晟京,灵均侯府。
因嬴戈御驾亲征的缘故,眼下除战事以外,大秦便由灵均侯嬴澈和青云侯嬴飒代为听政。
嬴澈白日入宫,所居的秋川院内除了职责洒扫的仆从之外并无旁人。嬴澈喜静,府内的下人们并不多话,院中只闻扫帚的沙沙声。
书房的檐角之上,叶雁回如同一片静悄悄的影子,了无声息地贴紧了屋脊。
没有人发觉他的存在。叶雁回掏出方才从王府膳房偷来的一块点心,张嘴咬了一口,边嚼边想,没有嬴澈做的好吃。
他身上的噬心蛊已经除去,平生第一次,他终于获得了自由之身。
叶雁回原本可以选择远走高飞,再不济还可以隐姓埋名地留在北漠,谁都不会想到,他竟然有胆子回到大秦,而且还是在晟京!
昔日他在数位大内高手的眼皮子底下从灵均侯府逃脱,已然算得上是险中求生。再到后来,他诱骗房戟前往长门关,以至于房戟为北漠所俘,于嬴戈乃至整个大秦的百姓而言都称得上是不共戴天之仇。一旦他落到大秦人手中,必定会被挫骨扬灰以泄愤。
但他还是来了。
库若干杜尔曾经的一番话至今仍回荡在叶雁回的耳边。他说,当北漠的铁蹄踏平大秦,你心心念念的嬴澈会是什么下场,可想而知。
叶雁回不知道这场战争的最后究竟鹿死谁手,是北漠,还是大秦。他只知道一点,无论结果如何,他决不会让嬴澈受到半点伤害。
当初程隼命叶雁回刺杀嬴澈,打的原是挑拨离间的主意。按照程隼的计划,叶雁回杀死嬴澈之后会在现场留下青云侯嬴飒的贴身之物,伪造成兄弟相残的假象。嬴戈与嬴澈乃是一母同胞,而嬴飒则是大秦先王的妃嫔所出,关系自然不似同胞兄弟那般亲厚。倘若是嬴飒杀了嬴澈,嬴戈绝对会让他偿命。而嬴飒的母家赵家又是在大秦颇有分量的武将世家,嬴飒一死,赵家与嬴戈之间必然会生出嫌隙,大秦的军事力量也就会因此而大大削弱。另一方面,嬴澈死后,嬴戈在朝堂上失去了亲弟弟的支持,施行政令时也更易受到掣肘。
原本是一石二鸟的好计谋,却因叶雁回的失手而功亏一篑。
叶雁回执行过无数次暗杀任务,死在他手下的勋贵不知凡几,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失手。
他没有想到,那样一个看起来温润如玉,文质彬彬,似乎只会抚琴作画的侯爷,居然会有那般可怖的身手。
令他更加没有想到的是,面对自己这个企图取他性命的人,嬴澈不仅未对他恨之入骨,还将他接回府中好生照料。
世上怎有这样的傻子?
不是傻子,便是疯子。
因此,当嬴澈对他说,他心仪于他时,叶雁回根本不相信。
嬴澈似乎并不在意叶雁回相信与否,只是一味地对他好。
嬴澈对他太好了,好到叶雁回觉得自己不配。
可是嬴澈非说,他值得这世上一切的好。
怎么会呢?叶雁回觉得讶异,甚至有些好笑。他从一出生起便是低贱的私生子,是母亲高贵的血统被玷污的证明。他的双手沾满了肮脏的鲜血,宛如阴沟里恶臭的老鼠一般永远见不得光。所有人都厌弃他,蔑视他,诅咒他,怎么会有人觉得他值得这世间美好的东西呢?
但即便如此,他仍旧贪恋嬴澈身上的温暖。
像在天寒地冻里艰辛跋涉的旅人,终于找到了一捧愿意供他取暖的炭火。
叶雁回三口两口吃光了手上的点心,抹了抹嘴,双耳却敏捷地从风中捕捉到了一丝异样。
他倏然飞身跃起,如鬼魅般的轻功使他翩然掠过无数宅第却未被一人发觉。叶雁回从腰间摸出一道暗器,刃锋极薄,形状宛如叶片,他扬手飞掷了出去。
暗器击中了目标。
不远处,正在飞檐走壁的黑衣人影骤然从空中坠落。
叶雁回急忙追至近前,只见那人捂着侧腰匍匐在地,果不其然,是他昔日的同僚,北漠刺客夜鹰。
夜鹰奉程隼之命潜入晟京,根本没料到竟会在此地身中自己熟知的暗器。他瞠目结舌地瞪着叶雁回,“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们这些受大可汗驱使的刺客,一旦任务失败,便要以死谢罪。在夜鹰的认知当中,叶雁回应当早已被处死了才对。
叶雁回不答他的话,而是淡漠道,“这暗器上淬了毒,若是拿不到解药,小半个时辰便会毙命。”
“你!”夜鹰气急,咬牙拔出了深深嵌进皮肉的暗器,正欲动刀将那块沾了毒的肉剜去,便被叶雁回出言止住了动作。
“这毒一沾血便会渗入全身经脉,你剜去也没用。”
“你到底要如何?!”毒性逐渐发作,夜鹰的半边身子隐隐有些麻痹,他愤然叫道。
叶雁回垂着浅灰色的眸子,神色无喜无怒,“告诉我,大汗派你来晟京做什么。”
夜鹰冷冷地笑了一声,“当了十几年的刺客,难道不知泄露汗命是死罪?还是说,你太久没有为大汗效命,已经忘了这条规矩?”
“你不说,片刻后便会死。”叶雁回道,“现在开口,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你自己掂量着办。”
夜鹰头脑疾转,对叶雁回说道,“那好,你先给我解药,我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叶雁回漠然地看了他一会儿,转身便走。
“等等!”夜鹰咬牙,“你回来!我告诉你!”
见叶雁回顿住脚步,夜鹰赶紧道,“大汗命我传信给大秦宫内的细作,告诉她万一有朝一日,大秦兵临北漠城下,便即刻给太子下毒!”
在夜鹰看不到的地方,叶雁回瞳孔微震。他背对着夜鹰,声音平静地问道,“那细作是何人?”
夜鹰哼道,“你当我是傻子么,我已经说了这么多了,你先把解药给我,我再将那细作的身份告诉你。”
叶雁回从袖中掏出一枚白色的药丸抛给他,夜鹰接住后急忙吞下了肚,感觉到身体的麻痹感顿时消退了些,顷刻间骤然暴起!
他一手成爪袭向叶雁回,口中狞笑道,“反正你马上就要死了,我便不妨告诉你,那细作正是伺候太子的宫女!”
正在此时,只见叶雁回稍稍向后退了一步,夜鹰的动作却冷不丁地僵在了半途,先是脸色发紫,随后七窍流出黑血,最终重重地倒在了地上,死不瞑目。
叶雁回抛给他的并不是解药,而是毒药。只是他急欲求生,无暇判断罢了。
要让嬴澈知道这件事才行。叶雁回想道。
他返回灵均侯府,洒扫秋川院的仆从们已然离开。叶雁回宛若一只轻灵的鹄子般从窗口翻进了嬴澈的书房。
嬴澈好书画,书房内的布置典雅有古意,即使主人不在,也能感受到其人是怎样的一位翩翩君子。叶雁回小心地踏在地面上,生怕鞋底的泥土沾在这里,污了满室的书香。
他走到嬴澈的书案前,望见摊开的竹简上那一手清新飘逸的字,不禁有些出神。
从前他最爱看嬴澈手执彤管,一笔一划写他的名字。叶,雁,回。嬴澈总是写得极其认真,仿佛要在笔墨构筑的小小天地间,将他妥善地安放起来。
叶雁回拾起那卷竹简,翻过一面,蓦地愣在了原地。
竹简的正面是密密麻麻的小字,背面却用淡墨画了一只盘旋的孤雁。
画旁题了一句诗词,笔锋多处顿促,犹可见题字者心绪不宁,欲言又止。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叶雁回只觉得心口灼痛,泪水汹涌地从眼眶滚落,打湿了竹简,那只孤雁瞬间变得模糊。
他慌忙用衣袖去擦,仓促之间居然没有察觉到背后逐渐逼近的身影。待到他觉出不对时,未及出手,便被身后之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扭住一双胳膊,拧身按在了书案上!
入目赫然是那张苍松翠玉似的面孔,叶雁回过去只敢夜夜趴在房檐上偷看,如今骤然挨得如此之近,烧得他脸颊脖子和眼眶都滚烫起来。
“……真的是你。”嬴澈看到叶雁回的背影时还有些不可置信,直到实实在在地将他按在了手底下,才终于产生了实感。
“你来这里做什么?”嬴澈问,“不,我应该问你,怎么还敢来这里?”
叶雁回的眼泪还没止住,被嬴澈这样一逼问,顿感羞愧难当,几乎想当场去死。
他颤抖着开口,“我……是想来告诉你……太子身边的侍女里有北漠的细作,如若大秦兵临北漠城下,她就会给太子下毒。”
嬴澈听了这话,顿时心头一凛。远在戍城的嬴戈的确要向北漠大举用兵,若这消息属实,中毒的太子定然会成为北漠在战场之上要挟大秦的致命软肋。
因为太子是房戟和嬴戈唯一的孩子。
纵使铁血如嬴戈,也不会舍得让太子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但是——
“你让我如何信你。”嬴澈每说一句话,都觉得心脏如被利器切割,“你欺骗了我的王嫂,让他沦为北漠的俘虏,至今生死不明。王兄为此伤心欲绝,食难下咽,夜不安枕。你做出这样的事,让我如何信你?!”
世上没有任何东西比嬴澈的怀疑、斥责和悲伤更能令叶雁回心如刀割。他的眼泪流得愈发凶猛,浅灰色的双眸泪水氤氲,仿若化作了两口不竭的泪泉,他用尽全力与嬴澈对视,哽咽道,“我可以把心挖出来,给你看。”
给你看我的不得已,和有口难言。
给你看我可笑的爱意,和我卑微的眷恋。
嬴澈按住叶雁回的双手微微颤抖。他咬紧了牙关。
他的雁子飞了回来,心甘情愿地落入了他的怀里。
“我会严查太子身边的侍女,在查出结果之前,你要留在这里。”嬴澈牢牢地注视着叶雁回的眸子,干脆地扯开了他的衣带,“我会让你连半步都迈不动。”
“这一次,你没有机会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