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怀宁面容安详,已经薨逝了。

莫迟据理力争:“这不是我非要受伤,主要是那时情况特殊,要不是为了救曾遂——”

他的话戛然而止。

杜昙昼忙问怎么了。

莫迟回忆道:“他们那时对曾遂用刑,似乎是想要他交出某样物事。这样看来,那物事定然十分重要,否则何需对他用此大刑?”

杜昙昼搓了搓手指,思忖道:“曾遂能接触到的重要物品,也就只有怀宁和手下彼此往来的信件了吧?”

莫迟点点头,“只是曾遂昏迷不醒,无从得知他会把信件藏在何处。”

“无妨,凭我手里的证据和口供,已经足够将怀宁定罪了。”

说到此处,杜昙昼的口吻带上几分惋惜与唏嘘:“她是褚思安唯一的女儿,我原本以为,她能顺顺利利地嫁为人妻,然后平平安安地过完此生。没想到,她年纪轻轻,却有这般胆量。”

莫迟眼中写满疑惑:“她究竟为何要陷害赵青池?”

杜昙昼扶着他站起来,“不如你同我当面去问吧。”

杜昙昼带着禁军赶到郡主府时,遥遥见到府内灯烛高照,怀宁似是早有准备。

从马车里下来,杜昙昼对禁军统领道:“郡主殿下毕竟是皇亲国戚,你贸然带着禁卫闯进去,于理不合,就在这里等吧,本官亲自去把她请出来。”

禁军统领一抱拳,旋即做了个手势,禁卫依次散开,将郡主府大门围了个严严实实。

杜昙昼理了理特意换上的官服,扶正头顶的官帽,领着莫迟敲响了府门。

下人打开门,见到府外明火执仗的禁卫也不害怕,只是对杜昙昼一行礼,道:“我家殿下在正厅等待多时,侍郎大人请随小人去吧。”

郡主府正厅。

怀宁身着盛装,正襟危坐,发间戴的金钗玉环光彩夺目,她那张五官娇媚的脸,更加显出国色天香之意。

杜昙昼从门外走进,月亮高悬与头顶,清亮的月光倾斜而下,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盈盈光辉之间。

怀宁笑得灿烂,又带着点不甘:“可惜了,哪怕本宫打扮得如此隆重,心里也不得不承认,还是不如杜昙昼你好看,怪不得……”

她淡淡扫了莫迟一眼,没有把话说完。

杜昙昼带着莫迟恭恭敬敬地行礼,莫迟恭顺地弯下腰去,就像第一次见到怀宁时那样。

怀宁道:“二位请坐,今夜恐怕是本宫最后一次与二位说话了,还请不要拘礼,就在厅中坐下说吧。”

杜昙昼坐到她左手下方,莫迟就跟着坐到他旁边。

“殿下。”杜昙昼拱手道:“臣此番前来的缘由,想必殿下已然知晓了,只是臣着实不知,赵青池将军忠肝义胆,与您往昔旧事,究竟有何干系,逼得殿下对他下此毒手?”

杜昙昼声线平稳,语气淡然,可措辞却丝毫不温和谦恭,看似是在责怪赵青池,实则是在谴责怀宁手段毒辣。

怀宁笑道:“他很好,或者说他好不好都与本宫没有关系,本宫只是想杀了褚琮而已。若是大承国内有孤勇义士,愿意帮助本宫达成心愿,本宫又何必去找焉弥人呢?”

莫迟的手猛地攥紧了。

怀宁继续道:“褚琮和他那个阴毒的母后,为了坐稳帝位,不惜杀我全族上百口人,将我父族母家几乎屠戮殆尽,连襁褓中的婴儿都不放过。和他母子相比,本宫不过是借焉弥之手,夺走他的江山罢了,本宫何错之有?”

怀宁的理直气壮,以杜昙昼之口齿,一时竟也无言以对。

“殿下,您的想法,着实令微臣心惊。”

怀宁满不在乎:“世人都以成败论英雄,本宫不过是棋差一招输给了你,若本宫得手了,后人又会以怎样的评价评判本宫?”

杜昙昼简直不敢相信,摇头道:“所以吕渊说的都是真的。”

“大概吧。”怀宁看了看自己的手,她的指甲被凤仙花染得通红,像是饱沾了人血:“不过有件事他肯定不知道,他以为中心醉是焉弥人开的这件事,是他调查出来的,其实本宫早就知道了。本宫有意除掉褚琮后,最先联络的,就是藏于缙京的这群焉弥人。他们听说了本宫的计划,尽心尽力地提供了不少帮助。如果不是有莫迟在,他们还能为本宫做到更多。”

杜昙昼眉头紧皱:“殿下何意?”

“焉弥人恨莫摇辰多过赵青池太多,莫迟暴露身份后,他们的主要任务就变成杀掉他了,所以很多本可以帮本宫去办的事,也无暇去做了。”

怀宁原本满不在意的表情,在提到莫迟后,裂出了一丝隐约的裂痕。

她看向莫迟,轻声道:“你不要怪本宫与焉弥人联手,毕竟这世上,只有他们和本宫一样,恨着褚琮了。”

莫迟缓缓抬起眼,黑如点漆的瞳仁深深地注视着怀宁,仿佛要洞穿她的五脏六腑。

怀宁下意识地心虚躲避,不敢看向他眼底。

那一刻,无数死去的夜不收的灵魂,似乎也正透过莫迟幽深的眼珠,向她射去谴责的眼神。

怀宁很清楚,如果眼神真能化为利刃,她怕是早就被千刀穿身了。

莫迟低声问:“殿下为何要除掉赵青池?”

“问题的答案,你应该已经想得很清楚了,不是么?非要听本宫说,本宫就告诉你,因为杀了赵青池,焉弥人就能大举南下,届时国家大乱,潜伏在缙京的焉弥刺客便可借机举事,替本宫杀掉褚琮。”

杜昙昼腾地站起来,若不是顾念着君臣有别,怀宁想,他都能冲上来指着她的鼻子骂了。

但杜侍郎只是站在原地,压抑着愠意,沉声怒道:“天下大乱,家国故土沦丧,莫说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倘若焉弥人真杀入缙京,殿下以为还能独善其身吗?!”

怀宁猛地一挥手:“什么独善其身!你以为本宫还想活吗?要不是为了替亲族报仇,本宫早就随爹娘兄姊而去了!”

杜昙昼不依不饶,厉声质问:“殿下的父亲褚思安意图谋反,被陛下诛杀是他罪有应得!太后念殿下年幼才放过你一条性命,她何错之有?若是早知殿下也是同褚思安般的乱臣贼子,当年臣就不该劝太后手下留情!”

“放肆!”怀宁站了起来,不顾形象道:“我父亲的是非功过,哪里轮得到你来评说?他年轻时帮助先皇稳固江山,新皇继任后他想稳定自己的位置有什么错?!谋反这个罪名,分明是褚琮母子为了除掉他编出来的!”

杜昙昼怒而反笑:“殿下,微臣今日告诉您,您父亲的谋反案是微臣全权负责调查的,人证物证俱全铁证如山!所有的证据供词都存放于临台库阁,殿下若是有任何疑问,现在就与臣同去,臣可以将褚思安的斑斑罪行,桩桩件件从头到尾全都说与您听!”

怀宁怔住。

杜昙昼缓了缓,尽力平静语气道:“也许他在殿下心中是伟岸的父亲,可在世人看来,他就是逆贼,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他也是反贼了。”

怀宁身形一晃,勉力撑在桌边,但她不是普通女子,她的心绪恢复得很快。

“……那本宫倒是想问问太后,既然要杀,何不把本宫一起杀了,将本宫软禁在府又有什么意义?”她呆滞地抬起头,双眼出神地望着虚空中的一个点,好像陷入了回忆。

“本宫被软禁的那几年,你们可知本宫过的是什么日子?太后虽允许本宫活着,可却不准任何人将任何东西送入府中,本宫和嬷嬷为了活命,把府里所有能吃的东西都吃光了,不要说草根树皮,就连湖中的锦鲤和地洞里的老鼠,我们二人都想方设法地抓来吃了!”

“到后来,实在没东西吃,嬷嬷就让本宫割她的肉,本宫做不到。嬷嬷见本宫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流着眼泪劝本宫,让本宫趁着还有力气,自缢于府,至少还能落个贞烈孝女的名头。”

“本宫凳子都摆好了,白绫都在房梁上打上结了,嬷嬷就跪在一旁,说待为本宫收了尸身,她也会随本宫而去。本宫把头都套在绳套里了,可脚下的凳子却怎么都踢不开,本宫才十一岁,本宫不愿意死。”

在嬷嬷的哭泣声中,怀宁从凳子上跳下,一把扯下了白绫。

她不愿意死,她要活下去,就算要舍弃成为公主的尊严,她也要活。

她回到房中,找出母亲暗藏于地下暗格的金银财物,抱着装满宝物的小匣子,她冲到门边,不停拍门。

门外侍卫理都不理,她站着原地咬着唇思考半刻,转身就走。

来到墙角,这里有一处狭窄狗洞,怀宁拨开野草,拼尽全力从狗洞钻出了上半身。

看守在围墙外的卫兵,见脚下突然弹出个人头来,吓得差点用剑砍她。

怀宁鬓发散乱,衣服被卡在洞里破烂不堪,整个人只能挤出半个肩膀。

加上多日未曾进食,饿得面黄肌瘦,脸色青白,活像地狱里钻出的饿死鬼。

她抓起一把金银玉石,奋力扬起手递给墙外的禁卫,求他给她送一些食物进来。

就这样,她就像条乞食的野狗一样,虽然狼狈,到底为自己和嬷嬷要来了几块胡饼。

胡饼硬得像石头,可她和嬷嬷就着院子里的井水,三两口就把胡饼吃光了。

就这样,她活了下来。

怀宁对莫迟说:“本宫曾经说过,本宫亲自种过地,这不是假的。我母亲藏起来的宝贝总有送完的一天,而那些侍卫见从本宫这里得不到好处,送东西也越来越敷衍。本宫为了能长久地活下去,只能开始自耕自种,好在嬷嬷务过农,最开始她帮了本宫很多。”

许是上天垂怜,怀宁的地居然种得不错,不说收成颇丰,至少能养活两个人了。

就这么自力更生地过了两年,就在怀宁以为这辈子都要这样过去了的时候,嬷嬷病了。

由于缺医少药,嬷嬷的病发展得很快,没过多久,就一病不起。

怀宁用了各种方法,把能求的禁卫都求了个遍,连府里仅剩的几身衣服都拿去让他们当了买药,可还是没有用。

一个月后的某一天,嬷嬷突然连连吐血,怀宁坐不住了,她背起嬷嬷就往外跑,她冲到门后,用力猛拍大门,不断呼救。

直到拍了满手掌的血,直到十根指头的指甲都被拍裂了,门外也始终无人理会。

她终于死心了。

就这样,在被软禁三年后,怀宁背靠大门,抱着嬷嬷,眼睁睁看着她在世上最后的亲人,在自己怀中吐血而亡。

怀宁笑中带泪:“你们知道最有趣的地方是什么吗?那天竟然是太后的寿辰,她也病了,那年寿诞,她许是觉得愧对于本宫,便让皇帝下令,放本宫出府,恢复本宫的自由身。”

“嬷嬷刚刚在我怀里断了气,尸身余温未消,外面就传来了解开锁链的声音。封死三年的府门在本宫身后打开,宫里的内侍举着一卷黄绸,让本宫接旨。”

“本宫身上还淌着嬷嬷吐出来的血,却要跪在地上,对害本宫至此的母子二人,表现出感恩戴德的样子。你们说,若是太后那妖妇提前几日过寿诞,本宫的嬷嬷是不是就有救了?”

她神色痴狂凄惶,全然没有了郡主应有的自持气度,倒像个刚从尸身血海里获得肉身的怪物。

杜昙昼说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感觉,他五味杂陈,心绪翻腾,为怀宁不忍,又觉得她行径可恨。

沉默良久的莫迟终于开口了:

“殿下,你的父亲曾是大承最尊贵的亲王,就连远在边关的草民也知晓,恒王褚思安贵为陛下的亲叔叔,手握重权,家财万贯,光封地遍布全国九州,哪怕偏远如毓州,最肥沃的那片土地,也是属于恒王的。”

“你与你的父母亲族站在万人之巅,受万民供奉食天下俸禄。褚思安明明已位极人臣,却贪心不足,为了一己私利,置江山百姓于不顾,妄图在京中引起乱局,他的死,是罪有应得。”

“而你,身为大承郡主,出入各处都被尊称一句殿下,你身上所穿,脚下所踩,无一不是黎民百姓供奉的成果。”

“你们身为人臣,食君之禄,却不知为君分忧;你们锦衣玉食,出入宝马香车,却不知体恤百姓辛苦。莫迟斗胆问一句,你的父亲只知争权,你只知报仇,你们全族上下,可有一人想过,要回馈天下万民?”

怀宁不肯低头,咬牙道:“本宫是大承恒王之女,是堂堂正正的皇族血脉,是先皇亲封的怀宁公主!本宫受万民供奉本就是应得的!”

莫迟步步紧逼,目光死咬着她不肯放:“恕莫迟直言,你全族之死根本就是褚思安咎由自取!你最大的仇人就是你的亲生父亲!他当年害得全家上百口家破人亡,而你——!”

莫迟眼中燃起熊熊怒火:“你若暗害赵青池得逞,柘山关一旦失守,就有成千上万的百姓灭门绝户,妻离子散!你的罪,比你父亲尤甚!你有什么资格以郡主自称!你算哪门子的皇族血脉?!”

杜昙昼拦住他,轻言宽慰道:“莫迟,你失态了,不要激动。”

怀宁无言以对,张口结舌:“我、我……”

莫迟瘦削的身形挺立在堂中,向她投来轻视与愤恨交织的目光:“若是早知守护的是这样的人,我那些死去的夜不收弟兄,又何至于平白牺牲掉自己的性命!”

怀宁怔忪地望着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方才她既没有自称“本宫”,也没有听到莫迟说什么“草民”、“微臣”。

她慢慢低下头,想要为自己分辩几句,搜肠刮肚,却找不出能说出口的理由。

最后,她撑着桌边踉跄着起身,理了理鬓边的乱发,扶了扶头上的金钗。

万千思绪都被她压至心底,她又变回了那个仪态万方,端丽周正的怀宁郡主。

“本宫自己做的事,本宫自会承担后果,本宫没有什么对不起的人,唯独烧了你的房子却没来得及赔你个新的,是本宫的不是,在这里向你道歉了。”

怀宁福了福身,算是一句抱歉。

“杜大人,押送本宫去宗正寺的马车,想必已等在门外了吧。那还拖延什么,送本宫出府吧。”

怀宁背挺得笔直,步履款款,缓缓走出正厅。

府门外,禁军统领见她出来,向她行礼道:“殿下,得罪了。”

怀宁不发一言,上了马车。

郡主府里,有侍女哭泣着冲出来,被禁卫拦住。

侍女冲着怀宁喊道:“殿下,就让奴婢送您最后一程吧。”

怀宁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对走出府门的杜昙昼道:“就让她跟着马车走到宗正寺吧,这点要求,杜侍郎应该不会拒绝吧。”

杜昙昼抬了抬手,禁军统领对禁卫使了个眼色,几人放开侍女,让她冲到了马车旁。

禁军统领下令道:“封府。”

怀宁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就这样第二次被封禁了,要等到她在宗正寺受审完毕,得到陛下圣裁后,府里的下人才会被放出来遣散。

怀宁最后一次看了眼自己的家,面无表情地退回了车厢中。

禁卫前后包围着她的马车,车轮开始缓缓前行。

杜昙昼与莫迟上了后方的车,他要一路押送怀宁,直至看她进了宗正寺的大门。

莫迟沉着脸,嘴角紧抿,一言不发。

杜昙昼想了想,说:“你怎么不问宗正寺是什么地方?”

“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莫迟语气生硬:“我书读得是不多,可我也知道宗正寺是处理皇族事务的地方,皇族犯法,都要进宗正寺受审。”

他情绪不佳,好像还沉浸在刚才的对话里。

他手掌伤口的血已经凝固了,身上横七竖八的剑伤似乎都是皮外伤,也不再流血。

他头发凌乱,衣服上沾满血迹与灰尘,双眼还带着些不易察觉的茫然。

杜昙昼想起在荒宅地牢见到的碎磁盘与被踩灭的香,想到莫迟今日身手迟钝,刀法不似往日凌厉,大抵猜出他是中了迷香。

莫迟经历了数场艰难混战,拼死救出重伤的伙伴,又得知大承郡主居然暗中勾结焉弥。

这一天内复杂的心境变换,若是换做其他人,只怕意志力早就崩溃了。

好在莫迟心志极坚,而且……

竟然肯在他面前说几句带着情绪的话,想来他那层坚硬的防备,又对杜昙昼放下了不少。

杜昙昼不再故意和他搭话,莫迟现在需要的是安静和休息。

至于怀宁郡主的事,就交给宗正寺和陛下圣断吧。

杜昙昼呼出一口长气,背靠着车厢,轻轻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剧变突生!

宗正寺与郡主府相距不远,走过几条街就到了。

郡主的马车停在宗正寺门口,禁军统领下马,在侧旁迎接。

等待片刻仍不见动静,统领道:“殿下,地方到了,请下马吧。”

怀宁仍没有回答,侍女心头一跳,猛然拉开车厢门。

须臾后,她的惊呼与统领的喊声同时传来:

“殿下——殿下?!”“快!来人!快去找郎中!”

杜昙昼一惊,和莫迟两人一起跳下马车,跑到郡主的车驾前。

车厢里,怀宁口鼻流着黑血,软倒在地。

莫迟跃上马车,伸手在她颈间一按,浑身一震,转过头愕然地望着杜昙昼。

杜昙昼跳上马车,探向怀宁鼻下,整个人动作一僵。

片刻后,他缓缓转过身,在马车上站起:“不必寻郎中了,郡主殿下已经……薨逝了。”

杜昙昼的绯色官服在朔风中猎猎飘荡。

身后,怀宁面容安详,睫毛被风吹得轻轻颤抖,像是下一瞬就要睁开眼睛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