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时伏在小黑马背上,踏过一片片被雷火烧的焦黑的土地,往狼巢奔跃而去。
十几只强壮的白狼随行在侧,在一群群慌乱逃窜的兽群中围护着水时回到安全的巢穴。
只是黑夜暗沉无际,浓云蔽空。仰头一看,星月皆无,唯有背后山林的赤炎昭昭,映得归途一片殷红。
水时无力的侧身在宽厚的马背上,下腹间隔的阵痛感越来越强烈,苍白的脸全是汗水,只是被身边呼啸的风一刮过,不一会儿就干了,而后又重新被冷汗浸湿,周而复始。
他咬牙忍受这从未有过的痛楚,紧紧的搂住肚子,仔细感受着体内的小生命,只是肚子发硬,坠得慌,却很平静,仿佛没什么胎动了。
他大口喘着气,不断的抚慰腹部,直到腰背酸痛的直不起身,下身一阵剧痛袭来,浑身直颤。
水时缓了好半晌,清醒过来,颤着手往身后一摸,羊水已经破了。
他心中凉了半截,糟了!这个时候,竟然在这个时候。
害怕又难过,他的小家伙在腹中还仅仅几个月而已,如今这般,还不知道能不能活……
水时伸手抓住黑马的鬃毛,却闻见手上有血味,只能尽力虚着声说,“马儿,快,快些跑!”
必要尽快回到狼巢。
黑马长嘶一声,猛然加速,健壮修长的四肢在黑夜中飞快奔驰。跟在周围的白狼也闻到了血腥与妊娠的气息,都有些慌乱,不断有狼跑到近处闻一闻。
阵痛已经到达了峰值,腹中的胎液已然要流尽了,终于到了山梁之下。水时脱力的从逐渐减速的马背上掉落下来,被护在附近的白狼快速用脊背接住,背着水时几步跃到了狼巢的山梁上。
还没等回到自己的洞穴中,水时已然从狼背上翻身到梁坡处的密草丛中,咬着牙用力。
他浑身已经被汗湿透了,牙龈被咬的渗血,口里一片腥甜。
狼群惊动,留守在巢中大大小小的白狼爬出各自的狼巢,站满了山梁,但并不敢靠近正在分娩的水时。
狼巢中静默极了,只有水时的喘息与极度用力后的低吼声。
黑夜中的至暗时刻,巨狼在被熊熊大火吞噬着生命的丛林中不断奋力反抗,一个人却在晦暗寂静的山梁上挣扎着新生。
一静一动,一生一死。
世间万物各有自己的运转轮回。
随着时间的流逝,水时软软的垂下了紧攥的拳头,眼前已有些朦胧。
腹中尚未足月的狼神族后裔面临艰难的抉择,他的出生伴随着母体的衰弱,脱离了与之相连的身躯,他的力量再不能分给母体稍许,那这幅羸弱的人类身躯只能走向衰亡。
可是周围可供他呼吸的胎液已经全部流失,尚且弱小的幼儿接近窒息。
但水时的眼中有最后一点不熄的幽光,他凭借最后一点力气,深吸一口气,抬起双手,硬生生朝隆起的腹部向下用力推去。
在剧烈的疼痛中,水时昏死过去。
而那边的符离,召集了各类山中走兽,暴力的草草挖好宽阔的隔离带后,大火便铺天盖地的烧了过来!他指挥着众兽逃离,自己则深入火海,把隔离带旁即将燃着的树木连根拔起,加宽间隔。
银白的毛发已经焦黑了一大片,而就在不断奔忙之中,一瞬间,巨狼忽的停下了脚步,心脏猛跳了几下,霎时间转头望向远处狼巢的方向。
还在努力挖沟的动物们,就见那巨狼愣了一会儿,而后不顾一切,怒吼着,声音却不受控的有些抖,迈开四肢转身就往回跑!
水时只觉得自己身上轻极了,像是被一阵风送着,一直奔跑,一直奔跑。
不知疲惫,不知终点。
这样的感觉太过熟悉,似曾相识。他觉得自己是这样奔跑过的,一路上路过群山与川流,路过草地与清溪。所有被他迅速飞掠而过的动物都在注视着他,友善而好奇。
猎豹追了他一会儿,而后放弃,苍鹰在空中跟随,而后飞开,正吃草的山羊好奇的走过来,而后撒腿跑开……
对呀,这样急匆匆的,他自己在跑个什么?为什么双腿不听使唤,停不下来?
哦,是因为耳边的絮语,那声音清透又神秘,喃喃的,像是叹息。在他耳边,轻轻悄悄的叙说,断断续续,等他想要仔细听清,就又模糊了。
隐隐秘秘的,是一种古老的语言,他听不懂。
快要听不清了!他有些心焦,便加速的飞奔,没命的飞奔,风从耳边刮过,雨从脸颊滑落。
山河迅速变化,像是颠倒的光阴。
但他却越跑越快,越跑越快!
只是视线逐渐变低,越来越贴近大地,两只脚的奔跑逐渐变成了四条腿的飞跃!
他能跨过连绵的水渠,越过狭长的深谷,眼睛望的越来越远,鼻尖的嗅到的气息更加纷繁复杂。
耳边的呢喃也越加清晰,渐渐的,水时听懂了。
那絮语像是对待孩子的呢喃与指引,不断告诉他:奔跑,继续奔跑!天为盖,地为庐,以后,群山是你的故乡……
最后,语言和时间浑浊,光阴扭转,泥沙俱下。
他又看到了那潭碧蓝的湖水,澄澈明净,历经百代岁月,是虚与实的界限,是梦与幻的交边。
他没犹豫,四肢跃起,投入深潭……
符离连滚带爬的赶回狼巢,形容有些狼狈,伴随着群山的狼嗥,他看见了悄无声息躺在山梁上的水时。
往日欢笑灵动的人,如今静静的躺在露天的草地上,母狼王趴在水时冰凉的身躯上给他取暖,但他的胸口毫无起伏,肚子依旧鼓着,也不动了。
男人血红的双目,大吼着化作巨狼,一跃至山巅之上,用柔软而温暖的身躯护住冰凉的伴侣,獠牙扯开水时身上湿透的衣衫,温热的舌头细细的舔舐他。
还是没有呼吸,巨狼即将陷入绝望的疯狂。
而就在这时,这副羸弱的身躯内,却渐渐有了响动,巨狼清醒过来,侧耳贴在伴侣的胸口,听着越来越强健的心脏跃动,像是听着世界上最美的天籁!
就在天色将亮中,昏迷已久的人瞬间睁开了眼眸,向死而生。
那是一双泛着幽光的,赤金色的,兽瞳!
随即这人大吼一声,腹部震动,泛金的兽纹爬满了苍白的脸颊。
黑夜已尽,巨大的红日挣脱暗夜的束缚,从巍峨的群山背后喷薄而出,火红的日光透过层层氤氲的霞岚,生命旺盛的洒满东山大地。
伴随着东升的旭日,一声婴儿的啼哭响彻狼谷山梁。
水时睁着金色的双眸,看着紧紧抱住自己,一身狼狈的符离,眼泪从男人的脸上滴到水时的额头。
他笑了笑,抱着这多苦多难孩儿娇小的身躯,倚在符离滚热的胸膛间,侧头看着滚滚朝阳。
“黑夜已尽,日出曈昽,就叫他阿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