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杜昙昼若有妹妹,应该就是这副模样。

二月。

莫迟已在京城过了一个月的安生日子。

每天睡醒了就吃,吃完了就和杜昙昼去临台,傍晚回到家继续吃,吃完就去逗猫,然后和猫一起继续睡。

名叫虎子的染香奴在一个月间长大了许多,断了奶,也能吃硬食了。

和养母猫分开后,它变得十分调皮,整日里都在院中乱扑乱跑,只有晚上才会消消停停地和莫迟睡在一起。

莫迟抽烟,它也不嫌烟丝呛,就盘成一团窝在莫迟枕边。

烦心事只有一件:过完年后的某一日,在杜昙昼的安排下,莫迟房前屋后换上了一种新的花树。

此花叶片翠绿,偏偏边缘长有一圈金边,在凛冬时节也大肆绽放,散发出放肆的浓香。

莫迟十分不喜欢这种气味,问杜昙昼种它干什么。

杜昙昼说:“此花名为瑞香,又叫蓬莱花,香味酷烈,易损伤群花,但对人却有安神之效,你闻了以后,没觉得夜间更容易入睡了吗?”

莫迟疑惑道:“我怎么没听说你晚上睡不着觉?再说这花香味也太熏得慌了,你闻着真能睡得着?不嫌呛?”

杜昙昼看着他那张无辜又困惑的脸,到底没把那句“我是给你种的”说出口,只丢下一句:“你管我,我就喜欢!”

转身走了。

莫迟揉了揉被震得发麻的耳朵,喜欢就喜欢,那么大声干吗?

总之,除了晚上被花香熏得睡不着觉外,这一个月里,莫迟没有任何烦恼。

就在他以为平静的日子要继续下去时,二月初六,皇帝收到了国舅乔和昶来信。

信中说,他的二儿子将于正月廿五成亲。

乔和昶是皇帝的亲舅舅,他儿子就是皇帝的亲表弟。

褚琮为表祝贺,特意下旨,让临台侍郎杜昙昼带着他备下的贺礼,前往馥州拜贺。

从缙京走水路,大约需要十五天能赶到馥州。

翌日,杜昙昼带着莫迟和杜琢从京城出发,于二月廿二,也就是婚礼前三天,赶到了国舅府。

太后性情节俭,不喜奢华,她的亲兄长却与她半点也不相似。

乔和昶的府邸,比西龙璧坊的胡人富商家还要金碧辉煌,那种恨不得把金条都砌在墙上的装饰喜好,华丽得差点闪瞎三个人的眼睛。

哪怕是莫迟这样,看惯了焉弥奢华建筑的夜不收,也不禁有些傻眼。

“这……看来仙杏阁还不是我见过最豪贵的地方,这国舅爷的府邸,看着比焉弥国王的牙帐还要——”

府内有人往外走来,莫迟倏地闭了嘴。

原来是乔和昶得到下人通报,亲自走到府门边,来迎接杜昙昼。

远远见到杜昙昼,乔和昶就朗声道:“老夫明明派了人到码头上接杜侍郎,定是那群下人偷懒懈怠!怎得让侍郎大人都到府门外了,才来向老夫通传!”

杜昙昼深鞠一礼,道:“国舅切莫责怪下人,是下官不让人通传。下官此行带了不少贺礼,从船上卸下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怕国舅爷等急了,这才没让您府里的下人那么早就通报。”

乔和昶被皇帝御赐二品柱国,虽是虚衔,官职到底在杜昙昼之上。

乔和昶往杜昙昼身后一看,只见后头跟了六七辆马车,上面装的全是皇帝钦赐的贺礼。

乔和昶撩开衣摆,双膝跪地,拱手高举,恭敬道:“臣谢皇上隆恩!”深深磕下头去。

谢了恩,乔府的管家便指挥着,让拉着礼物的马车都从偏门进了府。

乔和昶的管家身材干瘦,看上去精明能干,做起事来雷厉风行,和杜昙昼家那个胖乎乎的管家简直天壤之别。

莫迟不喜欢引人注意,此次出京特意没有穿官服,还是和从前一样,扮作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护卫,跟在杜昙昼身侧。

如他所愿,乔和昶没有对他多加注意,只是对杜昙昼道:“杜侍郎,快请进!内子和家中几个儿女,都翘首期盼您多时了!”

乔和昶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早已娶妻,这回成亲的是二儿子。

他还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庶出,名叫乔沅;嫡女乔从露,今年十五,比庶姐小一岁。

乔和昶的夫人宁彤也是世家女,五官虽算不上美艳动人,但气质雍容,饱读诗书,又有文采。

未出阁前,爹娘就常说,若她是男子,就算不蒙父母荫,考科举也能高中。

乔和昶夫妻的样貌都不算突出,所以嫡出的二子一女样貌只能说端庄文秀,但庶女乔沅却不同。

乔和昶把杜昙昼迎进正堂,乔家的所有人,连同大儿媳和孙子孙女都在。

乔和昶一一为杜昙昼介绍,唯独没有提到乔沅的名字。

杜昙昼见他不说,也不好开口问,只在主桌最下的位置上坐下。

乔家两个儿子斯文腼腆,大儿媳也是文静性子,偏偏乔从露活泼灵动。

国舅夫人拉着杜昙昼说些家常话,她就在旁边用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杜昙昼看。

宁彤问:“令尊令慈身体可好?”

“多谢夫人挂怀,二老身体康健,还在外云游,连过年都没回京,想来是玩得很痛快,乐不思归了。”

宁彤掩面而笑,悄悄用余光看了眼夫君,转回来又问:“不知令夫人可还好?”

杜昙昼一怔,道:“夫人说笑了,下官尚未婚配。”

“哎哟,瞧我这个记性!这都记错了!”宁彤笑得更开心了,手放到桌下,往乔从露腿上轻轻一拍。

乔从露也不怯场,望着杜昙昼就道:“侍郎大人应是初次来馥州吧?馥州湖景优美清雅,还请多欣赏几日再离去呀!”

乔和昶也道:“杜侍郎不要去住客栈了,就在府里住下,房间老夫都让人收拾好了。”

杜昙昼正要拒绝,乔和昶忙抬起手:“不要和老夫争执了,过几日便是家中二郎大婚,还有许多事宜,要请教杜侍郎呢!”

杜昙昼便再三言谢后应下。

莫迟垂着眼睛,和杜琢一样,坐在主桌外侧的木椅上,不动声色。

越过主桌的斜对面,同样坐在外侧木椅上的,还有一个年轻女子。

莫迟只扫了她一眼,就被她引起了注意。

原因无他,那女子生得着实貌美。

莫迟进京后见过的年轻女子,虽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却各有各的面貌气质。

赵夫人体健,脸型偏方,五官在女子中算得上硬朗,和赵慎这个将军之子很有夫妻相。

怀宁娇憨华贵,面容圆润,看似柔弱,眉宇间却有一股清冷肃意。

乔从露灵动俏皮,言语间还带着国舅之女的一派天真,虽算不上秀丽,也可称赞一句华贵。

唯有那名女子,她不说不笑,沉默地坐在一旁,却难掩那副绰约绝色之貌。

与别的女子不同,她朱唇玉面,样貌明丽如工笔重彩。虽不施粉黛,衣着也十分朴素,甚至连脸都不抬,从始至终都睫羽低垂。

但她那张过分美丽的面孔,实在太过绝艳,让人观之难忘。

而让莫迟在她脸上停驻眼神的理由还有一个——那女子浓妍绮丽的长相,和杜昙昼竟有几分相似。

要是杜昙昼有亲妹妹的话,应该就是这副模样吧。

莫迟大概猜到她的身份了,她恐怕就是乔家的庶女,乔沅。

主桌上,闲话已经聊了好几轮,乔和昶才想起自己还有个女儿一直没出现。

回头一看,发现乔沅就安安静静地坐在身后,忙招呼她过去:“沅娘,你来都来了怎么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旁边,也不知道吭声。快来,见过侍郎大人。”

乔沅依言起身,来到主桌前,向杜昙昼福了福身:“见过侍郎大人。”

杜昙昼拱手回礼。

宁彤道:“别坐在角落了,过来,到娘这里来。”

乔沅缓缓走过去,宁彤腾出空位,却是靠近杜昙昼那面的位置。

乔沅原地站了片刻,没有去嫡母为她让出的位子,而是来到乔从露身侧,在她身旁坐下。

乔从露给她让位,低头一看,见到她袖子上的绣花,惊讶道:“沅姐,这不是我去年给你的旧衣服吗?你怎么还在穿?你看,这上面的绣花都洗得没颜色了!”

家中喜事将近,人人都打扮得光彩照人,唯有乔沅穿了身旧衣裳,连项链首饰都没戴,发上也只有一根簪子。

乔从露道:“我一会让人找几件新衣服给你送去。”

乔沅摇头拒绝,见乔从露态度坚决,便说:“从露要是真想给我衣服,就找几件不喜欢的旧衣给我吧,我不介意的。”

宁彤也在她发上轻轻摸了一下:“你的头饰也太素了,我不是送了你好几盒首饰?我知道你不喜欢打扮,但你年纪轻轻,也不至于这么素净吧。”

乔沅低头说是。

这时,乔家大郎突然说道:“诶?你们别说,我此前从未见过杜侍郎,今日一见,忽然发现,沅娘和侍郎大人生得竟然有几分相似!”

他说者无心,在座听者却有意。

宁彤面色一僵,乔从露嘴一噘,在桌子下跺了跺脚,大儿媳暗中在夫君背后掐了一把。

乔沅反应最大,手里的茶杯都打翻了。

好在婢女还没来得及为她倒水,否则滚烫的热茶就要流到她腿上了。

乔家大郎一脸茫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杜昙昼见气氛尴尬,忙道:“不知乔家二郎娶的是谁家的贵女?”

“噢。”宁彤回过神来,对他说:“是馥州学宫太学士之女,也是读过许多书,文静娴雅,我与外子都很喜欢,第一次见就……”

闲谈持续到入夜。

晚膳时,杜昙昼说话说得口水都干了,莫迟和杜琢两个人谁也不管他,只顾埋头苦吃。

一顿饭下来,两人吃得肚皮圆溜溜,靠着椅背满足地打饱嗝时,才注意到杜昙昼幽怨的目光。

两人甫一与他对视,立马做出了一模一样的动作:一点点转动脖子,将视线缓缓平移出去,然后心安理得地装作没看见。

用完晚餐后,侍女刚撤下碗筷,就有下人来报,说馥州富商辛良遥送来贺礼。

乔和昶的封地在馥州郊外,而当地的官员商人多住在馥州城中。

这也是为什么,杜昙昼和莫迟暂时还没见到馥州官员登门牌坊的——他们应当会在婚礼当天,才会从城里赶过来赴宴。

辛良遥是馥州城最富有的商人,家大业大,在城内各个行业都有经营涉猎。

辛良遥不是馥州本地人,他从幼时起就跟着大人行镖。

稍长一些后,随镖队偶然经过馥州,被馥州景色所吸引,留了下来,以开镖局起家。

他年纪很轻,却聪明能干,能说会道,走镖又安全可靠,很快就赚到了大钱。

他很有经商头脑,此后干的每一行生意都红红火火,如今不过二十五岁,就是整个馥州最富有的商人了。

辛良遥送来的贺礼自然不会寒酸。

他不仅给即将成婚的二公子送了礼物,还给国舅爷家的每个人都备了厚礼,就连庶出的女儿乔沅,拿到的礼物一点都不少于乔从露。

几个下人来回搬了好几趟,才把他送来的礼品全堆到正堂。

莫迟吃饱喝足,闲来无事,打量起众人收到的礼物。

辛良遥送给两位娘子的东西,装在一样大的木盒里。

乔从露看了一眼,多走了几步,拿起离她较远的那个木盒。

莫迟明白这是为什么——两个木盒看上去一模一样,实际上却有微妙的不同。

乔从露拿起的那个,盒盖上画着的是牡丹花纹,而她没有看上的那个,画着的是水波纹。

起初莫迟以为,乔从露是觉得牡丹雍容大气,又是百花之主,认为配得上她国舅嫡女的身份,故而选择此盒。

但转念一想,才察觉其中关窍:乔沅单名一个沅字,沅表流水,水波纹是取自其名。

而骄傲如乔从露,自然不会选择合了别人名字的木盒,所以才绕过它,拿了牡丹纹的这个。

如果不是莫迟想得太多,那就是辛良遥有意为之。

看来这个年轻商贾,不仅十分了解乔家状况,还专门为乔沅备下了特殊的礼物,以此种方法,确保东西能准确无误地送到乔沅手中。

乔沅见到那水波纹,面上不动声色,也不让婢女帮忙,自己抬起木箱牢牢抱在怀里。

从装扮上就看得出,乔沅不像是贪财之人,她这么珍惜这份礼物,恐怕不是因为东西本身,而是送东西的人。

莫迟看在眼里,想到方才,乔家大郎说她长得像杜昙昼时,她那副惊慌之色,心里明白了许多。

饭也吃完了,贺礼也分完了,众人终于能各回各的房间休息去了。

下人带领着杜昙昼和他两个护卫,来到了东南边的一处小院。

这院子带一间正房和一间厢房。

乔府的管家安排得很合理,正房给杜昙昼住,厢房给他两个护卫住,一点问题没有。

“困了困了!在船上晃荡了十几天,终于能睡在陆地上了!”杜琢打了个哈欠,抬脚往厢房走。

莫迟叼着烟管,掏出火镰,也朝厢房走去。

……然后被杜昙昼像抓猫一样,拎住了后脖颈。

杜昙昼:“干什么去?”

“睡觉啊。”莫迟咬着烟管,含糊不清地说。

“和谁睡?”

莫迟一脸莫名:“什么和谁?我自己睡啊,我看过了,那厢房里有两张床,我和杜琢一人一张。”

杜琢站在台阶上,也疑惑地回头看过来。

杜昙昼的视线,在莫迟和杜琢两张坦坦荡荡的面孔间,飞速扫了几个来回,最终还是没能说服自己。

杜昙昼闭了闭眼,气沉丹田,道:“杜琢睡觉打呼噜。”

莫迟:“啊?”

杜琢满脸疑问:“我睡觉打呼噜吗?我怎么不知道!”

杜昙昼又道:“我就不同了,我睡觉连翻身都很少,安静得像羊似的。”

杜琢:“羊睡觉很安静吗?”

“不像羊那就像猫!”趁莫迟还没反应过来,杜昙昼拿过他手中的火镰,转头就往正房走:“总之,我还能替你打火,还会帮你点烟管。你晚上本来就睡不好,要是有人在你旁边打鼾,岂不是一整宿都别想着睡了。”

莫迟迅速被他说服,向杜琢投来一个告别的眼神,而后转头跟在杜昙昼身后,准确地来说是跟在杜昙昼手里的火镰身后,笔直笔直地走进正房,冷酷地抛弃了杜琢。

“切!不愿意跟我睡我自己睡!”杜琢一扭头,推开厢房的门,关门时,嘴里还在念叨:“我睡觉打呼噜么?怎么从前谁也没跟我说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