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孤城距离帝都有近半月车程。楚珩七月半从漓山出发,先绕远去了趟广陵鹿水,等抵达中州帝都的时候过去了一个月,不巧还错过了中秋佳节,已是八月十六了。
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天还未黑,孩童稚子手上提着玉兔灯,嘴里吃着团圆饼,在爹娘的带领下,已然聚在一起开始等着暮夜赏月了。良辰美景,佳节令时,中秋给所有人带来的都是阖家团圆的喜庆和乐。
楚珩戴着顶帷笠从人流中穿过,他与街上大多数行人的方向都不一样,往北往里走,是皇亲国戚、世家著族府邸所在,钟平侯府也矗立其中。
长街上人影渐疏,帝都外城煌煌繁华的万家灯火渐渐离他远去,权力和士族构筑起的内城,在夕阳的余晖下开始越入楚珩的眼帘。而内城最深处,永定河后,是巍峨肃穆的九重宫阙,那里是天子居所。
当今天子凌烨,是先皇元后嫡子。他少时登基,曾一度受制于先皇继后,亦即当今太后钟氏。
两年前,九重阙里的一场宫变,将帝都内外城重新清洗了一遍。
一夜之间,钟太后退居慈和宫安享晚年,太后长子齐王谋反作乱事败,连夜出逃帝都,在一个月后被镇国公世子顾彦时斩于澄水之滨,其母族同党砚溪钟氏也被夷诛三族。
宣熙六年是腥风血雨的一年,九州上下、朝堂内外人人自危。
少年天子在太后的掌控掣肘下、在百官的敷衍忽视中,只是一夕之间就突然长成了一个帝王该有的模样,从此至高无上,四海臣服。
但所有人心照不宣,他们的皇帝依旧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天子权柄从来都不只附着于宣政殿那把龙椅,它在皇帝手上,却也在朝堂里,在世家著族间,在帝都的内外城中,在大胤九州的广袤天地下,需要年轻的皇帝自己去争。
玉轮在云层后若隐若现,城外宜安寺的暮鼓声悠远地传来,远处皇城宫门前第一盏夜灯悄然亮起,楚珩缓步来到了钟平侯府的侧门前。
面前的这扇朱门陌生而疏离,他上一次叩响它,是在十年前,生母姬无诉樰病故的时候。
楚珩站在门前踌躇了一会儿,正欲上前,朱门忽地从里打开,一名小厮拿着点灯笼的引光奴走了出来。
悬在天地交界处的夕阳将楚珩的影子无限拉长,孤零零地落在钟平侯府的门前。小厮掠过影子抬头往上看,目光定格在他的脸上。
影子的主人神色浅淡,面容韶艳昳丽,眉眼鼻唇仿佛一笔一划细细绘就,标致得如同是从画卷里走出来的人。他站在夕阳里,夕阳也格外眷恋,日落前最后一丝暖融的余晖毫无保留地镀在他侧脸上,将白皙的面庞染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小厮在这帝都城中十余年,自诩见过风仪端华的公子贵女无数,可直到今天才知道,府里那教书先生念诗时所说的“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该是什么模样。
他定了定神,笑容满面地温声问道:“这位公子,这儿是钟平侯府,您要找人?”
楚珩闻言并不意外,摇了摇头,正欲开口,忽有斥责声从半掩着的门后传来:“乐庆,你小子又偷懒!点个灯笼你磨蹭什么呢?”
府里管事的骂嚷着走了过来,乍看见门前伫立的楚珩,顿时一怔,他清了下嗓子,放缓了声音问:“敢问公子是?”
楚珩见怪不怪,只简短道:“我叫楚珩。”
“楚?”管事听这名字有点耳熟,皱着眉头回忆了半晌,猛然想起来,他们府里好像是有这么一位常年离家,在漓山学艺的二公子,名“珩”。
月前,漓山来了封信,上面说二公子不日会出师归家。不过八月正值中秋,府里上上下下都忙着筹备佳节事宜,这封信看过后就放在了一边,横竖一个无足轻重的庶子,回来就回来,也没人记在心上。
大胤以武立国,上至皇亲贵胄、下至平民庶族,有能力有资质的都会在世家族学或是各地武府宗门修习武道。楚珩的师门漓山,就是武道宗门中的佼佼者。
近些年,漓山新秀频出,加之又有东都境主叶见微和漓山东君姬无月两名大乘境坐镇,隐隐与九州第一武府宜山书院呈分庭抗礼之势,被武道中人格外推崇敬仰。
但是再好的师门也要弟子自己争气才行,像楚珩这样,根骨平庸,资质驽钝的,天生就不是修习武道的那块料。
当年他能去漓山,不过是因着他生母姬无氏与占星阁主穆熙云有旧,加之楚珩幼时不足,体弱多病,看着就像是早夭之像,留在楚氏族学也成不了什么气候,钟平侯索性便允了他生母所请,放楚珩去了漓山,任他在外面自生自灭。
不过虽然学武不成,单看楚珩如今这霞姿月韵皎如玉树的风仪,倒也不算白去漓山。
管事在前面引路,一路上碰到侯府里的下人们好奇地往他们的方向看过来,管事也不耐烦介绍。倒是那名叫乐庆的小厮殷勤地从楚珩手里接过行囊和帷笠,一步不落地跟在他身后。
游子归家,先拜父母。
彼时,钟平侯楚弘正在后院正厅内和嫡妻叶氏准备用晚饭,儿女们陪坐在一旁,楚珩同母所出的亲妹妹楚歆也在,亲弟弟楚琰尚在钟离楚氏族学未归,如今不在帝都。
门房过来通报的时候,桌上的饭食还没摆齐,钟平侯与妻儿们说话谈笑,气氛好不和乐融融。
乍听到楚珩回来了,厅内的欢声笑语霎时一停,公子姑娘们疑惑相觑,楚弘和叶氏对视一眼,恍惚想起来,确实有那么一回事。
于是连忙命请进。
管事只带楚珩进了门便停下脚步,站在门旁恭候。楚珩迎着一众好奇的目光走了进去,他在楚家行二,但侯府嫡长子早夭,楚珩便成了年居最长,在父母身旁陪坐的几位连忙都站了起来。
顶着一屋子打量的目光,楚珩朝钟平侯和叶氏请过安,又和兄弟姐妹们互相见了礼。
许是太过生疏,分明是血浓于水的家人,礼数走完,彼此却面面相觑,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最终是主母叶氏打破了沉默,轻咳一声,开口问:“时候还早,珩儿也未用过饭吧?我再叫人添副碗筷。”
楚珩垂眸敛眉,平声道:“谢您赐饭,只是路上自觉来的晚,唯恐叨扰尊长,已在外面用过了。”
叶氏便不再劝,只点了下头:“你路上奔波,想来也累了,早些休息也好。”说着,随手指了个端茶的丫鬟,吩咐道:“你带珩儿去……”
她略停顿了一下,想了想继续道:“嗯,去竹枝楼休息。”
丫鬟领命应是,领着楚珩朝外走去。
站在最边上的楚歆闻言微微蹙眉,有些欲言又止,她抿唇上前半步,看着楚珩的背影出了厅门。
夕阳终于敛尽最后一丝余晖,隐在云层后的团圆月也显了出来。
楚珩今日的听力太过敏锐,逖听远闻到了极致,以至于直到出了院子,还是能听到自他走后厅内继续传出的欢声笑语。
小厮乐庆提着行囊跟在他身后,忍了半晌还是伸手拉住了管事,待楚珩走离他们十步外,放低声音问道:“竹枝楼不是小客房吗?地方也偏,怎么让二公子住在那里?”
管事并不在意,随口道:“想必这几日侯爷和夫人事多,没记起来二公子要回府的事。行了,住哪都一样,走吧。”
乐庆踢了一脚石子,撇撇嘴跟了上去。
竹枝楼在东南角竹林旁,院子不大,格外清净。楚珩踏进楼中,虽说是客房,于他,倒也合适。
夜幕黑沉如墨,明月冉冉升起,外面有大片烟火烈烈绽放,八月十六,今夜是阖家赏月的良辰令时。
楚珩独自站在窗前的阴影里,帝都的月亮很圆,皎洁明亮,在苍穹之上脉脉注视着烟火人间。可惜纵然是最圆满的玉轮,也有照不到的地方。
门外突然有脚步声传来,楚珩回头望过去,府里的二姑娘、他同母的妹妹楚歆提着一个朱漆食盒站在门边,目光迟疑着向他看来。
“阿歆?”
楚歆听见楚珩叫她的名字,脸上霎时露出笑,这才举步走了进来。她的眉眼与楚珩有几分相似,大抵是随了生母的缘故,容颜姣好清丽,很有几分姝色。
他们是血脉相连的兄妹,本该最亲近不过,但造化弄人,楚珩四岁离家时,楚歆楚琰还尚未出生。直到后来他们的生母姬无诉樰病故,在生母的葬礼上才见了彼此第一面。正经算来,今日不过是第二面。
晨风零雨久别情疏,再亲近的血缘在时间和距离中也渐渐疏远了。
两人在桌旁坐下,沉默一阵后,楚珩开口问:“在侯府还好吗?怎么不和父亲去赏月?”
楚歆放下手中食盒,闻言只是低下眼睛微微笑了笑,轻声道:“赏月不急在这一时,我在家里当然无恙。反倒是哥哥这些年在漓山还好吗?这次可会住些时日再回去?”
楚珩的目光落在她侧脸上,她垂着眸子看不清眼底神情,但抿起的嘴唇和眉间不自觉流露出的隐隐坚毅,已然昭示了生母早亡的庶子庶女,在侯府的日子没有那么好过。
楚珩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抬手摸摸她的头发,温声道:“不回去了,待你出阁,我再回漓山。”
楚歆头低得更深,脸上泛起红晕,但唇角的笑容却荡漾开来,她伸手打开桌上食盒,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面。
她递给楚珩一双筷子,抬头笑道:“哥哥,你该吃碗面的,今日八月十六,是你生辰。”
楚珩听言一怔:“阿歆怎么知道……”
楚歆的语气理所当然,笑吟吟地说:“你是我哥哥,就算不在一处,我也是知道的。”
尽管记忆十分稀薄,她始终记得,生母临终之前,握着她和胞弟楚琰的手,叮嘱他们不要忘记,自己还有个亲兄长在漓山。
时间和距离可以将记忆与情感无限冲淡,但始终无法改变的,是刻在骨血深处的亲缘。
翌日天晴,距离中秋已过去两日,佳节的喜庆气氛渐渐平淡下来,楚珩依然住在竹枝楼,钟平侯府一切如旧,并不会因为他的归家而改变些什么。
就这样平淡如水地过了几天,一晃眼到了八月二十,早饭过后,钟平侯楚弘突然毫无征兆地朝楚珩道:“武英殿,你去吧。”
话音一落,不只是楚珩,再场的其他公子姑娘也都愣住了。楚珩很快回过神来,眉头皱了一瞬,旋即松开,波澜不惊地点了点头。
钟平侯继续道:“大胤有国法,各世家城主都要遣一名年满十七的家主亲子入职武英殿。你三弟是世子,家里还有事要交给他。我本打算上表陈情,等你四弟到了年龄让他入殿,但现在既然你回来了,倒不必麻烦了,那就你去吧。”
四周或怜悯或嘲弄的眼神落到他身上,楚珩视若无睹,只平淡应下。
一旁的楚歆捏紧手中帕子,目光焦急地看向楚珩,见哥哥点头,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她咬了咬牙正要起身开口,然而钟平侯已经先她一步站起身来,目光从她身上扫过,淡淡道:“行了,这件事我已经和谢统领说过了,就这么定下了。”
楚歆心中一凉。
无怪她焦心,这武英殿是个好去处,也不是个好去处。
武英殿同天子近卫营相连,若能被擢选到御前,在陛下身边奉差执事,那再好不过。武英殿入职,不占荫封名额,本是好事,但由于何时退宫出殿权全由皇帝说了算,易进难出,除了少许几个簪缨世族外,众家主大多都不会轻易送嫡子乃至世子过去。
天子御前,百里挑一,人品武艺才能忠心一样都不能缺。像楚珩这样的,在梦里他都不够格。
最灰暗的还不是他的前程,更让楚歆忧心的是,武英殿汇聚了九州各路武道奇才,里面没一个省油的灯,切磋比武、打架斗殴都是常事。随便拎一个出来,都是能独当一面的青年俊秀。
可楚珩和他们就不太一样了,他天资不好,在漓山学了十六年,如今正好处于将将入门的境地,勉强能拿的出手的大概只有轻功这一样,而且发挥得好坏全看天气状况。
武英武英,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花瓶”,怎能适合这样一个以武道境界论高低的地方?
对此事发愁的远不止楚歆,彼时武英殿主、天子近卫营的大统领谢初,拿着那份新人名录,忧心忡忡地去御前面圣了。
凌烨正在批阅奏折,见谢初进来,他放下手中朱笔,端起茶盏,有一搭没一搭地听起了谢初的禀报。
这次武英殿新进的世家子弟并不算多,谢初一一详细说了他们的出身师承才能武艺,凌烨只淡淡听着,偶尔点一下头,并不说话表态。
直到名录上只剩下最后一个人——
谢初抬头看了一眼皇帝神色,见陛下面容平静,眼里像是盛着一潭静谧的深水,看不出有什么不高兴的样子,心里稍稍松了口气,斟酌着措辞说起楚珩的情况。
“……他根骨不好,学武不成。”谢初硬着头皮道。
上首的皇帝将手里的茶盏撂在桌上,清脆的一声响,谢初心里咯噔一声,果不其然——
凌烨目光淡淡,漠然开口道:“那钟离楚氏送他到武英殿做什么,来这里图个好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