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符离带着疾行,天还没黑,就到了宣城界河之外。
往前望去,不远处城墙斑驳,但城门依旧完好,残破的古城堡垒依旧残喘着伫立在中原腹地的隘口,历经风霜,临风沐血。
劫后余生,再回到宣城,水时百感交集。
只是他隐藏在山林间,看着城门不断有士兵出出进进,清理战场,终于放下了心。
万幸,城没破。
千万百姓的家园还在,浴血将士的故土犹存。
城外战场上,大堆的藤鬼尸体堆积,不少人在清理。兵士实在不够,城中的百姓也一人拿着个小铲子,跟着挖坑。
水时搂着男人的坚实的肩颈,从一棵高树下望那边望,一绺小辫垂下来,正挡在他的眼前,回手给符离别好头发,而后发问。
“符离,这东西,我瞧着都枯黄了,烧了不行么?这么多,挖坑可挖不过来。”
男人摇摇头,“烧不掉,干净,没事。”蛮兵的肉身早就被吸干了,藤鬼脱生于藤,从里到外都是藤木,也没什么传染疫病的风险。
要是符离来说,扔那堆着就行,没多久就会自然风化了,还养土地呢。
只是那藤鬼尸体黑压压一片,又面目狰狞的,看着渗人一些罢了……
说罢,符离就抱起水时要往城中去,却被水时伸手拦住,他看了看这战火后重新修葺起来的宣城,想了想,还是回过头,看着符离金色的眼睛。
“不去了,咱们回去吧,没事了。”
符离歪头看着这个总是很多变的“人”,往城门眼神示意,真不去了?
水时看着井然有序的军队与百姓,轻松的吐出一口气,摇了摇头。
“不管了,回家!”
他们能做的,已经不惜性命的去做了,接下来的事情,交给天下那样多才多智的能人吧,他可不会了。况且,他们两人身上那样多的异处,早在战时就已经显露无疑,水时并不想多惹事端。
他只想回到东山,安安稳稳的活下去。
春季微微干燥的风掠过山林,摇动着树枝沙沙直响,水时望着天空,一束束丝云漂浮着,随着风的方向迅速翻卷舒展。
“钩钩云,雨淋淋,要下春雨啦,咱们快回山上去翻地吧!”
符离定睛看了一会笑意融融的小雌,颇有深意的眯了眯眼睛,随后二话不说,抱着人便隐进山林,朝着苍茫茫的东山,他们的家,奔跃而去。
就此,宣城的将士在也没见过那个与他们并肩作战,坚守城门的水哥儿,还活下来的人也将那天所有的事藏在心中。
那从天而降的剽悍巨狼,化作异兽飞跃城墙去截箭的小哥儿,汹涌而至指挥得当的兽群,都当做是一桩奇谈,一个在老侯能给后背儿孙吹嘘的梦。
只是冬生却始终闷闷不乐,大战告捷,他升官做了个小校尉,可心里沉闷闷的难受。自己没有护好人,水哥儿在他眼前被一箭穿胸,他在藤尸中翻了一夜,连尸骨都没找到。
冬生独自告了假,也没回家,拿着一叠得很好的纸钱,一脸沧桑的跑去附近的山头烧纸去了。
他边烧纸便嘴里念念叨叨,什么哥哥对不起你,什么头七记得家来看看,爹他老人家想你……
纸钱烧的越旺,这已经做了军中小头目的汉子越难受,最后竟呜呜的哭了起来。
那边刚要回山的水时二人因为不想显露,走的路线也隐秘,正路过这附近唯一一座颇为高陡的山峰。符离刚要加速,水时却“咦”的一声,叫住了人。
“快看,西边那林子里是不是着火了?”出于一个现代人心中根深蒂固的想法,放火烧山,那绝对是牢底坐穿!
再仔细一看,急的水时直揪符离密实的发辫,“真是!冒烟呐!快,咱们先去灭了火。”
符离被拽的直歪头,叹了一口气,也没招,就慢悠悠的带人去看。
走的越近,水时越闻到一股糊味,还隐隐约约听到哭泣声,
别说,最近死了那么多将士,这深山荒郊的,还挺渗人!
符离耳朵一动,分辨出声音,便不与水时一起往前走了。水时有些害怕,又怕着火,就自己硬着头皮往前走,边走还边嘀咕。
“真没看出来,那么大个块头还怕鬼!”
水时捡起地上一截树枝子,嗖嗖就往冒烟处赶,还大声喊着给自己壮胆。
“哪个人装神弄鬼来烧山!快住手,给你送牢子里去!”
他自以为正大光明,吆喝的可起劲儿。
一露面,却将正给他烧纸的冬生吓了个仰倒,那么大个汉子,当即哭声就憋回去了,“哇呀”一声,手上一使劲,烧的纸钱连灰带火全扬起来了,散的林子里到处都是。
“诶!火火火!”
“啊!鬼鬼鬼!”
最后,两人忙活的满身满脸纸灰,才消停的坐下来。
冬生坐立难安,离着水时老远,磕磕巴巴搭话。
“水哥儿,没,没到初七,你,你来这么早啊。”
水时刚一看见满地的纸钱登时就明白了,手指直捏眉头,合着“野鬼”竟是他自己!
看着冬生那么大个人想靠近又不敢,只一脸懊恼的样子,水时深觉封建迷信害死人!都面对面了,还能是鬼?就直叹气。
“是早了点,这不,来收纸钱。”
“下面,在下面好过不。”
“……可好了,你来不来。”
冬生脸色刷白,忙摇头,“不,不行啊,我我还没娶媳妇呢!”
水时哈哈大笑,忙伸手过去给冬生碰,“我没死,你摸,热乎的,你看,有影子的!”
斑驳的月光照在林中,清晰的映出水时的小影子,冬生这才回过神,激动的一把扯住水时的小手,“水哥儿,你,你没死!真,真是热乎的!”
话音刚落,高大的乔木树上便跃下一个人影,像一座大黑塔一般,沉郁的立在水时身后。
冬生“诶呦”一声,又吓一跳!看清是“那个人”,可不敢造次,赶紧撒开水时热乎的小手。规规矩矩的站到一边去了。
水时在两人之间来回看了看,便不再管符离,只挑能说的情况告诉了冬生,好叫郑家人别为自己的事伤心,但也不必刻意去告诉外人,只当不知情也就算了。
毕竟他想了想,在这一片人世中,他与符离这样的异数,“死”了也到很省心。
话不多说,符离见水时也交代完了,抱起水时离开了,留冬生在原地,眼看着那副雄壮的身躯伸出筋骨鲜明的手臂,好好的将小哥儿护在怀中,抱走了。
他抹了抹之前的眼泪,心中感慨,挺好,活着就好!
于是低头将散落四处的纸灰都扫到土里,消灭痕迹,边弄,眼前还是符离安稳珍惜的抱着水时的场景。
他娘给他介绍的小哥儿也挺好,他要是找个媳妇,也天天抱着!
山野间,水时离宣城愈来愈远,感觉越来越自由,越来越洒脱。他稳稳的立在符离的背上,映着刮脸的山风,想要大嚎一声!
他张开嘴,学着符离那样帅气霸道的样子,伸着脖子仰头,最终,人不人,狼不狼的乱嚎了一通。
符离听着实在闹耳朵,便慢下脚步,闲闲的嗥了一嗓子,忽而便漫山遍野的响起各种狼群的回应。
水时不服!弯腰伸出双手掐符离蓬勃的颈肌,来回摇晃。
“笑话我!啊,你笑话我!”
猛兽的要害被辖制,符离也依旧很放松,甚至还有心思扯着嘴角,捏了一把手掌中托着的圆鼓鼓的小屁股。
两人边闹边走,并不消停。只是水时注意到会东山这一路上,动物怎么还挺多,一群一群的,而且全都是猛兽。
符离摇了摇被背后小雌捏红的耳朵,想了想说,“兽群作战,有伤,沿途修养。”
“啊?”水时心中一紧,东山兽群奔涌而下,还不是为了自己与符离!
“那,那怎么样,情况还好么?”
“还好,只伤了一些,回山慢。”
水时想到平日那些大家伙,心中着实有些过意不去。况且看天气马上春雷将近,到时候雨季一潮,伤更不容易好了。
正烦恼,符离见后背的小兽忽而消停下来的,便接着说,“祖地藤枝,碾碎给他们治伤。”
话音刚落,身后那小身板忽一下子支棱起来,小脑袋趴到他的脸侧,撅着几缕竖起的头毛,仔细的问,“啊?行么,用完了怎么办,老祖宗,那个。”水时不自觉的放低音量,“老祖宗还能再长出来么?”
自从水时从祖地金坛中醒来,可敬重那副巨大遗骸了,自此一点也不唯物主义,深觉他老人家在天有灵。
符离点点头,狼神之躯,本应泽被万物。
水时得到了眼下狼神族唯一继承人的允肯,甚是敢干!于是就趁着阴云沉沉的日子,扯了祖地不少条快烂的藤枝子,放到大石臼里,小白脚丫好一顿踩,又拌着狼巢中的澄澈的温泉水,做成绿津津的药膏。
狼巢中正是繁育时期,一窝一窝的小狼刚能跑动,闻着水时身上清甜的味道,又看他动来动去的好玩。就都一股脑的跑到石臼中来,软手软脚的染了满身绿汁子,吸着鼻子打小喷嚏。
小白狼如今早已与狼群一同狩猎巡视,今天回来的早,就闻到一股“人味”,被狼王教训的发蔫的蓝眼睛登时就亮了,撒腿往温泉池子跑!
水时正焦头烂额的从石臼中往外捞狼崽子,一个没防备,就觉劲风后袭!
只是没等被扑倒,不知从哪闪身出来的符离,干脆利落,一把精准的拽住小白狼的后颈皮,面无表情的盯着这莽撞的小崽子看。
水时放下手中软绵绵的小崽子,一回头,就见小白狼被一只粗臂拎着,四肢小脚耷拉着,乖怂乖怂的。
他伸出尚且带着绿藤汁的手,往前扒拉小东西已经初见锋利的肉爪。
“嗨呀,这是谁呀,好威猛哦!”
小白狼可听不得这话,顿时活了起来,摇着尾巴撒欢,可高兴!
狼群狩猎归来,母狼们也上前把捣蛋的小崽子们一个个叼走。
母狼王却反常的,也踱步到水时身边,围着他来回转了一圈,看了看平静的符离,这才敢靠上前,嗅了嗅水时,而后,蓝眼睛睁的大大的,侧着洁白美丽的狼头,贴着水时的肚子听起来。
水时则一脸雾水。
只一会儿,母狼王便后退几步,站到符离身边,眯着眼,张开狼吻,伸出舌头,像是笑了。
罕见的,符离不复往日的冷脸,也咧着嘴笑,说实话,有些憨。
但水时看着神神秘秘的一人一狼,不知怎的,后背有些发凉。
这俩什么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