起来。

要是我的感觉没那么敏锐,一定会大笑出声。但那只是一开始而已,接着我立刻看到弯腰跪倒在地的法阿,朝海龟伸出握着长矛的右手,好像在献祭一般,这时我才感觉到他的绝望有多真挚。他的哀号声渐渐转为啜泣,接着完全没有出声,只是肩头与背部持续抖动,他脸朝地上,长矛弃置一旁。这是我第一次觉得不会讲乌伊伏语是件好事,因为此刻他已经相信自己受到诅咒,会变成摩欧夸欧,或是家里有人会变成那样,就算我费尽唇舌也无法说服他改变想法。所以我只能着迷而同情地看着他,什么也做不了,除了继续我乏味的差事,把一块块柔软的龟肉包在光滑的棕榈叶里面。大量龟血将地面都染黑了。

从高地下来时,我们走得很快,而且一语不发,我先把穆阿和受到惊吓、步履蹒跚的法阿送回梦游者身边,又把六包龟肉绑在我那棵树的树梢,此刻天空已经露出曙光,第一批早起的鸟儿也开始鸣叫。

看来,我们都决心装作没发生任何事:塔伦特一副我们没吵过架的模样,法阿假装自己没被诅咒,我也假装自己没做过那件需要获准与鼓励才能去做,但无论如何非做不可的事。尽管我无法与任何人分享我前一晚展现的勇气、决心,还有足智多谋,但在那一整天,还是不时让我感到吃惊。我碰到法阿一次(我正要去溪边取水,他从溪边回来),但就在我朝他走去时,他就转身了,只见他的脸渐渐垮下来,整个表情僵在那里,完全看不出他的情绪。那一天之后,我看到他总是那副表情。我知道他绝对不会跟别人透露他在那晚看到的事,因为那意味着他必须承认自己身上也沾了血,也被诅咒了。

只有穆阿似乎把那一晚的冒险给忘了。那天下午,我刚好看见法阿,双手握着长矛,下巴撑在较钝的那一头,盯着穆阿。只是我不确定他是嫉妒还是同情。

我曾经偷溜到我的那棵树下,把那几包肉取下来,尽可能挖一个较深的洞——那柔软的粉状土壤跟蛋糕一样富含营养和潮湿—然后将几包肉埋进去,用土壤盖起来。但是我把其中一包摆在一旁,打开来。有好几分钟,我只是蹲在那里,准备把一只潮湿的鲜红龟脚吃下肚。我提醒自己,这就是我违背了塔伦特的吩咐,跑到湖边的理由:品尝并吞食龟肉,向自己证明没有什么好怕的。但是,我发现陷入了两难,无法动弹。如果不吃龟肉,就表示我承认自己害怕,不可能的事毕竟还是变得可能了。我真希望我的假设是真的,我希望它是正确的,我想确定我的发现是真的。但是,我也不希望我的假设成真:我不希望过去相信的一切都被颠覆,以至于确定性与实际性像发霉的水果一样,遭到摒弃。吃下龟肉等于承认自己是错的,承认我知道的世界会保持原貌,不受惊扰也不会改变,所有的法则也不会受到挑战与攻击。

但是我没吃。几十年后,我回想起这种时刻,觉得那件事好像是自己幻想出来的,也想起自己差一点变成摩欧夸欧。如果我不曾把那只龟脚重新包好,跟其他几包龟肉放在一起,而是用舌头去碰它,会怎么样?那一夜是如此奇怪而可怕,发生的事非常不合理,却十分具有吸引力。如果我任由自己陷入那不合理的情境中,又会怎样?

当晚我做了许多夸张的梦,上一个梦的结局会渗入下一个梦,成为开端。我梦到自己在森林里漫步,正要沿着上坡路爬到村子里,所有的树木突然变成伊伏伊伏人,他们的唠叨言语化成林间鸟鸣,所有人的脚都流起血来,变成树根,头发缠绕在一起,成为树枝。我梦见酋长和我侧坐在鞍座上,底下是一只跟汽车一样大的欧帕伊伏艾克,在一片完全没有树木的干燥淤泥上跋涉,梅子色天空下的地平线上,隐约可见一座水泥材质的迷你城市。我发现我在木屋里,天花板由一根根带有粗纹的木材构成,身前的一个大铁盘里坐着一种奇怪的粉红色四脚生物,身上的肉松松垮垮,后来我才发现那是一只没有龟壳的欧帕伊伏艾克。我对面坐着法阿,他身穿一件惨白衬衫,齐耳的头发修得干干净净。他的两手各自握着一柄刀叉,朝我伸过来,等到我发现自己必须把海龟吃掉时,它的头抽动了一下,打开眼睛与嘴巴。它的嘴巴打开后,却成了那个小男孩的嘴巴,小小的牙齿高低不齐,舌头又小又亮。

这时我醒了。四周的森林依旧,艾丝蜜与塔伦特也照常在我身边,而我们还在伊伏伊伏岛上,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周遭的一切没有任何改变。

隔天早上,塔伦特宣布,我们要离开了。

V

我知道这很合理,而且也不可避免。先前我知道的是,我们至少要在这里待四个月,或是一段有限的时间。但是得知要离开时,我还是很震惊。首先,虽然表面上看来不是那样,但那确实是一个挺有秩序的地方,即便是山上的这个村庄,尽管没有政府、科技、衣服、书籍、学校与医院,我们也难逃其影响。其次,是时间带来的震撼:它突然又出现,与我们的生活有所关联了。在这里,时间并非直线式的,而是卷曲起来,成了螺旋状,一切都和生物学及演化论的原则相左;就连人的身体也对时间不屑一顾。然而,我们遵守的那个时间定义,来自一个人们会使用时钟、见面也会先约定时间的世界,那里的时间单位远比季节还小。当我意识到外面那个世界还存在时,我不安起来,虽然此刻我觉得它好陌生,但它还是会对我们发号施令,影响我们的决策,并且决定我们的到达和离开。我突发奇想,觉得村民之所以可以活那么久,也许是因为不曾有人跟他们说人不能活那么久。

最后一周的行程极为紧凑:我们必须做最后的几次访谈、测量与体检工作,多画一些关于村庄的画,完成最后的人口统计,以及储肉屋、干货屋与棕榈屋的存货统计工作。深夜时,我把帆布背包里的一些东西拿出来,挪出空间放欧帕伊伏艾克的肉(我跟乌瓦要了一些盐巴,把我要打包带走的龟肉腌了起来)。此刻,我看到二十几根包在棉布套里的针,光滑冰冷,表面像玻璃与金属材质,仿佛古董,而这个村庄才是比较先进的文明,它们反而是功能不明的原始古董。到了这个节骨眼,我的旅行袋里几乎没剩什么东西:大部分衣物都被我送给了村里的妇女,她们困惑地瞪着我的夹克和衬衫,后来我示范了一些用法,例如把衣服撕成一条条,把两条棕榈绳接在一起,或是把树懒的脚绑在长矛上。我的显微镜在这趟旅程的初期就破掉了,近来温度计也破了,看来很诡异的银色水银珠珠被村里孩童拿去玩,外层沾满了尘土,相碰之后又合并在一起,后来我把它们收了起来。

一直到了很晚,我才想到瑟若尼肯定不是很重视我。其实医学院的所有人肯定都不是很看重我。我真的是塔伦特主动找来的吗?还是他们说服了塔伦特或那个随随便便拿资金赞助他的人,让我参与这一趟探险?真的有人希望我来吗?就我所知,重点是塔伦特想找到神话中的那个失落部族,虽然可能性极低,却真的被他找到了。但是,谁想得到我竟然有了更重大的发现?而且居然是这种发现?事先没人知道这趟探险需要科学家的参与,我之所以会来,不是因为运气好,而是医学院想要甩掉院里最没前途的学生,派他去执行一个注定失败的荒谬任务。让我感到羞耻的是,先前我居然没参透这一点,还成为一枚可悲的棋子。尽管这种领悟让我不开心,但我决心不要像史密斯那样想(我会做给他们看,证明他们是错的)。另一方面,我不禁开始想象未来的发展,因为我非常肯定我的发现相当重要,会是永远改变科学界与人类社会的发现。那就是长生不死的秘密。这件事实在太过重大,不该大声嚷嚷(所以我没有声张)。这个发现虽然带着浓厚的童话故事味道,背后的意义却不可小觑。

(费区和布拉柴维尔,你们都在做些什么?哦,我们负责把病毒注射到老鼠的身体里。为什么要问?那你在做什么?我发现了一群不会死掉的人。)

此刻极为重要的是,我必须说服塔伦特带几个梦游者离开这座小岛,令我意外的是,他居然默许了,而且没有太多争辩。他自然是先长篇大论,说什么把原住民带离原生环境有多危险,这样一来,他们几乎不可能重新融入自己的社会;但是他的论点有点软弱无力,更别说有多荒谬了。如果我说得没错,他们很快就会完全忘记自己的原生环境,既然他们早就被他们的社会遗弃,为何不能带他们走?

“呃……”最后他有气无力地说,“至少我们应该请求酋长的允许。”

毫不意外,酋长并不在乎。就像我说的,整体而言,他没有流露出太多情绪,我们的提议似乎让他有点高兴。他有什么理由不高兴呢?我们自愿帮他带走四个没有用的摩欧夸欧,他们走掉之后,少了四个人跟村民抢雾阿卡跟玛纳玛果,也少了四个到处不停闲晃、最后可能又回到村里的家伙。

这时,酋长问道:“那其他人呢?”

“什么意思?”塔伦特答道。

酋长说:“他们不能待在这里。”

塔伦特把嘴巴张开,立刻又闭了起来。他实在无能为力。他说:“我们会把他们带走。”酋长点点头。

然后,酋长就转身离去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样想,也许是电影或寓言故事的影响,我总以为双方道别的时间会久一点,交换礼物或举行个什么仪式,尤其是他们的文化那么热爱仪式。但实际上什么也没有。我们只看到酋长的背影渐渐消失,一旁野猪的身后扬起些许尘土。那时我才想到,他们当然不会有道别的仪式,因为除了那些摩欧夸欧,不曾有人来访,也不曾有人离开。

这时我想起一件事。“等等。”我跟塔伦特说,“叫他回来一下。”于是塔伦特叫住了酋长,他非常不情愿地转身回到我们面前。

“Ke。”他用平淡的语气说。意思是:什么事?

我吩咐塔伦特:“问问看,就他所知,有没有人举行过瓦卡伊纳仪式,但没有变成摩欧夸欧的。”

我看得出他不想回答。不只是因为这个话题让他厌烦不已,而是在他回答的同时,等于承认了自己的命运。在我提出来之前,他都可以闪避这个问题,如同在他之前与之后所有的六十岁老人一样,想象自己是第一个没变成摩欧夸欧的人:他应该做过永远当酋长的白日梦——每隔几年,都有机会在别人的瓦卡伊纳上吃一点龟肉,过着被妻妾与儿孙簇拥跟随的日子,储肉屋与棕榈屋未曾匮乏。他可以活到为玄孙的孙子举行阿伊纳伊纳仪式,活到玄孙的孙子长大变老,他再帮那个孙子的孙子举行仪式。他可以活到村子边缘那些玛纳玛树的树苗长大,枯死后又被取代,活到有一天跟那些神明一样老,有一天阿阿卡和伊伏伊伏在他面前显灵,也许他可以变成跟他们关系密不可分的三个神,获得一个归他管辖的领域。星辰、风、雨、水与太阳都有护卫它们的神明了,可能有个东西会指派给他,也许是树木、花卉,或是盘踞树梢的那些鸟儿。这都是他做过的白日梦。难怪他总是一副如痴如醉的满足模样,那些白日梦仿佛他的兴奋剂,可爱、美味又迷人,只要他想要,他可以尽情沉溺其中。

但是到了晚上,他的梦就不一样了。他梦见有一天自己也被带到森林深处去,也许距离远到让他迷惑,不记得自己当过酋长,不记得养过一头令人害怕的可怕野猪,像随从似的一天到晚跟着他。他梦到自己的长矛被人夺走,那人也许就是当年由他主持成年礼的孙子。他梦到自己日复一日地在森林里觅食,听见从树梢传来的鸟类与猴子叫声,但已经忘记了怎么捕捉它们,甚至忘记了当年捕捉它们有多简单——更糟糕的是,他仍然隐约记得,但是常常必须和自己的记忆拔河,让他常常想起自己有很多事都介于知道与不知道之间。他梦见自己发现脚边有一颗桃红色的水果,一只只虫子像蛇发女妖的头发一样,要从果皮里钻出来,却不记得那是可以吃的东西,而且他曾经很爱吃,一次能吃下十几个。他尤其喜欢吃晒干的玛纳玛果,那些果实的边缘又细又脆,还有糖的结晶。把它打成果泥,涂在树懒肉上,吃起来甜甜咸咸的。他也梦见他曾是六十五人之上的酋长,后来变成孤身一人之后,生活只剩下日夜更替,没有可标记时间变迁的东西,没有仪式与重大事件,没有歌曲,也没有性行为与打猎的活动,他也逐渐忘记自己是谁,但因为那忘记的过程缓慢而平顺,所以他也没有注意到。只有这些梦才是真实的,他自己也知道。这就是为什么他喜欢白日梦,因为他控制不了夜里的梦,只能控制白天的一切。此刻,我才了解他需要多大的自制力与勇气,才能允许那些梦游者生活在他的周遭,因为他们每一个都能印证他夜里的噩梦终将不可避免,还有白日梦都是假的。

然而,他并未回答,而是径自走开了。就像我说的,只要回答了,就等于承认了那个他努力否认的事实。他已经六十岁了。再过不久(并非立刻,但那一天终究会到来),他就必须面对自己的未来,他会变得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他不须明讲,但他的沉默回答了我的问题。

下山的路走起来比上山快多了,也少了很多惊奇的感觉。我们再度看到一片片苔藓平原、各种不同的铁树、像珠宝般闪亮的蜘蛛,偶尔会遇上成群的蚊蚋或蝴蝶,还有隐身于树梢高处、彼此鸣叫呼应的巨嘴鸟。将近六个月前,这里曾是令我心中混杂着喜悦与恐惧情绪的地方,然而此刻已经成为探勘过的土地,令人厌烦不已。我们还是带着梦游者,用村民不大情愿提供的一大段棕榈绳,把他们捆在一起,由法阿带头,我和艾丝蜜殿后。塔伦特走在前面,远远走在他前面的(远到我们看不见)则是乌瓦与阿杜。

塔伦特、艾丝蜜、法阿和我都认为,应该把我们带不走的梦游者留置在丛林中树木丛生的地方,也就是距离村落不远处。酋长并未说清楚我们该把他们带到多远,不过,法阿建议我们至少该走三天的路。就在第三天快结束时,我可以感觉到大家都把走路速度放慢了,以便配合夏娃的蹒跚脚步,而不是像平常那样拉着她行走。有时候,法阿会用鼻音对着梦游者发出哼哼声响,他们也会用哼哼声响应。尽管他们的音调并不好听,却可以一个音调哼很久,直到他们的声音与森林里的各种声响融合在一起,好像我们被各种噪声给包围了。

最后,四周的天色暗了下来,变成了一幅水墨画,我们知道没办法拖延下去了。包括塔伦特,那两个走在前面的向导也都回来了,与我们一起跟在法阿身后,带着梦游者走向了一棵我看到过的最大的玛卡瓦树:我们六个人手牵手,也没办法圈住。法阿用他那和蔼平静的口吻跟梦游者们讲话,另外两名向导则负责把他们手上的棕榈绳解开,将他们跟我们决定带走的四个梦游者分隔开来:其中当然有夏娃、瓦奴与穆阿(因为他们是父子),以及伊卡阿纳,因为他年纪很大,而且他是能把夏娃跟其他人联系起来的桥梁。(13)乌瓦用另一条不同长度的棕榈绳缠住他们的手腕,把他们带走,四个人都很听话地跟着,也没问问题。入夜后,他们更听话了,看着他们走开,乖乖认命的模样,还有老迈的蹒跚脚步,我不禁一阵心痛。

现在只剩下了四个梦游者,也就是我们决定留置在丛林里的那四个。阿杜跟法阿拿起那条长长的棕榈绳,重新把他们串在一起,像是串起四个可悲的纸娃娃,让绳子松松地缠绕着他们的手臂。阿杜跟法阿要他们坐在树干底部,背部靠着树皮,然后将绳索的一端(还是缠得很松,松到用力一扯就会挣脱)缠在一根低垂的树枝上。(至少我们认为绳子可以保护他们:如果他们能聚在一起,而非朝不同的方向到处乱晃,他们就可以……就可以怎样?看着同伴死掉,而不是独自一人慢慢死去?总之在当时,那似乎是出于好意,尽管此刻我已想不起来是为了什么。)塔伦特、艾丝蜜和我在他们前面放了一堆食物:罐头肉已经从铁罐里倒出来,摆在棕榈叶上,还有卡纳瓦、玛纳玛与诺阿卡等树木的果实,以及夏娃最爱的那种奇怪菌类和一些吃起来会嘎嘎作响的东西。我想一定是塔伦特从干货屋偷拿出来的食物,包括一小堆雾阿卡,阿杜跟法阿垂涎不已地看了一眼后,才毅然决然地转身而去。

安排妥当后,我们往后站,看着他们全都凝望着我们的样子,一双双有如树懒的大大黑眼完全没有什么疑惑,脚边那些食物好像圣诞树下的礼物。我实在心如刀割,片刻间被我们的残酷作为吓呆了。

我想我们所有人都有这种想法。因为就算我听不懂法阿讲的话,也听得出他的语气有多痛苦,还有他把手搭在每个梦游者的肩头时,有多温柔。他一边跟他们讲话,一边朝着食物做手势。后来,塔伦特跟我转述他当时说了什么:别走散了,要彼此照顾。肚子饿就吃东西。待在树边,我们很快就回来了。

然后我们就离开了。“别转头。”塔伦特告诫我们,我们踏着蹒跚的脚步往前走,一心想着尽可能远离他们。但突然,他们一起发出了哼哼声,像虫鸣一样浑厚而单调,神秘而充满凶兆,像是道别之歌,尽管实际上并不是,只是他们在日落之际的条件反射,一阵胡言乱语罢了。

那天晚上,我们破例走到了很晚,晚到后来我们身边唯一的光源就只剩头顶啪啪作响的蝙蝠的红色眼睛,还有一群聚在我们头顶高处、发出磷光的硬壳甲虫,它们咯咯地叫着,彼此撞来撞去,发出清脆的声响,然后从树枝上掉下来。我们一定要尽可能跟我们抛弃的梦游者保持距离,但即便是我们的脚步愈来愈小、愈来愈慢,根本走不下去了(难道是在绕圈圈吗?我们无法得知),还是无法停下来。在一片漆黑的森林里,伸手不见五指,所有声音都会被放大,许多想象的画面与梦魇从黑暗中跑出来。我发誓,我一度感觉到头顶有一种毛茸茸的巨大物体快速掠过,几乎让我以为空气长了毛,只是我问其他人是否也感觉到,他们却都说没有。我发现自己跟在村子里的时候不一样。此刻,我能意识到上方的许多树木,在那一层层我们根本不想一探究竟的树枝里面,可能住着很多东西。那一天稍早,我曾经看到一群飞蛾,密密麻麻地聚在一起,看来简直像一只巨大的生物。它们用飞快的速度往两棵卡纳瓦树冲过去,仿佛神风特攻队。令我讶异的是,它们消失在了两棵树之间,钻进一道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缝。还有什么生物会穿越这道由树木构成的屏障?这是一座我们了解的森林,但是在它后面可能还有另一座森林,是一个截然不同的生态体系,里面的鸟类、蘑菇、水果与动物都和这里的不一样。也许那里面还有另外几个村落,千百年来都受到树木的庇护,村民都能活到一千岁,也不会失去神智,或是活到十几岁就死了,也不会跟小孩性交,或是只跟小孩性交。

我可以听见法阿和塔伦特在交谈。最后,等到法阿落后脱队,我问塔伦特他们刚刚在说什么。“他很懊恼。”塔伦特说,声音听起来也一样懊恼,“他说我们不应该把他们绑在树边。”

“但是那条绳子很容易挣脱啊。”

“我也这么跟他说。”塔伦特说,“但他说他不该叫他们留在原地。他说他们永远不会挣脱那条绳子——他们会一直坐在那里,等我们回去,因为我们许下了承诺。”

“但是,他们不会忘记我们说的话吗?”

他先叹了一口气。“我跟他解释过这件事了。”他说,“但是……”他没有说下去。

大家沉寂了一会儿。我们的脚踩在地上,发出时而清脆、时而湿润的声响。

“所以他觉得接下来会怎样?”我最后还是问了。

“他觉得他们会待在那里,完全不去动那些食物,等着我们回去,直到饿死。”

“这会不会有点夸张?”我提醒自己,多年来,应该说好几十年来,他们自己不也过得好好的?但是我心中也有一个角落能感受到法阿的沮丧情绪,如今我们既然进入了梦游者们的生活,把他们命名为梦游者,照顾他们,把他们当成我们的,由我们发现、也由我们来决定他们的意义,自然很难想象他们能够不靠我们而独自度日。

他又叹了一口气。“他想要为他们回去。他想把他们带回他的村庄。我跟他说这不行啊。他说他是个杀人凶手。”

我说:“可怜的法阿。”我的响应充其量只是反射动作。他是个和蔼的好人,尽管我认为他的想法太过戏剧化,但我相当欣赏他的同情心。既然无法采取任何行动,我也只能说一句“可怜的法阿”。

“可怜的法阿。”塔伦特低声重复了我的话,“可怜的法阿。”

我们差不多快到终点了。逆着方向体验了六个月前的那一趟旅程后,我惊讶地发现,种种感觉是如此熟悉宜人:我被同样湿滑而盘根错节的树根绊倒;面对一片无尽的绿色地景感到极其厌烦,而且四周的空气潮湿到让我觉得自己被一片吸饱水的席子压着。即便我们还带着梦游者们(我必须说他们实在很乖,很听话,也很温和),仍旧比预定进度早一天。船只会在周二中午来接我们,到了周日下午接近傍晚时,我们只剩下了七个小时的路程要走。塔伦特跟先前一样精确的计时效率,再度让我印象深刻,他甚至从帆布背包里拿出一本小日历,我看到他用铅笔在每个日子旁做记号,才真实感觉到我们在岛上待了那么久。

他决定我们该早早扎营过夜,隔天只要慢慢走就可以了。到了周二早上,就可以走完最后两小时的路程,抵达岸边,但是没必要提早到,因为那意味着我们必须坐在岸边被蚊子叮咬,愈靠近水边,蚊子愈多。我知道我们已经非常靠近海边,我因为紧张而迫不及待:我是多么渴望看到比丛林或森林更壮阔而难测的大海啊!海面波光粼粼,而且即将带我们离开这个地方。

当晚我们把最后的罐头肉吃掉了。我想起旅程刚刚开始时,我们曾把饼干当餐点吃,塔伦特还说我会想念那种酥脆的口感。这次我们没有饼干(饼干早就吃光了),但是没有饼干,刚好让我想到这座岛屿是多不完美的地方:高山上那个村庄只有火,没有水,这里却是一切都泡在水里。不只树木与地面饱含水分,就连我们的身体也不断出水,我所有的东西都因为吸了水,变得柔软光亮。然而,享用在岛上倒数的第二餐时,尽管只是把剩下的东西拿来凑合,我们仍然觉得心情大好。梦游者们也意识到即将有刺激的大事要发生了,他们脸上露出傻傻的微笑,七嘴八舌地聊了起来,穆阿甚至一度站起来,像山上那些月经结束的妇女,跳起一种不太像跳舞的奇怪舞蹈。乌瓦与阿杜利用这轻松的一天去捕猎雾阿卡,回来时带着一大袋蠕动的雾阿卡,那袋子简直就像一颗鼓起来的超大玛纳玛果。而且他们特别高兴,有说有笑,露出一排有洞的牙齿,因为终于要离开这个不可思议的地方回家去了,他们松了一大口气。更棒的是,他们满载而归,扛回了一大袋雾阿卡。只有法阿仍是若有所思的模样,当我们所有人看着穆阿跳舞,一边拍手叫好时,他还是看着那一个个梦游者,大拇指不断上下摩擦着长矛。很难不去想象他在想什么:在那些梦游者身上,他不仅看到了自己的命运,也感觉自己对他们有责任。令他难以忍受的是,看着他们,他就会想起自己做了什么,还有未来的下场。他跟塔伦特低声讲了两句话,就离开了,大步走进远处的树林。我本来不在意,以为他只是想独处,离我们远一点。他当然想要独处,这样才有时间好好思考,离开岛屿之后一定会发生的事。回家后,他就是一个被诅咒的人了。他该对家人说什么?

隔天早上,我被尖叫声吵醒,乌瓦跟阿杜向我们跑过来,对着塔伦特大叫,受惊吓的虫鸟不断飞走,发出刺耳的叫声。“法阿!”他们喊叫着法阿的名字,然后又说了一串话。

塔伦特立刻起身,跟他们一起跑步离开。“你们其中一人要留在原地,跟梦游者在一起!”他对着身后的我们大叫,但艾丝蜜跟我还是拔腿跟在他后面跑,后来我得承认这实在不是明智之举——他们有可能走失,我们就再也看不到他们了。

我们不断奔跑,丛林好像也意识到我们的惊惶失措,首次帮起我们的忙。我们的脚并未踩进树根的洞里,也没有因为踩到结霜的苔藓而滑倒,摔断脚踝,反而顺畅地通过所有的障碍,每个脚步都利落而扎实地踏在地面上,好像我们在草坪或柏油路面上跑一样。

远处有一棵巨大的玛卡瓦树,长长的树枝往下低垂延伸,像章鱼的触脚,法阿就吊在其中一根树枝上。他用我们拿来绑梦游者的棕榈绳做了一个简易索套,我检查了他的尸身,发现脖子并未被那个索套绞断,因此可断定他是窒息而死的,而且死得很慢,很痛苦。

乌瓦与阿杜哭天喊地,仰天大叫,眼睛闭了起来,有力的长舌在嘴里动来动去。艾丝蜜哭了起来。“哦!”她说,“哦,法阿!”塔伦特看起来精疲力竭,一张脸垮了下去,双手垂在身侧。

我们一起动手才把他弄下来。阿杜爬到树枝上,用塔伦特的刀子把绳索割断。他掉下来的时候,塔伦特跟我把他接住。我们一起把他带回营地,塔伦特与阿杜抬一边,其余三个人抬另一边,法阿的沉重遗体在我们之间一直摇摇晃晃。

之前我们待在村子里时,不曾有人死掉,只看过一名婴儿出生(那个新生儿跟世界上其他地方的宝宝一样,从母体滑出来,呱呱落地时脐带还在,浑身是新生儿特有的丑陋淡紫色。我在小屋后面偷看时,几乎不敢呼吸,生怕泄露自己的位置),但没看过有人死掉。所以我不知道伊伏伊伏人怎样安葬死者,甚至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常有这种机会。(14)但是塔伦特提醒我,乌伊伏人对死尸的处理方式终究不同于伊伏伊伏人。他们会把尸体带到乌伊伏岛的偏远山丘上,留在那边让动物吃掉。六个月后,才会回去把骨头移往隐秘处;只有死者的家人知道地点在哪里,也不会跟别人说,唯恐死者灵魂跟着骨头一起被偷走。

但是在这附近没有较高的山丘。那天下午,阿杜与乌瓦把法阿带走(我们没让梦游者们知道死讯)。他们去了好久好久。尽管他们痛恨这座岛屿,不可能留下来,还有一大袋雾阿卡等着他们,但我们三个都很怕他们不回来了,只是没讲出来而已。直到黎明之际他们才出现,天际已经绽放亮光,我们可以看见色如尘土的昆虫,翅膀上布满细细翅脉,宛如一朵朵黄色的番红花,聚集在我们身前与头顶上方。

他们看起来很累,脸色黯淡。他们跟塔伦特说话。“他们已经把他藏在某处了。”他转述给我们听,“六个月后,他们会再回来,把他的骨头藏起来。”但我们都知道他们不会回来,不管他们把法阿的遗体留在哪里,都会被蚂蚁、蝙蝠、飞鸟、甲虫吃得一干二净,留下洁白无比的骨头。

到最后,因为等阿杜与乌瓦等了太久,我们在接下来下山的路段,必须加速赶路,才搭得到船。阿杜拿着法阿的长矛,说是会转交给法阿的家人,而长矛也是法阿已经去世的明证。等到我们抵达那一小片海岸时,只见一波波大浪不断打上岸,有一段八九米的地方是海陆交界之处,两个世界合为一体(可以看到鱼在草里面游泳,兰花在油亮的海水里闪耀微光)。太阳已经高挂天际,我一度还担心船来过又离开了,我们将永远被困在岸上,离另一个文明世界还很远,却也不愿回到山上的那个村落。接着,我们听见了远处传来的船只引擎声。那艘船刚开始只是远处一个灰棕色小点,愈来愈近后,才现出原形。上次看到时,觉得他非常简陋,几个月后再度看到,却觉得它先进不已,是一个大胆灵巧的社会的杰作。船首的船夫高举双臂,塔伦特也对他挥挥手。我心想,不知船夫对那几名多出来的乘客有何看法,梦游者们又会怎样看待那艘船,等到我们出海后、在海面上摇晃颠簸时,他们又会怎样。随着船只一米一米地驶离岸边,我们也将渐渐远离这座岛屿,这时它已经给人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那一连串的事件与际遇仿佛未曾发生过,我们要回到自己的社会了。我自问是否感到快乐,但惊讶的是,我也不知道答案。

船只已经非常靠近,船夫看到我们身边还有别人,我在岸上都能看到他的嘴巴张开,变成一个大大的O字形。

“把他们带到岸边——准备让他们上船。”塔伦特跟我们说,同时他已经涉水踏进浅滩,帮忙把船只拉进来。

阿杜、乌瓦、艾丝蜜跟我一起把他们带过来,每个人握住一个梦游者的手。他们勉勉强强地下水,但是一碰到水,全都高兴得小声惊叹起来,不过伊卡阿纳还是紧握着我的手。为了让他安心,我也捏了捏他的手。

我跟他说:“来吧。”他听不懂,却还是用信任而温和的眼神看着我。很难相信,他也曾是用长矛保护自己性命的战士。我的长矛,就是我自己。

我们小心翼翼地走向那艘船,我走在最后面,脚下的浅滩岩石凹凸不平,伊卡阿纳也摇摇晃晃的。我看到船夫拉住夏娃的手腕,帮她登船,他的双手都在发抖。我们身后的丛林持续散发热气。

但是我并未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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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这时候,整座村庄都处于lili'ika的状态,也就是“小睡”。这是他们的传统,一般从吃完午餐开始,直到下午过一大半才结束。小睡的习惯也许是因为必要而养成的,天气炎热的那几个月,太阳高挂天际时,根本无法工作;其次,伊伏伊伏人也有熬夜的传统,因为夜里是打猎的最佳时机(许多伊伏伊伏人最喜欢狩猎夜行动物)。

就像诺顿说的,尽管传教士没有办法让当地人改信基督教,但通过偶尔朝见的机会,他们当年的确办到了一件事:他们让国王相信小睡习惯太过落伍,会阻碍该国的进步,因此,图伊玛艾勒国王在1930年废除了小睡的习惯。这是传教士留下的最重要遗绪之一。然而,伊伏伊伏岛仍保有这一传统,因为就像诺顿所说的,他们不知道国王的存在,更别说王国了。

图伊玛艾勒国王在诺顿的回忆录里并未占据太多篇幅,但据说他是位迷人的国王。图伊玛艾勒生于1900年(所以诺顿抵达岛上那一年,他若还活着,应该是五十岁),十二岁即位。他与入侵该国的西方势力之间有着非常复杂的关系。一方面,他曾听说祖父马库国王因为卡阿卡阿仪式过于野蛮落后而将其立法废止的故事,而且那可能是仍坚守在乌伊伏岛北岸的新教传教士对他直接施压的结果。然而另一方面,他也曾听说自己的父王瓦凯艾勒国王仍是幼主时,就于1785年把最后一批传教士给赶走了,当时大海啸刚刚摧毁了他们建立不久的聚落。

图伊玛艾勒统治期间的最大特色,就是对西方怀有强烈的好奇心(对他而言,西方是禁地,因此很刺激),但也存有同样程度的怀疑。据说(此事未留下文字记录),传教士惹火瓦凯艾勒的主要理由,是他们跟他说,如果要成为基督徒,就必须放弃他的长矛。于是一声令下之后,数十年间西方人在乌伊伏岛上断断续续的入侵活动便就此打住了:瓦凯艾勒放逐了他们,图伊玛艾勒成长的过程中,乌伊伏国完全没有白人。

不过,执行放逐命令之前,瓦凯艾勒已与部分传教士成为朋友,其中某位还送了一些图文书给他(那位传教士的名字因为时间过久,早被遗忘了),再由国王传给儿子。图伊玛艾勒识字不多,那些书却向他证明,他的王国之外还有另一个世界,后来他和许多南太平洋的国家建立了外交据点。

不幸的是,他无法坚持采取后续行动,因此乌伊伏国在20世纪初几乎默默无闻,虽曾引起西方的注意,却往往不能持续。后来在塔伦特和诺顿的努力下,才开始受到大众瞩目。

(2)过去在述说这个故事时,诺顿曾暗示火堆上的“动物”有可能是人类。《纽约时报》记者米洛·史莫克在他的《失踪的男孩》(纽约:哈珀柯林斯出版社出版,1989年)一书中,详尽引述了诺顿的说法(第298页):“一进入(欧帕伊伏艾克族的)村庄,我们就看到日日夜夜烧个不停的火堆。悬在火堆上的是一种我认不出的动物,但显然是哺乳类,头顶仍凹凸不平,许多细小黑毛像遇热的玻璃一样断裂。然而,狗的头没有那么大颗,野猪的四肢没那么长。我盯着它,心想会不会是某种灵长类,当时我还没看过那么大只的猴子。等到我朝这个方向继续往下推想,那不可避免的结论令我害怕不已。”

(3)村民向来小心维持着储存日常用品的习惯,甚至到了后来外力介入当地社会的情况日渐严重,狩猎的时间跟意愿普遍降低后,他们还是会确保村里有足够的食材与补给品存货,可维持一整季。(没人负责监督这种储存工作,他们只会把每间小屋指派给某个人,由那人负责补足存货。村里每个成年人每年都必须轮流负责这件事。)尽管补足存货的工作一年到头都会持续进行,但其余绝大部分工作,包括收获、摘采、腌制、分类、准备饲料与打猎等,实际上都是在小雨季期间进行的。因为诺顿是在小雨季的季末抵达岛上的,所以他看到的应该都是刚刚准备好的存货,是前三个月的工作成果。

(4)根据伊伏伊伏人的传统,所有孩子是大家一起抚养的。尽管每晚他们会回到自家的小屋睡觉,但提供食物与教育的责任则由村里所有成人共同承担。这就是为什么诺顿早期领养的孩子都来自乌伊伏岛,因为那里已不采用古代的共同抚养制,改用较传统的西方教养方式(可能是传教士留下的遗绪)。这意味着父母如果不在了或不适任,孩子们就会自生自灭,不会被社会上的其他成人非正式地收养或照顾。因此,当诺顿打算把那些没人要的小孩纳为己有时,并没有人反对。

(5)后来他们发现那是一条贯穿整个伊伏伊伏岛的溪流,是村落的主要水源,村民的饮用水与洗澡水都取自其中,而且就像诺顿所看到的,他们也会玩水。许多年后,人们在岛上发现了许多相连的地底河流,村民就在那些河流上搭建小屋,利用屋内河水来储存动物的肉。

(6)村民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室外。小雨季期间,村民会携带一种简易的雨伞(以拉瓦阿的蕨叶跟削尖的棕榈树外壳制成),人手一把,随身携带,下雨时就坐在雨伞下。只有在真正的雨季来临时,村民才会不情愿地待在小屋里。这个季节,他们大都坐在自家小屋门口,看来悲伤不已,因为时时雷声大作,彼此讲话时总要大吼大叫。诺顿曾跟我说,他不懂为什么他们不搭建一座大型遮雨篷,下雨时就可以打开来,让所有人聚在下面。

(7)惊人的是,村民不但不熟悉大海,就连大海是什么也没有概念。塔伦特说曾经有人带一位村民去看海,他第一次看到大海时,说那是“没有云的天空”。那位可怜的村民以为世界已经颠倒,他可能进入了雨之女神普乌阿卡的领域了。请参阅:保罗·塔伦特,《没有水的岛屿:伊伏伊伏神话与隔离主义》,载于《密克罗尼西亚民族志学期刊》(1958年夏季刊,第20卷,第115——132页)。

(8)诺顿在这里简要提及四种仪式,后来他在那本关于伊伏伊伏人的划时代巨作中曾加以详述,也就是现代人类学的经典之一《森林里的人:伊伏伊伏岛的失落部族》(纽约:西蒙与舒斯特出版社,1959年)。最后一个仪式叫“图阿伊纳”(八个村民绕着火堆跳舞,一边跳,一边把蜥蜴摆在头上),外界都不太了解,诺顿能看到非常幸运,因为那只有在月偏食发生时才会进行。(为了掌握月亮圆缺,伊伏伊伏人还设计出了一种非常复杂的记录方式,《森林里的人》一书中详述了其细节。)在乌伊伏文化里,蜥蜴(被他们称作“艾欧鲁艾克”的罕见爬虫类)被视为月亮的象征,而月亮的圆缺有八个阶段。月偏食期间,村子会特别挑出一群村民对月亮致敬,恭请它赶快回归常态;把蜥蜴摆在头上是为了致敬,接着他们会把蜥蜴丢进火里,让烟往上飘,香味有抚慰天上诸神的功用。

(9)《与不死之人一起生活:关于伊伏伊伏人的研究》(纽约:哈珀和罗伊出版社,1977年)是艾丝蜜·达夫针对伊伏伊伏岛之旅所写的回忆录,内容多愁善感。就像诺顿说的,达夫非常擅长记录村民的生活细节(她在书里把各间小屋储藏的东西极完整地列出来),但是她对村民的描写实在让人倒尽胃口,比如她把孩子们描述成“肥肥的小天使”,女人的特色是“眼神温柔”。她完全没提及阿伊纳伊纳仪式,还有诺顿详细描述、把树懒打个半死的习惯。她只在唯一一个段落中,稍稍提及诺顿在1950年跟他们初次踏上伊伏伊伏岛的事情,我节录了其中一段:

事实证明,后来那些年,佩利纳几乎独力摧毁了那座岛……我并不确定他是否真的在意过伊伏伊伏文化,更别说岛上的居民了。能印证这一点的,就是他完全漠视那些被当地人视为最具神圣地位的禁忌……尽管外界都误以为他“发现”了村民长生不死的现象(难道这种现象可以被发现?),但在我看来,他向来比较在意怎么让自己达到永垂不朽的地位,而且他利用当地人帮他达成这一目的,根本不在意他们必须付出什么代价。

不幸的是,达夫的书在出版三年后,就于1980年绝版了。

(10)收到这一章之后,我曾写信给诺顿,问他是否曾投稿到人类学期刊,把阿伊纳伊纳仪式的细节公之于世。他的回复是,他曾投过好几次稿,但是没有刊物接受他的那份报告,理由是,对于深受塔伦特影响的所有乌伊伏国研究者来讲,阿伊纳伊纳似乎抵触了他们先前提出的观念,也就是把伊伏伊伏部族当成一个质朴悠闲且崇尚和平的社会。我们只希望这一批新的乌伊伏国研究者能用不那么浪漫的精确角度来看待伊伏伊伏岛,重新检讨长期以来对该岛文化的看法,特别是关于孩童与性文化的部分。

(11)跟乌伊伏人不同的是,伊伏伊伏人的酋长一职是靠自己争取来的,并非继承而来。一般来讲,谁能获得酋长职位,取决于谁能最早在拿到长矛之前就杀掉一头未被驯化的野猪。取得此一殊荣的男孩必须要等到现任酋长去世或者退位,才能够继任。

(12)诺顿没把话说得很清楚,除了刺青之外,另一个可显示某村民举行过瓦卡伊纳仪式的迹象,是他(或她)身上突然有了饰品。只要过了六十岁,他们就会戴上某种装饰,无论是项链、斗篷或是一块布(当然,后来因为他们的环境改变了,这种习俗也就消失或被摒弃了)。这种装饰品应该不具有特别的象征性或意义,似乎只是一种简单的方式,代表他们接受过瓦卡伊纳仪式表扬,让其余村民记得他们的新身份和了不起的成就。

(13)后来诺顿跟我说,这段时期他最大的遗憾之一,就是没要求把伊瓦伊瓦跟瓦阿娜带走,为什么他不要求呢?这常让我纳闷。毕竟她们是双胞胎,可以针对她们做一项很有趣的研究。但是诺顿说,当时他认为他只能带走并控制四个研究对象,而且,如果他的研究内容是两个不同世代血亲间的差异,会更有价值。所以这意味着他必须把双胞胎留在岛上。

(14)伊伏伊伏人处理尸体跟纪念死者的方式之所以值得注意,是因为他们十分讲求效率,尤其与他们用热情和欢娱来纪念日常生活中其他事件的态度,形成了强烈对比。他们把尸体摆在村子的正中央供人瞻仰,用拉瓦阿的蕨叶盖住死者双眼。当晚的晚餐煮完后,他们就把尸体摆到火堆上,任由它烧一整夜。(塔伦特曾经目睹这种户外火化仪式,他在书里把那场景形容得栩栩如生。当身体各个部分持续爆开,体内器官在火焰中慢慢受热,一整夜都听得到小小的噼啪声响。)隔天早上,他们把火灭了,将烧剩的东西搜集起来,死者的一个亲戚负责把那些东西埋在村庄外围的某棵树下(每个家庭早就分配到几棵树,专供这种时候使用)。塔伦特还强调,有人去世时,生者不会痛哭或啜泣,而是以“严肃到近乎庄严肃穆的神态,静静地怀想死者。死者的直系血亲继续进行他们的日常仪式,但是在这忙碌而亲密的村落里,他们的肃静与沉默本身就是一种仪式,其他村人也尽量不干扰他们,直到他们表示能够回归正常的村落生活。这种沉默的哀悼仪式有时只需要几天,有时需要几个月。在这个地方,每位村民的存在感都很强,能够保持低调沉默,而身边有那么多人,还能获得独处的机会,实属难得一见”。(塔伦特著,《森林里的人》,第17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