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顾兄

在武英殿找到云非的时候,他被房里的博古架挡着,一个人倚在墙根下无声地仰头灌酒。陆稷和他在天子近卫营共事好几年,提起云非,武英南北两殿哪个不说他洒脱通透,眼前这副消沉落魄的样子,陆稷真正是头一回见。

今天上午满帝都城的世家圈子都传开了,颜相昨晚去了趟庆国公府,然后今日清晨,宫门一开,云非就回了武英殿。

这父子两个人可真是情分断尽了,前有儿子以身试法给父亲的政敌送把柄,不让父亲在朝堂上好过;反手,父亲就搅黄了儿子的好日子,连个生辰宴都不叫好好地办,全然不念彼此的体面。

听了事儿的人无不唏嘘,这亲父子当真是反目成仇,断干净了呐!

庆国公府往各大世家的帖子都散出去了,到头来主角却不在,这场宴没了摆头,可人都请来了,只能改口说年节里请世交们聚一聚吃个饭。

大家心里头都敞亮得很,谁也没提父子成仇这一茬,心照不宣,说说笑笑放下礼物,热闹地吃了顿宴,算是对得起庆国公这一番忙前忙后。

陆稷他们是结道来的,同行的还有苏朗、韩澄邈、萧高旻、叶书离以及楚珩,闻说云非回了武英殿,就没在国公府里多留,直接找来了。

庆国公世子颜华斌送他们出门,他是云非的堂兄,知道云非在武英殿里和这几位交情不错,便托嘱了一句,请他们宽慰云非一二,免得他伤怀郁结。

陆稷自是当先应下。楚珩站在一旁,不动声色地侧眼往颜华斌身后看去,侍立的玄衣护卫十分眼熟,楚珩记得他,是当日在云非处念话本的那个青衣小厮,楚珩上下扫了几眼,连衣服都换了,这是装都不装了,想来是昨晚颜相过来,给戳破了罢——儿子稚嫩轻信,瞒过他的眼容易,但要想骗过他爹?

楚珩轻牵了下唇角,偏过头耐性等着颜华斌关切完他堂弟。几个人再往宫里去。

云非喝了不少酒,他眼眶通红,脸上湿润一片,不知是泪,还是仰头灌酒时洒的,听见有人推门进来,只眼皮动了动,也不吱声。陆稷一眼瞧见,扑过来抢了他的酒壶,上手一摸,果然是冰的,“你作死啊!伤还没好全乎就喝冷酒?还灌这么多?”

云非不作声,也没什么反应,木木的由着陆稷数落。这屋里没点熏笼炭盆,他又满腹冷酒,靠在墙角活像个不言不语的冰块子,苏朗过来搭了把手,和陆稷一起将他扶到了坐榻上,给个手炉先让他抱着。

哪怕再有旧怨也是血脉相连的亲父子,情分没了血缘还在,闹成这个样子,要说心里没点感觉那是不可能的。这种事旁人不好上来就直言安慰,得有个开话头的契机,连脑子一根筋的陆稷都没率先提这一茬,几个人一时间相对无言,只好都去点炭盆。

楚珩在殿门口遇上同僚说了几句话,落后他们片刻,进来扫了云非一眼,道:“收整一下,御前来人了。”

武英殿的惯例,逢年过节或者个人生辰,御前都会有例行赏赐,这是天子近卫特有的恩典。

云非眼珠动了动,总算有了点反应,陆稷赶紧拉他起来,递了帕子擦脸,好歹整理出个人样。

来送赏的是天子影卫,云非看到领头的人,不由怔了一怔——早上他们才见过,昨晚颜懋说让他去皇城暗狱司看看,显然是与皇帝达成了交易,清早他一进端门,影卫已经在那等着了。

说实在的,依照颜相和皇帝的关系,除了在有关成德皇后的事上,两个人不用谈判交易就能达成一致,朝堂上其余的事,哪桩不是你来我往,互相算计?

云非一直都知道父亲反感自己,而且这种厌恶还在不断地加深,他始终低估了程度。初到武英殿的那两年,他每天都在提心吊胆中度过,朝堂上颜相每做一件事、每跟保皇党叫一次板,都让他感觉自己要在鬼门关走个来回。

万幸皇帝克己,一码归一码,甚少迁怒,不然他大概真的要下去问问他娘,到底为什么生他了。

云非回转思绪,收拾心情看向面前的影卫,他这一身乱糟糟的,哪怕收拾出了人样,也和仪容端正沾不上边,只是实在不好叫人等着。

好在领头的影卫没有介意,甚至微微笑了一下,示意身后的人将赏赐放下。

云非连忙正襟朝向敬诚殿,正欲下跪,影卫却止住了他:“陛下口谕,不必在这谢恩。”

——那就是后头面圣了。

云非一怔,有些不知所措,他干的那些事,皇帝都是知道的。

影卫留下这句便走了。

云非的忐忑不安直接写在了脸上,他这会儿脑子不太清醒,只知道慌神。苏朗见状,替他开了口:“楚珩,陛下这些天巡幸别苑,心情还好吗?”

陛下没放御前侍墨年假,年初一就被叫去随驾伺候,大家都有所耳闻。楚珩望向云非,道:“去就是了,赏赐都没少你的,总不会是什么坏事,慌什么。”

云非闻言定了定神,有些感激地看了楚珩一眼,后者目光仍凝在他身上,脸上含着丝笑,但云非与他对视移时,却无端觉得,那笑意并不达眼底。他恍了恍神,忽然想起了在庆国公府养伤期间,楚珩来探望时避开所有人说的那番话。

除了“提醒”,还有一句,是关于他身边那个青衣小厮的。

楚珩说,这个小厮不怎么样。

昨夜他见识过了,果然如此。

云非心里一突,心里忽然有种感觉,楚珩绝没有看上去的这样简单——当初自己不该招惹他的。①

有了陛下的赏赐,好歹能让云非宽宽心,几个人便趁热打铁,拿了银钱去膳房点了几样菜,凑一块也算是给云非过了生辰。

……

闲暇的日子如流水,转眼间年休已过了大半,十三傍晚,凌烨和楚珩从枕波别苑回了宫里。

翌日正月十四,立春。

早起,王公大臣文武百官入朝称贺,皇帝率众至东郊外迎春,接句芒神,鞭打春牛,以祈五谷丰登。

迎春典仪过后便是踏春,皇帝再从东郊巡幸上林苑。今年是个巧年,各地王侯、外邦使节都在,依照旧例,他们正月二十辞驾出京之前,皇帝要在上林苑举行春蒐,意在联络感情,也在彰显国威,正月十九送行宴上的菜,便是这几日春蒐的成果了。

午后陆续到了上林苑行宫,各自安顿休息,放马养足精神。大胤的春蒐与夏苗秋狝冬狩有所不同,春主生,孕幼之兽不猎不取,为免误杀,一律只准活捉,射死打杀了的不作数,猎错了还罚银子,这当真是实打实地考验个人本事了。

不过正是因为难,大家伙儿的兴致也才更高,更有看头。再加上皇帝掌权以来的这两年,未曾驾临平京举行蔚山秋狝,于是上林苑春蒐就成了世家公子、禁军将卫们大显身手的最好时候,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帝都城里凡是有点名姓的都来了,苏朗、云非、韩澄邈这些人自是不必说。

云非还记挂着面圣谢恩的事,没心思和武英殿这一群刺头们比武打架,看着日头,在心里估摸着陛下和谢初大统领练剑练得差不多了,便叫上了苏朗给自己壮胆,往园子里去。

守门的影卫放行,园内果然已经收了剑,皇帝正听着谢初禀报上林苑布防的事宜,云非和苏朗候在石阶下,待亭子里说完话,方进去行礼请安。

谢过恩,皇帝叫起,云非却没敢动。苏朗见状,知道他还有别的话说,看了一眼皇帝的神色,跟在谢初身后退了出来,在门口等着。

亭内没了别人,云非俯首又拜了下去,声音微颤:“臣知罪,请陛下降罚。”

皇帝没应,目光落在他身上,此间有风穿过,带着微寒的气息拂过云非的脸,沉默的时间一点一滴变得尤为漫长,他背上冷汗都要流下来了,忍不住要再次请罪的时候,终于听到上首的回应,皇帝说:“伤养好了?”

云非摸不准皇帝的意思,不只是这句话,事实上在武英殿这么多年他都看不透,以往很多次,因为朝堂上颜相的僭越弄权,他以为自己要大祸临头的时候,可皇帝却好像全然忘了颜云非是颜相的儿子,并没有因此收拾过他。武英殿其他天子近卫有的,他也有,甚至于,晋升御前的考核,他亦有资格参与。

云非实在是想不懂,凝了凝神,恭声回道:“臣已无碍了,谢陛下关怀。”

这次很快得了回应,皇帝又道:“记住疼了么?”

“……”云非已经彻底懵了圈,过了半晌,才答道:“记住了。”

“记住就好,”皇帝语气加重,像是在教训一般,“以后你才老实,不敢有下次。”又瞥他一眼,淡淡道:“起来吧。”

话落,皇帝便迈步出了亭子,朝园外走去,云非连忙爬起来跟上。苏朗在门口等着,见云非全须全尾地出来,只是木愣愣地望着陛下的背影出神,便知道没大事了。随在皇帝左右,说了点别的闲事。

……

日头已近申正,各大世家的公子们陆陆续续地都来了。今年的立春和上元节连在了一块儿,二者都是吉祥喜庆的好日子,百无禁忌,上林苑中规矩亦松散,时下有按捺不住的,已经摆了场子比划起来。

楚琰从进到天子近卫的驻地已见了好几出切磋,他是来寻楚珩的,顺便也想看看那个“姓顾的”在不在,打听一下他是什么来头。

一路往里走,却始终没见到楚珩的身影,楚琰不禁有些纳闷,叫住了从身旁结伴走过的几名近卫,正想问一问,却见路径尽头的园子里迎面走出来了几个人,最前头说话的两个身影有些眼熟。

楚琰定睛看了看,巧了,正是那“姓顾的”和颖国公府的二公子苏朗,只是不知为何,哥哥仍不在。

楚琰正欲上前,旁边的天子近卫却拉住了他往路侧让开,几个人脸上神情俱变得恭谨。楚琰一愣,忽然发觉武英殿驻地里比武切磋的都停了下来,四周一片安静,而顾兄和苏朗所过之处,所有人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大礼不可能是对苏朗。

楚琰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那身影渐行渐近,他微微侧头解着袖带,胸前衣服上的五爪团龙纹随着主人的行近,越来越清晰地映入楚琰的眼帘。

楚琰脑子里空白一片,全然忘记了思考和动作,旁边的近卫见他愣神,连忙拉了他一把带着他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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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招惹:指“第六十四章 党争(下)”中颜相所说的,云非曾经算计过楚珩三次。(p.s.问题不大)

②哥哥下章出来。如上上章“兔子(下)”中所言,在弟弟心里,顾兄拐他哥的混蛋,陛下无比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