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昙昼把暗格里的票据收起来,塞进怀里:“有了此物,回到馥州城就知道该从哪里查起了。走吧,那水匪随时都会回来,不要耽搁太久。”
三人离开厅房,莫迟重新锁上房门。
“接下来该往哪里走?”辛良遥问。
莫迟指了指乔和昶和水匪二人离去的方向:“往下的楼梯应该在那里,就算乔沅真的被水匪抓了,应该也不会关在上层,继续往下走吧。”
三人往前走了几十步,楼梯就出现在眼前。
辛良遥叹道:“这次终于可以走正常的楼梯,不用再小心翼翼地顺着木梯往下滑了。”
莫迟原本是很警惕的,下楼时一直将长刀横在身前,连后背都绷得笔直。
但奇怪的是,往下走了很多层,都没有遇到一个人影,甚至连脚步声都没有,整座匪寨都安静得可怕。
杜昙昼敏锐地察觉到异样,好像所有的水匪都藏了起来,静待三人落入某种早已准备好的险境。
甚至连辛良遥都觉得不对劲,但他一心想要救出乔沅,顾不上这么多了。
“也许是匪寨太大,而水匪人数又不多,所以沿途才没碰到他们吧。”辛良遥道:“顺利难道不是好事么?这样我们能尽快找到乔沅。”
三人顺着楼梯又下了几层,莫迟感觉应该已经来到地面,而眼前的景象也证实了他的感觉。
楼梯尽头,一扇顶天立地的铁门挡住了通路。
铁门另一侧隐隐暗暗,依稀传来湖水的潮气和森森凉意。
铁门上并没有锁,但却严丝合缝地关闭着,任谁去推都纹丝不动。
莫迟马上意识到,这扇门是由机关锁住的。
要求一个成日潜伏在塞外的夜不收,在探听情报之余,还要熟练掌握机关术的奇技淫巧,未免太过强人所难。
莫迟手扶着铁门栏杆,看着另外一侧望洋兴叹。
杜昙昼很少在他脸上看到这种呆若木鸡的无奈神色,在胸膛深处低低闷笑几声——被灵敏的莫迟全都听了进去。
机警的夜不收横眉瞪来,杜昙昼倏地板起一脸正色,假装刚才取笑他的不是自己。
莫迟又瞪向辛良遥。
辛良遥眨巴着眼睛,无辜道:“在下可是一声没吭!”
“在楼顶的时候,是你不小心误触了机关才打开暗门;刚才的议事厅里,又是你手忙脚乱才发现了暗格,现在呢?你再随便乱动几个地方,看能不能把这扇门打开。”
辛良遥依着莫迟的指令,随心所欲地在铁门上和周边的墙上,乱敲乱打了几下。
除了把手掌拍得生疼以外,一无所获。
“嘶……”辛良遥来回搓着通红的手心,倒吸着冷气道:“可能是在下的运气都用完了。”
莫迟冷冷开口:“要是乔沅就在铁门里面,你会怎么办?”
辛良遥一下来了精神:“说得对!在下再去试试!”
辛良遥走到铁门边,把脑袋伸到围栏缝隙里,拼了老命想要把头挤进去。
挤了半天都不成功后,招呼莫迟道:“莫大人请帮在下一个忙,您武功盖世,把在下的头塞进去吧!人家都说,只要头能进,身体就能进!”
“假的。”莫迟抱着手,冷漠答道。
“啊?”辛良遥保持着头卡在缝里的姿势,艰难地回头看他。
见他神情不似说谎,辛良遥困惑不解地问:“那刚才在下这么做的时候,您怎么不出言阻拦?”
莫迟眼底闪过一丝精光。
杜昙昼忍着笑,对辛良遥说:“他就是想看看你还有什么招数,万一成功了呢。”
等等。
杜昙昼忽然觉得莫迟眼底那抹诡谲的捉弄之色很眼熟,紧接着他忽然想起来一个人,一个被他遗忘了好多天的人。
“我好像把杜琢给忘在州府了。”杜昙昼喃喃自语。
莫迟残酷的声音响起:“一个看到尸体还要跳下车吐的人,带来有何用?”
杜昙昼很快在心里同意了这个说法,同时在心里暗暗祈祷,希望杜琢不要听到他的这番评价。
……就算听到了,也希望他不要以此为由,要求杜昙昼给他涨月钱。
辛良遥刚刚用尽全力,把自己卡住的脑袋拔出来,还没来得及搓一搓挤得发疼的耳朵,就听铁门另一侧传来了脚步声。
三人心中齐齐暗道不好,但已经来不及了,那人的身影出现在视线尽头。
等彼此看清了对方的容貌,两边都是大吃一惊。
杜昙昼脱口而出:“时方砚!怎么是你?!”
时方砚失声道:“杜大人!莫大人!你们真的来了?!”
时方砚从那头快步走了过来,隔着铁门,激动地抓住了杜昙昼的手:“杜大人果然明察善断!这才过了几天,您不仅从缙京赶来,还查到了水匪寨?!大人之能,下官总算是亲眼得见了!”
说得眼泛泪花,嗓子都哽咽了。
杜昙昼殷切道:“时方砚,你果然在这里,本官此行就是来寻你的!”
莫迟抱着手,面无表情提醒道:“抱头痛哭前还是先把门打开吧。”
只有辛良遥愣在原地,如遭雷击,大大的眼睛里写满了质疑与惊惧。
眼珠里滴溜溜地来回摇摆,目光从时方砚脸上,跳到杜昙昼脸上,再跳回去。
惊讶到半张的嘴巴,过了好一会儿才磕磕绊绊地说出一句不成语调的话:“原来杜大人是、是……跟水匪是一伙的……”
杜昙昼和时方砚异口同声:“想什么呢?”
“想什么呢!”
杜昙昼语带无奈,时方砚义愤填膺。
“杜大人是我在朝中最信任的人之一,他怎会同水匪勾结?!”时方砚怒目圆睁。
辛良遥看看他的肤色五官,再瞧瞧他的身高身材,眼睛又瞅向他拉住杜昙昼的那双手臂,最后以商人的经验下了结论。
他指着时方砚断然道:“能跟杜大人这样的四品大员攀上关系,你一定就是水匪头子!”
不久后,当时方砚打开铁门,四人一起往里走时,辛良遥满怀着歉意,讪讪道:“在下一时受惊过度,脑子有点没转过来,还望杜大人恕罪。”
杜昙昼和时方砚走在最前,杜侍郎随意地朝辛良遥摆了摆手,转头问时方砚:“本官猜到你是假死,但你为何要做出如此大的阵仗?甚至不惜留下一封告罪的遗书?你要明白,若不是本官恰好在馥州,等馥州地方把你的案子传到临台,可能都是半个月以后的事情了。到那时,你会面临多孤立无援的困境,你有想过么?”
时方砚一顿,反问他道:“大人不是听到下官自尽的消息才来馥州调查的?”
杜昙昼说当然不是,他是来替皇帝参加国舅府婚宴的。
时方砚身体猛地后仰,半张着嘴,讶然道:“天下居然有这般巧合之事?!早知大人要来馥州,下官又何须费这些力气!”
“你不知乔国舅的二儿子要娶妻?”
时方砚:“下官当然知道!下官也猜到陛下会指派京官前来祝贺,只是万万没想到会派大人您来!”
杜昙昼听到这里,才隐约察觉到不对。
婚宴嫁娶之事,原本应由礼部负责,就算圣上想要表达对亲舅舅的恩宠,大不了派礼部尚书前来便是,何需他这个临台侍郎亲行?
不说别的,临台经手皆是血腥大案,出入官员身上不带点杀伐之气,根本镇不住官署里的邪气。
就连缙京城的百姓都有传言,说重病之人,若是药石罔医,就将他的生辰八字写在纸上,包好药渣,埋在临台门口的街巷上。
靠临台的凶煞之气,说不定能镇住病人体内的病气,病气一消,人自然就好了。
杜昙昼身为临台最高长官,由他来恭贺乔家二郎大婚,似乎并不是个理想的选择。
皇帝的命令也许别有深意,这位高坐明堂的天子,是否早已察觉乔和昶暗中进行的勾当?
“……大人,杜大人?”
时方砚的声音唤回了杜昙昼的神思,他重新把视线集中在时方砚脸上。
“杜大人,您听见下官刚才说的话了么?”时方砚说:“乔国舅的女儿被水匪抓了,就关在这地牢内。”
三人蓦地一顿,辛良遥居然比莫迟还要更快一步反应过来,拔腿就往里走。
“乔沅!是你吗?!”
辛良遥疾步绕过拐角,最终在地牢最尽处见到了他寻找多日的身影。
乔沅慢慢转过身来,见到辛良遥,她一点都不吃惊,脸上缓缓露出一丝笑意:“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找到我的。”
辛良遥大步走上前去,把她从上到下来来回回扫了好几遍。
见她没有受伤,那颗高悬多日的心,才安安稳稳地落了地。
“你怎么会被水匪劫了?”辛良遥又放心又后怕地问:“馥州都有三五年没有水匪了,他们怎么会去抓你?!”
乔沅摇摇头,视线绕过他,看向后面的三个男人。
她一眼认出杜昙昼,向他福了福身:“原来有杜大人相助,怪不得辛良遥能这么快找到这里,多谢大人救命之恩,小女无以为报。”
杜昙昼问:“乔娘子不必挂怀,只是本官听说,这馥州城已有三五年没有水匪出没,您怎会被他们抓来此地?”
乔沅犹豫片刻,看了眼辛良遥,见辛良遥点了点头,才对杜昙昼说:“杜大人有所不知,小女是在延通寺被他们劫走的。”
乔沅将自己这几日的经历都告诉了杜昙昼,包括她是如何和柔真一起被抓,以及是怎样在小船上设法扔出玉镯,留下信号。
听完,杜昙昼问她:“你说柔真是管家的女儿,贵府的管家可是叫计勇?”
乔沅说是。
杜昙昼和莫迟对视一眼。
乔沅的话从侧面验证了三人在议事厅外通听得来的线索——延通寺果然是水匪暗中与乔国舅手下见面的地方。
只是那侍女柔真,虽然是计勇的亲生女儿,却也对此事毫不知情。
只怕是在管家计勇离开延通寺后,她被还留在藏经阁的水匪当做了可疑人物,抓了起来。
后乔沅来藏经阁寻她,又被水匪担心她走漏了风声,干脆将她抓来了匪寨。
知道了乔沅被抓的经过,杜昙昼却越发困惑了。
水匪在馥州沉寂了五年,此时却突然出现,总觉得他们是在暗中密谋一件大事。
思绪藏身在重重迷雾之后,就是理不清楚,像是机关已经成型,却缺乏了最重要的几根链条,无论如何都运转不起来。
辛良遥从怀里拿出乔沅丢出来的那枚玉镯,交到她手里。
乔沅欣喜道:“这镯子果然被你捡到了!你是不是一看就知道是我的东西?”
辛良遥说当然。
乔沅噙着笑意将玉镯戴上。
安静多时的莫迟突然问:“你发上插有发簪,耳垂上还戴着耳环,都可作为信物,为何只将玉镯摘下扔出?”
乔沅表情有了非常短暂的一丝凝滞,这点转瞬即逝的异样被莫迟看在眼里。
“当时情况紧急,小女没想那么多,玉镯是最好摘下的,就用了它。”
莫迟不置可否,又问:“这镯子是辛良遥送你的吧?”
乔沅谨慎地点了点头。
莫迟明白了。
乔沅之所以选它作为信物,原因没有别的,只是因为它是辛良遥所赠。
而其余饰物,估计都是国舅夫妇或者乔从露送她的。
乔沅心里很清楚,乔从露不会记得她把什么饰品送给了乔沅,国舅夫妇也不太可能一眼认出她身上的东西。
全天下,也许只有一个辛良遥,会牢牢记得什么物件是属于乔沅的;会不需要任何犹豫,立马就能记起这玉镯是他送给她的。
无论国舅府的装饰有多富丽堂皇,乔和昶宁彤夫妇在明面上对她有多疼爱,可放眼天下,都只有一个辛良遥可以信任。
莫迟默默收回目光,不再追问。
这边辛良遥终于寻回了乔沅,有许多话要和她说。
那边时方砚好不容易见到了杜昙昼,拉着他的手都不肯松。
杜昙昼不着痕迹地把手臂从时方砚手里绕出来,同时问道:“时大人来馥州不过一月,究竟查到了什么惊天大案,让你行事如此小心谨慎?”
时方砚憋了这么些天,终于找到能倾诉的人了,说起话来如同竹筒倒豆子,连气都不带喘的。
“一切还要从下官来到馥州上任的第二日,偶然上街买盐时说起。”
时方砚来到馥州当夜,暂时居住在州府。
第二日,他起床后洗漱完,刚来到院中,就被州府的厨子叫住了。
“哎!你!去给我买一包盐!”
时方砚昨夜就听冉遥说了,州府最近新雇了杂役,那厨子应是看他脸生,又没有穿官服,把他当做新来的差役了。
时方砚也不在意,没有表明身份,而是答应帮厨子去跑这趟腿。
到了官盐铺一问,店主却说食盐短缺,一时买不到了。
时方砚觉得奇怪,馥州本地就产盐,怎么当地反而买不到盐吃?
店主东拉西扯说了几个理由,其中就提到,说馥州的盐都被送到缙京了,本地当然没多少盐吃。
时方砚在缙京就看过馥州进贡盐的记录,来馥州之前,又读了冉遥呈报到京中的州志。
与馥州每年盐的产量相比,送到缙京的最多十之六七,少说都还有三成会留在当地出售。
六七成的盐都快够全大承的人吃了,三成的盐又怎会不够用馥州人自己食用?
时方砚起了疑心,却没有表现出来。
店主说了这么多以后,见他好像当了真,就含含糊糊地暗示他,让他去悟街买,那里有盐。
悟街位于延通寺山门外,每个月的延通寺大庙会,就在那里举行。
时方砚赶去悟街那日,并不是开庙会的日子,街上人并不多。
他在路边找了一圈,都没看到盐铺,不得不向街边的店铺掌柜打听。
那掌柜瞧他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模样,问他是不是新来的外乡人。
时方砚说是,还假称自己是从北边来的厨子,刚到此地,不知如何买盐。
掌柜的给他指了一条小巷:“从那里走进去,一直走到头,有个半地下的铺子,那里就是卖盐的。”
时方砚依着他的指示,在曲里拐弯的小巷里走了大半天,才找到那间位置隐秘的盐铺。
那间铺子里除了卖盐,还卖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很多都不是市面上常有的货物。
时方砚在里面转了一圈,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这里不是官盐铺,而是贩私盐的黑市。
“下官毕竟是生面孔,只在里头转了几圈,就有看门的打手围上来询问。下官不敢多加逗留,为了做戏做足,买了一小袋盐,就出来了。”
回到州府,厨子已经知道他认错了人,见到时方砚就是扑通一跪,向他磕头谢罪。
时方砚扶他起来,还把盐交给了他。
厨子拿着盐,犹豫了一会儿,迟疑地问:“……大人是在何处买的这些盐的?”
心念电转间,时方砚选择了隐瞒。
他告诉厨子,他就是在官盐铺买到的,还刻意反问他:“除了官家的铺子,也没有别的地方能买到了吧?”
“是是!”厨子唯唯诺诺,点头哈腰,“小的多嘴了,小的这就下去,今日定要给大人做一桌好菜,以向您谢罪!”
厨子下去后,时方砚马上意识到一件事:在馥州,就连州府的厨子晓得,官铺是买不到盐的,只有黑市才有盐卖。
时方砚深感异样。
他没有声张,而是在第二日微服出府,悄悄前往了盐井。
馥州的盐田在州城郊外,时方砚为了不引人注意,雇了辆牛车赶了过去。
盐井附近有重兵把守,时方砚不能随意靠近,便假装成附近的农户,在周围闲逛似的绕了绕去,暗中留意盐井的状况。
他见到盐田内各处盐井出盐都非常顺畅,晾晒的场地更是宽广开阔。
时方砚是渔民之家出身,对晒盐也有那么一些了解,光凭晒盐场的大小,他就推断得出,馥州的产盐量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比他在文件记录上看到的更多。
如此一来,馥州的缺盐就更没有理由了。
时方砚不想打草惊蛇,没有在盐田外逗留太久,就启程回州府了。
“第二日,下官就收到了国舅爷的宴请。下官赴宴后,乔国舅在宴席上送给了下官一个金镶玉的金盒,里面是满满的一箱金条。”
乔和昶没有对时方砚明示什么,只是话里话外告诉他,让他安心在馥州做官,盐场一事,自有他乔和昶全权负责,无需时方砚费心。
时方砚并不是个死板的读书人,他退回了箱中金条,却留下了金箱。
时方砚想以此举,换回乔和昶暂时的信任。
在收下箱子的第二天,时方砚以“想要调查民情”为由,向冉遥告了几天假,然后化装成渔夫,躲藏在临淳湖边,观察运盐船的动向。
时方砚长得就像个渔民,在湖边藏了好几天都没有招来任何人的半点怀疑。
终于在一个夜里,当他在湖边的一艘破船上睡觉时,被他发现了运盐船的奇怪之处。
时方砚对杜昙昼道:“下官亲眼见到,运盐船停在湖心的一座小岛旁,从北面划过来十数艘小船,几十个身穿短打的男人上了官船。没多久,那些人就将一袋袋的盐从官船运到小船上,运送的过程持续了很久,直到官盐全都被转移完了,那些人才乘小船离开。”
时方砚神色严肃又凝重,他看了眼另一头的乔沅和辛良遥,确保二人听不到他说话,才压低声音道:
“而那些护船官兵,就像早就准备好了那样,非但没有任何抵抗,反而还帮助他们运盐。从那时起,下官就明白,定是乔和昶暗中勾结外人,将官盐拿去私贩牟利了。”
当夜,时方砚回到州府查看州志,看出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馥州水系发达,又是盐铁两者的产地,自古以来湖上水匪就十分猖獗。
冉遥刚升任刺史,第一件事就是开凿水路,目的是防范水匪。
此举失败后,国舅爷每次在官船行船来到岛屿区前,才确定航路,也是为了最大程度地避免水匪劫掠。
馥州匪贼在湖上纵横上百年,为何乔和昶来到此地不久,他们就销声匿迹了?
时方砚心里有了大胆的猜测——和乔和昶合谋运走官盐的,正是水匪。
“国舅爷把官盐拱手奉上,这些贼人坐享其成便可,何必再花大力气去抢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