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游天外的两个人立时回过神来,彼此四目两对,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错开视线,萧高旻虚咳一声,叶书离不太自在地展开折扇晃了两下,强行开了个话头道:“你和那个沈英柏,有过过节?”
“也不算,但他是慎郡王的表兄,当然看我不顺眼,不过就算没有这一茬,我跟他也不会太好。”
萧高旻同苏朗对视一眼,继续道:“南韩北沈,听说过吧?”
*
“南韩北沈,东昌西庆,萧侯在朝堂上结的这个梁子也不算太坏。”楚珩在御前写了不少奏议录,前段时间又看了各地的请安折子,对世家党派间错综复杂的势力纠葛已经摸得很清楚了。
凌烨微微笑了笑,说:“早年间,韩师执掌太学,一度称得上桃李满天下,其所注经义在士林中备受推崇,有着‘学圣’之称。但先帝在时,堰鹤沈氏的家主沈良及曾是诸皇子太傅,堰鹤所在的庆州、以及西边其他几州的士子自然更信服沈良及。”
“士林里的韩沈之争早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宜崇萧氏和裕阳韩氏同属昌州,萧侯平日里虽不会和韩国公有过多往来,但在这上头,他当然是站在韩氏一边的。”
“诸皇子太傅。”楚珩轻轻重复这几个字,问:“也教太子么?”
“嗯。”凌烨点点头,说:“当年我做太子的时候,父皇并没有另行选任太子太傅,我也和其他皇子一样,一并在四知殿读书,不曾有过什么特殊之处。”
楚珩道:“那这么说来,沈大学士也是陛下的老师了?”
这本该是个多余的问题,但楚珩始终记得,当日敬诚殿屏风后,凌烨看着手中的旧话本,提及“帝师”两个字的时候,眼中的情绪格外复杂。
而今日也是如此,凌烨沉吟片刻,似乎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最终只是道:“沈太傅教过我,当然有师徒之谊在。当年在四知殿读书时,我所学也算是沈系。”
但在四知殿以外的地方呢?
楚珩没有再继续问。
今时朝堂之上,较之堰鹤沈氏,陛下与裕阳韩氏的关系明显更亲近些。而他日日和凌烨在一处,比其他任何人都清楚,不仅仅是关系,偶尔私下里写点什么,陛下的行文理念也更偏韩学。
大白团子吃完了一块玫瑰酥,又伸出小手朝碟子里摸,楚珩怕他点心吃多了等会儿不好好用午膳,连忙按住他,对凌烨道:“午时了,阿晏都饿了,你先带他回宫?我下午还要再去琼玉阁看看。”
这话一出,凌烨顿时不太乐意了,他还没刚出来呢,这就要被撵回去了,而且最关键的是都没有把皇后带回家,怎么能就此放弃。
而大白团子这回根本不要父皇提醒,自己就奶声奶气地抗议道:“不要不要!阿晏不回去!”
凌烨从善如流,不仅不阻拦,还在一旁暗戳戳地煽风点火,一大一小两个人一起眼巴巴地看着楚珩。
楚珩无奈,最终只能妥协。
因带着清晏,两个人就没有去旁的地方,从茶楼出来后直往四时食居。
这间酒肆明面上的东家是长宁大长公主,但极少有人知道,四时食居其实是凌烨做太子时私下置办的产业,一直由天子影卫暗中管领。因着东家地位尊崇,酒肆地段好,菜味佳,兼之时常有些宫里的吃食花样,故而来往客人极多,无形中倒是方便了影卫收集各色情报。
凌烨和楚珩过来的时候正是饭点,四时食居的生意热闹非常,掌柜便直接将他们迎到了后厢花厅,一边奉上了食单,一边垂首听命。
掌柜也是天子影卫里的一员,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将探听的信息查证处理,择其中要事上达天听。循照以往惯例,若遇上皇帝微服出宫,又驾临了四时食居,便直接当面禀报。
只是今日……
掌柜见皇帝身边还带着楚珩,没怎么犹豫,便选择了低头静默。
而凌烨等了一会儿,没听到掌柜禀奏,一面翻着食单,一面眼也不抬地道:“说吧。”
皇帝说这话的时候自己没觉得什么,负责搜罗情报的掌柜眼皮跳了一跳,不动声色地又看了楚珩一眼,低下头开始如常禀奏。
能够上达天听的都不是鸡毛蒜皮的小事,王侯世家的动向、公卿大臣的往来、或是某时某日,谁有什么出格越界的言行举动……
楚珩翻着翻着食单,神思就跟着飞到掌柜的话上了,不自觉地将桩桩件件捋了一遍。
凌烨吩咐完,见楚珩在低头沉思,便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跟着你听了两句。”楚珩目光掠过垂首待命的掌柜,不禁笑道:“你这间馆子还有这儿的影卫,当真是不错,称得上以微知著洞若观火。不过有一点不好,四时食居是请宴会友常来的地方,以后我在这吃饭的时候若说了你坏话,那不是很容易就被你知道?”
凌烨莞尔道:“什么坏话,现在就说来听听。”
清晏在一旁跟着附和:“阿晏也要听。”
楚珩揉了揉他的头,三个人笑成一团。
因打着长宁大长公主的名号,四时食居的许多菜色直接取自宫里御膳房的食谱,上至公卿豪族下到布衣百姓都十分推崇热捧,但到了帝后这儿,这些简化后的宫廷菜肴就不太够看了。两个人先给清晏单独点了小孩子的吃食,自己倒没什么特别想吃的。
楚珩想了想,试探着对凌烨道:“昨天晚上,我跟叶书离抢毛肚,没抢赢。”
凌烨翻食单的手一顿,抬眼看他:“你偷吃红汤锅子了?”
偷吃。
楚珩敏锐地捕捉到这两个语气不妙的字眼。
上个月楚珩“因病告假”,东君来帝都,他为了短时间回境大乘,连吃了半个月的半梦昙。后来“告假”结束终于回到御前,他一时高兴忘了忌口,当天就和凌烨一起吃了红汤辣锅,于是半梦昙在身体里留下的那点遗害全发作起来了,难受得死去活来。
半梦昙的事他不好跟凌烨解释,所以凌烨就自然而然地觉得他是吃辣伤了脾胃,叫程老太医给他开了十天的药汤方子,还日日看着他忌口。
可这事都过去这么多天了,怎么还记得那么清楚。
早知道就不说了,回露园的时候偷偷吃。
但面上当然不敢表露,楚珩怕凌烨再翻旧账又让他吃药膳,连忙道:“没有,我昨天吃的清汤的。”
凌烨眉眼含笑,也不说话,只盯着楚珩的眼睛看,过了一会儿,意味深长地道:“欺君是重罪,可是要罚的,皇后想好了再说。”
语落入耳,楚珩脸颊瞬间染红,所谓的惩罚,他已经切身体会过一次了,几乎立刻想起了前天晚上那支在身体里为非作歹的毛笔。
此刻看着凌烨的神情,楚珩一点也不怀疑他会真的把叶书离叫来问问昨晚吃的什么,只好心虚地小声说:“错了。”
又试图讨价还价道:“但我早就好了,昨天吃了也没难受。”
凌烨不置可否,眼中笑意晕开,倾身过去附在楚珩耳边说了什么,几句呢喃私语后,楚珩耳根爆红,伸手拍了凌烨几下,坐的离他远了些,再不说要吃红汤锅子的事了。
凌烨随意点了几道菜,挥手让人退下了。
掌柜拿了食单阖上门,再捺不住心里的好奇,用眼神询问同僚。
随行出宫的影卫就笑眯眯地低声说:“不知道了吧,陛下不是说了么,皇后。”
*
午后,楚珩带着凌烨一起,重新去了趟琼玉阁,店家上午说的那批庆州玉料果然已经到了。
论起鉴玉,楚珩在漓山虽说也看过不少,但肯定是不如凌烨见多识广。
他把要给星珲买玉带钩的事说了,让凌烨帮着掌眼,又说自己还要另选块玉料,不拘价格,但必须要最好的,想亲手刻个印章。
凌烨一听他要亲自动手,立刻就来了兴致,带着点期待问楚珩:“要给谁刻?”
楚珩看着凌烨的眼睛,想起中午吃饭时他附在自己耳边说的那几句恶劣私语,故意说道:“反正不给你,问这么多做什么?”
“……哦。”
凌烨应了一声,闷闷地跟在楚珩身后,看起玉料来。
楚珩的要求很多,颜色要清透的,质地得温润,还不能有任何瑕疵,林林总总说了一大堆,凌烨越听越不是滋味,心里的郁气愈酿愈重,旁敲侧击道:“我昨天给你交了大理寺的罚金。”
楚珩听他这邀功似的语气,心里觉得好笑,面上只“嗯”了一声,仍不作表态。
凌烨有点泄气,看了几块玉石,忍不住又道:“你是想给谁刻,什么人配什么玉,总要挑个颜色品相都与之相称的。”
语气听着倒是挺正经挺大度,但心里肯定不是这么想的。
楚珩瞥了凌烨一眼,他早就发现了,他家陛下面上是从容持重,万事不动声色,私下里却完全不是这个样子,时不时的就要任性一下,譬如今天这样,冷不丁的突然出宫。而且还喜欢在小事上跟他计较,小气得很,一点都不宽容。
倘若自己真是给别人刻了印章,却不给他刻,只要就近摸得着,他肯定既要暗戳戳地和自己计较,也要找别人的麻烦。
楚珩轻描淡写地道:“给十分重要的人刻,我不愿意让他将就,你就往最好了挑。”
“……是么。”凌烨哼了一声,重要的人,而且还是“十分”,还得要“最好的”。
凌烨磨磨蹭蹭地不想动作。
楚珩抬眸看他,慢条斯理地道:“今天挑不着满意的也无妨,明天我再去旁的地方看看。”
“……”陛下今天出宫就是为了把皇后带回去,一听这话,心里就算老大不乐意,也还是要好好干活。
他仔细择了几块看得过眼的,玉石有大有小,闷声闷气地问楚珩:“要刻几个字的章?”
“四个字的小印,不用太大。”
凌烨就留了一块羊脂白玉的籽料,一块芙蓉红玉和一块碧青南玉,让楚珩自己选,同时又忍不住继续打探印章的主人:“刻哪四个字?”
楚珩避而不谈,只问他:“你看哪个颜色的最好?”
凌烨就拈酸道:“不是不愿意让他将就吗?给谁刻的就去问谁。”
楚珩终于抑不住笑,倾身过去,在他耳边悄声道:“就刻‘山河主人’四个字,十分重要是他,最好的也是他,你说我该问谁?”
凌烨先是怔了一怔,微蹙的眉眼继而舒展开来,唇角涌起一捧笑意,他指了指那块羊脂白玉的籽料,推到楚珩面前,像模像样地矜持道:“我猜他应该喜欢这个。”
……
从琼玉阁出来,买了串糖葫芦,路过书局又挑了几册话本子,晚些时候,两个人带着清晏回了宫。一路上凌烨时不时地就要摸两下白玉籽料,眉梢眼角写满愉悦。
只是该浇的冷水还是要来的,马车从日营门入,路过武英殿,眼见着要继续朝前,楚珩悠悠地问凌烨:“落款用的印章有了,陛下那十二幅花令图什么时候画完?”
——他一连好几天晚上没回武英殿了,再这么下去,同僚们都该起疑了。
凌烨显然也知道,但他刚把人从宫外带回来,当然舍不得再放走,就算真要画花儿,也不想一个人孤零零的。
陛下思忖须臾,一本正经地说道:“皇后殿下不知道吗?昨日朕命御前侍墨回家反省,到现在还没许他回宫,今晚他那些武英殿的同僚当然见不着他。”
楚珩哑然失笑,睨了凌烨一眼,低头靠进他怀里。
“输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