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启容色平静,从他脸上看不出半点福祸征兆,这位影卫首领历来都是这副情态,可钟平侯楚弘心里却无端一突,陡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在朝中一向稳妥谨慎,若说错处,似乎也只有在御前任职的次子楚珩可能会牵连到他。想起这个儿子,钟平侯心里便是一派复杂。
也不知道是不是父子两个当真八字相冲,这是楚珩归家的第一年,也是钟平侯过得最为糟心的一个年节。昨晚楚珩的那一番话弄得家族年夜饭不欢而散,今早在太极殿也没见到他的人影——元旦朝贺都敢缺席,也不知道是谁给了他这个胆子,往小了说是没规没矩有失仪礼,往大了讲,便是目无君上大不敬,说不准凌启就是为此而来的。
钟平侯揣度了一路,行至敬诚殿正殿时,已经做好准备扛下楚珩所犯之错了。
他因此没有站着等,走到殿中直接跪下行礼,却迟迟不见皇帝圣驾,四周的影卫内侍如同一尊尊静默的雕像,面无表情地肃立在两侧,这让钟平侯愈发肯定此行是祸非福。
内殿里,凌烨正在换衣裳。天子衮服繁复隆重,穿脱都要耗时许久,可他却没让宫女内侍近前伺候,自己逐个逐件儿地解着衣帛佩饰。
高公公就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也不催促,只吩咐人多提了几个熏笼过来,免得凉着陛下。
就这么过了将近半个时辰,龙袍终于换好,凌烨又吃了盏茶,这才不紧不慢地抬脚去正殿。
钟平侯楚弘是朝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了,经历过不少风浪,但被皇帝这么赤裸裸地晾着还是头一回,哪怕平日再临危不乱,时间久了,也难免心生忐忑。他跪的膝盖酸疼,脊背上凝了层细密冷汗。
皇帝姗姗来迟,摆手示意他平身。
“楚侯怎么还跪着?朕去换了身衣裳,让楚侯久等了,可别再对朕生出什么意见才好。”
皇帝这话说的莫名其妙,楚弘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再”字,他右眼皮跳了几跳,面上沉着谦恭道:“陛下折煞臣了,臣万万不敢。”
“是么,”皇帝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抬起眼帘淡笑道:“不见得吧?”
钟平侯才刚刚起身,闻言膝盖一弯又跪了回去,言辞恳切道:“陛下明鉴!臣绝无此心!”
皇帝不置可否,问道:“你今早没见到楚珩吧?”
钟平侯咬了咬牙,楚珩毕竟是他的儿子,此子无缘无故缺席元旦大朝贺,那可不就是楚家对陛下有意见么?
钟平侯心中郁郁,连忙道:“犬子不肖无礼,不堪大用,难当御前侍墨之责,难承太庙侍祠之荣,实在有负陛下深恩,皆是臣教子不严之过,臣实在未能料到竖子放肆如斯,居然连……”
皇帝放下杯子,打断他的话,倏然道:“因为朕让他去教太子习字了。”
钟平侯愣了一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教子不严?”皇帝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淡声道:“你这是在说自己,还是在说漓山?”
钟平侯面色一僵。
“楚珩字写的很不错,笔画起落颇有风骨,你教的?”
钟平侯脸颊涨红,跪在地上没应声。
“那就是漓山教的了,这样看来,你这几句话若是放在你其他几个儿子身上,还算合适。”皇帝漫不经心地说,“但是楚珩,最起码教太子习字绰绰有余,算不得不堪大用,楚侯怎么看?”
皇帝字字诛心,尤其前半句,楚弘脸上抽动几下,艰难应了个“是”字。
“不诚心——”他话一落地,皇帝旋即提高声音,楚弘心头一跳。
“原先影卫报给朕的时候,朕还以为是他们弄错了,如今看来,楚侯是真的对朕有意见。”
楚弘这下才真有些慌了:“陛下——”
皇帝却再次打断他,面上本就浅淡的笑意彻底收敛不见,冷然说:“嘉勇侯世子徐劭曾因妄议御令、言行无状,被朕责命闭门思过。朕以为有了徐劭这个前车之鉴,这样的蠢事不会有人再犯,却不曾想,第一个重蹈覆辙的居然会是你!”
楚弘额上挂着冷汗,他心里隐隐有了一缕猜测,只跪在地上,仍旧恳切道:“陛下!臣不明白,臣万没有……”
“不明白?朕看楚侯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无妨,那朕来问你,你是不是觉得楚珩不该当这个御前侍墨,更不配去太庙侍祠,就该安安生生的待在武英殿里,做个有名无实的天子近卫?”
钟平侯心弦一紧,正欲否认,就听皇帝又道:“想好了再答,妄议御令不过闭门思过而已,但欺君罔上可是重罪。”
他顿时哑了声。
皇帝也不需要等他的回答,“砰”地一声拍了御案站起身,殿中内侍遽然跪了一地,他声音压抑着怒火:“这句话朕曾徐劭说一次,现在也对你说一次,朕不管你心里有多少不甘不平,大胤律白纸黑字,天子近卫升迁调补皆凭圣心独裁,楚珩是朕调到御前的,也是朕让他侍祠储君的,别人眼中的好事幸事,到你那反倒成了不守本分的错,成了大庭广众下供你训话的由头。钟平侯,你好得很啊,你到底是觉得楚珩难当重任,还是觉得朕难当重任?”
这话说得极重,楚弘脊背上凝着的冷汗刷地流了下来。其实昨晚叶氏那番话一说完,他就后悔了,这些心思不能当众挑明,一旦传出去,后果可大可小,如今皇帝与东君有了合作,正是与漓山来往的时候,当然不愿听见旁人对楚珩有意见。他事后不是没约束过与宴的族人,可还是被天子影卫知晓了。
钟平侯跪伏在地上,稽首拜了下去,高声道:“陛下!陛下明鉴!臣绝无此心……”
“记住你的‘绝无此心’,”皇帝冷冷道,“你也算老臣了,朕给你留几分颜面,闭门思过就免了,回去叫上你那位‘不想让人看笑话’的夫人一起,好好读读大胤律,学学规矩体统,再有下次,就真成帝都独一份的笑话了。”
钟平侯涨红了脸,顿首应是。
皇帝不太耐烦地摆摆手,钟平侯再次行礼,起身告退,还没往外走几步,就见皇帝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开口叫住他:“朕记得,你那个世子是不是最近正打算入朝?”
楚弘心里咯噔一声,当真慌了神,又跪下来道:“是,陛下……”
皇帝立掌打断他,屈指扣了两下御案,说:“年方十七,倒是年轻,朕从前没怎么见过他,也不知其心性如何——”
钟平侯的心高高吊了起来,正欲说话,就见皇帝扫了他几眼,轻描淡写地又道:“不过就看你和叶氏的做派,想来膝下这个世子也还得再磨砺一二。等你们先都学好了做臣子的本分,再说入朝的事吧。”
前面言辞再如何严厉都只是敲打罢了,这句话却如雷殛,真真切切地砸在了钟平侯的心坎上。钟离楚氏是著族世家,楚琛身为世子,在及冠后必定会入朝。可真等到二十岁,那就晚了,各家主膝下嫡系历来都是十七八岁先到底下历练一番,积攒些资历和人脉,待及冠后上手家族事业,于内于外才好服众。
如今皇帝轻飘飘的一句学规矩,也没定个期限,不算惩罚却甚于惩罚,让钟平侯府打掉牙齿和血吞,面子里子都丢了。
楚弘慌忙想要求情,可皇帝却不给他这个机会,摆摆手道:“行了,该提醒的话朕提醒过你了,大年初一朕就不多留你了,退下罢。”
说完,皇帝也不等钟平侯回应,转身就去了内殿。
*
等凌烨回到明承殿里,已经午时了,楚珩闲着没事,还真带清晏认起了字,见他回来,随口问道:“怎么朝贺要那么久?”
凌烨没跟他说自己去找钟平侯麻烦了,只道:“被些琐事绊住了。”
楚珩点点头,“我和阿晏回来的时候,遇到敬王了。”
影卫已经向凌烨禀报过此事,业已做了应对,凌烨眼神冷了冷,“贼心不死。”
“算了,大年初一好好的日子,提他做什么。”凌烨倾身凑到楚珩颈边闻了闻,狐疑道:“你是不是偷偷吃酒了?”
“……”楚珩错开视线,“没有,是昨晚子时吃的,就是你给的那杯。”
凌烨不信,看向一旁正在吃蜜瓜的清晏。楚珩根本来不及阻止,大白团子天真而实诚地点了点头。
凌烨好整以暇地看着楚珩。
楚珩辩解道:“元旦喝杯屠苏酒,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应当,但是你前几日旧疾复发都还没好全,这么快就忘了当时怎么和我保证的了?”①
楚珩说不出话了。
于是中午吃饭的时候,凌烨再倒屠苏酒,连大白团子都分了浅浅的一小盏,他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最后靠软磨硬泡才讨了半杯酒,何其艰辛。
翌日,凌烨轻车简从带着楚珩和清晏一起去了城外枕波别苑。
出皇城前,路过长宁大长公主府,凌烨进去拜访了姑母。今日大年初二,按年节风俗,该是出嫁女回娘家的日子。但天家血缘淡薄,凌烨也就能和长宁有些情谊在,除此之外,还有个远嫁宛州的妹妹,是惠元皇贵妃的女儿,从前和凌烨感情还不错,只是因膝下幼子生病,清和长公主今年未能回来帝都,凌烨与她,也有好几年不曾见过了。
在长宁大长公主府上坐了半个时辰,他们方才启程去城外。
枕波别苑是成德皇后当年的陪嫁,坐落在玉泉山脚下,倚着温泉而建,一年四季风景如画,是散心修养的好去处。
凌烨从前没那个闲心来这,如今和楚珩一起,才知“山中不知岁月改”是何等人生意境。
过年这段时间朝中无事,帝都城中的风风雨雨也吹不到别苑这边来。
大年初六,宫里新进了一批胭脂水粉。后宫没有妃嫔,太后太妃们上了年纪,这些玩意用不了多少,往年大多都赏给了外命妇。凌烨今年没在宫里,内廷司索性就将这批露凝香、螺子黛全送到了枕波别苑,以询问如何分赏。
凌烨看了几眼,随手拧开一只盒子,清浅的香气萦绕在鼻尖。这胭脂名曰“露凝香”,是极为难得的珍品,九州一年总共就产这么点,全在这儿了。
凌烨看着掌中沁人心脾的一寸丹艳,忽然间想起了什么,眉目舒展开来,轻轻笑了笑,对高匪吩咐道:“留下一斛。”
“剩下的,柔则正在议亲,送些去镇国公顾府,今年回来帝都的公主们也都分一分。另外,单独赏几斛给阳嘉那丫头,小姑娘年纪不大,却都知道‘女为悦己者容’了,初二在姑母家见到这小表妹,居然大言不惭地说要找个郡马。”
凌烨摇头失笑,又指了另外几斛胭脂眉黛:“这些派个人送去露园。”
楚珩正在一旁裱画,凌烨这几天在枕波别苑闲着没事,继续画起了那十二幅花令图,如今只还有正月梅花和三月桃花未曾动笔。
闻言楚珩抬头:“送去露园做什么?我师父不怎么喜欢这些玩意。”
凌烨拿着那盒露凝香走了过来,道:“穆夫人不喜欢,你妹妹应当喜欢,是留给她的。”
楚珩微微怔了一下,旋即轻扯唇角摇了摇头:“只贡御用的珍品太过贵重,她上头还有别的姊妹,难,心意我领了,东西还是算了,改日我再寻些旁的上好胭脂给她。”
凌烨知道楚珩在顾虑什么,道:“你放心,楚家没人敢置喙,钟平侯总不会说什么,至于叶氏,她现在没胆子再生出意见。”
“什么?”
“没事,”凌烨摇头,“听我的,送去露园吧,就说分赏的时候你也在,便给了漓山几斛。楚歆比阳嘉还大一岁,只会更喜欢这些东西。”
言及此,凌烨轻叹了口气,眉目间微有些怅惘:“我本来也有个妹妹的,若是温嘉能够长大,也到了知晓梳妆打扮的年龄了。”
皇族宗室兴旺,先帝子女众多,凌烨确然有许多妹妹,但是楚珩隐约知道,此刻凌烨说的温嘉,是成德皇后顾徽音夭殇的嫡公主。
楚珩移掌覆住了凌烨的手。
“没事,只是忽然想起来,”凌烨抬头看了看四周,“当年我母后怀温嘉的时候,在这小住过一段时日,说若是个女儿,便把这座别苑给她当嫁妆。”
凌烨垂下眼睫,幼时的许多事情随着年岁长大渐渐淡忘,但是关于温嘉公主的一切,凌烨记得十分清晰,因为——
八个月的时候,成德皇后在观澜湖边摔了一跤,血崩难产,折腾了两天一夜。
那一年凌烨七岁,他站在含章殿外,看着侍女太医进进出出,每个人衣衫上或多或少地都沾着触目惊心的血迹。
皇后始终不愿弃小,第二天夕阳将落的时候,太医束手无策,出来请示成帝做决断。
七岁的幼年太子已经知晓了生死的含义,他下意识地往殿门的方向跑了几步,又猛然意识到父皇在这里,很快停了下来。
成帝看向太子的眼神中极为罕有地带了一丝隐隐的怜悯,说:“救皇后。”
孩子生下来就死了,是个已经成形的女胎,夭殇本不该序齿,但念为皇后嫡出,追封温嘉公主。
顾徽音元气大伤,悲恸难抑,身体在几日之内极速地衰败下去,药石罔效。
皇后怀孕出事当天,消息就传去了北境。朔州总督顾崇山千里奔袭,八百里加急从飞花踏雪城一路跑到南山佛寺,求见大乘境的佛修无矩大师,一并赶去帝都,但是才进了帝都城门,九重阙的丧钟就敲响了。
二十七声,国母宾天。
顾崇山迟了一步,没能见到亲妹妹最后一面。
顾徽音知道如何做成帝的皇后——太祖昭懿皇后为大胤九州的女子争取了许多,可是,不是人人都是萧明棠,也不是人人都能遇到凌昭远——她嫁入九重阙,终铸成一生遗憾。
——天和十三年,成帝驾崩,少年太子凌烨即位,母舅顾崇山在先帝灵堂前,对新皇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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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见圣心(八),楚珩在千诺楼受伤,和凌烨假称自己病根复发。
②00子的妈妈涉及将要写到的剧情,所以稍微提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