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冷容喊出杜昙昼的名字,莫迟才艰难地别过脸,往殿外看去。
杜昙昼身上穿的还是早上出门时的常服,那时他说,他要去西常马场,为了不引人注意,特意没有穿官服。
大承律令规定,官员进宫无论缘由,必须要穿正式的官服,否则以罪论处。
杜昙昼定是一得到消息就立刻赶进宫来,连回府更衣的工夫都不愿意耽误。
杜昙昼一身黑色外袍,腰间一根玉腰带,半散的发髻上也只戴一支玉簪。
他身后跟着几个内侍,想来是沿途想阻拦他进宫的人。
见他业已来至顺泉殿,那几名内侍也就止步殿下,没有再跟上来。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杜昙昼目不斜视,大步迈进殿中。
一走进,他立即对禁卫下令:“都退下去,此人不是奸细,也没有对陛下不敬之意。他是本官的护卫,本官以性命担保,他绝不会生事。”
禁卫们面面相觑,不知是否该听从。
杜昙昼隐忍着愠意,沉声道:“都退下!他都被绑成这样了,连武器都没有,如何伤人?如何作乱?冷大人胆小怕事、没见过大场面,你们禁军也要怕一个手无寸铁的人吗?!”
此时禁军统领闻声赶来,他过去曾是杜昙昼父亲的下属军官,也曾和杜昙昼同在军中效力。
他一来就看清了局面,当即拱手抱拳道:“诸位大人,宫禁之内,行事说话都请小心谨慎,切莫意气用事。”
又对禁卫命令道:“殿中分明无事,都闯进来干什么?做事如此武断莽撞,如何在御前行走?都退下去好好反省!要是还不服从,就下去领十军棍!”
他一番夹枪带棒,没过一会儿禁卫就退出顺泉殿,一个都不剩了。
禁军统领再次抱拳道:“诸位大人,大家同为陛下的臣子,还请友睦相处,勿生干戈,下官告退。”
待所有闲杂人等退去,杜昙昼终于不再忍耐怒意,他大步上前,解开莫迟背后的绳索,往旁边用力一扔。
莫迟喘着粗气,虚弱地看他一眼。
背后的伤痛和情绪的激动让他近乎脱力,冷汗渗透发鬓,洇着他一张脸水津津的,白里透青,没有半点红润,连嘴唇都是惨白一片。
“我……”他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几句,却发现自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上下喘了几口气,才挤出一句:“……抱歉……”
杜昙昼眼眶猛地一热,“道什么歉,这里唯一没有做错事的人,只有你一个。”
莫迟半靠在他怀里,垂着头,像是被捕兽笼逮住的困兽,疲倦而又激愤不平。
“这里不需要你了,剩下的交给我吧。”杜昙昼在他颈后用力一捏,莫迟合上双眼,软软倒进他怀中。
杜昙昼就保持着半跪在地、单手扶着他的姿势,抬起了头。
他审视般的目光一个一个,从殿中群臣脸上扫过,最后停在冷容身上。
冷容与他斗争了好几年,自是不怕他,但其余几个低阶文臣都被他尖利的眼神所恫吓,心虚地垂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杜昙昼目光如炬,逼视冷容:“冷大人,自从三年前,宰辅闻鹤第一次向陛下请求告老还乡,你就开始在朝堂上处处针对我。起初我不明白各种缘由,还以为是什么时候不小心得罪了你,才让你步步紧逼。”
“后来皇帝舍不得闻宰辅,没有同意他的请求,还是让他留任仕途。那个时候我才晓得,原来当时闻宰辅想走,皇帝心中有了两个代替他的人选,一个是你,一个是我,而你为了这个宰辅之位,才处处与我作对。”
“上个月,闻宰辅七十岁寿辰上,他再次向陛下请求还乡,陛下这次念其年事已高,思前想后,还是允准了。明年开年,宰辅之位即将面临空缺,关于你与我这两个备选的讨论甚嚣尘上,你怕陛下属意于我,所以才闹出了今天这场事端。”
杜昙昼顿了顿,深深看进冷容眼底:“我说的对吗,冷大人?”
冷容被他拆穿心事,面色倒是一点不变,冷哼道:“杜大人说得哪里话,本官奉陛下之命调查——”
“冷大人!”杜昙昼不给他狡辩的机会,“你可以对我下手,可以打压我的势力,甚至可以向陛下请命,让陛下革了我的职位,夺了我杜家的功勋,让我到田间地头去当个乡野村夫,可是!”
说到这里,杜昙昼难掩愤慨,闭上眼呼了口气,再次睁开时,已是眼如刀锋。
“可是,你不该对这个人下手!”他用手指一个个点过在场众人,“你们这些文人,只知道读些酸文,也不睁开眼睛好好看!这个人就是一年前,在焉弥宫宴上刺杀舒白珩的夜不收,莫摇辰!”
“莫摇辰”此名一出,座中文官的脸色,比冷容方才翻出那枚戒指时还要惊讶。
当时舒白珩叛逃,边关连损大将、连失数城,朝堂内人心惶惶,皇帝成日成夜心焦如焚。
凶讯传得最频繁的时候,毓州军连打了七场败仗,在座的任何一个官员,都不可能忘得了那段狼狈不堪的日子。
那种随时都能被焉弥打到京城脚下的恐慌,至今还在深深扎根在所有人心中。
冷容面色大变:“怎么可能?!他不是、不是奸细吗??”
杜昙昼冷睨他:“冷大人,我没记错的话,你是涉州人吧?涉州就在毓州东面,要是没有莫摇辰在关外以命相搏,焉弥人早就打到你老家了!”
冷容面色青红交错,惊愕非常,迟迟说不出话,半晌后,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举着戒指说:“那这戒指如何解释?”
“如何解释?”杜昙昼斥道:“莫摇辰潜伏在外,要穿焉弥衣裳,说焉弥语,还要装出恭顺的样子,对焉弥国王俯首称臣。区区一枚戒指,冷大人还要拿着它,对他兴师问罪吗?!”
冷容断断续续道:“这、这上面可是焉弥王室的纹样,这如何解释?!”
杜昙昼气极反笑,连连摇头,忍不住道:“我到底是和一群什么样的愚人同朝共事啊?冷大人,你闲来无事去东龙璧坊的街市上走走,别说焉弥贵族的戒指了,就连焉弥国王的权杖,那些胡商也能给你做出来!你只要走一圈,像类似的戒指能买上几百个!”
他瞥了一眼冷容腰间,又道:“若要这么说,冷大人那鱼符袋下坠的沉香块,就产自焉弥,难道你也是奸细?”
“我——!”冷容语塞。
杜昙昼隐去怒容,收敛眉目,严肃道:“我大承夜不收,为国为家尽忠职守,无数鲜血洒在柘山关外的荒野中,无数性命横死于焉弥的刀枪棍棒之下。”
“如今,奋勇杀敌的战士,带着浑身伤痛载誉归来,我们这群躲在缙京高枕无忧的达官显贵们,是不是该表示出最起码的敬意?”
说完,杜昙昼不愿意再和这群人争辩,拦腰抱起莫迟,转身向外走。
走到殿门前,缓缓道:“各位要是与我杜昙昼有隙,大可寻出我的错处,禀告陛下,由圣上圣裁。诸位都是读了圣贤书的,万望谨言慎行,切勿再行小人之举了。今日我常服闯宫,之后自会向陛下请罪,就不劳各位大人费心了。”
他抱着莫迟,迈过门槛,沿着石阶走下,渐渐消失在远处。
莫迟醒来时,神思昏聩,三魂七魄仿佛尚未归位。
见天色漆黑一片,恍惚间,还以为早些时候的经历是一场噩梦。
他动了动手臂,后背传来一阵钻心的疼,他猛地憋住一口气,好半天,才喘了出来。
疼痛唤醒了他的回忆,他侧躺在枕上,还有些恍惚。
“醒了?”
床帷突然被撩起,杜昙昼听到动静,俯身坐到床边:“感觉怎么样?饿了么?想喝水么?”
莫迟缓慢地摇了摇头,一个温温热热的东西递到唇边,他因为疲惫而显得非常顺从,一张嘴就把那东西吃了。
“你给我吃的什么?”他含含糊糊地问。
杜昙昼将床帷挂起:“没吃出来吗?”
甜丝丝的味道从莫迟的舌尖蔓延,他咂了咂嘴,说:“是酥糖。”
酥糖由芝麻仁和桂花制成,吃起来是甜甜的芝麻香味。
杜昙昼拿起一根烟管,莫迟乍眼一看,还以为他也抽烟丝,仔细一瞧,那烟管分明是他的。
杜昙昼叼着烟头,学着莫迟的样子,用火镰点燃烟丝,待到烟管里飘出白烟,他便将烟头送到莫迟嘴边。
莫迟就着他的手,紧皱着眉,深深抽了一口。
药材的苦味登时弥散开来,却被嘴里的麻仁香迅速盖过,莫迟第一次,觉得这管烟也没那么难抽了。
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杜昙昼已经换上了官服,头发仔仔细细地梳起,拢在了官帽里。
莫迟一怔,问:“你要进宫?”
“是啊。”杜昙昼将烟管送到他手边,“今天是谁让我着急忙慌地赶进宫去,连衣服都没换。我告诉你,常服闯宫这个罪名正要计较起来,可不是件小事,说不定我此去宫中,待到回来时,就已被陛下夺去官职,贬为庶民了。”
莫迟眨了眨眼,说:“那你今天还是应该换了衣服再去找我嘛,反正也不差那一会儿。”
“你这个没良心的。”杜昙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前脚把你救出来,你后脚就翻脸不认人了?再说怎么不差那一会儿,我再晚到半刻,那些不长眼的禁军就要把剑刺到你脖子上了。”
莫迟拿着烟管也不抽,他把目光从杜昙昼脸上移开,小声咕哝说:“我没不认人啊,要是你真的被革职了,我可以养你啊。我那房子挺大的,后院里还埋着三千两金条呢。”
杜昙昼呆住了。
刚才不敢相信的表情是装的,现在他是彻彻底底地不敢置信了。
过了片刻,就像生怕莫迟后悔似的,他马上接话道:“你说得每一个字我都听见了,君子一诺,千金不换,你又是夜不收,算作君子中的君子了,一句话怎么也值万金吧,可不能反悔。”
莫迟瞪大眼睛:“我哪有那么多钱?再说就是有我也舍不得给别人啊!”
“嗯?刚才还说要养我,现在就不同意了?花你点钱你就心疼了?”杜昙昼有意夸张地叹了口气:“我还是自己养自己吧,虽然我家地里没埋着钱,但我在银号里还是存了些银钱了。说多不多,足够你我二人生活了。”
莫迟刚想问,你都被革职了还想着养我啊。
杜琢就从屋外跑了进来,“大人,府外有个郎中,说是奉命来给莫护卫送滋补药材。”
杜昙昼和莫迟对视一眼,莫迟摇了摇头表示不知情。
“请他进来。”
不一会儿,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背着药箱进来,他带来的东西虽不多,但也都是些珍奇药材。
杜昙昼问:“敢为郎中为何而来?”
郎中想了想,还是据实相告:“大人,这些药材是冷容冷大人命草民送来的。冷大人也没有交代太多,只说让草民选些最上等的外伤圣药,送到您府中,其他的草民就不清楚了。”
杜昙昼点了点头,让杜琢把他送到府外。
莫迟淡淡道:“冷大人这是哪一出我就不明白了。”
杜昙昼没有说话。
少顷,他站起身,理了理衣服,说:“你好好休息,我进宫了。”
莫迟刚才还有心思和他开玩笑,眼下见他真的要入宫,不免面露担忧,“皇帝真的不会怪罪你吗?”
“不会的。”杜昙昼安抚性地露出一点笑意,转身走出门去。
一个时辰后,皇帝褚琮终于从川泽殿出来,他亲自把馥州刺史送到殿外,再三叮嘱道:“冉大人定要为朕多多分忧,馥州之事,始终是朕的心头之刺。”
冉遥一拜再拜,然后扶了扶官帽,准备走下石阶。
两个人一抬头,却见杜昙昼端端正正地跪在川泽殿外,神色恭谨,背挺得笔直。
冉遥借着宫灯一看,“哎呦!这不是杜侍郎吗?陛下,杜侍郎这是犯了什么错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