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这一觉睡得太过安适,醒来的时候太阳遥遥挂在西边,已经是申初了,凌烨身上多了一层绒毯,楚珩坐在一旁,正握着凌烨的手指放在掌心里仔细把玩。
“怎么了?瞧出什么不对了?”凌烨侧眸看了一阵,见他格外专注毫无察觉,忍不住莞尔言声。
“嗯?醒了?”楚珩抬起眼,掌心里却还没放开,捏了捏凌烨的手指,道,“以前在漓山学过看骨相,陛下的手很适合习剑。”
“幼时我初学武的时候,舅父也曾说过类似的话。”凌烨借着他的力坐起身,闻言笑道,“不过可惜,这双手投生错了主人,潇洒握剑闯天涯是难了,只能时常握一握梳子了——”
言罢,示意楚珩转身,候在边上的高匪眼明手快地捧来玉梳和发带,凌烨伸手接过,开始给楚珩束发。
他没比凌烨醒多早,方才只顾着玩儿凌烨的手了,头发在熏笼上烘干了也没有通,内侍捧来铜镜,照见楚珩的脸,也映见了身后凌烨专注认真的面庞。
这不是皇帝第一次上手尝试了,一刻钟后,楚珩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鬓边几缕垂下来的碎发,转过身点点凌烨的手,摇摇头说:“比起这双手舞剑时的精妙招式,这束发的手法少说差了十万八千里。还是少握梳子多拿剑吧……”
楚珩弯着星眸,一边从凌烨手里拿过梳子,示意他到镜子前坐着,帮他理了理睡得有些散乱的头发,“学着点儿。”从内侍捧着的托盘上取过玉冠与凌烨绾发。
陛下被嘲笑了虽然有点不服气,但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手艺跟人家委实没得比。说来楚珩是正儿八经的侯门公子,自小也是被人伺候惯了的,在漓山他地位尊崇,使唤的下人只多不少,绾发束冠这些事真正需要他自己上手的时候其实不多,只能说人家天生手巧吧。
陛下摊开掌心看了看自己的,忽然间生出了一点儿闲愁,叹气道:“以后要是不当皇帝了,可干点什么养你。”
“啊?”楚珩给他正了正玉冠,闻言凑到他颈侧看了看,“怎么突然说到这个?”
凌烨拉住他的一只手晃了晃,“还是要计议一下的,等个一二十年,阿晏可以独当一面挑得起大梁了,我就能退下来了,到时候可不是得找个像模像样的营生养家糊口吗?”
“嗯——”楚珩点点头,手给他牵着,绕到另一边坐了下来,想了一想,笑道:“那就让顾重九画点画儿卖。”
顾重九盘算了一下,皱眉说:“顾重九没什么名气,山花口味又挑,卖画的银子恐怕还不够给山花儿点两顿菜的。”
山花说有道理,“名气都是养出来的,得从现在就开始,养个一二十年,到时候顾重九就成丹青圣手了。”
一旁侍立的高公公看着两个主子煞有介事地思考以后的生计问题,不禁在心里无语地叹了口气。
楚珩沉默一阵,又有了新主意,捏捏凌烨的掌心说:“这双手虽然给我束发不怎么样,但是剑握得还是相当有水准的,以后就去跟人家走镖,路上走到哪里,顺道就画到哪里。一手持笔,一手握剑,一块儿潇洒闯天涯,怎么会难呢?这要是还不够养家糊口,那没办法了,换我养你好了,你就晚上给我侍寝,白天帮我梳头。”
凌烨眼里的笑意几乎盛不住,颔首说好。
楚珩偏头靠在他肩上,望了望明窗外西行的太阳,过了一会儿轻声问:“若是有一天真的退下来了,不想再长住九重阙了吗?”
凌烨唇角翘起,摇摇头说不住:“九重阙虽然大,但是看了一二十年总会厌的。天下九州是我不能放下的责任,前二十年要你在这里陪我。以后天大地大,换我陪你。”
楚珩弯了眼睛,点点头说好:“那我要走遍九州南北,去看看大胤的川河湖海,看看我的陛下治下的万里秀丽江山。”
“行,都陪你去。不过——”凌烨招手示意内侍将长桌抬过来,高匪立刻将呈上皇帝来时带来的一堆奏折,凌烨自己拈起一支毛笔,又塞了一支到楚珩手里:“为了以后更好地看,现在得先干活,皇后也不能躲懒。”
……
凌烨陪楚珩在上林苑行宫又住了两天,至正月廿三,楚珩脸上身上的痘痂全部脱落完,半点疤痕也未曾留下,皮肤光洁如初,总算可以出去晒晒太阳吹吹风了。
两个人先去上林苑猎场里过了一把春蒐时未能尽兴的狩猎瘾,临近廿三傍晚,楚珩去了趟露园,穆熙云传信说打算在廿四上午启程回漓山,楚珩想要去送送师娘。
出了上林苑行宫,两人分道而行,露园在另一端城郊,要跨过半个帝都内外城才能到。
楚珩骑着匹马,慢悠悠地朝露园的方向走,一路上见内城有名有姓的世家高官府邸门前都是来来往往递拜帖的人,外城的客栈、书局更是人满为患。会试恩科拟定在三四月份,元旦一过,九州各地应考的学子就纷纷上京做准备了。
漓山露园门前亦是投卷的人众多,楚珩远远看了一眼,绕道去了后门。
彼时后花园内,穆熙云侍弄着几株早春海棠,背对着她,几步远的亭子里站着一个人,全身上下笼罩在黑色的大氅里,头戴兜帽脸覆面具,不见容貌。①
后花园里静谧一片,没有旁者,来人应该是在和穆熙云说话,可两个人却很奇怪,遥隔数步背对着彼此,谁也不面见谁,说的话亦琐碎无比,有一搭没一搭。
临了,穆熙云提壶给海棠浇水,启唇提了件事:“听说虞疆圣子赫兰拓刺杀太子未遂后就失去了踪影,天子影卫全境通缉,可还是让他逃出了大胤门关。不过赫兰拓时运不济,在王城三百里外被他弟弟危溪精准设伏,枭首刺杀——帮他得要胆大心细、手眼通天,害他只需散个讯信、借刀杀人,你说是不是?”
来人默了一阵,倒也没否认,嗓音低沉不辨男女,丝毫不避忌地道:“我能送他生,自然也能让他死。要怪只能怪全天下的皇族王室都一个样,兄弟阋墙手足残杀,大胤虞疆都喜欢演这出戏码。”
穆熙云没应,继续道:“敬王很信任你?”
来人亦未答,反问道:“漓山什么时候也开始关心这些事了?莫非是年轻的东君来了帝都,还做了御前侍墨,所以漓山也跟着转向了?”
穆熙云的容色骤寒,而来人背对着她,却仿佛能看见似的,在她开口前又继续说:“敬王当初设了套让赫兰拓钻,和他达成了铁盟。现在赫兰拓死了,盟约也破了,说起来,凌烨该感谢我才是……时间一晃,当年在宫里四面楚歌的太子已是君临天下的实权帝王了,太后那姓钟的一族果然不是他的对手,好得很……他们凌家这一代,总算是歹竹出了颗善笋。”
穆熙云捏着壶柄的手紧了紧,她闭上眼睛沉默了一阵,忽然听见后门处传来一串勒马声,她容色微变急忙转身,而比穆熙云更快的,黑袍来人立时收敛内息,身形一闪,几乎在门外马蹄止步的同时便跃出了侧墙外,转眼不见了踪影。
下一瞬,后门被推开,楚珩走了进来。
穆熙云沉沉吸了口气,脸上露出笑意看向他:“阿月来了,这是水痘好全了?过来我看看没留下疤痕吧?”
“没留。”楚珩叫了声师娘,一边往前走,一边往四周扫了几眼,眉心微微动了动。
穆熙云放下浇花的水壶,仔细往他脸上看了看,方才点点头笑说:“那就好,书离想看你出水痘的样子想好几天了,现在是彻底落空了。”
楚珩“嘁”了一声,望向穆熙云,询问道:“师娘,方才有人来过?”
穆熙云低头别开视线,重新提起水壶,轻笑道:“哦……只是一位过去的旧友来送行罢了,你来之前人才刚走。”
楚珩目光微闪,点点头没有再追问,方才他下马之前,隐隐感觉后园内除了师娘外,该还有一个人,而且像是个……宗师级的绝代高手。
如今的帝都,接近这样实力的人一只手就数的过来,各个有名有姓。
但穆熙云口中的“旧友”,楚珩有种直觉,应当不是他所知的任何一个。
穆熙云似乎并不欲多提,楚珩按下心中疑惑,转而问道:“叶书离呢?”
“中午就出去了,说是明天就要走了,有几个朋友要给他饯一饯行,应该是永安侯家的世子那几个吧。”
“……朋友?他什么时候和萧高旻关系那么好了?”楚珩闻言纳闷地嘀咕了一句,又挑起眉毛说,“他还有心思吃酒?二师叔派他来帝都是让他找媳妇儿的,他两手空空地回去想好以什么姿势挨骂了吗?”
楚珩幸灾乐祸着,穆熙云闻言却哼了一声:“还好意思说人家,我看书离以后肯定会比你有出息,你师父点头让你来帝都的时候也没让你把自己赔出去啊,你想好以后怎么见你师父了吗?他回信和我说,你给别人当媳妇这件事,要么是他这些年的教诲出了错,要么就是你欠揍,你选一个回信给他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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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个黑袍人已在“第三十七章 为难”、“ 第146章 敬诚”中出现过啦~
②在微博上放了一下大胤九州的地图,有一定程度参考古中国版图,但各个地方的地理风貌、四季气候、风土人情什么的都是不与现实一样的,是个完全架空的世界。其中“广陵”唯一一个有出处的地名是为了引用一句诗所取,视为借用即可,和古扬州真实风貌还是很不一样的,在此说明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