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6月的人生经历,是我这辈子仅有的一次。每天结束时,我都早早上床睡觉,用几分钟回想一下自己的见闻与感觉。很不巧,我连毕业典礼都没参加就前往夏威夷了,距离我与塔伦特会合的时间还有两个礼拜。我待在剑桥镇的最后一晚(甚至在离开前,我就已经忘记当晚发生了哪些事,就像盐巴溶于热水,很快便忘得一干二净了),欧文从纽黑文北上来看我。他的言行有些唐突,隐约可以感觉到他在生我的气。不过,虽然在这种令人不悦的情况下说再见,但他仍同意帮我保管一些旅途上用不到的东西(包括书籍、论文和我那件重得像尸体的大衣)。我们答应要给对方写信,但是从他脸上的表情我可以看出,他跟我一样都很怀疑我们是否做得到。直到我们俩握过手,他带着装满我的东西的行李箱搭上最后一班火车后,我才想到,与欧文天涯两相隔的日子,不知会是怎样的光景?在成长过程中,我们俩的确愈来愈没有话讲(我们会日渐疏远实在是令人费解,但似乎不可避免),但他却是唯一了解我的人,也只有他记得过去我每一年的人生是怎么过的,因为那是我们共享的日子。不过,这种遗憾的感觉转眼即逝,因为我是如此渴望开启自己的新人生——当年,我常常把有生以来的日子,当成一次漫长而乏味的预演活动,几乎让人失去耐性、无以为继:我总以为自己只是在复制别人的经历,毫无真正的人生可言。
我搭火车到加州,接着换船到夏威夷。当年,檀香山仍是一个宁静的偏远殖民地,虽然繁荣,但跟一般的殖民地却没什么两样,当船只停靠港口时,只见码头上有一群又一群愉快的肥胖乐手,拨弹着尤克里里,还有一些带着一半亚洲、一半不明血统的赤足男孩,向登岸的旅客微笑着乞讨铜板。
已经有人帮我安排好当地大学宿舍的床位,但是因为我提早抵达,所以宿舍还是满的,要到隔天晚上才能入住。所以,我把行李寄放在宿舍,第一晚先乘车到了岛上威基基区的海边,沿着沙地朝钻石头山前进,路过了一片又一片海滩。有时,我可以听见远处有酒吧的嘈杂声,许多男人在开怀大笑,音乐声铿铿锵锵作响。每隔一段时间,我会驻足倾听,耳里传来干枯棕榈叶相互摩擦的声音,像是在聊天,而太平洋的海浪声未曾止歇,像在孤寂独语,事后我才知道自己要再过几个月才能听到那些声音。我在月下信步前行,那里的月光似乎比波士顿的更为皎洁,月亮也更圆更亮,而一路走来我屡屡看到树下有暗影,都是在睡觉的人,于是我也一样,走累了就躺在树下酣睡。
隔天我前往市中心时,经过了一栋栋华丽的殖民时期的建筑物。但是我看到最为壮丽的东西并非建筑,甚至不是那位低调矮胖的女王曾经住过、跟她一样低调矮胖的王宫,而是王宫外古老的阿勃勒树。它们的树叶宛如桃色花瓣,形成一道道雪白的温和气旋,把树木包围起来。在唐人街时,我走过许多憔悴的人身边,他们全打着赤脚睡觉,乌黑的脚底布满大大小小的疤痕,最后我才找到一间正在营业的酒吧。这里的唐人街不算是个好地方,建筑物的百叶窗紧闭着,只有毒药般难听的爵士乐从黑暗的室内流泻出来。太阳比我想的还要毒辣,害得我非常干渴。
酒保长了一张塌脸,好像有人拉着他的耳朵往左右两侧扯过似的,他的皮肤则被晒得黑到发亮,光滑无比,就像在奶油中烤得太久的鸡皮。我猜他是中国人,至少是东方人,即使留着一头粗糙的黑色鬈发,却有一对丹凤眼。我点了一杯气泡矿泉水,他看着我大口喝下,最后终于问了一句:“你打哪里来?”
“波士顿。”我说。我注意到他的左手大拇指有一大截不见了,只有一小部分在手掌上动来动去,像是狗摇尾巴那样想要传达某种信息。
他并未留意我的答案,但是酒吧里没有其他人跟他讲话。我那杯水喝完后,他问都没问就把我的杯子倒满。“你来多久了?”他问道。
“不久。”我说。矿泉水下肚后,我才开始注意到整间酒吧,低矮昏暗的室内天花板,墙壁上了油漆,木质吧台因为多年的香烟烟熏、泼洒的酒和煮菜的油烟,给人感觉黏黏的。“我要去乌伊伏岛。”
令我讶异的是,我提到乌伊伏岛的时候他点点头,当我问他知道些什么时,他大笑说:“厉害的猎人,很多野猪。”他又把我的杯子倒满。“可怕。”我不确定他说的是岛民还是野猪。然后他轻声说:“那里的人很暴力啊。”我等着他多说一点,他却哼起了一首幽深哀伤的小调,在丑陋的酒吧里流转。他显然不想再多说什么,于是我喝完杯子里的东西,付了钱,走到了阳光普照的室外。
我过了几天这样的日子,搭出租车到岛上的不同海滩。令我惊奇的是,这些海滩乍看之下千篇一律,都很美丽,但最后却纷纷显露出了各自的特色:有一片海滩的沙子非常细,我把衬衫与裤子上的沙子都拍掉了,但第二天发现衣服与头发上还有,只得再拍掉;另一片海滩长着一排笨重蓬乱的铁木,沙地上埋了许多看不见的小松球,因此每踏出一步,脚底都觉得有点刺痛;还有一片沙滩上的沙子,无论就颜色还是质地而言,看起来都像潮湿的粗糖,给人一种泥泞黏腻的触感。某天下午,我去了一趟市中心的图书馆,馆员找了一本关于乌伊伏的布面旧书给我。结果那是一本用夏威夷语写成的图文教科书,于1871年由檀香山传教士学院出版,每一页都印有一幅木刻画,还有几行文字。因为内文是夏威夷语,我看不懂,所以只看了那些画作(例如一只眼睛又小又黑的野猪,它的獠牙跟老式的八字胡一样漂亮而卷曲;肥胖的国王脸带微笑,未穿上衣,手里紧握一根长长的东西,看来像是鸡毛掸子;还有一颗长满疙瘩的东西,貌似水雷,但我想应该是甜薯),我并未觉得乌伊伏更真实,反倒更荒诞,像是一个只存在于童话故事中的地方。
最后,终于到了我与塔伦特见面的那天。他曾拍一封电报到我住的大学宿舍,通知我他的抵达时间,并且建议我们在晚上六点见面,地点是宿舍的交谊厅;隔天早上八点我们就要出发了。前往吉尔伯特群岛的航程费时九小时,转机后要再飞三小时才能抵达乌伊伏岛。
与塔伦特之约让我紧张又不安,我不是那种跟别人见面会特别紧张的人,毕竟是他们有求于我,我又是个医生,他的任务少不了我(我是这么告诉自己的)。然而,这种自信实在缺乏根据,因为我非常清楚,只是不愿承认:如果没有塔伦特的允许,我做梦都想不到自己能参与这趟冒险之旅,没有他,我就会被困在波士顿,没有工作,连想要去三流医院当二流实习生都毫无门路。快六点的时候,我已着装完毕(我还带了一套西装,后来成为我最先丢弃的东西之一),下楼到交谊厅去,厅里的地板是凉爽的水泥材质,两张有橘色垫子的竹制沙发被一张脏兮兮的棕榈叶地垫隔开。
已经有人坐在那里低头看书,我走过去时,他才抬起头。
想要描述一个人有多俊美,并没有什么令人满意或新颖的方式,况且我自己也会很尴尬。所以我只会这么说:他的长相俊美,而且我发现自己突然害羞起来,不确定该如何称呼他——保罗?塔伦特?塔伦特教授?(当然不该叫他塔伦特教授!)即便我们认为自己看到任何一种相貌都能不为所动,并为此自豪,但是貌美的人就是能够让我们呆掉,心中满是赞赏、恐惧与喜悦,意识到自己的长相远远不如对方,而且深知那种美貌是不管我们有多聪明、受过多少教育或者有多少钱,都无法夺取、征服或否认的,我为此感到泄气。跟塔伦特在一起的那几个月,他的俊美相貌让我时而感到痛苦,时而感到欣慰,而且我发现自己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也喜欢跟他在一起,但有时会用较不愉快的心情去否定他的美貌,只是没有一次办得到,后来我才知道这跟说服自己“糖是酸的”一样没有意义。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塔伦特,虽然没有必要,但他还是说了一句:“我是保罗·塔伦特。”我说了一声哈喽,然后和他握了握手。“你安然抵达了。”我嗯了一声。此刻我们站在那张肮脏地垫的边缘,塔伦特大概比我高三五厘米。我看着自己的鞋子。“所以你准备好要出发了。”他接着说。我点点头。“很高兴有你一起参与这趟研究任务。”他说。我注意到他讲话的方式很特别:他不用问句,也不会带着惊叹的语气,但他的声音并不单调,而是充满了抑扬顿挫,相当饱满,让人联想到变化多端的浓密树林,每一棵树看起来都是那么苍翠、庄严与雄伟。那是一种不会透露任何信息的声音,任谁也听不出他是赞同、快乐,还是心怀恐惧或怒气,但却是一种可能让人发疯的神秘声音。我想多听他讲两句话,却也害怕开口问问题,突然间,我变得无话可说。塔伦特显然担心我若是开口也说不了两句,最后终于说:“那明天见了。”
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大可跟他说:“你想吃晚餐吗?”但是他当然已经离开了,我只能独自站在那里。
到了飞机上,我才有机会仔细打量塔伦特。(1)我们搭了一架尺寸庞大的军机,在停机棚里面待了好久,简直就像一只不曾飞过的渡渡鸟。飞机里面除了塔伦特和我、我们的行李,还有许多装载补给品的木条箱,但是没有其他乘客。飞机的引擎嘈杂无比,我发现我们根本无法交谈,但这也让我松了一口气,所以他冲我浅浅地微笑了一下之后,就开始用笔记本写东西了,大概一小时后,才闭上眼睛休息。
我未曾注意过自己的容貌。在那之前,我都认为自己的身体只是功能性的,未曾想过有可能或有能力改变它,雕塑出完美身形。但是看看塔伦特——他的头发、皮肤与眼睛都是一样的深金色,带着浅浅的白兰地色调,牙齿又白又密,嘴巴微笑起来像咧嘴的狼。凡此种种,都不可避免地让我意识到自己有许多缺点,比如膝盖看起来鼓鼓的,皮肤像面粉一样白,头发蓬松。塔伦特与我隶属同一个物种,简直是不可思议的荒谬之事,而且残忍的是,他正好反映了所有完美的人类特色,而我则是集所有人类缺陷于一身的负面典范。接下来的整段航程,我一直盯着他看,希望他打开双眼,但也害怕。对于内心的痛楚,我感到非常恶心,但也以此为乐。等到飞机终于降落时,塔伦特才被惊醒,而我已精疲力竭,但也很兴奋,内心满溢又酸又甜的感觉。出发时,塔伦特说:“下一站,乌伊伏。”语气听起来挺高兴的,我也是。
我们从吉尔伯特群岛飞往乌伊伏,飞机轰隆作响,螺旋桨在一片片枣椰树上空呼呼呼响个不停,飞机降落时把树猛力往后吹。飞机绕过一座海湾,在一道长长的弯曲山脊上方低飞,然后在持续被海浪打断的脆弱海岸线上盘旋片刻,我眺望着地平线,发现海天一线的景致:自己眼前所见尽是一片碧蓝,令人晕眩,那是一种没有特定名称的蓝,蓝得如此彻底,没有变化,让我不得不闭上双眼。
先前我说过乌伊伏由三座岛屿构成,但正式说来,其中只有两座住了居民。其中一座是主岛乌伊伏,它状如法国面包,大约三十千米长、十五千米宽,被绵延不绝的纵向山脉塔伊玛纳山切成两半。乌伊伏岛是国王居住的地方,该国三万五千多位居民绝大多数也住在那里。乌伊伏岛东方近一百千米处是伊瓦阿阿卡岛,形状、大小大致相同,但是它的北岸是一道易守难攻的悬崖,即便从空中都能看到海浪打在悬崖底部,化成一道道在空中飞舞的白胖羽毛,许多宽翼鸟群在崖顶一座座火山熔岩孤峰的上方盘旋。但除此之外,伊瓦阿阿卡岛尽是绿色的矮丘,所以该国多数的大规模农耕活动都在这座岛上进行:我们飞过大批整齐的梯田,田地里散布许多交杂难辨的绿色与金黄色小点,小到几乎无法区别两种颜色。
“那是芋头。”塔伦特指着其中一片田地说,又指着另一片说,“那是甘薯。”
“那么远,你怎么分得出来?”我问他。田里的一排排作物在我看来好像都一样。
他耸耸肩说:“我可以。”他的回答让我觉得问那种问题实在很丢脸。
我们飞过了一些简陋的小屋,从空中我只能看出屋顶是棕榈叶搭成的,偶尔有些木屋,但是伊瓦阿阿卡岛大多数的农夫都是季节性居民,全年住在这里的人并不多。塔伦特说,整年都住在这里的只有农田看守员(因为所有农田都归国王所有,收获交给政府,再分配给乌伊伏的国民);伊瓦阿阿卡岛的采收工、栽种工与菜农轮流在岛上工作三个月,接着搭船返回主岛的家里。飞机往下降时,我再次凝望下方,看见了某片原野上出现深褐色的条状色块。塔伦特说:“野猪。”我坐在位子上往回看,盯着它们。那就是知名的乌伊伏野猪了,即便从那么高的地方,也能看得出它们是庞然大物。那一整群野猪应该有一百头,依稀可见它们四周的飞扬尘土,映衬着打在岛屿崖壁上的浪花。
“那就是伊伏伊伏岛啦!”塔伦特对我大叫,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我的视角不理想,只看到一片斜斜的黑山,坡面上有一片植被,于是我在座位上弯下腰,想更贴近地看看接下来几个月的住处。这座“禁岛”,此刻已经是我们的家了。
接下来,飞机再度转向与下降,我们来到乌伊伏岛的上空。在轰隆隆的螺旋桨声中,塔伦特大声说:“这是乌伊伏岛的南面。我们要在这里降落。”降落时机身不太稳,剧烈摇晃,后来我才发现降落处是一片绿草和土地构成的小丘。所谓的飞机跑道其实并非真正的跑道,而是一片长长的平坦土地——来岛上的飞机不多,都在这里降落。
我们卸下行李时,我看到一个矮小浑圆的人影朝我们走来,距离我们约一百米的地方,那人大叫一声:“保罗!”我才发现那是个女人。
“艾丝蜜!”塔伦特也对她大叫,看到他露出微笑,看到他的脸暂时露出快乐的表情,实在令人不安焦躁。
那个女人靠过来,两人投入对方怀里。他们用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快速交谈,好像枪战交火似的,接着大笑起来。那是我第一次听见塔伦特的笑声。
“哦,诺顿,抱歉。”塔伦特向我致歉(接下来他就这样叫我诺顿,我也称呼他塔伦特,但我们并未正式讨论称谓的问题)。“她是艾丝蜜·达夫,这位是我们的医生诺顿·佩利纳。诺顿,这位是艾丝蜜·达夫,我的研究员。”
“哦!”艾丝蜜说,“诺顿。欢迎!欢迎来到乌伊伏。你来过太平洋地区吗?”
“没有。”我说。
“呵,那你就准备好让自己吓一跳吧!应该说是吓好几跳。”她笑着说。
“那是一定的。”我说。
“艾丝蜜是真正的乌伊伏专家。”塔伦特说这句话的时候,艾丝蜜在一旁微笑,扬扬得意。“她的乌伊伏语说得比我好多了,(2)我们的向导还有所有事情都是她安排的。未来你也少不了要求助于她。”
“那是一定的。”我又说了一遍。此刻我对自己许下两个诺言:首先,我一定要讨厌艾丝蜜·达夫;其次,在几个月内,塔伦特就会认为我才是专家,而不是艾丝蜜。
我规定自己在这么宽松的期限内取代艾丝蜜的地位、窃取她的知识,实在是对自己太宽容了,因为接下来几天我的日子过得非常困惑,整天头晕目眩。原因之一是,我很快便发现乌伊伏岛这个地方没有汽车:我们必须从飞机降落的地方(艾丝蜜跟我说,国王特别恩准我们借用那块地,有时他会在那里猎捕野猪——有人会抓来十几头野猪,国王则骑上马背,手持长矛,朝它们隆起的多肉背脊射去),把行李大老远地扛到原野边缘,放到拴在棕榈树旁的马匹身上,那些马也是国王出借的。不过那些马的外形很怪:比我过去熟悉的马匹矮十五厘米左右,四脚粗短,背膀宽阔,长得比较像小马。
骑马前往镇上的半小时路程中,我得知乌伊伏是一个很多东西都付诸阙如的地方。例如,这里没有车走的路(没错,只有一些小路,上面长着一片片草地以及被马蹄踩扁的可怜花丛),也没有饭店、大学、杂货店或医院。令人沮丧的是,这里居然有为数不少的教堂,那些木造教堂的白色尖塔是岛上唯一比棕榈树还要高的东西,而那些树只会在土地上留下一道道黑色阴影,完全没有遮阴功能,太阳非常大,把天空照得一片白亮。我问塔伦特(他骑在小马上,试着维持优雅的模样),岛上是不是有很多传教士,回话的人却是艾丝蜜。她说,19世纪初期大概有一百名传教士来到乌伊伏,但1873年的大海啸摧毁乌伊伏岛北半部地区,他们中的大多数都身亡了,幸存者则很快就回家去了,再次独留乌伊伏人自己过日子,岛上的生活恢复到了教士抵达前那种已维持几千年的模样。
“乌伊伏人向来不愿在北边的海岸区兴建房屋,他们认为会招致厄运。”她说,“教士们喜欢海景,但也为此付出了代价。”
我说,教堂的数量让我感到吃惊(才二十分钟,我已看到四座教堂了),这表示当地人改信基督教的比率很高。这次换塔伦特回答我了。“传教工作实际上并不如表面上那么成功。”他说,“乌伊伏人只是觉得教堂很新奇。当第一座教堂,也就是那棵弯弯曲曲的鸡蛋花树后方的圣犹大教堂盖好时,许多居民都去了教堂,当时的国王也去了,他是现任国王的祖父。我想他们觉得教堂很有趣吧。所以教士认为居民很快就会改信基督教,于是盖了更多教堂。光是这个地区就有五座——对吧,艾丝蜜?北边还有三座,但是都被海啸摧毁了。”
“乌伊伏人曾经帮忙盖教堂吗?”我问道。
“不曾,教士全都得自己动手。国王赐给他们土地与木材——你一看就知道那全是棕榈树,一种难用又不切实际的建材,而且教堂也盖得很差,但是国王拒绝让他们聘用他的子民。他们能拿到土地与建材已经很幸运了。”
“没人叫得动乌伊伏人。”在队伍最前头的艾丝蜜大声说,“现在我们搞清楚了。”她大笑,听起来沾沾自喜。
“应该说,没有人能要求国王做任何事。”塔伦特把话说得更清楚,“我们享有的一切特权,包括在这里做研究,有向导可以带路,全部都需要国王允许。这里的一切事情都由他做主,没有他恩准,什么事都办不成。”
但是,他说这次我们不会见到国王。这位陛下的一个女儿要出嫁,所以他忙着筹办婚礼,没空接见我们。我倒想见见国王,见识一下他的木造宫殿,但至少有件事让我挺高兴的:艾丝蜜也没见过国王,她也无法告知我错过了什么细节,像是宫殿里的地板黑漆漆的,因为有油而发亮,还有国王的老婆们坐在棕榈叶垫子上,一语不发,像鸽群一般柔顺,国王则是面带微笑,一副威严精明的模样。
抵达乌伊伏的第一晚,我住在一间干燥闷热的小屋里,屋顶是用干的棕榈叶编制而成的,因为编得非常紧密,我可以听见雨水打在屋外某处铝片上的啪啪声响(铝片的用途是什么,我不清楚),但屋里唯一的水汽全来自我流的汗——我大汗淋漓,时间愈晚流得愈多。我自己一个人睡,不确定艾丝蜜与塔伦特睡同一间还是分开睡(我也不想知道),整晚我的脑袋都在胡思乱想,不知道在瞎操心什么,每当把眼睛闭上,脑海就会浮现天花板上棕榈叶构成的鱼骨纹路。
隔天早上,我们三个把补给品拿到一艘小汽艇上,汽艇后面装有一具柴油引擎,看起来不太牢固。我们的船长一身茶色肌肤,充满光泽(不过我认为那种光泽并非他很健康,而是因为很容易出汗,似乎他碰过的东西都会变得湿湿的),他看着我们登船后,用力一拉,发动了引擎,船只开始朝伊伏伊伏岛的方向前进。
如果我知道自己要过很久才会回到相对文明的乌伊伏岛,也许在船只缓缓离岸时,我会转身好好看它一眼。当时,我紧盯着伊伏伊伏岛,奇怪的是,尽管一道道海水波纹不断滑过船边,那座岛屿总是显得那么遥远。我还记得那天天色阴郁,海面看起来就像一片锡盘,颜色阴暗、没有光泽。头顶的天空也一样阴沉灰暗,溅到我舌头上的浪花尝起来有一种金属味。我凝望大海,一度看见或者说以为自己看见海面下方有光影快速移动着,但是等到我叫塔伦特注意海面时,自己低头一看发现光影早不见了。
伊伏伊伏岛慢慢出现在眼前,速度慢得难以忍受。我们从岛的背面靠岸,那一面正对着乌伊伏岛的南面,看起来就跟我想象中的一样,呈现出荒凉的面貌。就是我们降落时所看到的:一面巨大的陡峭崖壁,几乎有一千八百米高,以雄赳赳的姿态从水面升起,底部总是一大片厚厚的海浪白沫,宛如啤酒气泡。崖壁上的绿色植被层层叠叠,除了绿草青苔,还有许多树木和弯曲纠结的多肉植物。这一切构成了某种只有在丛林才能得见的绿色景观,仿佛鹦鹉身上长着色泽浓淡不一的绿色羽毛,令人不可思议——直到我们靠得更近后,我才看见底层的石头,有些部分像石板一样黑,其他则像潮湿报纸的淡灰色,只有透过植被间的缝隙才看得到。抬头望向天空,我无法直视太阳,它在白色天空中糊成了一片,岛屿峰顶的树林构成了一条参差不齐的天际线。接着小船转向,往东边朝太阳的方向前进,只见岛屿的坡面急遽下降,像是一个侧边倾斜不平的蛋糕。尽管这座岛屿的地形不讨喜,但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是,小船愈往前开,地势愈是平缓,植物也愈见生气盎然而浓密,因此森林一直往岛屿边缘延伸。四周的水面上,各种树叶形成了倒影,仿佛令人眼花缭乱的万花筒奇景:有长年被大风摧残的木槿、承受烈日酷晒的芒果树树叶,还有又硬又小的未熟的番石榴,以及零碎的蕨类植物。枝叶浓密到让人在片刻间有点害怕丛林,害怕它那贪婪的胃口与野心,因为它把岛上每一寸土地都给吞噬了。
半小时后,我们抵达了岛的另一边,虽然那里没有海滩,但岛屿土地和海水同高。整趟航程都没吭声的船长,把自制船锚丢进了海里(所谓船锚,其实是在加盖的锡桶里装满叮当作响的铁钉),船距离岸边大约六米远。海水颜色像是肮脏的绿色电气石,水色复杂,不过非常清澈,我可以看见船底有一群群透明的小鱼,在沙质海底留下许多灰白阴影。我们无法继续往岸边靠去,不只是由于没有可停靠的海岸,还因为海面上布满一颗颗巨大的圆石,表面光滑、平淡无奇。我把自己的补给品绑在背后,涉水走向伊伏伊伏岛,经过一颗圆石时,我看到上面有许多浅浅的小洞,每个洞里都住着一只充满光泽、长满刺的黑色海胆。最后一米左右的路程则布满了小圆石,海面浮着许多颜色鲜艳的红色海藻,好像海洋正把握最后机会,在充满庞大力量的丛林面前证明自己的存在。面对那一道道微弱的波浪,丛林则是讪笑似的伸出某种粗厚三角形仙人掌的长长尾巴。
我们面前的灌木丛出现一阵骚动,感觉好像《荒岛求生》电影里的情节。接着,三名乌伊伏男人从浓密的丛林里现身——还是像电影的一幕戏。他们的服饰风格都是难以模仿的现代与原始混搭风:一身汗衫加上看似树皮材质的纱笼;另一个男人的装扮就令我感到刺激了——他的鼻子穿着一根像芦秆的骨头,身穿一件像麻布袋的松垮长裤;还有一位上半身穿着软软的棉质衬衫,下半身几近全裸,只在重要部位戴着用一圈圈干燥藤蔓编织而成的护裆。这种特殊风格往往出现在刚刚与文明世界接触、尚待发展关系的地方。后来,我又在巴西丛林、巴布亚新几内亚与印度那加兰邦见过。继那位船长之后,他们分别是我看到的第二、三、四名乌伊伏人。在听过那么多关于他们的凶残故事后,这些人令我讶异的地方实在很多,例如,身高最高的也才接近我的肩膀而已,而且他们都生就一张丑陋塌脸,一副塌鼻,皮肤油得发亮,而且下巴很长。他们不胖不瘦,不过小腿的肌肉发达,大腿粗壮,看得出是从小就在崇山峻岭间爬上爬下的人。(3)
三名向导中最高、穿棉质衬衫的那位走向塔伦特,他们用力摩擦对方的鼻子,接着才用低沉快速的语调交谈,讲的是乌伊伏语。另外两人站在那里死盯着我们(勉强穿越那片软烂脏污沙地时,艾丝蜜走在最后面,此刻她已经跟上来,距离我只有几米,正用胖胖的手掌对着脸部扇风,但没什么效果)。尽管他们看来没有敌意,但是两人静止注目的样子让我不想把眼睛别开。我发现自己虽然热到晕眩,一只只小虫在头上飞来飞去,但还是瞪了回去。
我们三人各自有一名专属向导。塔伦特的是最高的那个,叫法阿。艾丝蜜的是穿纱笼的家伙,叫阿杜。我的则是鼻子穿了一根骨头的男人,叫乌瓦。当他走到我面前,把我的帆布包扛上背时,我瞥见骨头的一端有雕刻。我的帆布包很重,所以我伸手想帮乌瓦把包的位置调整好(他的皮肤跟犀牛皮一样粗),但他微微躲开了我,持续摇晃肩膀,直到帆布包被甩到两片肩胛骨之间,才转身跟上其他人;另外两人早已通过两棵大树之间(大树上面布满浓密的青苔,看不到树皮),不见了踪影。他跟另外两名脚夫一样,身上只有一个小布包,约莫枕头般大小,用一条不太牢固的绳子挂在胸前。
我们一直走着。丛林里没有路,所以由法阿开路,负责把一棵棵小树、灌木丛以及煎锅大小的叶子推开,我们每个人经过时,也要轮流接住他推开的树枝、叶片,再往身后一推。丛林很快就把我们吞噬了,我们在丛林里显得如此渺小,这一切让我非常不安。走了十五分钟左右,我转头看我们走了多远,却只看到来时的路被淹没在树丛里。四面八方充斥着各种叫声,呱呱咯咯,吱吱唧唧,才走了半小时,天空已几乎被树梢给遮蔽了,每走一步,头顶的蓝色块就缩小一点,并且隔了很久才出现。乌瓦跟另外两位向导一样打着赤脚,他们的脚底长满肥厚的老茧,但是塔伦特、艾丝蜜与我都穿着厚底靴,每踩一步都可听见有生物在脚下逃窜,只是看不见而已。树木盘根错节,湿湿滑滑,我必须专心看地面,以免被绊倒;眼角余光只见一片无垠的鲜艳深绿色,我觉得那些树木叶片好像就在身旁,仿佛走在一条长满青苔的狭窄隧道里,阳光更加强了我的幻觉,因为光线愈来愈弱,偶尔才会从浓密的树梢洒一点进来。
我们走的上坡路段突然间陡了起来,空气立刻变得更凉爽潮湿——因为植被密不透风,四周的树木与灌木丛看起来更不真实了,也因为静止不动,更像雕刻作品,尽管它们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而且那种混杂着土壤、腐树烂叶与糖的香味一阵阵持续袭来,让我的喉咙底部都痛了起来,但我们还是没有停下脚步。我上方的艾丝蜜走得摇摇晃晃,阿杜抓住她的手臂,动作又轻又快。她点头后继续走下去,但我经过她身边时,可以感觉并听见她气喘吁吁,不断吐出热气,好像跑了一整圈的赛马。我身上只背了一个小帆布包,然而空气感觉起来不再像是气体,反倒浓得像汤一样(荒谬的是,我居然想起巧达浓汤那种珍珠色的奶油光泽,还有皱巴巴的表面)。经过一段特别陡峭的路程之后,我们来到一片浅浅的高地,塔伦特宣布我们当天就在那里扎营休息,那一刻突然松懈的我还真想大声喊叫。
我们三个瘫坐在地上,而法阿则跟塔伦特讲了几句话,等他点点头后,就跟其他两个向导循着来时的路(尽管并没有路面)离开,消失在森林里。我喝了水壶里变得跟周遭空气一样温热的水,但还是觉得很热;艾丝蜜躺了下来,头枕着包,闭着双眼。我四周的丛林不断发出低鸣声,永不停歇,感觉整座岛屿好像某种连接巨大隐形能源的神秘家电。
我一定是睡着了。醒来时,我都不知道有多晚了(也不知道时间在这里是否重要),不过可以看出,天色似乎更为昏暗,黑夜蠢蠢欲动,即将来临。地上已经铺好几片棕榈叶垫子,每一片相隔大约三米,我们的包摆在不远处;艾丝蜜与塔伦特坐在第一个和第二个垫子上,轻声交谈着。
“晚上好。”塔伦特抬起头,对着走过去的我说,“吃点晚餐吧。”
他跟艾丝蜜和我不一样,自己带了两个包,从较大的那个中拿出一包饼干。地上已摆着一罐罐头肉,就搁在青苔上面,肉的颜色看来是如此明亮而不协调,罐头盖子像掀起被子似的打开,露出里面黏滑、恶心、粉嫩的粉红色罐头肉。
“我不饿。”我对他说。
“你应该吃点东西。”他说,“你饿了,只是自己没感觉,明天也很漫长哦。还有,我们该趁饼干还没湿软之前赶快吃掉——在这么湿的环境里,没有东西可以保持脆度。”
艾丝蜜说:“上次我离开乌伊伏国的时候,最想念的就是脆脆的饼干。”她的声音已经少了扬扬得意的感觉。白天辛苦跋涉过后,她似乎还没恢复体力;她的脸仍然呈现不太讨喜且脏脏的红色,脸上好像有胡茬儿似的。
所以我吃了带有面粉味的淡味饼干,在上面抹了一些冷罐头肉。接着,我把空的塑料包装递给塔伦特,放回包的外袋里,那清脆的噼啪声响让我想起燃烧的木头。“这种时候不是应该生一堆营火吗?”我问他们,甚至对艾丝蜜露出微笑,但她正忙着把肉从罐头中弄出来,所以没注意到我。
塔伦特拿起身边的一根树枝,点燃打火机,把树枝摆在火舌上。火几乎立刻熄掉,只留下一缕昏暗的轻烟——这算是他的回答。我也只能发出“哦”的一声。当然,这里的木头太潮湿了。
“别担心。”塔伦特说,“法阿跟我说,只要走到高一点的地方,森林没那么浓密后,东西就比较干燥了。”
我照塔伦特指示的方向,走进身后的森林,两三分钟后,我发现一条细小的溪流,颜色就像蜗牛留下的黏液一样是银色的,流过一块块凹凸不平的灰色巨石。我在一棵参天大树后面方便了一下。这棵树完全没有树枝,笔直得几乎有点可笑,接着我用溪水洗了把脸,也喝了一点,感觉冰冰凉凉,隐约有点海水的咸味,好像里面撒了好几把磨碎的贝壳粉似的。回去时,我发现艾丝蜜已经在垫子上睡着了,还拉了另一张垫子盖住身躯,靴子整齐地排好摆在脚边。不过,塔伦特仍待在老地方,双膝顶着胸口,头部跟颈子稍稍向前倾,凝望着森林,不知在看什么。
“今天过得怎样?”我坐下时,他问我。
“还好。”我说。
“我知道——”他才开口就停了下来,低头看自己的手,“我知道我没有跟你说清楚我在——我们在这里做什么。你愿意来,表示你很厉害,或者很疯狂,或是走投无路了。”
我笑了出来,但他没笑。
“事实上,我还真的不知道我们会发现什么。”他接着说,又陷入一阵长久的沉默。后来我才知道那代表他正在仔细思考自己要讲什么——并非他害怕我会误解他,他是那种除非有把握否则不会开口的人;他对臆测或假设没有兴趣;他说的话在他看来都是千真万确的。但这并非意味着他缺乏好奇心、心高气傲或懒散,也不是他未曾有过疑虑,未曾把一件事重复思考千百遍——不是那样。只是他向来习惯于默默地思考想象。我想,他认为如果连自己不确定的事都讲了出去,那就是冒昧,甚至无礼。
然而,此刻他的确是不确定,他不知道自己会发现什么。他不是那种凭预感与直觉行动的人,但这一次他真的——他真的猜想过他可能发现什么,才会邀请我加入。
我并未因此觉得被冒犯,或者感到不对劲。科学本来就是一种猜测:有人靠运气猜对了,有人凭直觉猜对了,也有人在猜测前做过研究。过去,我的老板都是一些自信满满的人,但那让我感觉不安且危险。所以,我很高兴自己在没有完全搞清楚状况下就来到这里(就算称不上高兴,但肯定是不担忧;也不能说塔伦特未料中我的心态,我的确也很想来)。我想,此刻这番话听起来有点愚蠢、不切实际,但是人还年轻时,计划似乎没那么重要或不可或缺。要等到必须保护自己的财产、研究成果与声誉时,计划才变得重要起来。
所以我回到位子上,等他开口。
过了一段时间他才开口。
“身为一个医生,”塔伦特说,“你最想做到什么?你想把病人治好——你想要消灭疾病,你想要延长寿命。”(事实上,我对塔伦特说的那些事不感兴趣,至少我感兴趣的部分跟他说的不一样。但我并未反驳他。)“但是,我想做的是——这听起来有点幼稚,但我们终究是为了那件事而来的,而且我的很多同事即便太骄傲,不愿意承认,也对那件事有兴趣。总之,我想找到另一种社会、另一个部族、一个文明世界还没发现的部族,而且那个部族也不知道文明世界的存在。”
之后,他针对人类学这门学科发表了一番长篇大论,提及许多人类学家与大师,还有学界败类跟各种理论。我大都没听进去,但根据听到的部分,我已经足以断定,虽然塔伦特未明讲,但他认为自己是个异议分子,有一天终将让这门学科彻底改头换面。
但在接下来的几个月,我跟他待在岛上期间一直深感兴趣,却又找不出确切解答的,是他随后说的一句话。“我知道被研究的感觉是怎样的。”他说,“我知道那就像被简化成一种东西,一系列的行为与信仰,让人发现其中的奇特之处与仪式特性,我每一个普通的行动都被视为——”他没讲下去,而且事出突然,让我发现他把某件事给说漏嘴了。素来谨慎的他正纳闷自己为什么会说漏嘴,同时为此后悔不已。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问他,尽可能把声音放低,因为我不想惊动他,想要骗他继续讲。
但他显然不是笨蛋或三岁小孩。想要推翻他的谨慎本性,光是轻声细语根本没用,而是要展现说服力或施展聪明伎俩。他说:“没什么特别的意思。”然后就陷入了沉默。我突然感到四周特别嘈杂,空气里还充满了虫子的臭味,也发现自己一直在屏住呼吸。(4)
接下来先开口的是塔伦特。他说:“我想跟你说一个故事。”然后就停了下来。
我之后渐渐习惯了这种模式:他总是开口说话,然后停下来,讲了一番长篇大论后突然陷入沉默,有时要等几分钟才会再次开口,偶尔要等上好几个小时。但这次沉默很短暂,等到他再次开口,声音非常坚定,口气也比较不像在演讲,而是在说故事。仿佛我在一座阴沉的中世纪松林里遇到他,我们置身的并非潮湿丛林,他则是个漂泊不定的说书人。我给了他一个铜板与一片面包,他就在我身上施展魔法,暂时带我远离这个世界。
“许多许多年前,在人类还没出现的时候,有一块巨大的石头,他是名叫伊伏伊伏的天神,一片广大的水王国全由他统治。他的神力强大,海面下的一切都隶属于他的王国——里面尽是尾巴扫来扫去、尖牙利嘴的鲨鱼,还有蓝眼巨鲸、鱼群和一片片海草,像仙女的头发一样轻拂海底。
“但是伊伏伊伏感到寂寞,举目所及都是成双成对的海底动物,在他身边游来游去,后面跟着它们的后代。即便是王国里最为寂寞孤单的臣民,像是身上的壳带有旋涡纹路与斑点的寄居蟹和行动缓慢、长满刺的海星,也都被自己的小孩围绕着。身为天神,伊伏伊伏并不担心自己会死,但他希望有个同伴,可以一起讨论身为天神与国王的负担与难处,可以一起孕育自己的小孩。但是,为此他需要另一个神祇,他的另一半。
“伊伏伊伏有个挚友,是一只名叫欧帕伊伏艾克的海龟,年纪几乎跟伊伏伊伏一样,而且因为它可以活在水面下与水面上,还可以到很多遥远的地方去,所以它知道很多神奇的故事,都是关于一些伊伏伊伏没去过的地方。它与它的朋友分享了许多空中与陆地上的故事,那里跟水底一样有很多生物,只是它们用飞的,而非游泳——伊伏伊伏必须要求海龟解释什么是‘用飞的’,解释了好几次他才搞清楚。此外,也有一些动物用走的、跑的或爬的,分别有两只、四只或十几只脚。
“有一天,欧帕伊伏艾克跟伊伏伊伏分享最近几趟旅行的见闻,他不禁叹气。欧帕伊伏艾克问他:‘我的朋友,有什么问题吗?’
“‘啊,我的朋友。’伊伏伊伏回答,‘我很寂寞。我身边的动物都是如此快乐,有另一半相伴。我也想要一个伴,生一些小孩。我需要另一个神,但这世界只能有一位统治者。’
“海龟沉默了许久。接着它就跟朋友说再见,游着离开了他。
“一段时间过后,海龟回来了,再次带回了些奇妙的消息,而且这次的消息奇妙到连天神都无法料到。欧帕伊伏艾克在最近一趟水上之旅期间,曾跟另一个朋友聊过。那个朋友是太阳神阿阿卡,海龟向他表明了伊伏伊伏的愿望。结果,阿阿卡想见一见这位久闻其名、神力惊人的水神。于是,水神与太阳神之间的恋情就此展开,他们俩靠海龟互通信息。它游进又冷又黑的深水里,帮阿阿卡向伊伏伊伏传话,转达意见与问题,嘘寒问暖,代为唱歌。为此,伊伏伊伏让海流变平静,好让他的朋友能轻松地舞动龟脚,回到海面上,阿阿卡则是在每天过一半时停止运转,听听看那个他未曾去过的世界有哪些消息。
“斗转星移,他们生了三个小孩:第一个是男孩,跟海神一样叫伊伏伊伏,第二个是女孩,叫伊瓦阿阿卡,意思是石头与太阳之女,第三个又是男孩,叫乌伊伏,意思是石头。这三个孩子有一半住在水面下,像伊伏伊伏,另一半住在水面上,像阿阿卡。他们在父亲的王国里漂浮着,海水让他们感到冰凉,母亲则用热度让他们感到温暖,获得营养滋润。他们一直靠父母的慈爱与全心付出活着。等到他们长大,感到寂寞了,就去找阿阿卡,母亲让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也就是人类。只要人类孝顺父母,阿阿卡就会确保作物生生不息,伊伏伊伏也承诺让海里充满鱼群,在他的海域航行安全无虞,因为人类毕竟也是他的子孙,他会珍惜保护。
“至于欧帕伊伏艾克,它活了很久很久,久到足以目睹朋友的孙子、曾孙与玄孙长大并繁荣昌盛,也久到足以生出自己的小孩。它们的名字跟它一样,意思是‘石背动物’,它们喜欢住的那片陆地就是伊伏伊伏,他是欧帕伊伏艾克最爱的孩子,它的干儿子,而它们在水里时也是住在伊伏伊伏的四周。当然,欧帕伊伏艾克并不是神,但是它的海神和太阳神朋友,以及他们的子子孙孙都很尊敬它——因为它为大家付出,展现无私精神,当然也因为它肩负了帮忙互通信息的尊贵任务。这就是为什么人类有幸发现一只欧帕伊伏艾克的时候,就必须把龟肉献祭给诸神,自己也吃一部分。这么做是为了传达信息给诸神,祈求永生——当初,在伊伏伊伏的同意下,阿阿卡剥夺了孙子们永生的能力。也许有一天诸神真的会有所回应。”
塔伦特不再说话,我们俩一语不发,在那里坐了一会儿。现在我正坐在神的小孩上面。我心想。应该说两个神的小孩。尽管这一切荒诞不经,但还是在我心里掀起一小阵涟漪。
“这是所有乌伊伏人从小听的第一个故事。”塔伦特静静地说,“这个故事的历史几乎跟他们这个族群一样悠久,几千年来故事未曾改变过。他们并未使用文字,至少在传教士出现之前,他们未曾使用过文字,但所有乌伊伏人都知道这个故事。这个象征符号……”他用木棍在地上画一个圈圈,然后画一条垂直线穿过圈圈,“……的意思就是海龟。在几百年前遗留下来的祭典用石头和盘子上面,都看得到这个符号,祭典的目的是把欧帕伊伏艾克的子孙献祭给伊伏伊伏和阿阿卡,希望献出海龟的人能够成为例外,最后跟天神一样永生。”
他又陷入了沉默。
“但是,现在又有了另一个故事。这故事的历史并不久,大概在一个世纪前才出现。多年来,伊伏伊伏与阿阿卡的后代子孙一直让他们俩感到很骄傲,不是吗?岛民有勇有谋,是出色的猎人,卓越的渔夫。他们保护父母不受外人入侵,也非常尊敬祖先们。尽管多年来,时间久到没有人记得有多久了,岛上的人已经找不到可以用来献祭的欧帕伊伏艾克的孩子,不过两位神明似乎不觉得有被冒犯之处,所以岛上一直风调雨顺。
“但是,接下来情况慢慢改变了,慢到没有人注意到改变了多少年,很多地方开始出错了。乌伊伏人砍了很多树,但并未植树。他们让外来的人,也就是‘荷瓦拉’(白人),跟他们住在一起。荷瓦拉人带着巨大的铁兽,翻搅伊瓦阿阿卡的松软土壤,巨大的渔网从海里捕捉了大量海产品,数量多到吃不完。他们制造出像一座座山那么高的垃圾,不是弃置在岛上,就是倒进了海里,而岛屿可是人类的父母啊!
“分别待在水下和水上的伊伏伊伏与阿阿卡惊觉不对劲,后来他们生气了。伊伏伊伏用海啸狠狠地教训他的子孙,阿阿卡看到之后哭了出来,伊伏伊伏原本只想吓唬人类,让他们心存敬意,可最后他害死的都是自己的子孙啊!三座岛屿都有一大部分崩塌到海里去。但这仍然无法改变人类的行径。所以阿阿卡让烈日酷晒,热浪也一波波袭来,下手毫不留情。原本一年有好几个月他都会跑去休息,把天空让给他的姊妹,也就是雨之女神普乌阿卡,但是此刻他仍高挂天空,让阳光像一把把锐利的匕首插在土地上。这次换伊伏伊伏要哭了,因为阿阿卡的所作所为让人类的作物枯萎,让很多人死掉,他知道子孙们快被烤干晒死,大家都渴求新鲜的水。
“两位神祇知道不是所有人类都背弃古老的生活方式。他们感到很悲伤,因为他们无法将好人与坏人、正直与不敬的人分开,只留下正直的好人。人类持续不理会自己的祖父母,也就是两位神明,也不遵守很久很久以前和他们立下的约定。所以两位神祇不得不持续出手惩罚人类,海啸与干旱不断发生。阿阿卡也请他的姊妹一起出手,降下暴雨,雨势大到许多百年老树被连根拔起,于悲叹中流入大海,瀑布的水把峡谷淹到满出来,小溪也成了怒涛大河。随着一波波的攻击,神祇们看着自己的子孙变得愈来愈弱小无力,他们自己也愈来愈悲伤。
“他们的怒气日渐强烈,也认为自己别无选择。多年后,某天伊伏伊伏岛的高山上,有个叫马奴艾克(‘善良动物’之意)的人在清凉的溪流中捕鱼,不可思议的是,他发现有一只海龟在浅滩处游泳,于是他立刻把海龟抓起来,冲回村庄的家中把海龟杀了,然后兴冲冲地把整只海龟吃掉了,不但吃相难看,甚至没有向神明,也就是他的祖先献祭。
“当晚他梦见自己变成了神,成为第一个获准永生不死的人类。不过,哦!诸神怒不可遏。他们看见马奴艾克的所作所为,知道如果人类忘记把神圣的海龟献祭给他们,不顾他们的权益,那么人类真的没救了。所以他们决定惩罚马奴艾克,方式是允许他得到最想要的永生不死,却让他生不如死。因为,从他六十岁那一年开始(有人说更早,也有人说更晚),马奴艾克变得愈来愈不像人类。他忘记了怎么当人类,也把自己曾经认识的人忘得一干二净。讲话时没人听得懂他在讲什么。他也忘记了让自己保持干净,最后变成某种不像人也不像动物的生物。最后,他被村民赶走了,永远不能再回家。
“于是马奴艾克在丛林里游荡,既不是人,也不是动物。这件事表达出诸神的愤怒,算是对人类提出的警告。他让人类记得伊伏伊伏和阿阿卡的神力,记得他们掌握着人类的生杀大权,而且他们总是盯着人类,随时准备把人类最想要的礼物夺走,或者送给人类。”
塔伦特说到这里时,我感到一股寒意。四周的夜色似乎变得更暗了,暗到我都看不见就坐在我身边的塔伦特,暗到我似乎可以摸到他的声音,他的声音化为一道把我们隔开的深紫色丝绒帷幕。
接着,我又感到另一股寒意,而且比先前更可怕、更浓。此刻我突然发现,我们之所以会来这里,都是因为塔伦特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这个他已经熟记于心的神话,他把神话视为秘密,仔细反复品评,直到几乎快要把神话唱出来了,该停顿的地方就停顿,节奏完美无比。他认为自己真的可以找到马奴艾克,也以为那个寓言有真实的含义。他真的想去捕捉一个只会出现在孩童噩梦中的人物,一个人们在营火旁说故事时常会提到的神话人物,在那个人的神话里,石头能够与太阳交配,甚至可以养育群山和人类。突然间,我出现在这里,变得超现实,而我们追求的目标也变得如此空洞、廉价——就连追求这两个字也成了某种虚构与幻想的结果。一群无用的英雄追求的,是某种具有不可思议力量的神奇物品。
而最令我感到害怕的是,我竟然可以感到自己内心有某种东西被开启了。即便到了几十年后的今天,我仍无法精确描述那种感觉。那时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一个画面:烧焦的地面被人画了一条长长宽宽的粉笔线。线的一侧是过去我所知道的一切,一个由许多没有窗户的整齐的砖造楼房构成的城市,对我来说真实的一切东西(我不禁想起我家那座阶梯,名字出现在那上面的都是一些比我聪明的科学家,接着又立刻感到丢脸,因为我发现自己的处境居然如此不堪,受到这位人类学家的支配,苦不堪言)。至于另一侧,则是塔伦特的世界,它被一团时薄时厚、动向难测的迷雾包围,我看不出它的形状,只能偶尔瞥见里面有一些颜色与动静,没有真正的形体,但我知道里面有某种令我难以抗拒的东西,也知道我怕的终究不是陷进去,而是我永远无法得知那团迷雾里有什么,怕我在探掘活动还没有收获之前,就再也没有机会去探掘了。
所以我闭上双眼,我把理智抛诸脑后,跨过那一条线。
我问他:“真的有马奴艾克这个人吗?”开口后,心里立刻痛骂自己一顿,那声音宛如蚊子的嗡嗡鸣响:你就要忘记自己是谁了,小心啊,你就要忘记自己是谁了。不要忘记你自己是谁。这不是你所想的那一回事。切记你过去所学的一切。
但是,我办不到。我试过了,但就是办不到。
他叹了一口气。“没有人知道。”最后他终于开口,“当然,年纪较大的乌伊伏人发誓真的有那一号人物,但没人知道他到底住在哪里,乌伊伏人当然都说是伊伏伊伏岛,这不令人意外,而且也没人知道他后来怎样了。这么说吧,针对他的遭遇,有很多种说法。有人说他跳进海里,再也没回来;有人说他消失了;有人说他变得枯瘦矮小,全身长出毛发,成了一只猴子;也有人说他变成了一块石头。这些故事的唯一共通处在于,他都没有死——也许他消失了,或者变形了,但没有人宣称看到他死掉。”
我想了一下:“他们仍然会献祭海龟吗?”
塔伦特说:“哎呀!”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的语气带有赞许之意。“你真是问对问题了。应该说,你问到最关键的问题了。不,不会。他们不会献祭海龟了。至少在乌伊伏岛是这样。如今欧帕伊伏艾克已是稀有动物,你很难在海里看到它们,更别说陆地上了。有一种乌龟是欧帕伊伏艾克的亚种,一种体形较小的淡水乌龟,看起来很像,有时会在伊瓦阿阿卡岛或乌伊伏岛出现。但是如今岛民都害怕那种乌龟,会刻意回避。那种乌龟很珍贵,幸运的人才能看见它们,只是没人敢去碰。除了……”
“除了伊伏伊伏人。”这是我的猜测。
“据说是这样。”
他又陷入了沉默,这次好久都没开口。
“有一个故事是这样的。”开口后他又停下,然后再度开口,“据说,有一个乌伊伏部族住在伊伏伊伏岛的丛林深处。他们遵循传统的生活方式,仍维持向神明献祭的活动。据说……”此时我虽看不见,但可以感觉到他把头转过来面对我,“他们都长生不死。”
“我自己也没见过那个部族。但是上次,也就是在三年前,我来这里研究十分有趣的乌伊伏人家庭结构时,遇见了一个男人。他说他去过伊伏伊伏岛,在那里见过一个不是人类的人。那个人的长相与动作都像人类,但是手脚动来动去,也不会说话,只能发出猴子般的尖叫声,尽管看来健壮,却神志不清。
“他说,这已经够让人沮丧了,但是更令他不安的是,除了那个人之外,他还遇见一个又一个类似的人,那一整群人有男有女,相貌看来正常,但讲出来的话都模糊不清。他们讲话又快又急,语无伦次,常常无故大笑,像是智能不足的人发出的笑声。乌伊伏人非常重视对话,如果失去对话能力,就是‘摩欧夸欧’,我想大概可以翻译成‘没有喉咙’,不过‘夸欧’也有‘朋友’或‘爱’的意思,所以也可说成是‘没有朋友’或‘没有爱’。
“我碰到的那个男人是名猎人,他离开了那群怪人,赶紧回到乌伊伏岛的家中。几个月过去了,或者可能是几年过去,他曾试着劝说亲友跟他回那座‘禁岛’,回去找那些人,看看是否能帮助他们,查出他们的身份。但是乌伊伏人已经开始害怕伊伏伊伏岛了。对他们而言,那是欧帕伊伏艾克的孩子们最喜欢的栖息地,也就是圣地,因此拒绝与他一起回去。
“但是那位猎人忘不了自己看到的一切,也无法解释自己为何非得回‘禁岛’不可,其实他也很怕那个地方。只是那些人让他难以忘怀,让他完全没有办法再思考其他事情。
“所以,当这个猎人发现终于有人相信他,还计划要去找那些人,就算对方是个荷瓦拉人,他还是自告奋勇,当起了翻译与向导。他还说自己会带两个表亲一起去,他和他们讨论了很久,终于说服了他们。”
“法阿。”我搞清楚了,“他就是那个猎人,故事就是他说的。”
“没错。”塔伦特说。黑暗中,我再次感觉他把脸转向我。“我们要去找那些人。如果他们确实存在,我们就能找到他们。”
我说:“长生不死的人?”我可以听见自己带着怀疑的口吻。
就算塔伦特听了出来(我想一定听出来了),他也没多说什么。“长生不死的人。”他表示赞同,声音又神秘难测了起来。接着他最后一次陷入了沉默,我感觉到黑暗逐渐靠近,像一件温暖厚重的披风,把我笼罩起来。
那天晚上过后,大概有一周,我每天都试着把几点几分,以及到底是白天黑夜搞清楚。(第二天,我的表就不走了,因为湿气太重,表面出现蜘蛛网状的水汽。)但是很快我就发现,这实在毫无意义——因为树叶太过浓密,阳光少了明暗强弱后,变得很不可靠。事实上,阳光并未消逝,不能说因为光线不会直接照进丛林里,就完全消失了。里面只有“完全黑暗”及“没那么暗”的差别。前者是黑夜,后者是白天。
现在回顾起来,我当然知道最前面几天是非常特别的体验,因为后来我就不再对丛林的一切感到惊叹,甚至开始讨厌丛林了。某天,我想应该是第三或第四天,我跟往常一样走在上坡路段,同时环顾四周,倾听鸟类、动物与昆虫的鸣叫对话,感觉脚底的地面上有些微动静,每当脚踩在地上,里面都有一层层看不见的蠕虫与甲虫在呼吸、蠕动着,感觉就像有一只巨大的怪兽正在睡觉,而我的脚踩在它湿湿滑滑的内脏上面走路。接下来,乌瓦在我身边站了一会儿(通常他都跟法阿和阿杜一起走在我前方远处,前后冲来冲去,随时向塔伦特确保一切安全),他把手伸出来,叫我停下,然后,以迅捷又优雅的动作冲向附近的一棵树,那棵树跟其他树没什么两样,又粗又黑,没有树枝,他很快地爬上去,宽大的双脚往内转,盖住长刺的树皮。等他爬到三米左右,往下看着我,再次伸出他的手,手掌朝下——等着。我点点头。他继续往上爬,消失在树叶构成的丛林穹顶里。
等到要下来时,他放慢速度,手里抓着莫名的东西。回到大概一点五米高的时候,他就往下跳,向我走过来,把卷曲的手指放开。那个东西在他的手掌上发抖,毛茸茸的,看来明亮无比,像是可口的金黄色苹果。在一片阴暗的丛林里,那个东西散发着光芒。乌瓦用手指戳一下,它就翻了过来,我才看出那是某种猴子,不过我从未看过猴子长那个样子。跟我过去负责杀掉的实验室老鼠相较,它不过大个几厘米,脸像是一颗皱起来的黑色心脏,五官全黏在一起,但是茫然的双眼又大又蓝,就像瞎掉的小猫眼睛。它的双手形状完美,其中一只抓着缠绕身躯的尾巴,上面长着颜色灿烂的毛,像流苏一般垂下。
“雾阿卡。”乌瓦指着那只生物说。
“雾阿卡。”我复述了一遍,伸手碰它。我摸着它的毛,可以感觉到它的心脏在跳动,速度快到几乎像机器的震颤。
“雾阿卡。”乌瓦又说了一遍,然后做出要吃它的手势,还认真地拍拍肚子。
“不,”我惊恐地说,“不要。”他觉得很奇怪,把头往我靠过来,并且摇摇头。我想他是指我不懂美食吧,然后便朝着那棵树走过去,把猴子往树上一抛,只见它紧抓树皮,赶快往上爬,一溜烟就不见了。
后来,塔伦特才跟我说,那是一种原始的猴子,某一类原猴,栖息地非常庞大,在某种乌伊伏特有的树上常可看见它们的踪影。乌伊伏人把它们当成一种美食:剥去头皮后把十几只串在长长的树枝上,像土耳其烤肉串那样烤来吃——但是,那种卡纳瓦树只生长在浓密的森林里,伊瓦阿阿卡与乌伊伏两个岛都没有那种森林了。此刻,只有伊伏伊伏岛才有大量的卡纳瓦树(所以只有这里找得到雾阿卡),但是不管新鲜的雾阿卡再怎么好吃,乌伊伏人说什么也不肯再踏上这座“禁岛”。
塔伦特大笑起来。他很少这样。“法阿来这里寻找那个神秘部族,”他说,“而其他两个人呢?我想他们是为了雾阿卡来的。”当然,丛林里的湿气太重,没办法生火烤猴,但是塔伦特说这些向导早有准备:把猴皮剥掉后,他们会拿出特地从家里带来的盐巴调味。
我非常同情那些可怜又漂亮的雾阿卡,但我也知道这太过多愁善感了(更重要的是根本不具任何意义),而我不希望塔伦特觉得我很柔弱,所以没多说什么。但是当晚我躺在垫子上时,脑海里浮现的是那只雾阿卡:一双大眼是如此悲伤,在黑暗之中,它简直是一道辉煌的金光,倏忽消失在我们上方的夜色里。片刻间,我陷入一阵极度的绝望之中,甚至暂时无法呼吸。
原本我认为森林还挺有趣新奇、纯洁完美,充满了各种可能性,但很快也变得无聊起来。我一度觉得非常神秘的东西,如今全都一成不变:到哪里都是湿湿的,四周要亮不亮,举目所及全是树木,简直是“树树相连到天边”。我渴望看到头上蔚蓝的天空和不动的白云,或是波涛汹涌、剧力万钧的海洋。在这里,我们只知道一直在下雨,因为那些树木(一直处于口渴状态,让我联想到一根根站着的喉咙,贪婪地吞进每一滴水)会像流汗一样冒水,水一流下去,立刻被聚集在树干底端的青苔吸掉,消失无踪;此外,地面也变得松软无比,像海绵一样。在海岸线上,随便一种鸟粪传播种子长成的幼苗,都能长大(我曾看到芒果树和番石榴树,还有其他看过却叫不出名字的树),但是长在这森林深处的都是历史较悠久的原生植物,没有一种是我认得的。这应该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谁知并非如此。因为对环境完全不熟悉,这地方给我一种陌生且无法掌控的感觉,为了避免愈来愈挫折,我刻意转移注意力,收起好奇心。
另外,丛林还给人一种恣意挥霍的感觉,让我开始感到嫌恶。它好像一个穿着太过华丽的女人,浑身珠光宝气地站在我面前,不断地炫耀卖弄——每一块巨石、每一棵树、每个平稳的表面都是如此绿意盎然、郁郁葱葱:细管状灌木丛上爬满了藤蔓,处处是青苔与地衣,有些树上披着一大片须状气根,我想那是丛林上方某种看不见的植物的根吧。也有些植物是从地面往上生长,自树梢垂降下来。这像是一场永远不会结束的疲累演出,演出的目的呢?我想是为了证明大自然的沉着自若吧!为了展现出它的高深莫测,还有它对人类根本没有兴趣。或者,至少那个时候,我有一种被大自然嘲弄的感觉。我知道这很荒谬,但我就是这样:每天一醒来就讨厌丛林和自己在这里一无是处的感觉。我实在是情不自禁。我开始觉得我有一点——呃,我想不能说是疯狂,用现在的说法应该是有点脱离现实。同时,也为了自己的幼稚感到丢脸。
岛上除了丛林还是丛林,无边无界,最后我终于对里面的东西麻木了。有一种背部颜色像孔雀石、身上有许多钻石状鳞片的生物掠过我脚边,还有鬼魂一般的猴子从树上传来了尖叫声,但两者都没能让我驻足,或开口询问乌瓦或塔伦特那是什么。丛林里有许多浓淡不一、色调各异的绿色:蟒蛇绿、蚜虫绿、洋梨绿、祖母绿、海水绿、草绿、碧玉绿、菠菜绿、胆汁绿、松叶绿、毛虫绿、小黄瓜绿,而茶绿还可以分为泡过的跟没泡过的。这些不断地表明,我们形容颜色的语汇实在太贫乏了!但这么多种绿,也让我害怕自己变成把所有颜色看成绿色的色盲。例如,法阿的缠腰布明明是鲜艳的深红色,亮到让我无法直视,我却发现自己持续盯着它,直到无法忍受为止,好似这样就可以将我看到的红印在心里,以免它慢慢被诠释成另一种绿。夜里我也会梦到绿色:一颗颗超大的绿色球状物,从一种绿缓缓变成另一种绿,早上醒来时我觉得好累,整个人筋疲力尽。白天的时候,我的脑海则浮现出沙漠与城市的画面,还有各种坚硬的平面,像是玻璃、混凝土,还有柏油街道中一片片闪闪发亮的云母石。
另外,我还要面对塔伦特的问题:我几乎无法直视他,在他身边,我得一直试着让自己讲话流利一点,不要结结巴巴。他熬夜做笔记时,我总是躺在垫子上看着他,四周黑得好像被漫天飞舞的蝙蝠笼罩。他很小心,尽量不用手电筒,除非真有必要(比如我们去上厕所的时候),即便到了完全没有光线的时候,他还是继续书写。我则躺在那里,尽可能不动弹,听着他振笔疾书,笔在页面上发出唰唰声响。基于某种理由,我觉得这个画面非常美——塔伦特在没有任何光源引导的情况下一直在书写。当我们一起走路时,有时我会闭上双眼,像享用糖果那样在脑海里反复品尝那幅画面。长途跋涉时,我也会试着向他提出我个人的一些有趣观察,有时候也做到了,但每次我设法这么做的时候,无论是什么话题,艾丝蜜总是能立刻提出她自己的意见。
艾丝蜜当然是我的另一个难处。除了专横与自以为是,她一直把持着塔伦特(令我挫折的是,当时我仍然无法确定他是否注意到了,也不知道他注意到的话,是否在意),总之她是个难搞的女人。她的头发日渐蓬乱,愈来愈难整理,最后变成浮在她那胖脸上的一坨杂草,她的皮肤就像我先前提到的,持续冒出红疹。照理说这些事都与我无关,但我就是会感到困扰。
艾丝蜜还有一些更严重的问题。某天深夜,我走到溪边(就是我先前提到的那条溪流,其水源地似乎就是我们要前往的高山地区),在地面上看到一团白色的花。在黑暗中,那朵花皎洁无比,呈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白,有如白纸一般,中间则有一抹深紫色的色块。岛上的花看起来都苍白无比,没有花该有的样子:有些花在应该有雄蕊的地方长出塑料材质般的唇状构造,看来恶心而充满暗示性,许多虫子喜欢栖息在上面;有些花在该长叶子的地方,则长出往外怒放的平面构造,看来充满侵略性。但是,那一朵白花让我想起小时候看过的那些花卉:蜜糖似的牡丹花,有着芭蕾舞裙的褶边,也像一团薄纱似的紫菀。那是几天以来我看到的最可爱的东西,我不禁驻足凝望它。
但是,就在我蹒跚地来到溪边之际,渐渐看出那根本不是花,而是一团卫生纸,纸团中间有一抹血迹。我感到一阵愤怒:理由之一是艾丝蜜根本不该随便乱丢垃圾,其次(我承认,这个理由比较牵强),她不该毁了一个让我如此舒服的画面。
回到我们的垫子后,我把她戳醒。“你应该小心一点。”我跟她说。
她眯着眼睛,一头乱发。“你在说什么?”她问道。
“你的垃圾。”我说,“差一点害我踩到。”
“你也管太多了吧,佩利纳。”说完她翻身朝着另一侧,继续睡觉。
“艾丝蜜!”我压低声音说,“艾丝蜜!”但是她开始装睡,我又不敢拉高声音,唯恐把塔伦特吵醒。“艾丝蜜!”我摇摇她的肩膀,她衬衫底下的肉令人恶心,像是摇晃的牛奶冻,表面冒着一颗颗汗水。
隔天早上,我们默默地吃早餐(还是吃罐头肉,搭配法阿找到的黄色水果,果肉坚硬,状似木瓜,切成一片一片的),塔伦特边吃边写笔记,艾丝蜜则是难得的没说话。我没看她,但是她身上散发一股经血的味道,那种女性特有的带有铁质的气味,几乎令人窒息。到了终于要爬山时,我才松了一口气,因为那股味道渐渐被丛林的气味掩盖。在那之后,每次只要看到她,脑袋就会浮现液体从她每个私密孔洞流出的画面,感觉像蜂蜜一样浓稠厚重,却是脏臭无比。
走了几天后(很抱歉,不管是当年或现在,我都无法确定那段时间究竟有多长,有可能是五天,也可能是十五天),某天下午,我们来到了一个不太一样的地方。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只能说空气似乎变了:往后退一步就是我们熟悉的丛林,湿润而林叶蔓生,到处都有秘密,宛如童话场景,往前走却别有洞天。突然间空气变得比较干燥,树木也没那么专横,太阳出来了——太阳!只见光影变化多端的一片片阳光,洒在长满蕨类与嫩枝的森林地面上。我可以看见身前两棵树之间结了一片闪闪发亮的蜘蛛网,宛如缨络一般。
兴奋的法阿用很快的速度跟塔伦特说了一长串话,接着塔伦特跟我们说,距离法阿看到那些人的地方,只剩一天多的路程了。先前他用树枝在一棵树的树皮上画了一个大大的“×”,那种树叫玛纳玛树。塔伦特说,玛纳玛树的树皮表面是鱼鳞状,戳穿树皮会流出一种果酱似的汁液,干掉后硬如结痂:我们一看就知道了。
但是,此刻他宣布,该休息了。于是我们立刻停下来,六个人都把包丢在地上。躺在那里时,有一种美好而奇怪的感觉,好像走出丛林是逃过一劫(不过,事后我必须承认,真正危险的事物并非在丛林里,此刻我们才该感到害怕),让阳光洒在脸上,听听来到岛上之后的第一阵鸟叫声,它们唱的歌宛如仙乐,如此奇异而美好,清新脱俗。
接着我们全都睡了,就连三位向导也是。当我醒来时,看到其他人完全不动,片刻间我还胡思乱想,以为他们都死了,独留我在这个阳光普照的奇怪地方,身边净是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树,还有许多只闻其声、不见其影的鸟,而且没人知道我在这里,也不记得我在这世界上存在过,更别说会找到我了。这个想法稍纵即逝,但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人类的念头真是瞬息万变,我居然可以那么快就从绝望转换成认命的心态,针对现实处境调整,暂时忘却内心深处的恐惧。接下来,我想我应该是为自己拥有这种人性特质而感到自豪,恍惚觉得自己所向无敌,确信自己无论隔天得面对什么,都撑得住。
在我们往山上攀爬的过程中,溪流早已愈变愈宽,也愈有力,冷冽的水流清澈而湍急,而且奇怪的是,溪水的味道也比在低处时更像海水。此时我朝着它走过去,喝了一点水,然后坐在岸边,看着溪水流过一颗颗圆石,欣赏溪边的那些橘色小花。就在这睡眼惺忪的发呆时刻,我看到溪流对岸一颗大圆石下方有东西跑了出来:起初只是个黑影,就像云朵掠过天空时在海面留下的阴影。但是,等到它愈来愈近,那东西开始有了具体的形状,原来是一只乌龟,它那高耸的坚硬龟背划破水面,而我立刻知道了那是什么。
“欧帕伊伏艾克!欧帕伊伏艾克!”我大声喊叫,并且听见其他人朝我跑过来。
我说我知道那是欧帕伊伏艾克,但这只是因为我们在它们栖息的岛上;除此之外,至少从第一眼看来,那只海龟真的没什么特别之处,可能比我想象的还要小一点(龟壳大小跟汽车轮圈盖差不多),而且毫不令人意外的是,它的四只脚较像鱼鳍,比我想的更像海龟。(5)接着我忍不住靠过去看,它已经暂停往下游涉水,而是四只脚在水中缓缓逆流踏步。它的龟壳跟驼峰一样高耸,颜色是金龟子身上那种带有光泽的绿色,绿到看起来有点黑,纹路也方方正正、整齐得像是凿子刻出来似的。但是它那小小的龟头形状很奇特,好像一颗长在长长伸缩望远镜上的腰果,让我有了更深入的想法。先前我不曾想过动物会具备人类的特色或智能,但是看到这一只欧帕伊伏艾克,我感到有点尴尬,只能用“人模人样”来形容它。我直视着它那一双凸出而萎靡的琥珀色眼睛,有那么一瞬间,我竟对塔伦特的故事有点信以为真,觉得这是一只充满智慧而坚毅的动物,而我们只是它的客人,不比它高明多少。我听到三位向导在我身后用乌伊伏语低声讲话,讲的都一样,语调像是蟋蟀低鸣,所有人沉默片刻过后,海龟对我们眨眨眼,然后继续游泳了,几乎展现一种高傲的神态,龟头依旧抬得高高的,鱼鳍状的龟脚在水里规律地划动。
我们杵在那里看着它离开,在它离开视线后,三位向导开始讲话,像连珠炮似的,我可以看出他们流露出兴奋与恐惧的神情。
“这是他们第一次看到欧帕伊伏艾克。”塔伦特低声向艾丝蜜和我说,我们看着他们三个讨论起刚刚看到什么,速度快到好像要一口气把刚刚的记忆都删除抹去,而不是记起来。
我们则是一语不发,就连艾丝蜜也是,只是看着他们。当下我只觉得他们那种近乎惊慌失措的表现令人好奇,到后来我才了解其中深意:神明只应该出现在故事、天堂与其他世界里,不该被人类看见。如果我们这种凡人踏入他们的领域,看到我们不该看的,接下来会遭遇的,只有灾难。
看到海龟后,我们在奇怪的氛围中度过了几个小时。我没想到三位向导居然这么健谈,每天走路时,他们都走在前方远处,而且说来丢脸,我几乎不会想到他们三个。今天他们却跟我们走在一块儿,几乎就在附近,好像为求心安,希望我们能保护他们(不过这就有点令人担心了,除了塔伦特,我们几乎没带任何可以保护他们的装备),而且他们虽未讲话,也不能说完全没出声。他们跟我们不同,走路时不会气喘吁吁,也不会停下来擦擦额头的汗水,事实上,他们的呼吸量似乎比我们少,丛林里的热气对他们也没有影响。但是这天下午,我才发现他们发出的那些声音就是丛林之声的一部分。例如,在一些看不见的虫子吱吱鸣叫掠过天际之后,他们也用小小声的鸣响回敬那些虫子,还有通报彼此的位置时,也会吹出优美轻快的哨声。
那个又湿又重的东西从天而降时,我们就像这样都没讲话,落地之际,它发出汁液饱满且让人充满想象的啪声,就像一块生肉从高处掉下,砸在另一块生肉上。三位向导吓了一跳,又开始说话(而我恐怕也尖叫了一声),他们聚在那个东西四周。那是我从没看过的一种水果,外形雄壮无比,大约有四十五厘米长,跟茄子一样粗,颜色是热带黄昏特有的甜蜜嫩粉色。但最特别的是那个水果会动:有东西在那毫无污点的薄薄果皮里面钻来钻去,水果表面时而隆起又复归平坦,一整条持续地起伏不定。三位向导再次一起开口讲话,激动不已,塔伦特也跑过去,跟他们齐声交谈。
“那是玛纳玛果。”他解释道,“只有在这么高的山上才有这种水果。这代表我们越来越近了。”然后他从法阿手里把水果拿过去,用小刀从中间划开。一群不断蠕动的虫子从开口处跑了出来,大小和颜色都跟刚出生的幼鼠差不多,接着就掉在地上,扭动着散开了,在布满青苔的地面上,它们看起来就像一批突然开始动起来的牛铰肉,为了不被吃掉而扭动着逃走。(艾丝蜜似乎觉得很恶心。说真的,我也有一点。)“它们是胡诺诺虫。”塔伦特继续说。在那片刻间我发现他好平静,不管大自然把什么东西丢在他面前,他显然都不为所动,不但不符人性,甚至有点可疑。“孵化期的时候,它们都住在果子里,成熟后会立刻让水果爆开,钻出来变成蝴蝶,而且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蝴蝶。”他对着我们微笑,“如果能抓到胡诺诺虫,可以当美食吃掉,而且玛纳玛果也是。”他用刀背把最后几只留在上面的虫子拨掉,切两片玛纳玛果给我们吃。虽然不想吃,但我能说不吗?艾丝蜜已经把她那一片往嘴里送了。果肉的颜色跟果皮一样,不怎么甜,吃起来有点纤维,而且带有肌腱的肉感与嚼劲。塔伦特拿另一片给我吃的时候,我摇摇头,于是他耸耸肩,把其余果肉拿给向导们,他们则直接用手把果皮剥下来吃掉了。果肉与他们的暗褐肤色形成了强烈对比,更显粉嫩多肉,我却感觉到一阵无法言喻的恐惧。
我们越往前走,玛纳玛果掉落的频率也越高,而且每次都是重重落下,令人不安。有一次我碰巧抬头往上看,发现极目所见都是果子的底部,仿佛天上布满了飘浮的肿瘤,没有与任何东西相连,只是悬在我们头上,就像奇怪的粉红月亮。渐渐地,其他各种树木也开始被树皮像层层鱼鳞的玛纳玛树取代(先前到处都是卡纳瓦树),最后我们似乎被玛纳玛树包围了,空气里隐约弥漫着一种人类的气味和不干净的气息。
就在我几乎绝望,认为法阿找不到那棵做了记号的玛纳玛树之际,乌瓦叫了一声,指着一棵玛纳玛树的树干,上面有一大片不规则的血迹,仿佛泼上去的油漆一样古怪。走近一看,我发现那并非血迹,而是活生生的东西,简直像是外露的器官,宛如那棵树有自己的器官结构似的。哦,天哪!我心想,难道这片丛林里没有任何正常的东西吗?难道水果一定要动来动去,树一定要会呼吸,河水喝起来一定要像海水吗?为什么这里的一切都不遵守自然法则?为什么一切都强烈暗示着魔法的存在?所以,我只能不情愿而且疲惫地直接走过去。但过去之后,我才发现那真的是一棵树,本来被我当成跳动的心脏或呼吸的肺脏的,其实是一群蝴蝶,它们猩红色的翅膀上布满了淡淡的金黄色斑点。它们当然就是那些蠕虫长大后的模样,塔伦特挥手把蝴蝶赶走(我看着它们散开,在我们的头顶上短暂地盘旋,像一朵蓄势待发的云,这让我稍感悲伤),此时我才搞清楚,刚刚它们回到那棵曾经庇护它们的树,吸吮树汁,就像塔伦特先前说过的,此时汁液已经凝固,变成玻璃似的半透明泡泡。
我们办到了。法阿就是在这棵树的位置,看到了那些不像人类的人。走了那么多天,终于到了。但我很快就意识到,我们根本没有计划,于是我的成就感很快消失殆尽,甚至有点歇斯底里了,心想:塔伦特应该有好好思考过吧?难道要我们像寓言里的孩子一样守株待兔,等那些被我们认定不像人类的人自己现身,像梦游者一样?我脑海里已经浮现的景象是,我们全都转身离去,穿越湿湿黏黏的层层丛林,抵达岸边——然后呢?我们会回到乌伊伏岛,艾丝蜜与塔伦特回加州,而我呢?还是一事无成。我发现自己跟当初在史密斯家的时候一样不知所措,悲苦地思考一个问题:难道我的人生注定是一场闹剧,还是只是有时运气不佳而已?
塔伦特和法阿讨论了好久,最后宣布我们将在那里扎营过夜,隔天再继续走。艾丝蜜和我都没有追问更多的细节——我想我们都不敢问,而且我们都没有质问他的习惯,因此只能乖乖把东西放下。我还记得他的语气听起来有点气馁,奇怪的是,我居然有点高兴。其实我应该惊觉不对劲才对:因为就像他说的,我们会来这里全凭他的预感,没有他的带领,我也只是一个漫无目标的愚蠢青年,被困在一个只有疯子与神话的森林里。
那天晚上我还是做了梦,但也许是白天再次晒到太阳的关系,也可能是我不死心,错误地深信自己正在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或是我吃了那奇怪的玛纳玛树的果肉,夜里还能听见果子啪啪啪地重重往下掉的不规则交响乐,我的梦境里都是一些再普通不过的事物,一些熟悉而平常、我从不认为会失去的东西:像是一双我拥有过的普通皮靴,鞋底沾满薄薄一层干掉的草皮;我们家外面那棵榆树,它似乎象征一切庄严而尊贵的事物;一件曾经属于我父亲的老衬衫,上面的格纹布褪成接近白色的淡蓝;还有欧文,他的脸化为一颗星球,飘浮在布满涟漪、丝绸般的黑色宇宙里,我看不出他有何表情,但直觉地感到他心里充满了怜悯。
但是,他在怜悯谁?就连在梦里,我也在想这个问题。
怜悯我吗?
隔天我们醒来后吃了早餐,一起坐着。应该说是艾丝蜜、塔伦特与我坐着,向导们已经暂时走开,不知去了哪里。显然,因为缺乏计划,我们只能像狗一样坐着等,等到偶然有事情发生在我们身上。
谁知道我们会等多久?时间当然是以小时计的,但到底要几个小时?这段时间内,我们偶尔可以听见向导们奔跑与滑动的声音,我躺在那里数着某棵玛纳玛树的树枝被多少根藤蔓缠绕(那藤蔓看起来像绳子,上面沾着些许灰尘),不时偷瞄一下塔伦特(他还是一样振笔疾书,而且写得更起劲了——他在写什么?我真想问问他,因为我实在看不出至今发生了什么具有人类学意义的事情),但目光尽量避开艾丝蜜。时至今日,回想起来,我对那天的事仍不禁感到有点尴尬。恐怕我得说一句公道话:年轻人真是不懂得怎样冒险。我真该利用那段时间到处探索,探查一下灌木丛(与两三天前相较,这里的灌木丛已经比较容易穿越了),找找看森林地面上是不是有什么没人发现过的植物(到现在仍让我感到痛惜的是,有许多绿草、蕨类、花卉、树木都是我未曾见过的,应该那天下午记录下来),甚或跟着那些专心的向导去执行毫无头绪的任务。结果我居然躺在那里数藤蔓?藤蔓!这辈子我总以自己的好奇心自豪,自认对知识怀抱无穷无尽的渴望。然而,来到全然陌生的环境里,我居然没有任何作为与见识。
待在某个特定地方的年轻人最大的问题在于,他们总是以为自己将来一定还有机会碰到同样陌生的异国环境。但很少人有这种机会。其实大多数人的生活环境,和世界上其他地方有着无聊的重复性,举目所及都是一样的鸟类、动物、水果、天空与人类。这些事物在各地可能略有差异,但基本的行为模式大致相同:鸟儿鸣叫振翅,动物觅食低吟,水果看来麻木而没有活力,天空中的云朵与星辰时有时无,人类都穿着衣服,杀生、吃饭、死亡。先前我就曾多次意识到,伊伏伊伏岛上发生的事情跟其他地方不太一样,但是我太过稚嫩,无法体会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件事。(现在回想起来,也许塔伦特早就体会到了,而这就是他一直在笔记本里撰写的东西:他所记录的终究并非他的人类学观察,而是岛上的奇闻逸事。)只有老人在观察周遭环境时才会赞叹不已,因为到了我这种年纪,才有办法认清各地的大同小异,而世上的所有问题与奇观都早已有人发现并记录了下来。
我多么希望在一阵等待过后,早上快要结束之际,法阿会突然带着那些人回来,出乎意料、充满戏剧性地把我们包围,就像我们也没想到会被森林里的玛纳玛果包围一样。但是事与愿违,最后,塔伦特与不断摇头的法阿又商量了一下,宣布接下来我们要分头跟各自的向导朝不同的方向出发,他语带含糊地说:“去探索这片区域,寻找线索。”他跟法阿往北朝更高的地方走,艾丝蜜与我分别往东边和西边去。等到太阳西下,再回到树下集合。
现在回想起来,令我震惊不已的是,他的解决方式实在是漏洞百出,只是权宜之计。但这在当时似乎是最合理、实际的选项,我们也只能那么做。在不合理的情况下,任谁都会坚持执行看来合情合理的构想,无论那个构想是多么薄弱而粗疏,多么欠缺周严的计划。
所以我们就散开来,我确定所有人都不相信最后会有什么成果。我们要找的当然就是法阿看到的那些人啊!我们怎么知道他们的确存在?你亲眼看到了欧帕伊伏艾克啊!我提醒自己。但是我内心深处浮现了一个质疑的声音:你只不过看到一只海龟,如此而已。一只被你当成神明的海龟。现在你跟其他人一样迷惘了。我无法反驳这个声音。这个声音说得没错,我是迷惘了。
先看到那个人的,是法阿。
这是我们在很久之后才知道的。太阳几乎已经西下,整座森林一红如洗,充满鬼气,光线令人毛骨悚然,天空中似乎弥漫着一抹抹鲜红的血光。艾丝蜜、阿杜、乌瓦和我一直等待着,等待法阿和塔伦特归来,时间愈晚,乌瓦和阿杜愈是感到焦虑,轮流跑上山去查看,另一人则留在原地守护我们的东西和我们,好像把我们当成囚犯或小孩(我想对他们来讲,我们比小孩好不了多少)。
最后他们终于出现了,沿着山坡往下走,法阿快速地大吼大叫,后面跟着塔伦特,他后面又跟着另一个人,我们全都站着看着他们从树林中走出来。我看到两位向导露出恐惧的神情,我知道我自己也是。但是,我要先把之前发生的事说一遍。
那天早上我们分开后,塔伦特和法阿走过那棵“蝴蝶树”(尽管没有人把话说清楚,但我们已经把它当成某种地界:在它以下的区域是我们熟知的,再往上走就进入了未知境地。这种区分当然是多此一举,因为整座岛就是未知境地——那棵树以下的区域并没有比更高的地方容易掌握),进入更高的丛林。走了几百米之后,树林持续变稀疏,不过树冠却变得更庞大,更像伞盖,导致天色愈来愈黑,空气更为凉爽,光线昏暗,所有声音都被闷住了。在这之前,我把“森林”跟“丛林”两个词交替使用,但这里实际上比较像森林——童话故事中那种被施了法术的森林,空地里会出现亮晶晶的糖果屋,野狼也会讲话,头戴老妇人的帽子直立着走来走去。身边的植物也不一样了:再也没有那种贪婪的捕蝇兰花与俗丽的菠萝花,以及粗矮的苏铁树,取而代之的是漂亮的素色蘑菇和紧闭的螺旋状蕨类。
他们约莫走了一小时后,听到一个声音:没什么特别的,声音也不大,就像有一张纸在头顶高处发出沙沙的声响。如果是两天前,他们可能觉得那没什么,应该又是一群雾阿卡在卡纳瓦树的枝干上跳跃嬉戏,或是那烦人、有攻击性的巨嘴鸟啪的一声把鸟粪喷在了树干上,就像散发磷光的黄色油画颜料。但是这里的动物都很安静,而且动作鬼祟(他们曾看到跟拉布拉多犬一样大的毛茸茸的树懒挂在树枝上睡觉,也曾目睹背上有发光蓝色斑纹的蜘蛛小心翼翼地爬过如纤维玻璃般的蜘蛛网)。这里是一个让万物屏息的无声境地,四处弥漫着一股焦躁不安与隐忍不发的气息,好像随时会变成一个色彩缤纷的嘈杂派对。所以听到那个声音后,他们就停下来注意倾听。塔伦特发现一件荒谬的事:他居然在数数,好像数到某个数字,他们就会有所发现。
等他数到七十三,法阿抓住他的手臂,往某个方向一指,他看见有动物从他们左边四五十米的一棵玛纳玛树树干往下爬。那只动物的攀爬技巧不好,姿势不算优雅,但是等它现出身形时,他误以为那是一只树懒,不是人类。人类的姿势应该是头上脚下地往下爬,但那只动物不一样,是头下脚上,用手臂紧紧箍住树干,身体其余部分则是放软没施力,在后面拖着。玛纳玛树的树枝又稳又平,几乎从底部到树梢都有一根根树枝,但是那只动物并未利用树枝,像人类一样把树枝当梯子来爬。它只是跟蛇一样持续往下滑动(这个动作难度很高,因为任谁几乎都不可能沿着玛纳玛树的树皮滑动),每当它碰到一根树枝,似乎就被卡住了,感到困惑,显然不知道善用树枝。等滑到树的底部,头碰到地面时,又停了下来,翻倒在地上,有好一会儿只是躺在那里,身体呈“大”字形,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法阿伸出手臂挡住塔伦特,阻止他前进(如同塔伦特后来说的,他不需要往前走,当时他已经看得入迷了,根本没想过要移动)。有好几分钟,他们俩就站着不动,盯着那只躺在地上的动物。
终于,那只动物做了几个动作才站起来:首先是坐好(没用手肘把身体撑起来,而是靠腰力直接坐起,好像有一台隐形的滑车把它拉起似的),再次停顿之后,才突然站起身。然后它开始走动,法阿和塔伦特则退到了一棵树后窥探。
它比法阿还要矮一点,一米二左右,女性,身上的乳房喂过奶,呈下垂状,肚子看起来又圆又硬,扁平的脚板跟法阿一样宽,甚至更宽,多肉的脚趾陷进土里。她全身毛茸茸的,私处的阴毛浓密打结,头顶着一团黑发,全缠在一起。她的小腿长满了毛,背上也是一整片皮毛。头发上附着各种东西,像是树叶、土壤、水果与粪便。塔伦特看到她的阴部趴着一只胡诺诺虫,好像体外器官似的。他觉得她的动作跟人类一样,只是笨手笨脚,好像很久以前有人教过她人类的动作,但她后来慢慢忘了(他们看她用一样僵硬的动作弯腰,捡起一枚玛纳玛果,立刻狼吞虎咽了起来,许多胡诺诺虫从她的指间跑出来,在她的嘴边糊成粉红色的一团)。然后,她又突然转身,直勾勾地看着法阿和塔伦特,法阿躲到树后面,并且因为惊恐与恶心还低声惊叫着,塔伦特则是从树后面走出来,朝她走过去,完全不顾法阿伸手抓他,求他别过去。
现在他知道她的动作在开始前都没有预兆,所以他走得很慢,很小心,在距离不到十米的地方停了下来。她一直看着他走过去,手里仍抓着那颗有虫的玛纳玛果,嘴里与手掌上仍有许多虫子往下坠,在她的肚子上弹一下,掉到地上,她的嘴巴大张,看起来很呆,一双眼睛始终不曾离开他。
塔伦特又朝她走了一步。她看着他。他又跨出一步,她还是没动。再跨一步,他几乎就可以碰到她了。接着,他又踏出下一步。
此刻她开始大叫,音调忽高忽低,忽高忽低,音域从咆哮到哀号,再变成尖叫,然后又由低到高,从头来过。他可以听见法阿在后面叫他:“走开!走开!”但他没走开,还是待在那里,与那动物相隔数米,他的手臂仍朝着她伸去,她的手仍紧握那颗玛纳玛果,蠕虫一只只往她的脚边掉,在弥漫着可怕鬼魅气氛的安静的森林里,只有她那可怕的尖叫声持续缭绕着,听来没有任何节奏。
接下来声音就停了。她闭上嘴巴,声音就此停歇,但回音似乎还在丛林里流窜着,她又吃起她的玛纳玛果,他只听见她不断发出窸窸窣窣的舔食声,只看到她粉红色的舌头持续伸进那粉红色水果的缺口里,纤毛般的虫子则不断从她的嘴角掉出来。她似乎忘记他就站在她面前,然后他用乌伊伏语跟她说了简单的几个字:“嗨,你好吗?”她没回答,他便回头朝法阿走去,她也没看他离开。
“法阿,”他低声说,“给我一罐罐头肉。”
他用手指拉开罐盖,急忙把肉切成片,再用指甲把肉挖出来,边挖边走向她。等她再次到了他伸手可及的范围时(转瞬间他换了个念头,他也在她伸手可及的范围),他便放一片肉在地上,然后朝法阿的方向往后退,大概每隔三十厘米放一片粉红色的罐头肉(他发现,罐头肉的粉红色跟玛纳玛果的颜色一样,尽管他以前未曾这样联想过),一直退到树后法阿站的位置。法阿的眼睛睁得好大。
过了一阵子,她才注意到这件事。她已经把玛纳玛果吃掉了(她吃得真是一干二净,又大又平的舌头用力吸吮果皮,塔伦特可以看到她的双颊像钱包一样往内收),呆呆地站了一下,呼吸声十分粗重,好像刚干过粗活,硬硬的肚子上下起伏。
转身时,她一脚踩在罐头肉上,塔伦特看到肉被她踩烂后,宛如浓浓的熔岩缓缓散开,流到她沾满泥巴的皮肤上。有一阵子她好像又忘了一切,像一尊瞪大双眼、正在喘气的雕像,舌头傻傻地往外掉,眼神茫然。然后她低头往下看,动作非常轻松,好像在欣赏一双新鞋。看到罐头肉之后,她很快就趴在地上,用力闻嗅那食物,湿湿的鼻孔一张一缩,发出夸张的鼻息声。闻了一阵子之后,她四脚着地,像一头猪似的在那片肉的周遭绕圈圈,然后像猴子般屈膝蹲着,用手掌把软肉送到嘴边。吃掉第一片肉之后,她休息了一下,打了一个嗝,但是没起身,而是用四肢摇摇摆摆地走到下一片肉旁边,重复刚刚的动作(先看后闻,吃完后打嗝),直到她接近树边,近到法阿跟塔伦特都能闻到她的体味(很像肥料的臭味,但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时才停下来。接着,法阿朝她扑了过去,用双手环抱她的腰部。
他本来以为她会死命挣扎,但她只是转身看着他,嘴收回来,点点头,睁大眼睛,好像这三个动作必须连在一起做才行。塔伦特与法阿虽然做好了她会再度大叫的准备,但她却没叫。片刻过后,她的嘴巴突然恢复成先前开开的形状,又开始眨眼睛,头往前垂,就像一具松掉绳子的木偶,准备好随时回到木盒里,耐心地等待下一个人让她重获新生。
法阿松了手,把她放开(她用力坐下,但膝盖没弯),然后跟塔伦特瞪着她看。
“这就是我看到的东西。”法阿跟塔伦特说,“她是其中一个,但还有许多个,有男有女。他们就跟她一样,站在那里,瞪大眼睛,没事也会大喊大叫。但是其他人呢?为什么她自己在这里?”他语带忧虑,但塔伦特分不出是为她还是为他们自己担心,也许是想到他们势单力薄,森林里却可能还有几十个这种不像人的人吧。他看得出法阿精疲力竭,心里还十分害怕。也许他觉得,或者也希望这种人是他想象出来的,但事实证明那并非想象(神话中的东西再度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眼前),这令他感到困惑而惊恐。
“我们回去吧。”塔伦特轻声跟法阿说,他知道自己会带着这个女人回去,虽然她的存在会让可怜的法阿感到很不安,但是他不能当作没发现她。法阿完成了任务,如今却因为知道她的存在而痛苦不堪。
于是,他们慢慢走下山。法阿走在前头,一路沉默不语,提心吊胆,塔伦特紧跟在后——而她则走在最后面(他们原本以为必须用更多罐头肉哄骗她,没想到她却自然而然跟了上来,嘴巴开开的,像诡异的南瓜头灯笼,牙齿尖锐,如打火石一样发亮,牙龈外露)。有时她会掉队,有时又停下来,瞪大眼睛或抓抓自己,塔伦特会走过去叫她,她似乎也听得懂,因为她会继续跟上。
法阿自然想离那生物远远的,赶紧回到两位同胞身边,于是早早就冲到前面去了。等到他高声大叫时,塔伦特一开始看不到他,只能循着他的声音跌跌撞撞前行,被树根绊倒好几次,也在青苔上滑倒,最后终于看到法阿指着一根约一点五米长的细矛,插在玛纳玛树上面,树的汁液从矛头周遭流出,像在冒泡。矛插得很紧,他们俩奋力拔矛,发出使劲的声响。拔出来一看,矛头尖锐,而且整根以树木为材质,非常坚固。
先前法阿也曾感到不安。但此刻,塔伦特第一次看到他这种目瞪口呆的模样。乌伊伏人都是自制长矛的能手,每个成年男人向来长矛不离身:长矛可用于猎野猪、刺章鱼,过去也曾被用来猎杀人类。但是,任何乌伊伏人都知道不该把长矛丢在那里。乌伊伏人的长矛等同他们的灵魂,就像一句谚语说的:Ma'alamakina,ma'ama。(6)如果战士战死了,不管他的长矛掉在哪里,都会有战友帮忙把长矛找回来,还给战士的家人。长矛是乌伊伏人唯一会投入感情的物品,但也许“投入感情”这种说法稍显不足,太过轻描淡写了,应该说:长矛是他们唯一真正珍惜的东西,其余一切都是“拉”,意指没有意义的东西。(7)
所以,难怪法阿会害怕:一支被弃置的长矛,长度更胜于他看到过的任何长矛,被留在这个神秘且不友善的地方,宛如某种征兆。尽管当时塔伦特没跟法阿多说什么,但他会那么兴奋,不令人意外:那根长矛,跟站在他身边、又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的生物一样,都足以证明另一个世界的存在。他只需把那个世界找出来。
后来,我们帮她取了一个非常没有想象力的名字——夏娃,因为她是同类女人中第一个被我们发现的。就在塔伦特用急迫的声音与向导们低声交谈时,艾丝蜜和我带着她到河边清洗了一番。
我不得不说,艾丝蜜照顾女人实在很有一套,比我想的还要温柔。夏娃怕水,怕水的湿冷,因此当皮肤碰到水的时候,她开始尖声大叫起来,阿杜还跑过来确认了一下艾丝蜜和我的安全。
我们从她的背部开始用一块白布清洗她。我在不悦之余,发现那块布是塔伦特的内衣(那件内衣放在艾丝蜜那里多久了?),而且在帮夏娃擦背时,每擦一下,布的颜色就会改变一些,陆续变成灰色、灰褐、褐色与黑色。我非常小心,擦的时候不敢太用力,但是艾丝蜜下手就比较重了,擦背时,好像把她身上的污垢当作一层层可以剥除的瓦砾碎片一样。不过,艾丝蜜做事还是非常按部就班,不会虐待她,用布擦拭她的胸口、腋下,还把她遮在身前的双臂扳开,擦拭她的腹部,同时,艾丝蜜总会说明自己在做什么:“现在我们来帮你清洗手肘,然后是前臂。你很强壮,不是吗?接下来是你的手掌,然后换脖子。”——好像这是艾丝蜜每天在做的事,她在丛林里看不见尽头的蜿蜒河边清洗过的半人动物,夏娃不过是其中一个。
至于夏娃,她比我想象的还要有耐性,但是当我们帮她梳理头发,用玛纳玛树的枝条把打结的部分分开时,她就会咆哮,喉咙传出低鸣声,露出又小又尖的利齿,艾丝蜜就此走开,双手举起,做出投降状。接着,我们带着比较干净的她回去找其他人(不过,容貌没有多少改善),强迫她坐了下来。
后来,我们喂她吃东西——应该说是艾丝蜜、塔伦特和我喂她,因为向导们不愿意。她取走我们手掌上的湿滑罐头肉,有时用叼的(她那又湿又皱、看起来有点像私处的双唇亲过我的手),有时用手掌刮取。她似乎不会使用手指——等到她躺下睡着了,我们所有人才拿着塔伦特的手电筒照着她,把她看了个清楚。我们讨论了一下是否该限制她的行动,最后决定用一条长长的绳子绑住她的双手手腕,拴在附近一棵树上。我们在她的双手间保留了足够长度的绳子,让双臂可以自由活动,但也没长到可让她为自己松绑。在绑她的时候,她把大便拉在了自己身上,睡觉时舔着嘴唇,偶尔还叹口气。在黑暗中,她的粪便看起来是奇怪的紫红色,像胎儿的颜色,又因为吃了罐头肉而充满酸味,显得很恶心。后来,整片森林都暗了下来,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只好躺下来。但我确定,当晚除了夏娃,没有人睡得着。我们只能躺在那里不动,听着她发出满意的呼噜声与鼻息,搭配呻吟般的叹气,等着太阳升起。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忙碌无比。无论是后续的计划、往上方或下方的森林搜人,还是采集食物与规划路线的工作,我都交给了别人,把自己所有的心力投注在了夏娃身上。她的身高一米三二左右,粗壮结实,我猜她生过小孩,也许生过不少个:她的乳房已经被吸干,乳头仿佛身上钙化的疣,像大象皮肤一样又灰又硬。我没办法进行阴道检验(我试过了,但是她大声尖叫,使尽吃奶的力气死命挣扎,就连三名向导与塔伦特抓住她的四肢,也没办法稳住她),但我猜她已经过了更年期——我依据的是她大概的年纪,以及体毛的数量与密度,不过因为没有其他乌伊伏女性可供比较,所以无法判断她们的体毛是不是都那么多,还是夏娃是个例外。至于她的牙齿,就如我提过的,又尖又利,但是牙龈状况似乎很好:当我按压她的牙龈时,感觉很坚固干燥,口气也没有腐臭味。她头骨的底部有个小小的粗糙刺青,被一头乱发与脖子上一圈圈的肉给挡住了,现在看起来像是墨渍,图案就是塔伦特曾在地上画给我看的象征符号:欧帕伊伏艾克的符号。当我叫塔伦特过来看的时候,他想伸手去摸,快摸到前却停住了,手指在刺青上方徘徊,夏娃的头发落在他的手指关节上。
她倒是不挑食,而且知道什么是食物、什么不是。我们把一堆草摆在她面前测试她,她没有吃(她的确闻了好几分钟,闻得很用力,有些草屑还跑进了她的鼻孔里,害得她大声咳了起来),但不管我们吃什么,她都会吃。早上醒来时她会饿,到中午又饿了,除此之外,她不是很挑剔;白天她有觅食的习惯,找到后会立刻吃掉。她醒着时,我们总会拿东西给她吃,但有一天我们故意不给,看看她会怎样,结果她瞪大眼睛、喘气,一会儿过后就站起身来,开始觅食,在丛林里跨步搜寻,把叶子、青苔与蠕虫搜集起来,弄成一堆,分类后,把蠕虫吃掉,留下其他东西。她知道什么可以吃,但是无法分辨气味:后来我们试过那些又肥又白、外表油亮的蠕虫,发现它们有一种令人几乎无法忍受的苦味,任谁尝到都会把五官皱成一团,并且开始咳嗽,口水也消失殆尽,但夏娃却能吃很多蠕虫,有节奏地不停嚼食,好笑的是,连速度都像行军一样稳定,咽下时发出很大的吞食声。借由观察她,我们发现丛林里可吃的东西比想象的要多;我们只顾着吃玛纳玛果,忽略了蠕虫,还有聚集在树干底部的某种清甜叶子,脆弱而叶脉明显,外形像莴苣,还有某种未知昆虫的苍白卵囊,长得像布丁,在粗厚树根构成的浅浅洞穴里随处可见。当然,这些新发现都不是什么美食(那种叶子吃起来跟海草一样清脆,但是没有味道,至于那些虫卵,则是一个个光滑、黏稠、浓密的小团),但是令我们惊讶的是夏娃总能找到它们,因为据向导们说,那些都是乌伊伏人不会想去吃的东西,更不会学着辨认它们。
就性格来讲,大部分时候她还算平静。有时我知道什么会惹她生气(在帮她做阴道检测前,我就知道很可能不会成功),但有时我也不太了解她——她的表现温顺,任由我检查她的喉咙、嘴巴,也让我用卷尺测量腰围、大腿围与头围,但是随后又会转身对着我露齿咆哮,睁大眼睛,虹膜好像漂浮在果冻状的蛋白上。然后,她又会同样突然地恢复了原状,回归到痴呆梦游的状态,她那白得令人不安、如牡丹花粉嫩的舌头,从两片发黑、粗糙的嘴唇间伸出来。她的突然之举每次都吓到我,然而见识过几次之后,我知道她没有恶意,甚至只是无聊在作祟。夏娃也有焦躁不安之处:每天醒来她显然都不记得前一天的事,而她对我们的耐性也有限。只有在吃食或觅食之际,她才会展现好奇心。
到了夜里,喂她吃完东西,把她绑起来之后(塔伦特、艾丝蜜和我倾向于不要绑她,但是法阿坚决反对,高举那支他发现的长矛证明自己有理,说话速度快到连塔伦特都只能默许,主要是为了安抚他),我们才会开始聊天,分享当天的发现。向导们(此刻他们已在附近就寝)每天持续往丛林的更深处走,每次走几小时,寻找其他被弃置的长矛或跟夏娃一样的人,但一直毫无所获。他们在丛林里的表现犹豫不前、畏畏缩缩,这对我们没有好处,但我们很快也明白了我们已经别无选择,只能进入丛林,往岛屿的高处走,直到我们找到塔伦特想找到而法阿害怕的那些人。
我每天都会向塔伦特报告我对夏娃的观察结果,我可以感觉到艾丝蜜想打断我(她非常不耐烦,一直想插嘴,结果把气氛搞得很僵),但她始终一语不发,任由塔伦特听我说明,问问题,并响应我的见闻与记录。
“你觉得她年纪多大了?”某天晚上塔伦特问我。
我说很难论断,但我想,种种迹象显示她也许六十岁上下。(8)判断依据是,她的头发已经灰白,她的牙齿状况,下腹部布满皱纹、像皱巴巴又忧郁的狗脸,还有她对嗅觉的依赖更胜视觉,我发现她的行为跟猪一样,总是从近距离用力嗅闻所有东西,也许是出于必要,以弥补不良视力而培养出来的技巧。她最喜欢吃的蠕虫,在薄暮中总是白得发亮,宛如星星,但她还是没办法直接从地上把它们抓起来,而是必须先把所有东西弄成一堆,放在面前近处,从里头挑出虫来。但这当然很难讲,我没办法验证我的直觉,她也没办法和我沟通。不过,这种近视问题似乎是她身上唯一严重失能的地方(除了她明显没有语言能力,也无法记忆外),这与她的年纪直接相关。就其他方面来讲,她的健康状态良好,甚至可以说,就一个在丛林中不知独居多久的人来讲,她算得上身强体壮。吃喝拉撒睡都很正常,四肢强健,小腿肌肉发达,听力出色——她可以听见玛纳玛果从高空中呼啸着掉在地上的声音,这一点我是绝对办不到的。每天早上,我都会帮她测量脉搏,其状况之稳定令人印象深刻,听起来就像远方传来的原始部落的鼓声。(后来我年纪大一点后,回想起她另一项身体素质,也会每每让我惊讶且羡慕:她显然没有寂寞的感觉,不需要任何人在身边,只要食物,而且我们的存在一点也没改变她每天既定的行为模式。)
“六十岁。”塔伦特低声说。
“我也有可能猜错了。”我很快补了一句。
“不,”塔伦特说,“我想你很可能是对的。六十岁。这让我得好好想一想。”但是他不再说话,艾丝蜜以为他会继续讲,所以等了一会儿,不过最后还是低声说该准备睡觉了,于是我就跟她一起去铺垫子,独留塔伦特在那里思考,不与人分享他的私密想法。那种习惯,我只能一再地尝试去想象。
乌伊伏女性的身高平均一米三七,男性为一米四二。一般的乌伊伏家庭有四个小孩。乌伊伏人的身材矮胖结实,脚板宽大(擅长游泳)、大腿较长(善于长途跋涉)、手臂粗壮(丢东西丢得很远),手掌则是又小又方。女性跟热带气候地区的所有女性一样,初经来得很早(最早八岁,通常在十岁左右),到四十岁更年期结束时,也就停经了。乌伊伏族的族人向来以卓越的听力和嗅觉著称,但他们很容易有蛀牙。男性与女性的主要死因都是腹泻,可能是因为平常的饮用水或者洗澡水的缘故。平均寿命为五十二岁。(9)
当然,在帮夏娃体检时,我还不知道上述各项信息。所以隔天早上当塔伦特要我也帮三位向导做体检,作为不完美的对照组时,我根本没多想。让我讶异的是,他们跟夏娃的相似度很高(至少表面上看来如此,此刻我暂时只看到表面特征),例如牙龈的状况、身体的弹性、绝佳的听力与反射动作很快。他们耐心地接受了我的检验,我张开嘴巴,他们也乖乖张嘴,当我示意让空气充满胸腔,他们也跟着深呼吸。我甚至帮他们做了简易的视力检测:从笔记本撕下几张纸,画黑色记号,然后站在六米外,要他们用手指头表示自己看到纸上有几个记号。
“那三个男的怎样?”当晚塔伦特问我。
“健康状况很好。”我随口答道。
“你估计他们几岁?”他轻柔地问我。
“夏娃的年纪在六十岁上下。”我斩钉截铁地答道,“阿杜可能年轻几岁,他的牙齿没那么糟,视力也稍微好一点。”不过,我没提到视力检测的结果让我很讶异,三个人的结果都很差,比我预估的还差。一开始,我还以为他们不懂检测方式,但是等到我离他们近一点,显然他们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们是真的看不到。
“哦。”塔伦特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关于阿杜你说对了——他的确比其他人年轻。”他又顿了一下,“阿杜今年四十岁,乌瓦刚满四十一岁,法阿四十二岁。”他的口气听不出一丝得意,只有一点悲伤与惊奇。
我只能沉默以对。“但……他们不可能是那种年纪。”我不知道说这句话有什么用。
塔伦特露出他特有的浅浅微笑,带着一点忧郁。“在这个国家,他们算是老人了。”他说,“在这里,四十几岁就是像他们那个样子。真正的问题是——”他朝着夏娃的方向点点头,“为什么一个六十岁的人会只有四十岁的样子?”
“嗯,”我坦承不讳,“那只有一个简单的解释——是我搞错了。她的年纪一定跟他们比较接近。”
“我想并非那样。”塔伦特说完后,对着法阿大叫。他看见塔伦特要往哪里去的时候,有点不情愿。三名向导都尽可能避开夏娃,但法阿是躲得最厉害的一个。离她还有几米,他就停了下来,塔伦特把她那一头像胖海狸尾巴的乱发推开,给他看她身上的刺青,他把脖子往前伸,踮起脚跟,像一只白鹤似的把躯干放低,死也不愿往前靠近一步。
等他看到刺青后,反应很直接。他那奇怪的姿势维持了好一会儿,丝毫不曾动弹,双手仍摆在身后,好像在模仿某个英国绅士,然后才慢慢靠近她。跟塔伦特第一次看到刺青一样,他的指尖也停在刺青上方,接着像被烧到一样突然抽走。他跟塔伦特叽里咕噜了一阵,语气听起来很生气。我不懂他在说什么,却猜得出他的意思。——搞什么?这是在开玩笑吗?——透过塔伦特低声安慰他的语气,我猜他是在说:不,不是开玩笑。冷静点。冷静点。(即便过了那么多天,听了那么多对话,乌伊伏语对我而言,仍像连在一起的一串喉塞音,许多“呜”的音听起来又快又急,被三四个类似的粗鲁子音隔开。多年后在马里兰州,我站在儿童游乐场边,看着我那几个刚抵达美国的儿女被邻居小孩嘲弄。只见他们手做挖匙状,伸进我儿子、女儿的腋下,追着他们跑,同时发出卡通片里大猩猩的声音:“呜——呜——啊——啊!窟——呜——咖——啊!”我不禁同意他们对于乌伊伏语的诠释。)
法阿用力踱步离开,他跟塔伦特之间的争论似乎还未化解。
“他为何这么生气?”我问道。
塔伦特叹了一口气。“他认出了夏娃的刺青。”他指着夏娃,此刻她发出几声野猪的呼噜声,趴在地上。“我本来就料到会这样。只有活到六十岁才会被刺上欧帕伊伏艾克的符号。刺青时会举行一种特别的仪式,接着大开宴席。”他低声说,“我自己也没见识过。”
我搞不懂。“但这跟他生气有关吗?”
“因为乌伊伏人不会活到六十岁。”
“从古至今?”
“就法阿所知是那样。他的曾祖母在他那个村庄的已知历史上已是最长寿的人,他常常把这件事拿出来讲,但是她去世时也才五十八岁。他没听过有人活到六十岁。那是个不可思议的年纪,是大家梦寐以求的。所以你没有错,诺顿。夏娃六十岁了——至少六十岁,而我们必须把原因找出来,查清楚她是怎么做到的。”
这时,艾丝蜜从溪边回来了,塔伦特告诉她刚刚发生了什么事。我坐在附近听他们讲话,但实际上我在看法阿。他站着眺望远方的森林,与他的两个表亲相隔一点距离(那两个家伙就如塔伦特预测的,正在大快朵颐,一边吃加盐的雾阿卡肉,一边发出满意与回味的呻吟声)。突然间,看着这些寿命短暂的生物在吃另一种寿命短暂的生物,而且双方每天做的事都是找美味的东西来尝一尝,让我开始觉得丛林是非常可悲的地方,甚至想劝法阿趁他还有机会好好享用雾阿卡——毕竟他已经四十二岁了,肯定不会再回到这座岛上。不过,我只是看着他们三个,好像他们是画中人物,而在我身后,塔伦特与艾丝蜜两人正低声讨论,怎么会有伊伏伊伏人能活到六十岁这么大的岁数。
森林就跟塔伦特所描述的一样:四处一片静默,布满青苔,而且神奇无比,在里面我可以感觉到它令人舒缓,但也危机四伏;正是因为它令人舒缓,才会危险无比。
我知道森林正在发挥它的影响力,因为向导们在夏娃身边的行为改变了。他们不是真的那么友善或轻松(即使几乎察觉不到,但我发现每当靠近她,他们小小的手指都紧握着长矛),不过他们开始用乌伊伏语和她讲话,有时甚至伸手摸一下她的皮肤,但只是轻轻掠过,未曾停留,也未曾施力。
只有法阿仍刻意回避。他总是用难以捉摸的眼神凝视她,不过某天晚餐过后,他来找我,指着夏娃说:“伊芙。”(他跟阿杜、乌瓦都这样念她的名字。)
“嗯,”我说,“夏娃。”
“伊芙。”他又复述一遍,拿一根树枝给我,做一个在地上写字的手势。
三人里面只有他识字(艾丝蜜说,他父亲上过一阵子传教士开的学校),于是,当我在地上用三个大大的字母写出她的名字时,他好奇地在一旁看着。
“啊!”他用乌伊伏语的发音方式把名字念出来,“Eh-veh。”
“夏娃。”我纠正他,但他只是露出微笑(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微笑,他跟夏娃一样,都有一口锐利的牙齿),摇摇头。“Eh-veh。”他又念了一遍。此后,我们叫她夏娃,到向导们口中就成了Eh-veh。
那些日子,我们的工作进度非常缓慢,感觉起来倒也没那么糟。每个人都要轮流照顾夏娃(她毫无记性,注意力有限,我们必须把绳索轻轻地套在她的脖子上,像项圈一般),帮她把食物铺在地上,等她趴下闻来闻去,发出猪一样的呼噜声。某天晚上,我们停下来扎营,正在吃玛纳玛果、罐头肉与树上某种可口的蘑菇(多亏夏娃,我们才知道那可以食用),突然间她站了起来,一双扁平脚板用力踏步,走进前方的树林里。夏娃令人难以捉摸,没人能预测她对哪些东西有兴趣,也常造成困扰,她往往执意朝某个方向乱冲,让人又好气又好笑。我们之中总有一个人必须在后面尽责地跟着,结果发现引起她注意的东西,不过是一颗有胡诺诺虫乱动的玛纳玛果,或是不断有水滴打在上面的巨大平坦的树叶。
那一晚,轮到我看顾她时,疲惫的我必须把晚餐摆在一旁,跟在她后面,她脖子上长长的绳索在她身后拖曳着,像是童话中长发公主的发辫。她噼啪噼啪地疾行,步态难看极了,我一直觉得自己低估了她的移动速度,等到她在我们扎营的空地边缘停下脚步时,我已经上气不接下气,最后几米路只能慢慢走。
她凝望着森林深处,里面一片漆黑,处处阴影,但我觉得没什么——她可以像这样呆望前方好几个小时,嘴巴开开的,一双铜铃大眼茫然无神。“回来,夏娃。”我跟她说,等到我弯腰把绳索的尾端捡起来绕在手上时,我好像看到了什么:我脚下约六十厘米深的地方,有一片看起来肥腻的黄色块散发出惨白的微光。
我往后退,那黄色块消失了一会儿,又在原地重现。接下来,时间仿佛变得好长好长,甚至被赋予一种无可名状的可怕内涵,好像它有了生命,可以见证接下来我可能采取的行动。
我当然被吓坏了。其他人在我后方不远处,走路大概只要七分钟,走快一点的话可能更短,但是在那当下,我忘了他们,甚至忘了夏娃,尽管我听得到她粗重规律的呼吸声,也听得见她的手指摩擦头皮发出的沙沙声响。我只能专注在那一片菱形的黄色块上,它时隐时现,像挑逗人的萤火虫。我突然想到希腊神话里的冥界统治者哈迪斯,心想这片空地在过去并非树林,而是冥河,而那黄色块就是冥河船夫卡戎的闪烁提灯。
我一定要知道那是什么,一定要。我走向前,像瞎子一样伸出双手,在黑暗中乱摸一阵,确认双脚如果踏下去,会踩在河底冰冷软黏的污泥里。
一碰到那东西,我的手指就收了起来,但是我的脑袋突然一片空白,过了一秒左右才发现自己抓到的是一只手臂,我看不出来,但是能感觉到那是一只断臂,至少感觉是那样。然后我终于能出声了,随即尖叫起来,夏娃跟着我尖叫,那只手臂也在尖叫,它的后方也传来一阵阵尖叫声,所有尖叫声加起来,好像整座森林都被吵醒而动了起来一样:群鸟与蝙蝠纷纷振翅,啪啪声响此起彼落;昆虫持续鸣叫;许多不知名的群落发出各种声响;躲起来的动物美梦正甜,也被惊动了,在一根根树枝间逃窜。我们的叫声亵渎了森林彻底的静谧。
他们立刻赶到我身边:塔伦特、艾丝蜜、阿杜、乌瓦与法阿全都来了。他们拉着我,要把我的手跟那只手臂分开,同时试着从那片矮林里把那只手臂拉出来。我看出那是一只男人的手臂,他的身高跟夏娃一样,也没穿衣服,满脸奇特的络腮胡,嘴巴仍因大叫而张着,发出黄色微光的是他的牙齿,是整张黑脸上最亮的部分。
他后面还有其他人的手脚、头发与身体,艾丝蜜与塔伦特分别安抚着夏娃跟那个新出现的男人(但谁来安慰我?),向导们则从黑暗中拉出一个又一个人,直到七个人(四男三女)站在我们面前,他们有的赤裸,有的用衣物巧妙蔽体,有的干净,有的邋邋遢遢,有的在讲话,有的没有。
后来把他们集合在营地时,我们才发现七个人看起来都差不多,而且他们都是伊伏伊伏人。检查过后,我们又发现他们脖子后面都有欧帕伊伏艾克的刺青。至少就我能确认的部分而言,他们都很健康,脉搏规律(在他们平静下来以后),牙齿与牙龈很坚固。四个男人手上都没有长矛,三名向导看到他们没有长矛之后,就叽叽喳喳聊了起来。对他们来讲,这就像是某种可怕的畸形现象,好像心脏长在体外似的。那是个漫漫长夜,我们查看七个人的身体,跟他们交谈,而绑在几米之外树边的夏娃暂时被遗忘了。不过,她似乎不以为意。
他们都认识夏娃。被我抓住的那个人叫穆阿,显然是带头的,跟其他人一样,他的年纪与夏娃相仿,也许还稍大一点。不过他还有一点跟其他人一样,却和夏娃有着重要差异:他能讲话。他们都会说话,都有条理,只是有些口齿清晰,有些则不是。等一下我会回到说话这件事上。重点在于,他们一直在寻找夏娃(她的真名其实是普乌,意思是花朵),她因为乱走,跟他们失散了。
大致上,他们都乐意让穆阿替他们发言,但后来有几个也开始讲话,几个人的声音像海浪一波波地交叠在一起,向导们(直到此刻为止,他们三个都坐着一语不发,睁大眼睛看着,流露出害怕的眼神,手指紧握着长矛)也开始回答他们的问题,或是彼此交谈。可怜的法阿就这样在我们三人与那七人之间来来回回,试着掌握喋喋不休的谈话内容。
最后,我们让他们都躺下休息,没过多久,大家都睡着了,连塔伦特也是,森林又恢复了原有的静谧。只有我跟法阿醒着,那一晚由我们俩负责守夜,坐的地方相隔甚远,其他八个人(现在已经不止夏娃一个了)睡觉的地方散布其间。他们的睡姿怪异、粗鲁,嘴巴大张,粗壮的大腿像狗一样抽动着,沉睡时外表看起来奇怪而不协调:身体像强健的孩子,脸庞却老了许多,像是老太婆、巫师或魔法师。我一度往法阿那边看去,自从开始守夜后,他都没有出声。四周几近漆黑,我看不见他,但他一定意识到我在看他,因为他咧嘴露齿,摆出让我安心而非感到敌意的姿势。我看到他的牙齿映出的白光微闪着,这代表他在跟我一起守夜,我们眼前所见是一样的,好像都活在一个看似不可能的怪梦里。
隔天是我大显身手的日子。当塔伦特与艾丝蜜在法阿的帮助下,开始访谈其中几人,我负责帮其他人做基本的神经科学检测——都是一些简单的测验,但一样有趣(在那种情况下,我已经尽力了)。阿杜会说一点英语,我要他收集三种我知道名字的东西,按照顺序摆在每个检测对象前面。
我坐在泥地上,手拿笔记本跟一支荒谬的钢笔,对蹲在我面前的“梦游者”问道:“名字?”(看着字迹持续在潮湿的纸上晕开糊掉,我心想,我带这支钢笔来干吗?)
“Ko'okina?”阿杜问道。
“穆阿。”
他们分别叫穆阿、瓦奴、伊卡阿纳、韦伊伊乌(这四个是男性),还有伊瓦伊瓦、瓦阿娜与乌卡薇(这三个是女性)。伊瓦伊瓦和瓦阿娜是姊妹,我猜是异卵双胞胎。伊瓦伊瓦长得比较胖,比较讨人喜欢;瓦阿娜有点高傲,应该说就她这种人而言,她的表情算是高傲的。
我把东西拿给他们看。“这是什么?”
“Eva?”阿杜帮我翻译。(10)
“玛纳玛。”
下一个:“Eva?”
“胡诺诺虫。”
下一样东西是法阿发现的那根长矛。我拿出来后,阿杜退缩了一下,但随即恢复平静,鼓起勇气问道:“Eva?”
“玛阿拉玛奇纳。”
“对,玛阿拉玛奇纳。”阿杜表示赞同。(后来我才发现,那根长矛其实叫“阿拉玛奇纳”,但两人都在前面加上“玛”,以示尊敬。)
接着我问了下一个人。等我问完所有人(瓦阿娜的眼神看来敏锐聪明,却错把那颗玛纳玛果当成了某种叫波诺纳的东西,阿杜在地上画了一只像鲨鱼的生物,指着它不断地说“波诺纳,波诺纳”,此外,我还发现瓦奴与韦伊伊乌两人都无法辨认任何东西),我又坐回穆阿身前,问他刚刚我给他看了哪些东西(为了让乌瓦了解我需要什么东西,我必须找塔伦特与法阿两人帮我转达)。
他记得胡诺诺虫、阿拉玛奇纳,但是记不得玛纳玛果。其他人也是一样:他们记不住我在不到一小时前拿给他们看的东西。只有乌卡薇把三样东西都说对了,她花了整整五分钟回想那些是什么,其间她大都盯着一棵树,好像那些东西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似的。他们的检测结果很差,我被迫再度把法阿叫来,请他帮我重新检测。法阿的声音缓慢温和,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从他那轻柔的哄骗语调,我可以猜想他在鼓励他们:你看到了什么?你应该记得。跟我说吧。
不过,他来帮忙后,效果也没有比刚刚阿杜帮忙时好,而且看得出来,有几个人已经累了,法阿还没开口说话,他们的眼神就已经飘走了。
有很多检测我根本做不了。我不能要求他们看一个句子,然后念给我听,因为他们不识字。(塔伦特跟我说,有些乌伊伏人仍看得懂所谓的“欧拉阿鲁”,也就是该国的史前象形字母,但是先前我请阿杜在纸上画出一些基本的象形字母,比如男人、女人、海洋、太阳,他们也只是瞪着那些字母,完全不懂。)我也不能问他们今天是星期几,因为尴尬的是,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此外,难处不只在于他们的记忆力很差,连注意力他们也只能维持一下子而已。
尽管他们都有脑子受损的问题,身体状态却跟夏娃一样好,反应很快,平衡感与协调性都很棒。在没有示警的情况下,我把玛纳玛果丢给穆阿(因为刚刚很多人拿过,果子表皮早已破掉,上面爬满了虫),他非常自然地伸手接住,然后丢还给我,果子凌空划出一道干净利落的拋物线。他们的听力也跟夏娃一样好:我站在距离乌卡薇半米处,伸手在她的右耳附近摩擦手指,其他七人(包括阿杜在内)立刻朝声音的来源转过头来,但我只是轻轻摩擦一下而已。他们对于嗅觉、触觉都很敏感(我用蕨类植物轻轻划过他们的左脚脚底,他们立刻退开,好像我用刀割他们似的),但是跟其他人一样,他们的视力很差。在与穆阿玩抛接游戏时,我渐渐拉大距离。到了某个距离后,我注意到他把眼睛闭了起来,可见他在倾听果子凌空而去的嗖嗖声,根本没看它。到最后一刻他才伸出手,玛纳玛果掉进他的手掌里,发出啪的撞击声。
还有一件事也不可小觑:就某方面而言,他们看起来非常健康,甚至比美国大多数六十岁的老人还要强壮。几名女性的乳房已经松垮且瘪掉,但脸庞还很光滑,而男性的头发大都保持乌黑(跟三位向导一样,他们把头发缠在一起,在发根处变成了毛茸茸的一团),阴毛也很浓密,从远处看变成黑黑的一团,仿佛田鼠之类的动物被接在他们身上似的。跟三名向导一样,他们的肌肉发达,双手动作就算不是很快,也还灵巧。走路时,他们跟夏娃一样肩膀下垂,脚步笨重,看来奇怪而认命,就像做完一天令人麻木的工作、离开工厂的工人,或是没精打采地走向牢房的囚犯。
那一天非常累人,直到夜幕低垂,天空一片漆黑,空气凝重起来后,我们才有机会与穆阿谈话。任谁看到他跟其他人在一起的样子,都能立刻判断他就是带头的,因为跟其他人不一样,他会直视我们,其他人的眼神则是几乎马上飘开了,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而且他是最干净、穿着最体面的一个,尽管这点应该不重要。伊卡阿纳、乌卡薇与伊瓦伊瓦三人的衣服都有点相似,虽然他们似乎认为衣服并无实际功用,只是装饰品:伊卡阿纳只在腰部围着一条用藤蔓编织而成的项链,上面吊着五颗利齿(是人的牙齿吗?我猜想);乌卡薇则是在脖子上围一条短短的蛙绿色布料,布质看来僵硬、充满纤维,没什么遮蔽效果,像一条围巾;伊瓦伊瓦身上也有一条类似的布(后来我摸到,才发现布质不如看起来的僵硬,而是柔软、毛茸茸的),绑在右大腿的上部,变成一团;穆阿则把布缠绕在了腹股沟那里,虽然遮不住什么(他的阴毛丛生,全都冒出来),但已经是最接近布条的实际效用了。
“我要问他一些问题。”塔伦特跟我说,“他回答时,我会翻译,我要你把答案记录下来,内容尽可能精确。”他看着我,但仅从表情并不能看出他在想些什么。塔伦特选择我来帮忙,而艾丝蜜与其他向导一块儿在地势较高的空地监控,忙着带其他伊伏伊伏人到河边去取水。“可以吗?”
我说:“可以。”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害怕,怕的是不知道会听到什么,也怕没把记录做好。虽然塔伦特并未明讲,不过这次访谈看来十分关键,而且只能在这当下做这么一次。我突然隐约看见未来的我,在一头灰发时,有机会站在一群如痴如醉的听众面前演讲,宣称“这是一切的开端,我就是在这里发现那伟大的秘密”,只是我当时连自己该期待什么秘密,都还不知道。
“我们开始吧。”塔伦特说完,吸一口气,转头面对着穆阿。穆阿歪着头,非常专注,准备好迎接接下来发生的事。于是我拿起了我的钢笔。
“我的家庭跟其他家庭不同。”穆阿说,“伊伏伊伏岛上的其他家庭都是在岛上出生与去世的,家里的父母、祖父母与所有人也是这样。伊伏伊伏岛就是他们唯一的世界。
“但是我爸爸本来不是伊伏伊伏人。他是从乌伊伏来的,家人都是那个岛上的农夫。他们种植玛卡瓦树——你知道那种树吗?跟玛纳玛树很像,但果子比较小,更接近粉红色,果肉更甜。那种果子里面没有胡诺诺虫,所以伊伏伊伏人没那么爱吃。
“伟大的国王去世那年的某一天,我爸爸的母亲生了重病。她不断呻吟,翻来覆去,肚子又大又硬,似乎很痛。她就这样翻滚惨叫了一天,我爸爸当时才十二岁,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爸爸到玛卡瓦树的树林去了,每年的整个小太阳季,他都会去那里种植作物。树林不是很远,如果走快一点,我爸一天就可以走到,但是这样他就必须丢下五名年幼的弟妹与母亲。在母亲的呻吟声中,他发誓要照顾他们。所以他能怎么办呢?无能为力。他必须留下来看着母亲在草席上翻滚,就像一条不能呼吸的鱼。
“到了第二晚,祖母的叫声变得越来越大,邻居们过来紧握着她的手,甩她巴掌,叫她的名字,希望让她恢复意识,摆脱身体里的东西。接着,他们决定找人来帮她做卡阿卡阿的仪式。那是一种非常古老的仪式,做法是把让人生病的那一部分肉割掉,埋起来。我的曾祖父就是做卡阿卡阿仪式的人。小时候,我爸曾跟我说,他亲眼看到曾祖父像弄破椰子那样,打破一个女人的头骨,方式是用一根钝的木头抵在头部侧边,不断用石块敲打木头。那个女人头里面的东西都跑了出来,接着曾祖父用树皮做的线将她的头缝合,事后她的头就再也不痛了。
“当时,我爸的村庄只有一个人会做卡阿卡阿的仪式。过去有许多个,但荷瓦拉来了之后,会那种仪式的人愈来愈少了。做卡阿卡阿仪式的人去一趟我爸家,对我爸的母亲唱歌,她挣扎着大叫,几名女邻居把她压制住。大人吩咐我爸和他的弟妹在小屋外等待,但是小屋有个窗户,我爸最高,刚好可以从窗户边缘偷看,只见那人拿出一根长棍(也许是从祖父的玛卡瓦树林里捡来的,当时是小太阳季,他正在那里采收作物),而长棍的一端已经被他削尖了。我爸看到那男人把木棍高举过头,往我祖母的肚子插进去,她大声尖叫,我爸说他可以发誓,声音大到连小屋的屋顶都在摇动震颤。
“那男人把我祖母肚子上的肉切掉了一大块,然后把肉高举过头,对阿阿卡与伊伏伊伏祈祷,请求他们救救我祖母,治愈她、抚慰她。然后,他用当天早上自制的树皮布料包住那块肉,请某个女邻居埋在一棵卡纳瓦树底下,而我祖母仍在不停地大叫。
“就在那些女邻居要离开小屋时,整个村庄的人都已聚集在屋外,为病人祈祷。有些人正打算离开村子,去找我正在采收玛卡瓦果的祖父,如果他们脚程快一点,一天就会到了。但是我祖母的叫声变得更大了,大到村子里的动物,比如猪、鸡跟马,也开始尖叫,我父亲说,当时整个世界好像充满了喊叫声,再也没有其他东西。他在窗外踮脚偷看都看累了,当他再度踮起脚尖往里看的时候,刚好看到那个男人把手伸进我祖母的肚子里,拿出某个东西。从我爸的角度看过去,很像一大块发亮的白色肥肉,仿佛家中女人会拿来煮的马肉。但是那个男人的手滑了一下,东西掉到地上,发出石头般的咔嗒声响,裂成许多碎片。我爸吓了一跳。
“这立刻引起一阵骚动,那个男人指着我祖母说,她体内有一只欧帕伊伏艾克,那个神明一直在她的身体里。听到这句话,村民开始涌入小屋,想要看看欧帕伊伏艾克存在的证据,可是一看到它的残骸,也就是破碎的龟壳后,他们开始痛哭,男人都回家去拿长矛。我爸说他不清楚他们要干什么。因为他母亲体内一直有神明,所以就像有些人说的,她是恶魔?还是因为这样,他们把她当作神明崇拜?为什么先前她都没提到这件事?她体内有一只欧帕伊伏艾克,这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以前不曾发生过这种事,所以他们不知道我祖母能带来好运或厄运,不知道该杀了她还是把她治好。那个主持卡阿卡阿仪式的男人因为把神明摔烂了,所以当然该受罚,但是他趁乱开溜,不见了踪影——开溜前,他已经设法让别人相信他应该受到赞赏,这一切不该怪在他头上,由此可见,擅长卡阿卡阿的人也都拥有高强的说服力,很会讲话。
“只是在村民决定要怎样处置我祖母之前,她就死了。由于她自行决定自己的命运,没交由他们处置,所以大家都被惹火了,便放了一把火,烧掉了我爸的家,然后开始驱赶我爸和他的弟妹们。许多女人从树上跳下来,用女人特有的方式号叫,把我爸和他的弟妹吓得拔腿逃命,然后再换方向驱赶,此刻那些女人的丈夫也拿出长矛戳他们。但因为我爸是长子,跑得最快,看到二妹死掉后,他只能用最快的速度往祖父采收果实的玛卡瓦树林冲去。
“他不断地奔跑,最后看到一头大野猪横尸路边。这真是一件怪事,因为野猪一般都住在丛林里,总是成群行动。有时生病的野猪会脱队,但很罕见。
“虽然那头野猪看起来已经死了,但我爸还是很担心。已经有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眼前这头落单的野猪似乎不是什么好兆头。他放慢脚步,谨慎地向那头野猪走去。等他靠近时,才大叫了一声,因为那不是野猪,而是他爸爸,由于浑身烧焦,我爸错把他身上的干裂皮肤当成野猪的粗鬃。我爸说,后来让他牢记在心的是他爸躺在那里的姿势,手脚往身体内侧蜷缩,而且火烧得如此猛烈,以至于他的双腿被烧融到了一起,像一根大树干。他猜,父亲一定是在回家的路上,遭到了看到祖母体内有海龟的村民的攻击。
“此时,我爸成了孤儿,全家只剩他一人。那天早上,他还是六个小孩中的长子,有个在种植玛卡瓦的爸爸,家里还有妈妈跟弟妹。此时他已一无所有,既不能回村里,也不认识可以帮他的人——他父母的兄弟姊妹早就死了,他再也没有可依靠的人了。
“我爸爸爬进离他父亲焦尸不远处的一棵卡纳瓦树里。当晚,他梦见欧帕伊伏艾克来找他,说他母亲因为子宫内有一只它的后代而受到了诅咒,但是我爸有办法破除诅咒——前提是他必须抛开他熟知的一切,迁居伊伏伊伏岛,再也不回去。
“隔天早上,我爸在惊醒之余,下定了决心。乌伊伏人不会去伊伏伊伏岛,我爸说,伊伏伊伏岛上只有神灵与怪物。以前他偶尔会在晚上听见村里大人讲伊伏伊伏岛的故事,说入夜后整座岛会活起来,在海上漂动,划过水面,潮水因而翻腾,黎明前才会归位。他还听说那岛上的树木会沙沙低语,石头会默默滚动横越地面,还有会吃肉的植物。每个人都宣称自己认识某个去岛上探险的笨蛋,最后没有再回来。
“但我爸知道他别无选择,从他父亲的遭遇看来,尽管伊伏伊伏暗藏危险与杀机,但留在乌伊伏岛,他也只有死路一条。
“我爸下山,前往海边。他没有可交易或给人的东西。就算他有,愿意前往乌伊伏岛的渔夫也很少,因为去一趟几乎要花一整天,再加上大家都怕那个地方,想要求人载他过去是不可能的。哦!我爸心想,如果我会飞就好了!如果我可以像海豚那样游泳就好了!然后他想到了他做的海龟梦,觉得愤怒又绝望。他要怎样执行一个不可能的指令?
“悲伤不已的他站在岸边,突然间,看到有个黑黑的东西从海面上划过来。我爸以为那是一群岛民用自制渔网捕捉的细瘦银鱼:那种鱼可生火烤来吃,因为鱼刺很细,整只吃掉也没问题。但是,令我爸感到惊讶不已的是,他看见那个东西浮上水面,是一只巨龟。他没见过那么大只的,比他高,也比他宽,大小有如一种叫拉瓦阿的蕨类植物。它用力划水,那双呆滞的黄色眼睛紧盯着我爸。我爸发现自己目瞪口呆,动弹不得,但是海龟爬上岸来,上半身搁在陆地上。我爸这才明白,他该跨上龟背,海龟会带他去伊伏伊伏岛。
“渡海时,我爸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曾那么快乐。在浅水处海龟谨慎游水,以免我爸的脚刮到大片暗礁,但是一到外海,它就游得又猛又快。除了一群群鲨鱼、鲸鱼外,我爸还巧遇了数以百计的欧帕伊伏艾克。每一只都跟他胯下那只一样大,它们从水里把头抬起来,好像对他行注目礼,目光炯炯有神。
“没多久,他们就到了伊伏伊伏岛。当我爸从龟背上爬下来的时候,曾有片刻间非常确定那只用芒果般黄色大眼看着他的海龟会跟他讲话。但那只海龟并未开口,只是对我爸眨眨眼,就转身游回海里了。我爸持续低头朝海龟的方向致敬,一直到再也听不见海龟的划水声,四周只剩海浪哗啦啦作响。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爸都在走路。他竖起耳朵听,但始终没听见树木的交谈声,他还尽可能少睡一点,但也不曾感觉到整座岛入夜后在海上漂流。不过,他的确看到一群群怪鸟,它们那蓝、黄、红的各色羽毛,在一片绿色森林里显得特别鲜艳。它们在树木之间成群地骚动乱叫,粗大的树枝上因为有一只只吵闹不休的雾阿卡站着而不住下沉;树林间到处乱长的野生玛卡瓦树结满了果子,他爸如果看到,肯定会流下眼泪。
“过了很久,我爸才走到一个村庄。村民疑神疑鬼,以为他是鬼魂。他费了好一番工夫才终于被接纳,在十四岁生日那天,他获得了自己的长矛,后来还组建了自己的家庭。
“但即便多年过后,还是没人相信我爸是从另一个岛过去的。他们不相信有乌伊伏岛。这很奇怪吗?因为他们看不到乌伊伏岛。虽然我爸宣称伊伏伊伏岛是乌伊伏国三岛之一,但是没人听过这件事,所以自然也没有理由相信他。对于伊伏伊伏人来讲,我们的岛屿就是整个世界,全世界就一个岛。有很多年,我自己也不相信我爸的故事,我以为那是他为了逗我们玩而编出来的。但后来我开始想,他讲的有可能是真话。为什么?首先,我爸很诚实。如果某件事不是真的,那我绝对不会听到他坚称那是真的;其次,多年来他不断复述这个故事,所以我只能相信,因为他是我爸,我不得不如此。”
别忘了,刚刚穆阿在讲话时,我一直看着塔伦特。当然,我听不懂穆阿在说什么,只好看塔伦特的脸,诠释他的反应。但是看他的脸也没什么用。我必须想象塔伦特在翻译时改了一些词汇,让穆阿的句子听起来比较动听、复杂,但是我无法判断他的反应——说到激动处,穆阿的音调会有所起伏,但是塔伦特讲个不停,音调平顺如常。后来,塔伦特、艾丝蜜与我一起看我做的笔记,他把很多东西的原委解释给我听。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尽管穆阿每讲一句话,他一定觉得自己愈接近一个不可思议的大发现,但他居然还可以这么平静,实在太镇定了。
其间我只听到塔伦特的声音变过一次。过了蛮久,我才发现当时自己应该更仔细地观察他的脸色,把他的脸牢记在脑海里,甚至做成蜡像。那是毕生罕见的时刻,我感觉到世界板块在脚底移动,我的人生永远改变了:地表上巨大裂痕的两侧分别是过去与现在,再也不可能合在一起了。
“我要问穆阿,看他爸爸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塔伦特低声对我说,他的眼睛仍看着穆阿。“Mua,e koa huata ku'oku make'e?”穆阿很快就回答了,把手指向那群伊伏伊伏人。此刻,我看见塔伦特像被电到一样动弹不得。奇怪的是,在那当下我感觉到他只想独处,往后倒在丛林柔软的地面上,让宛如巨兽的丛林轻轻地把他一口吃掉。
“他还活着。”塔伦特说,然后看看我。在夜色里(此刻,他与穆阿的访谈已经进行了至少一小时),尽管他的皮肤是古铜色的,我却看到他脸色惨白。“瓦奴就是他爸。穆阿说,如果我们想跟他讲话,可以找他。”
艾丝蜜、塔伦特与我花了一整天讨论,才彻底搞懂穆阿的故事有何含义。此刻,我们又开始移动了,梦游者(我发现他们说话时,仿佛梦游的人在讲梦话,总是半梦半醒,一边沉睡、一边蹒跚前行)被分成三组,我们用一条长长的藤蔓把他们的手腕绑在一起,藤蔓另一端绑在其中一名向导的腰际。此时,我们继续往山上走,但没有特定的方向,因为穆阿没办法或者不愿意跟我们说他的村庄在哪里,我们唯一的选择就是往山上走。此刻森林再度从左右两侧包抄过来,树干挤在一块儿,只有细小卷曲状的蕨类植物可以钻过树干间的微小隙缝。
先前,塔伦特的翻译工作完成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瓦奴找来(他当时已经睡着,我叫他时,他不悦地把我的手拨开了好几次,好不容易才把他叫醒),带他去找穆阿。我看着塔伦特试图和他们俩对话。他看起来比穆阿还老吗?(就连这个问题在我的脑海盘旋时,我还是无法相信我会自问这个问题。)我心想,也许吧,如果穆阿看起来六十岁上下,瓦奴大概比他大个五六岁。他们像吗?也许吧——他们俩都有扁平的颊骨,下巴很长,窄小的额头上有一条条细纹,仿佛树皮。但话说回来,对我来讲,他们看起来都很相似。如果我找来的是伊卡阿纳,我难道不会觉得他和穆阿也长得很像吗?
后来,当我在跟塔伦特讲话(或者说试着跟他讲话。我们在上山的过程中,艾丝蜜一直慢吞吞的,此时像条小白狗跟在我们身后),把我的观察告诉他时,他们才跟我说我遗漏了比较重要的信息,而且艾丝蜜看来得意扬扬的,还跟我说我不可能了解那项信息有何含义。
首先,最明显的是关于国王的事。“你记得穆阿说过,国王去世那一年,他父亲十二岁吗?”塔伦特问道。
“当然。”我说,“但他说的可能是任何一位国王,对吧?也许是现任国王的父亲?”
“如果他只说‘国王’这两个字的话,有可能。但不是,他在国王两字前面加上了ma。这种尊称只会用在某位国王身上,也就是把三个岛统一成国家的国王瓦卡一世。瓦卡一世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我一语不发。这我当然不知道。
艾丝蜜答道:“1831年。”响亮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
“没错。”塔伦特说。我敢肯定,他跟艾丝蜜前一晚就练习过这种你问我答了,所以我决定不参与他们的小游戏。“诺顿,你还记得穆阿是怎么描述用卡阿卡阿仪式帮人治病的那个家伙吗?”
“记得。”我说,此刻脑海里浮现出了那家伙双手高捧石胎、嘴里念念有词的画面,拥挤的小屋里到处是妇女们的喊叫声。
“可是,卡阿卡阿在1850年就被瓦卡一世的儿子马库国王立法禁止了,触犯者会被处以死刑。所以——”
“事实上是1849年。”艾丝蜜气喘吁吁地回答,语气很兴奋。
“抱歉,是1849年。所以,意思是……”
“没错,但一定有人不守法。如果那是传统的话……”
“这你就不懂了,诺顿。”艾丝蜜说。我实在很想给她一巴掌,所以用力克制的结果是把我自己搞得头晕起来。“乌伊伏人不会违背王命。绝对不会。”
“所以你们是什么意思?”我赶快接着说,唯恐塔伦特又说出同意艾丝蜜的高论,让他们俩一起提醒我有多愚蠢,“瓦奴是1831年出生的?”
“事实是,他应该是1819年出生的才对。”塔伦特用和缓的口气说。
我顿了一下,看着他们。“拜托哦!”我说,“别跟我说你们都相信他。”
“为什么不相信?”塔伦特用同样冷静、理性的语调问我。
突然间,我很怕自己讲错话,于是干脆闭了嘴。哦,天哪!我心想,我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我想起瑟若尼的高大身影与和善面容,还有他用悲伤无奈的神情看着我的那一刻——只因我想都没想就跟他说,我非常乐意搭机前往一个我没听过的岛国,跟一个我从未听过的人类学家一起待上半年。我觉得自己有种离开这个岛屿的强烈念头,接着,另一股隐约的心痛立刻涌上心头:我知道我逃不出去。我意识到了自己有多孤单,尽管身边有梦游者与三位向导,还有我无法掌控、让我备感挫折的塔伦特,以及毫无魅力可言的圆脸丑女艾丝蜜——她的脸总是充满光泽,卡其短裤的裤裆永远鼓鼓的。
“呃……”我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说,“理由之一,真的有那只海龟吗?”
“哦,”塔伦特挥挥手,好像我是个服务生,端了一道他不喜欢的菜给他,“暂时把那只海龟忘掉。重点是……”
“石胎。”我接着说。
“那的确存在。”艾丝蜜打断我。
“而且极其罕见。”(11)我把她的话讲完,接着说,“但是,塔伦特,”我用恳求的语气说(我必须搞清楚,但又害怕他的答案太离奇),“难道你真的相信瓦奴的年纪是一百三十一岁?”
回答之前,塔伦特久久地看着我,等到他开口说话时,语气又转为温和。“诺顿,我知道这不太可能,甚至完全不可能。”他说,“但我想不出其他结论。此外……”他把手臂往外一挥,意指我们周遭的一切,树林以及在林中生活的迷你猴子、巨大的树懒、长满绿草的石头、爬满苔藓的巨岩,还有前面的夏娃跟她的族人,三三两两缓步走在三名向导后面,“这个地方还有什么是不可能存在的?”
不幸的是,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即便是艾丝蜜也没接腔。过了一阵子,我们什么也不能做,只好继续走路,有好一段时间没人讲话,于是丛林的各种声音代替了我们进行我们无法继续的对话。
勉强算半个科学家、半个医生的我,就这样非常遗憾地发现,我的两位同事居然深信一个外表六十五岁的人已经一百三十一岁了。
我知道他们俩认为我太过严苛,而且缺乏对知识的好奇心,既无趣又保守,而且我也很清楚,他们知道我认为他们荒谬,缺乏严谨的训练,脑袋里充满危险的幻想。唯一的差别在于,只有我对现状感到困扰。事实上,艾丝蜜看来欣喜若狂,紧紧黏着塔伦特,好像一株真菌黏着潮湿的小树。
想不生气是很难的。塔伦特不擅长观察一般人的日常情绪波动,但他还是大步走到我身边,跟着我走了一会儿。“别担心,诺顿。”他边说边拿了一个玛纳玛果给我(果子外表被碰伤了,肿了起来,爬满了胡诺诺虫),但此时我已经非常确定自己不喜欢那种东西。
另一个难处是,尽管我想让这次研究具有较严格的科学性和逻辑性,但我得承认,我不小心为塔伦特与艾丝蜜提供了更多童话故事元素。在我的要求下,我们又访谈了几位伊伏伊伏人,希望能确定他们的真正年纪。然而,事实证明,这件事比我想象的更具挑战性,因为伊伏伊伏岛上似乎没有多少事件会被记录下来:他们没有国王的概念,也没有时间与历史的概念。他们不曾看过荷瓦拉(他们持续盯着我们看,有时独自一人,有时几个人一起看,总是一语不发,比较大胆的几个会试着把我们的短裤裤头拉开,用比较粗鲁的方式模仿我们检查他们的行为),但是这对我们一点帮助也没有,因为过去未曾有荷瓦拉踏上伊伏伊伏岛。事实上,过去几十年来(要我说过去一百年来,实在难以启齿),唯一值得纪念的事,就是瓦奴来到这个岛上,伊卡阿纳、韦伊伊乌、伊瓦伊瓦与瓦阿娜都宣称自己记得那一天。每个人的故事都有点不一样,各自用各种方式加油添醋(韦伊伊乌说,瓦奴来的时候仿佛天神降世,踩在一只缓缓走动的巨龟身上),但是他们都记得瘦巴巴的小瓦奴,他身上那件树皮布料做成的灯笼裤破破烂烂,年纪小到还没有资格拿长矛。伊瓦伊瓦和瓦阿娜这一对双胞胎都宣称她们举行婚礼时,瓦奴突然现身,打断了庆祝活动,一来就死命盯着火堆上为婚宴而准备的烤猪肉。(12)只有乌卡薇说当时她还没出生,所以没能目睹瓦奴出现的时刻。但是她的确记得自己年纪还小时曾目睹瓦奴的婚礼。跟其他人一样,她愈是努力回忆过去,她的记忆就愈完整,也愈确定。
“他结婚时大概是十七岁。”稍后塔伦特说,他的笔在笔记本上写个不停,“所以,乌卡薇是在他抵达不久后出生的,意思是她大概——几岁?一百零九岁?一百零八岁?差不多就是那样。”
但是,真正让他与艾丝蜜兴奋不已的,是伊卡阿纳的故事。他们发现伊卡阿纳出生五年后,才发生大地震,那是所有伊伏伊伏人都记得的大事。那一场大地震为乌伊伏国带来巨大的灾难,最远到西边的斐济与北边的夏威夷都感觉得到。乌伊伏人用神话的角度来解释这一事件,认为那是伊伏伊伏与阿阿卡两位恋人之间的激烈争吵(没人知道他们在吵什么),所以两位神明各自决定同归于尽,把所有武器都用来攻击对方。阿阿卡找来兄弟姊妹,所有的天空之神为他降下暴风雨,肆虐大地,而伊伏伊伏则是掀起滔天巨浪,几乎卷到了太阳。事后他们俩不曾再度争吵,因为根据神话故事,他们发现彼此势均力敌,永远不可能压倒对方;另一方面,他们那长期受苦受难的老朋友欧帕伊伏艾克恳求他们停手,两位神明都不忍老友为了自己而不快乐。在伊伏伊伏语中,那一场地震向来被称为“卡威哈”,意思是“大战”。
“卡威哈发生时,我还是个小孩。”伊卡阿纳跟塔伦特说,“但我记得那种天崩地裂的情景,地面好像诺阿卡果(13)那样裂开,还有我妈带着我逃进一丛拉瓦阿蕨类植物里,直到天神不再吵架。我也记得,等我们回到村庄,煮饭的火扩散开来,小屋陷入一片火海,妈妈说我们很幸运,因为雨季快来了,到时候就安全了。当晚我们向神明祈祷与跳舞,希望他们开心,后来他们就再也不曾吵架了。”
他又说了很多。塔伦特往前靠过去,持续问问题,写个不停。但是他并未翻译给我听,等到我问起伊卡阿纳都说了些什么,他才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跟我说他需要想一下。
“想什么?”我问他,但他没回答。
总之重点在于,卡威哈发生于1779年,所以伊卡阿纳大概已经一百七十六岁。
“那是不可能的!”我反驳他,惊慌的感觉再次陡然浮现,我几乎讲不出话来。
“现在是1950年。”塔伦特的语气平静,但听得出声音有点尖锐,他对我愈来愈失望了,“卡威哈发生那一年,他五岁。诺顿,难道数学会骗我们吗?”
数学的确不会骗人,但是其余的人和事物会。不过,塔伦特说对了一件事:当时是1950年。伊卡阿纳坐在离我几米远的地方,眼睛看起来有点湿湿的,正在吃他分配到的罐头肉。法阿守在一旁,把手指头张开,又收起来,握住长矛。我只要几个箭步就能走到他们身边,但光看外表,我实在分不清他们俩之间谁比较年轻,谁比较老,也看不出谁是疯子,谁跟我一样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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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过去半个世纪活跃于人类学界的所有人之中,保罗·约瑟夫·塔伦特(1916——?),可说是最迷人也最神秘的一个。据悉,他的母亲有苏族血统,他从婴儿时期就被送往南达科他州皮尔市郊区云原镇的圣约瑟夫男童孤儿院扶养(如今云原镇也许改名了,但就在该州首府皮尔市郊区)。圣约瑟夫天主教孤儿院住着极大比例的印第安院童;该院最知名之处在于院童接受训练,熟稔各种技能,比如修水电与做木工。然而,塔伦特引起其中一位老师,也就是彼得修士的注意(他的俗名为麦可·塔伦特,保罗·塔伦特无疑就是跟着他姓,至于他的中间名约瑟夫则是跟所有院童一样,是自动被冠上的)。彼得教育他,帮他弄到了皮尔市天主教寄宿男校圣方济学校的奖学金。塔伦特在圣方济的表现突出,接着获准进入达特茅斯学院就读(1937年取得文学学位),后来在1941年成为芝加哥大学博士(跟诺顿一样,塔伦特也被免除了服军役,只是原因不明)。就像诺顿强调的,他的确非常俊美,也因此,后来他浑身散发着一种英雄似的浪漫气质。
塔伦特进入芝加哥大学研究人类学之后,很快获得奇才的名号,取得博士学位后,在那里教了三年书,后来转往斯坦福任教,此后整个学术生涯都待在该校。在芝加哥大学期间,塔伦特的指导教授是知名的人类学家李奥·杜普莱希克斯,当时他正在研究哈瓦瓦族的繁衍仪式(巴布亚新几内亚岛上丛林中的一个小型部族)。他无疑对塔伦特的知识养成与研究兴趣,都产生了莫大影响。据悉,杜普莱希克斯教授虽然在1943年逝世,但塔伦特能于同年稍晚时前往乌伊伏做研究,就是因为他的帮助。不过,这在杜氏的论文里并未提及,因而我们也无法确认。
帮塔伦特立传或研究他的人常常感到挫折,理由之一就是他很少自己写日志或论文。塔伦特做田野研究时,总是详细记下所有细节,因此大多数学者感到难以置信的是,他居然没有留下个人日记或最起码的信件。因为这些资料付之阙如,加上塔伦特的研究成果与他本人都神秘地失踪了(稍后诺顿会讨论此事),当然让他的故事更引人入胜。几位史学家想帮他写一本权威性的传记,而且已研究了好几年。(他们常常为了约访与意见咨询而找上诺顿,因为他是塔伦特学者生涯的黄金时期合作最密切的人之一。)然而在我看来,与其找历史学家帮他立传,不如让小说家写一本关于他的小说。塔伦特的生平有太多的未知数。例如,他的性取向、他父母的身份、童年的种种、他的恋爱故事(如果他谈过恋爱的话),还有他是怎么死的。长期以来,许多人一直在编造关于他的各种阴谋论,甚至某些人文学界的非主流人士还把他当成神秘主义者来崇拜。
(2)这其实并不是真的。达夫当时是斯坦福大学人类学系的讲师(她的专长是密克罗尼西亚地区的乡村生活),塔伦特先前两度来这座岛上时,都是由她陪同,她的同事未曾把她当成语言学家,而且后来的乌伊伏国学者也都认为,她对于当地语言的理解最多也只能算粗浅。然而,对于旁人把她误认为是乌伊伏语专家,她当然不会很快就去纠正他们。
(3)这三名向导都是乌伊伏的野猪猎人。该岛的野猪大都在塔伊玛纳山的森林里活动;他们三个不但是攀爬陡峻斜坡的专家,也是懂得如何穿越丛林的能手。
(4)后来,诺顿猜想塔伦特所说的也许是骨相学家莫洛·厄普顿于1910年左右在圣约瑟夫孤儿院所做的一系列实验,他那些关于头骨大小与比例的理论于19世纪和20世纪交替之际曾经非常流行。厄普顿很喜欢自己提出的一个理论:就生物学的角度而言,印第安人是注定会被欧洲人抢走土地的,而这一点光凭测量两者的头骨大小就能证明——他认为,印第安人的头骨与欧洲的各种族裔相较,都比较小,也比较轻。
(5)从有文献记载的历史以来,欧帕伊伏艾克迄今仍是唯一能够长时间存活在淡水与盐水里面的海龟。
(6)可以直译成:“我的长矛,就是我自己。”
(7)“拉”的概念在这里被诺顿翻译成“没有意义的东西”,不过也有人把它诠释成非常接近禅宗主张的“无”;“拉”可以说是传统乌伊伏哲学最重要的指导原则(不能与他们的神话或宗教混为一谈,基本上他们的神话是泛灵论的)。
神学家戴维·霍尔特甚至在他写的《拉的国度》(1987年,由纽约法勒、斯特劳斯和吉鲁出版社出版)中主张,尽管佛教未曾传播到乌伊伏诸岛,乌伊伏人信仰的核心价值观“比较接近早期的佛教教义,而非如今亚洲各地所诠释与遵奉的佛教”。霍尔特写到,事实上,我们可以把乌伊伏哲学视为某种原初的佛教精神,他的意思是佛教这种信仰体系是不可避免的,人类注定会为自己创造出这些教义(同理,历史上其他主要宗教也是如此)。
我自己就曾亲身体验“拉”的概念。每当我想到自己于1972年初次造访乌伊伏国,都会记起那件事。那天非常热,我被湿气、虫子与臭味搞得头昏脑涨,昏昏沉沉。当时我正行经镇上那一间间排成圈状、盖得非常不牢固的可悲小屋,与三个伊伏伊伏的半裸小女孩擦肩而过。她们手牵着手,围成一圈,慢慢地转来转去,哼着一首歌。她们拥有那种年幼孩童特有的清亮嗓音,尽管不成调,却很甜美,我则是看着她们在那边转啊转的,不断唱歌。
后来当我把这件事跟诺顿说的时候,他说他知道那些女孩唱的是什么。我猜那是一首童谣,但并不是。这首颂歌是每个乌伊伏国孩童最早学会的诗歌之一,新生儿诞生或有人去世时都可以听到:
什么是生命?拉。
什么是死亡?拉。
什么是太阳、水、天空与森林?拉。
什么是我的房屋、我的猪、我的项链、我的朋友?拉。
但是人生如果没有长矛呢?哦,拉,拉,拉。
(8)乌伊伏国最独特的地方,就是当地人测量时间的方式。乌伊伏人把一个“o'ana”(年)分成四段时期,每段一百天。首先是“'uaka”,意思是雨季,几乎每天下雨,有时会连续下好几个小时。然后是“lili'uaka”,也就是小雨季,此时空气仍然潮湿,但是降雨概率降低了,气温也较高。接下来是“lili'aka”,是小太阳季,是最舒适的季节,早上下雨,但水汽很快就被蒸发了,接下来整天阳光普照,非常干燥,至少是热带气候能达到的最干燥程度。最后一个时节叫“u'aka”,是最热的季节,无法预料雨水何时会来,即使下雨,雨势也很小,在无情的烈日下,连树木都要枯萎了。(诺顿并未说明,但他在伊伏伊伏岛上的几趟航程,很可能是在“小雨季”结束时展开的。)
除了这四季之外,乌伊伏人最特别的地方是,他们没有时间单位,不用小时、分钟、礼拜、月份来计算时间,就连算术系统中最大的数字也只到一千而已。日升之际就是一天的开始(但在雨季,就是天空微明的时候),日落时一天结束(或者夜幕降临时结束)。所有人的生日都看他们在哪个季节的第几天出生,例如出生在“小雨季”的第十七天,那就记成“lili'uaka oholole”,也就是“小雨季十七”。因为他们一年有四百天,这意味着一个六十岁的乌伊伏人,换算成公历是六十五点七岁。但为了避免混淆起见,诺顿在这本回忆录里,从头到尾都使用乌伊伏的历法,跟后来很多乌伊伏学者做研究与写作时一样。
过去三十年来,许多最出色、最特别的乌伊伏传统都陆续凋零了,原因是外界对该国愈来愈有兴趣(诺顿总觉得这件事要怪他),还有基督教与摩门教传教士大量进入该国,这些20世纪的后继者取得了19世纪传教士无法获得的立足点。如今,大多数乌伊伏人已改用公历,也完全熟悉文明世界对时间的定义(但熟悉并不必然意味着他们会遵守;乌伊伏人都是有名的迟到大王)。
(9)当然,这一切都改变了。乌伊伏族跟地球上各地人口一样,都变得较高、较胖,寿命也较长,总之他们具备现代人的吊诡特色,变得更健康,也更不健康。如今,乌伊伏人平均寿命是六十三岁(女性寿命通常比这个数字多一到两岁)。尽管使用自来水管路几乎让腹泻问题绝迹,但目前男女两性的主要死因都是心脏病——过去岛上没有人得过这种疾病,如今令人沮丧的是,他们也养成食用罐头食品与饮用酒类的新饮食习惯。
(10)乌伊伏人与伊伏伊伏人使用同一种语言,不过如今,语言学家认为伊伏伊伏人说的是一种“纯粹的乌伊伏语”,那是一种原始的乌伊伏语,未曾受到影响与改变(如西方的影响与改变)。他们用来表达“小屋”的词汇就能充分说明这一点:在伊伏伊伏语里,小屋是“male'e”,但是乌伊伏语则简化成“malé”,这方面显然呈现了19世纪晚期传教士丹尼尔·麦克皮斯经过长期的努力,与其他传教士一起合作造成的影响,向来以学者自居的麦克皮斯主张把当地语言中的大量喉塞音去除,因为他认为那些是“无关紧要的音节”。伊伏伊伏语不只记录了一个未与外在世界接触的民族,同时还表明他们完全不了解什么是科技与工作,也没有时间概念。例如,他们的语言里没有“医生”一词(孕妇与病人都是由村里的产婆与草药师照顾),也没有“灯”(尤其是电灯)或指称其他国家的词汇。的确,造访乌伊伏岛的人常常觉得该岛与世隔绝,但就算岛民对于亲自体验外界新发明与文化没有太大的兴趣,他们对那些东西多少也有点概念。
(11)石胎的正式名称叫lithopedion,形成原因通常是死胎太大、无法被身体吸收(石胎的胎儿通常在三个月后就死掉了),为了避免让母体感染而钙化。即使体内有石胎,女人还可能照常生活好几十年,甚至一辈子都没问题,也可以孕育其他小孩。如同诺顿所说,石胎是一种极不常见的医学现象,长得像恶鬼一样可怕,如今在文明世界几乎已经绝迹。
(12)女孩通常是在十四岁结婚。如果伊瓦伊瓦和瓦阿娜的故事属实,1950年时,她俩大概已经一百三十三岁。
(13)诺阿卡是椰子的近亲,是一种长在藤蔓上的葫芦状水果(就像西瓜也是长在藤蔓上),尺寸跟大颗的蜜香瓜差不多。在乌伊伏岛上,这种水果通常被称为uka moa,意思是“猪食”,因为它的外皮布满很像猪鬃的黑硬绒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