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景三大惊:“鹿孤是被人害死的?那个人居然就在我身边?”
莫迟沉着脸点了点头。
景三由惊转怒:“是谁?谁害了我的恩人?”
莫迟:“还记不记得我曾给过你一张绢布券,那张纸现在在哪里?”
“在我身上,我一直带在身上,谁也没告诉过。”景三从怀里找出绢布券:“看!还在呢!”
莫迟接过来一看,确定是自己给出去的那张没错,然后从腰间取出在解披身上找到的那张,递给景三。
景三展开一看:“两张一样的?”
莫迟让他对比着看:“作为雕版师,你能看出两张纸的印刷有什么不同吗?”
景三看了几眼:“一张新,一张旧,其余的好像都差不多。”
“这种绢布券,你们刻坊也能做出来么?”
景三想了想,说:“应该做不出来,字体不一样,这是官家的东西吧?他们的字形都有严格的规范,朝廷有规定,我们这些民间刻坊是不能用跟他们一样的字形的,可能是怕我们印假银票吧。”
莫迟眉心一蹙:“具体哪里不一样?”
“怎么说呢?”
景三抓耳挠腮想了半天,觉得还是用实物举例更合适,他弯下腰,从那筐旧字模中随手抓了几个:“你看,和绢布券上的字一比就一目了然了,字体是完全不一样的。”
比对之下,确实能一眼看出两者的差别。
莫迟不死心,也蹲在竹筐边,把手伸进里头翻找。
景三劝他:“不用找了,我们这里的雕版师学的都是同一种字形,印出来的字体只有很细微的差别,要是做不到这点,就没资格当雕版师啦!”
莫迟没有理会,他蹲在地上找了半天,动作突然一顿,接着用力扒开上方的字模,把手伸进竹筐底部。
景三好奇地凑过去:“怎么了?”
莫迟从筐底掏出几个倒扣的字模,翻过来一看,立马送到景三面前:“那你再帮我看看,这堆模具的字体和绢布券上的是不是同一种?”
景三抓过来一看:“哎?真是奇了怪了!居然跟纸上的一模一样!这几个字模是哪里来的?是我们刻坊的吗?”
景三把这几个字模翻来覆去看了半天,从模具的大小和软硬程度来看,的确是出自锦化刻坊雕版师之手。
莫迟把筐里的字模全都倒了出来,在一大筐模具的最底下,又找出了十几个同样字形的泥模。
把这些泥模在地上排列好,正好跟绢布券上的文字内容完全一致。
莫迟抬头看向景三:“看来,我给你的那张新的绢布券,应该就是你们锦化刻坊雕版师伪造出来的。”
景三简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怪事!真是怪事!到底是谁干的?这要是被发现了,可是要杀头的!”
莫迟站起身:“所以我才想来问你,那张绢布券除你之外,有没有其他人见过?”
景三很肯定地说:“我从没有向任何一个人提到过你!就连柏师傅的朋友来问鹿孤的事,我也没告诉他关于你的半个字!”
“柏师傅的人来问鹿孤的事?什么人?”莫迟很敏锐地追问。
“一个姓终的公子,年纪很轻,穿着打扮很金贵,像是大户人家出身。柏师傅说,很多年前他就认识他了。”
莫迟一惊,忙问:“是不是叫终雪松?”
“是了是了!就叫这个名字!”
“他来问柏师傅关于鹿孤的事?柏师傅怎会认识鹿孤?”
景三:“柏师傅是乌今人,曾经去过焉弥,在那里见过鹿孤,他说鹿孤当了焉弥的官员,还暗中卖消息给大承,所以才被处死了,他说的是真的吗?”
莫迟没有回答:“以后再跟你解释,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出伪造这张绢布券的人。”
他沉思片刻,突然想到什么,又问:“锦化刻坊有没有一个左眼下有刀疤的雕版师?”
景三还是摇头:“没有,柏师傅的确收留了几个身体上有残疾的人,还教他们成了雕版师,但眼下有疤的确实没见过,除了一个人脸上有黥刑的刻字外,好像——”
“他脸上刻的字是什么?”
景三一愣,慢慢意识到不对:“……对了!我从没见过他脸上的字,他总是说不想让别人看见,成天到晚都用棉布裹着下半张脸!我从没看清过他的样子!”
他一把抓住莫迟的胳膊:“更吓人的是,你给我绢布券那天,我晚上回到刻坊继续赶工,因为觉得太热了,就把外衣脱了,后来还是他把衣服还给了我,他说我的外袍掉在地上,他替我捡起来了!当时那张纸就放在我外袍的袖子里!”
莫迟眼神一凛:“这个人现在在什么地方?”
景三一副大事不好的样子:“糟了糟了,他就是负责送字板到乌今去的人中的一个!今天早上他和其余三个雕版师一起出了城!眼下都不知走到哪里了!”
莫迟在后门外的小巷里逼问景三时,杜昙昼和终雪松也急匆匆赶到了锦化刻坊。
杜昙昼朝终雪松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慢慢拉开了刻坊的木门。
两个人从拉开的缝隙里钻了进去,没发出一点声响。
悄无声息出现在柏师傅面前时,差点把这个中年人吓得跳起来。
“哎哟我的天呐!”柏师傅吓得浑身一抖,等看清了终雪松的脸,才缓了心神,拍着胸口给自己顺气:“终公子,您是从哪里进来的?怎么半点动静都没有?”
终雪松神情严峻:“柏师傅,我们是来找人的,怕惊动了对方,只能谨慎行事。”
他指了指身后的杜昙昼:“这位是临台侍郎杜大人,我和他都怀疑,最近三起乌今命案的凶手,就是锦化刻坊的雕版师。”
柏师傅愕然失声道:“什么?当真?”
杜昙昼严肃地说:“一点不假。”
他抖开之前为解披所画的画像:“您可曾见过此人?”
柏师傅仔细看了许久,否认道:“没见过,不认识。”
柏师傅的回答也在杜昙昼意料之中,他早就猜测,那人不会常年易容成解披,只有在必要的时候,才会假扮成解披的模样行事。
“我再问你,你这刻坊里可有乌今人?”
柏师傅有些迟疑,想了想,还是对杜昙昼据实相告:“不瞒大人,草民这刻坊里收留了不少不知来路的人,他们有的身上残疾,有的曾经犯过罪,草民从不过问他们的过去,只要他们愿意痛改前非,认真刻字,草民就会倾囊相授。至于他们之中到底有没有乌今人,草民也不敢确定。”
终雪松补充道:“那有没有不太愿意让人看清自己样貌的人?比如总是垂着额发挡着脸,尤其是挡着左半张脸。”
柏师傅:“垂着头发的没有,毕竟会影响刻字,但挡着脸的倒是有一位,那个人说曾经受过黥刑,不想让人看见脸上的刻字,总是用白布蒙着脸,只露出额头和眼睛。”
杜昙昼立刻问:“此人在何处?”
“不久前,乌今僧人向我们订了一批佛经的刻板,要我们送到边关去,请镖师的价格太过昂贵,我们小刻坊承担不起,就派了几个师傅亲自送去,那人就是其中之一,他们今早出了城,应该是沿着官道往北去了。”
终雪松转身就要走,杜昙昼一把拉住他:“干什么去?”
“通知翊卫和沿途的驿站卫兵,让他们赶紧追上去啊!”
杜昙昼拉着他的手纹丝不动:“不急,此刻还不能完全确定他就是凶手。柏师傅,那人住在何处?我想去他家搜查。”
柏师傅带着二人来到院中,在一排低矮的平房里,推开了其中一扇门:“师傅们都住在刻坊里,这间就是他的卧房。”
这间房子形状细长,靠北的墙上没有窗户,因此房中显得格外黑。
柏师傅走进去,点燃了桌上的油灯,房内的状况才渐渐清晰。
杜昙昼站在中间环视一圈,多年断案的经验让他掠过其他地方,直奔北面的墙壁而去。
这堵墙下,有一排木柜,柜子的门全都是锁着的。
杜昙昼没有时间再一个个撬开,他借了终雪松腰间的佩剑,提剑就劈了过去。
寒光闪过几次后,柜门上的锁头全都被劈开了。
随着锁头落地,木门应声打开,露出了柜子里的东西。
终雪松走上前,提起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这是……解披的脸!”
面具旁边,还放着一碗胶状物,杜昙昼低头一闻:“是猪皮熬成的胶,加热后能把面具粘在脸上,凝固后又能在脸部塑造不同的骨骼轮廓。”
除了这些东西之外,还有不少女子所用的脂粉,主要是改变肤色所用的妆粉,和描眉用的眉黛。
杜昙昼拧紧眉心:“这些都是易容之物,看来假冒解披的人就是他。”
“他叫什么名字?”终雪松着急地问柏师傅。
“我也不知道!”柏师傅也很紧张:“他只说他姓谷,没告诉我全名叫什么!”
终雪松百思不解:“姓谷?哪里又冒出来一个姓谷的人?!会不会是假名?”
“不。”杜昙昼闭了闭眼:“我可能猜到他是谁了,你仔细想想,在与周回相关的整件事中,始终有一个人没有出现,所有人都不知道他究竟去了何方,只说他销声匿迹,不知所终。”
终雪松如遭晴天霹雳,一时怔在原地,须臾后才恍惚着开口:“下官明白了,所以他才说他姓——”
“不错。”杜昙昼倏地睁开眼睛:“那不是中原的‘谷’姓,而是他的名字,他叫做……”
杜昙昼明锐的目光扫过屋内二人,掷地有声地吐出两个字:“执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