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定有什么邪异的鬼魅作祟,或是某种隐秘的黑暗力量不怀好意地推了我一把,否则我绝对不可能改变原本的计划。从一开始我就决定将考察范围限制在建筑领域内,此刻甚至已经在快步走向广场,希望能搭上更早出发的交通工具,离开这个被死亡和衰败占领的溃烂市镇。可是,看见扎多克·艾伦却在我心中掀起波澜,让我犹豫着放慢了脚步。
百货店的小伙子向我保证过,这位老先生只会转弯抹角地讲些支离破碎、疯狂离奇的传说故事,还警告过我,被当地人看见我和他交谈,对我来说未必安全。可是,想到这位老人见证了这个镇子的衰败,他的记忆可以回溯到航运和工业兴旺发达的时代,其中的诱惑就不是任何级别的理性能够抵抗的了。说到底,最怪异和癫狂的神话也无非是基于现实的象征和影射,而老扎多克目睹了过去九十年间印斯茅斯发生的所有事情。好奇心熊熊燃烧,胜过了理性和谨慎,我毕竟年少轻狂,幻想或许能在纯威士忌的帮助下,从他滔滔不绝的混乱话语中找出埋藏其中的真实历史。
我知道不能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向他搭话,因为消防员无疑会注意到并插手干涉。考虑之后,我觉得应该做好准备,先去百货店小伙子告诉我的地方买些私酿烈酒,然后在消防站附近看似漫不经心地晃来晃去,等老扎多克习惯性地起身乱逛后上去和他套近乎。小伙子说老扎多克是个坐不住的人,很少在消防站附近待上一两个小时。
紧靠广场的艾略特街上有一家破破烂烂的杂货店,很容易就在这家店的后门买到了一品脱威士忌,不过价钱可不便宜。卖酒给我的是个脏兮兮的家伙,稍微有点双眼圆瞪的“印斯茅斯脸”,待人接物还算客气,大概是因为招待惯了喜欢纵情狂欢的外来者——偶尔会有卡车司机或黄金买家之类的人来到镇上。
回到广场上,我发现运气站在我这一边。从吉尔曼客栈的拐角处慢吞吞地走上佩因街,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老扎多克·艾伦身穿破衣烂衫的瘦高身形。我按照计划行事,炫耀刚买到的烈酒,借此吸引他的注意力,然后拐上韦特街,走向我能想到的最荒凉的地方,立刻发现他满怀希望地跟了上来。
我根据百货店小伙子画给我的示意图制定路线,走向南面先前去过的荒弃滨海区域。那里唯一能看见的活人是远处防波堤上的渔民。向南再走几条马路,我就能避开他们的视线,找个废弃的码头坐下来,不受打扰地好好盘问一番老扎多克。快要走上主大道的时候,我听见背后传来气喘吁吁的轻声呼喊:“喂,先生!”我放慢脚步,让老先生赶上来,然后请他灌了几大口威士忌。
我们一起走到水街,向南转弯,道路两边尽是歪斜倾覆的废墟。我开始试探他的口风,却发现老人的话匣子不像我想象中那样容易打开。走着走着,我看见崩裂的砖墙之间有一块面向大海、杂草丛生的空地,空地前方伸进大海的土石码头上爬满野草。水边有几堆遍覆青苔的石块,勉强可以充当座位,北面有个废弃的仓库,遮蔽了有可能存在的一切视线。我心想,若是想长时间地私下交谈,这里是个颇为理想的地点,于是领着我的同伴拐下小径,在石块中找到地方坐下。死亡和荒弃的气氛令人畏惧,鱼腥味大到几乎无法忍耐,但我决心不让任何事情阻挡我。
假如我想搭8点的公共汽车去阿卡姆,那就还有四个小时可供交谈,于是我一边继续灌老酒鬼喝威士忌,一边吃我的廉价午餐。劝酒归劝酒,我很小心地不让他喝过量,因为我只希望扎多克变得酒后话多,而不是酩酊大醉不省人事。一小时后,他的鬼祟和沉默显示出要消失的迹象,但让人失望的是,他依然在回避我的问题,不肯谈及印斯茅斯和它那阴影笼罩的过去。他东拉西扯地谈论时事,证明他广泛阅读各种报纸,喜欢用简明扼要的村夫口吻品头论足。
第二个小时行将结束,我心想我那一品脱威士忌只怕还不足以问出个所以然来,考虑要不要把老扎多克留在这儿,自己再去买些烈酒。但就在这时,运气创造了我的问题没能打开的突破口。气喘吁吁的老先生踱来踱去,忽然转了个方向,我俯下身子,警觉地仔细倾听。我背对散发鱼腥味的大海,他面对大海,出于某种原因,他散漫的视线落在了远处恶魔礁贴近水平面的轮廓上,此刻的恶魔礁清楚而几近魅惑地显露在波涛之上。这个景象似乎令他不悦,因为他无力地发出一连串咒骂,最后结束于诡秘的低语和心照不宣的睨视。他朝我弯下腰,揪住我的大衣领口,咬牙切齿地吐出一些不可能有其他意思的只言片语。
“一切都是从那里开始的——深海的起点,受诅咒的地方,充满邪恶。地狱的大门——陡峭地径直而下,任何探深绳都碰不到底。怪只怪奥贝德老船长——他在南海群岛发现了太多对他有好处的东西。
“那时候大家都过得不好。贸易一落千丈,作坊没生意可做,新建的厂子也一样。镇上最优秀的汉子不是在1812年战争中死在私掠船上,就是跟双桅船‘伊丽莎白号’和轻驳船‘漫游者号’一起沉到底了——后面这两艘都是吉尔曼家的。奥贝德·马什有三艘船——双桅帆船‘哥伦布号’、双桅船‘海蒂号’和三桅帆船‘苏门答腊女王号’。当时只有他还在坚持跑东印度和太平洋贸易航线,不过埃斯德拉斯·马丁的三桅船‘马来骄傲号’直到1928年还出过一次海。
“从来就没有人喜欢过奥贝德船长——撒旦的老走狗!咳,咳!我还记得他怎么说那些遥远的地方,说大家都是蠢蛋,因为他们去参加基督教集会,默默承受各自的重负。说他们应该像印度人那样,崇拜一些更好的神灵——能用好的渔汛报答献祭的神灵,真正会回应人们祈祷的神灵。
“马特·艾略特,他的大副,也说了很多胡话,但他反对人们做异教徒的事情。他说奥大赫地东面有座岛,岛上的巨石废墟比任何人知道的都要古老,有点像波纳佩和加罗林群岛的那些东西,而雕像的面孔更像复活节岛的巨型石像。那附近还有个小火山岛,岛上也有遗迹,但雕刻的内容完全不同——废墟被腐蚀得很厉害,就像曾经泡在海里,上面刻满了恐怖怪物的图像。
“哎呀,先生,马特说那附近的土人有打不完的鱼,喜欢戴手镯、臂环、头饰,用一种怪异的黄金打造,上面雕着怪物,和刻在小岛废墟上的怪物一模一样——像鱼的蛙类或者像蛙的鱼类,什么样的姿势都有,就好像它们是人类。谁也问不出他们是从哪儿搞到这些东西的,其他土人也不清楚他们怎么有那么多的鱼,而紧挨着的其他小岛几乎没鱼可捕。马特很疑惑,奥贝德船长也是。不过船长注意到了一点,那就是每年都有英俊的年轻人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且岛上也没多少老人。另外,他觉得有些当地人的长相变得很怪异,哪怕对南海岛民来说也绝不正常。
“最后正是奥贝德从异教徒嘴里问到了真相。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刚开始无非是拿东西换他们身上那些像是黄金的饰物。他问这些东西是从哪儿来的,能不能搞到更多,最后一点一点从老酋长嘴里掏出了整个故事——瓦拉几亚,老酋长叫这个名字。只有奥贝德敢相信那个黄皮老魔鬼,但船长他看人比读书还准。咳,咳!现在我说这些,谁也不相信我,年轻人啊,我看你也不会——说起来我越是看你,就越是觉得你有一双和奥贝德一样的犀利眼睛。”
老人的低语声变得越来越轻,尽管他讲述的只可能是酒后呓语,但语气中那种可怖而险恶的不祥意味还是让我不寒而栗。
“唉,先生,奥贝德知道了这个世界上存在一些东西,绝大多数人从来没有听说过它们,就算听说了也不会相信。那些岛民似乎将族内的年轻男女献祭给住在海底的某种神灵,得到的回报是各种各样的恩惠。他们在那个满是怪异废墟的小岛上遇见这些东西,半蛙半鱼怪物的可怕图像描绘的正是它们。搞不好就是这种生物引出了美人鱼的故事。海底有各种各样的城市,这座小岛正是从海底升起来的。小岛突然浮出水面的时候,它们还有一些住在石砌的房屋里,所以岛民才会知道它们活在海底下。克服恐惧之后,土人开始写写画画和它们沟通,没多久就谈成了交易的条件。
“它们喜爱活人祭品。很久以前它们曾经得到过,但后来和地面世界失去了联系。至于它们对牺牲品做了什么,那就轮不到我来说了,我猜奥贝德也不太想问清楚。但那些异教徒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因为他们过得很艰苦,渴望能够得到一切帮助。他们尽可能有规律地把一定数量的年轻人奉献给海底怪物,一年两次,分别在五朔节和万圣节。怪物答应的回报是大量的鱼群——从海里的四面八方驱赶过来,偶尔还有几件像是黄金的首饰。
“哎呀,就像我说的,土人去那座小火山岛见这些怪物,乘着独木舟送活人祭品去,带着得到的黄金饰品回来。刚开始这些怪物从不登上人类居住的大岛,但过了一段时间,它们就随心所欲、想来就来了。它们似乎很喜欢和当地人混在一起,在五朔节和万圣节这两个大日子举行祭祀仪式。你要明白,它们有没有水都能生活——这就是所谓的两栖类吧。岛民告诉它们,要是其他岛的居民听说它们在这儿,多半会想要消灭它们,但它们并不在乎,因为假如愿意,它们能够抹掉整个人类——除非有人类掌握了失落的古老者曾经使用过的某些符号。但它们懒得费劲,所以每次外人到访,它们就会躲藏起来。
“癞蛤蟆似的鱼类怪物提出要交配,岛民有点畏缩,但他们得知了一些情况,于是整件事就完全不一样了。似乎人类本来就和那种海生怪物有什么关系——所有活物都从水里来,只需要一点变化就能回去。那些怪物告诉土人说假如双方混血,孩子刚开始更像人类,但长大后会越来越像怪物,直到最终回到水里,加入海底深处它们的大家庭。还有一点很重要,年轻人,等他们变成鱼类怪物回归大海,就永远也不会死亡了。只要不被暴力杀害,那些怪物是永生不死的。
“哎呀,先生,奥贝德遇到那些岛民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有了深海怪物的鱼类血统。随着年纪越来越大,这种血统逐渐显露出来,他们会藏起来不见外人,直到最终离开陆地、回归大海。有些人受到的影响比其他人更大,有些人始终无法完成变化、进入水中生活,不过大部分人就像那些怪物说的一样。有些人生下来就更像那些怪物,他们会早早发生变化。而更像人类的会待在岛上,直到七十岁以后,往往会在入海前先下去试游几趟。进入大海的岛民经常会回来看看,因此一个人可以和几百年前离开陆地的五代祖交谈。
“除了和其他岛屿的居民开战时的死者和献祭给水底海神的牺牲品,还有在回归大海前被毒蛇咬伤、患上瘟疫或急病而死的岛民,他们根本不知道死亡为何物,而是急切地盼望着身体出现变化——时间长了,这种变化也就不可怕了。他们认为自己得到的好处完全配得上失去的东西——奥贝德仔细琢磨老瓦拉几亚的故事时大概也是这么想的。不过,瓦拉几亚恰好是没有鱼类血统的极少数人之一,因为他属于皇族,只和其他岛屿的皇族通婚。
“瓦拉几亚向奥贝德展示了与海底怪物有关的诸多祭祀仪式和吟诵咒文,让他会见了村庄里几个已经改变得失去人类形态的岛民。不知为什么,他没有允许奥贝德面见来自海底的怪物。最后,他给了奥贝德一件很有意思的小东西,是用铅之类的金属铸造的,说它能从水里召唤那种鱼类怪物,只要附近有它们的巢穴就行。用法是将它扔进大海,配合正确的祷词。瓦拉几亚向他透露说,那种怪物遍布全世界,因此只要你愿意,就一定能找到巢穴并召唤它们。
“马特对这种事情深恶痛绝,劝告奥贝德远离这座岛屿,但船长急着想发财,发觉他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就能搞到那些像是黄金的首饰,可以只靠这一门生意过日子。奥贝德就这么过了好几年,积累了足够多的类似黄金的金属,于是收购了韦特家倒闭的洗涤作坊,开设了他的精炼厂。他不敢按原样出售那些饰品,因为人们看见了肯定会问东问西;他的船员尽管发誓要保持沉默,但还是不时能弄到一两件出来卖掉;另外,他也会挑出一些比较符合人类习惯的饰品,让他家的女人穿戴。
“哎呀,时间来到1838年,那年我七岁,奥贝德发现在他的两次航行之间,那个岛上的居民被屠杀了个干净。其他岛屿的居民听说了那个岛上的事情,决定亲手解决问题。猜想他们肯定懂得那种古老的魔法符文,就像海底怪物说的,那是它们唯一害怕的东西。等海底下次再抛出一个小岛,上面的遗迹比大洪水还要古老,到时候天晓得那些岛民愿意为了上去看一眼而付出什么代价。那真是一群虔诚的家伙,他们将大岛和小火山岛上的东西砸得稀烂,只留下一部分实在大得没法毁坏的废墟。他们在一些地方留下了小块的石头——有点像符咒——上面刻着如今被称为‘万字符’的标记。说不定那就是古老者的符号。岛民被杀了个干净,找不到半件像是黄金的首饰,附近的土人连一个字都不肯透露,甚至矢口否认那个岛上曾经有人居住。
“奥贝德自然大受打击,因为他的正经生意非常不景气。事情对印斯茅斯镇的打击也很大,在航海年代,船主和船员是按一定比例分配利润的。绝大多数镇民面对苦难都像绵羊一般听天由命,而他们真的活得很惨,因为鱼群越来越稀少,工厂也同样每况愈下。
“就在这时,奥贝德开始辱骂镇上的人是愚钝的羔羊,只会向基督教的上帝祈祷,而上帝根本不理睬他们。他说他知道有些人向某些神灵祈祷,得到的回报非常丰厚。假如有足够多的人支持他,他说不定能够掌握某种力量,召唤来大量的鱼群和相当多的黄金。‘苏门答腊女王号’的船员去过那个岛屿,当然明白他在说什么。但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的人有点动心,问他需要怎么做才能让他们皈依那种能够带来结果的信仰。”
说到这里,老人支支吾吾地嘟囔起来,闷闷不乐地陷入忧虑和沉默。他紧张地扭头张望,然后转回来,着迷地望着远处的黑色礁石。我对他说话,他没有回答,因此我知道必须让他喝完那瓶酒。这通疯狂的胡话极大地吸引了我,我猜测其中包含着某种粗糙的象征,它源自印斯茅斯的怪异,经过富有创造性的想象力的加工,充满了异域传说的零散细节。我连一瞬间也没有相信过这个故事存在任何现实性的基础,虽说他的叙述蕴含着一丝真正的恐怖,但只是因为其中提到的奇特珠宝类似我在纽伯里波特见过的诡异冕饰。或许那些饰品确实来自某个怪诞的海岛,而这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是已故的奥贝德本人的谎言,不是眼前这位老酒鬼的杜撰。
我把酒瓶递给扎多克,他喝光了最后一滴烈酒。说来奇怪,他居然能承受这么多威士忌,气喘吁吁的尖细嗓音里没有一丝口齿不清。他舔净瓶口,把酒瓶塞进衣袋,一下一下地点着头,压低声音自言自语。我弯下腰,希望能听到一两个清晰的单词,我觉得在脏兮兮的蓬乱胡须里看见了讽刺的笑容。对,他确实在倾吐字词,我能听清其中很大一部分。
“可怜的马特……马特他一直反对这件事……想说服镇民支持他,找牧师长谈……完全没用……他们赶走了公理会的人,卫理公会的人主动离开……浸信会的‘坚毅者’巴布科克一去不返……耶和华的烈怒……我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我有耳朵能听,有眼睛能看……大衮和亚斯她录……彼列和别西卜……金牛,迦南人和非利士人的偶像……巴比伦的可憎邪物……弥尼,弥尼,提客勒,乌法珥新[1]……”
他再次停下。看着他水汪汪的蓝眼睛,我担心他醉得已经快要不省人事了。我轻轻摇晃他的肩膀,他转身瞪着我,警觉得令人诧异,吐出一连串更加晦涩的话语。
“你不相信我,是不是?咳,咳,咳——那么年轻人,请你告诉我,为什么奥贝德船长会带着二十几个人半夜三更划船去恶魔礁大声吟唱?只要风向正确,整个镇子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请你告诉我,嗯?还有,你告诉我,为什么奥贝德时常将沉重的东西扔进礁石另一侧的深水?那里的岩壁陡峭得像是悬崖,深得超过你能测量的限度。告诉我,瓦拉几亚给了他一个形状古怪的铅制玩意儿,他拿那东西做了什么?你说啊,小子?还有,他们在五朔节和万圣节都在折腾什么?还有新教堂的那些人——他们就是以前的水手——身穿怪异的长袍,头戴奥贝德带回来的像是黄金的首饰?你说啊!”
水汪汪的蓝眼睛透出几近凶蛮和癫狂的深情,脏兮兮的白胡子像触电似的根根竖起。老扎多克大概看到了我的惊恐,因为他开始邪恶地咯咯怪笑。
“咳,咳,咳,咳!开始明白了吗?也许你该变成那时候的我,半夜三更站在屋顶上望着大海。哎,告诉你吧,小孩子耳朵最好使,我从来不会漏掉奥贝德带着那群人去恶魔礁的任何一句传言!咳,咳,咳!比方说有天夜里我带着老爸的船用望远镜上屋顶,看见恶魔礁上挤满了各种黑影,月亮才爬出来就纷纷跳进了大海。奥贝德和那帮人划着一艘平底小船,但那些黑影从恶魔礁的另一侧跳进深水,再也没有浮上来……你想变成那个浑身颤抖的小孩吗?他一个人半夜站在屋顶上看着一群不像人类的黑影……听懂了吗?……咳,咳,咳,咳……”
老人越来越歇斯底里,无可名状的惊恐让我开始颤抖。他用骨节嶙峋的手爪按住我的肩膀,我感到这只手的颤抖并非完全因为狂笑。
“假如一天夜里你看见奥贝德的小渔船划到恶魔礁的另一头,扔下什么沉重的东西,然后第二天听说一个年轻人从家里失踪了。你说说看?有人见过海勒姆·吉尔曼的哪怕一根头发吗?见过吗?还有尼克·皮尔斯,还有卢艾利·韦特,还有阿多尼拉姆·索斯维克,还有亨利·盖瑞森。你说说看?咳,咳,咳,咳……黑影用手语交谈……它们有真正的手……
“哎呀,先生,就是在这个时候,奥贝德的生意又兴旺起来了。镇民看见他的三个女儿戴着像是黄金的首饰,以前从来没人看见她们戴过,而精炼厂的烟囱里又冒出了黑烟。其他人的日子也越来越好过,鱼群涌到港口等着被捞上船,天晓得我们向纽伯里波特、阿卡姆和波士顿运出了多少海货。然后奥贝德想办法让镇上通了支线铁路。有些金斯堡的渔民听说渔汛喜人,成群结队地开船赶来,结果全都失踪了,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们。这时候我们的镇民组织起了大衮密教,向‘各各他管理会’购买了共济会礼堂……咳,咳,咳!马特·艾略特是共济会成员,他反对出售礼堂,但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记住,我可没说奥贝德打算照搬南海小岛那些人做的事情。我不认为他从一开始就想混血,也不想养育长大了会回归大海、永生不死的孩子。他只想要他们的黄金,愿意付出沉重的代价,我猜其他人有段时间也挺满意的……
“来到1846年,镇上的人见过了不少,也思考了很多。失踪人口实在太多,星期日集会的狂乱宣教有些过分,恶魔礁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这里面大概也有我的一份功劳,因为我把我在屋顶上看见的事情告诉了市政委员莫雷。一天夜里,有一帮人跟着奥贝德的人去了恶魔礁,我听见两艘渔船之间响起了枪声。第二天,奥贝德和另外三十二个人被关进监狱,所有人都在讨论镇上打算用什么罪名控告他们。天哪……真希望有人的眼光能长远一点……两个星期以后,足足两个星期,没有任何祭品被扔进大海……”
扎多克显露出惊恐和疲惫的迹象,我让他沉默片刻稍作休息,自己担心地看了一眼手表。潮水已经调转方向,此刻正越涨越高,波浪的声音似乎惊醒了他。涨潮让我颇为高兴,因为在高水位之下,鱼腥味或许就没这么浓烈了。我再次凑近老人,聆听他的低声述说。
“那个可怕的夜晚……我看见了它们……我在屋顶上……它们成群结队……蜂拥而至……爬上恶魔礁,顺着海港涌入马努克赛特河……上帝啊,那天夜里在印斯茅斯的街道上都发生了什么……它们敲我们家的门,但老爸不肯开门……他带着火枪从厨房窗户爬出去,找莫雷委员看看他能做什么……尸体和垂死的人堆积成山……枪声和尖叫声……老广场、镇广场和新堂绿地,到处都是喊叫声……监狱的大门被撞开……公告……叛乱……外地人来发现我们少了很多人,宣称是一场瘟疫……除了奥贝德和那些怪物的支持者,剩下的人若是不保持沉默就被消灭……再也没听见过我老爸的消息……”
老人大口喘息,汗出如浆。他抓住我肩膀的手更用力了。
“第二天早晨,镇子清扫一空——但还是留下了痕迹……奥贝德开始掌权,说一切都会改变……异类将在集会时间和我们一起礼拜,我们要腾出一些房屋供客人使用……它们想和我们混血,就像以前和南海岛民那样,他根本不想阻拦它们。太出格了,奥贝德……他在这件事上完全是个疯子。他说它们带给我们渔汛和财宝,因此有权得到它们渴求的东西……
“表面上情况没有任何变化,但假如我们知道好歹,就应该远离外地来的陌生人。我们被迫立下‘大衮之誓’,后来有些人还立了第二誓和第三誓。特别愿意帮忙的人会得到特别的奖赏——黄金之类的东西——反抗毫无意义,因为水底下有它们数以百万计的同族。它们并不想离开深海,抹掉全人类,但假如迫不得已,它们会为此做出许多事情。我们不像南海岛民那样拥有能消灭它们的古老符文,而南海岛民绝对不会公开他们的秘密。
“假如它们需要,我们必须提供足量的祭品、血腥的玩物和镇内的居所,这样它们就不会来滋扰我们了。不能和外来者搭话,免得走漏风声——当然了,前提是外来者别问东问西。所有人都必须皈依大衮密教,新出生的孩童将永生不死,而是回归我们的起源:母神许德拉和父神大衮——咿呀!咿呀!Cthulhu fhtagn! Ph’nglui mglw’nafh Cthulhu R’lyeh wgah-nagl fhtagn——”
老扎多克陷入了彻底的胡言乱语,听得我屏住了呼吸。可怜的老家伙——烈酒,还有他对围绕身边的朽败、异化和疾病的憎恶,将他那颗富有想象力的大脑送进了何等令人怜悯的妄境! 他又开始呻吟,泪水沿着面颊上的沟壑流进浓密的胡须。
“上帝啊,从十五岁到现在,我都目睹了什么啊——弥尼,弥尼,提客勒,乌法珥新!——镇民陆续失踪,还有人自杀——他们把事情告诉了阿卡姆和伊普斯威奇以及其他地方的人,但都被骂作疯子,就像你现在对我这样——但是啊上帝,我都目睹了什么——我知道得太多,他们早该杀死我了,但我向奥贝德立下了大衮的第一和第二誓言,因此受到保护,除非它们的评议会证明我蓄意透露了我知道的事情……但我不会立第三誓言——我宁可死,也不会立——
“内战期间,情况愈加恶化,1846年以后出生的孩子开始长大——不,其中的一些孩子。我非常害怕——自从那个恐怖夜晚之后,我再也不敢打听,这辈子直到现在都再也没见过——它们中的一员。不,我说的是再也没见过纯种的它们。我参军去打仗,假如我有足够的勇气或理智,就应该一去不返,换个地方定居。但本地人写信说情况没那么糟糕了。我猜那是因为政府的征兵人员从1863年开始入驻镇上。战争结束,情况重新恶化。人们开始离开——工厂和商店纷纷关门——船运停止,港口淤塞——铁路废弃——但它们……它们依然从该死的恶魔礁出入河口——越来越多的人家用木板钉死阁楼窗户,应该无人居住的房屋里响起了越来越多的奇怪声音……
“外面的人对我们有各种各样的说法——从你提的问题来看,你肯定听过了不少——有些说的是他们偶然间见到的东西,有些说的是没有被熔成金锭的来路不明的怪异首饰——但没有任何定论。谁也不会相信真实的情况。他们说像是黄金的首饰是海盗宝藏,认为印斯茅斯镇民有异域血统或脾气乖戾或别的什么。另外,居住在镇上的人会尽可能赶走外来者,浇灭剩下那些人的好奇心,尤其是到了晚上。牲畜也害怕它们——马匹比骡子更容易受惊——但后来有了汽车,也就很少出事故了。
“1846年,奥贝德船长娶了第二任妻子,镇上没人见过她——有人说他并不情愿,是那些异类强迫他娶的——她生了三个孩子,两个很小就失踪了,只剩下一个女孩,看起来和普通人一样,去欧洲接受教育。奥贝德后来哄骗一个毫无戒心的阿卡姆男人娶了她。但如今外面的人都不肯和印斯茅斯扯上任何关系了。现在管理精炼厂的是巴拿巴·马什,他是奥贝德的孙子,他父亲阿尼色弗是奥贝德与第一任妻子生的长子,但母亲是另一个从不抛头露面的女人。
“巴拿巴即将彻底变化。眼睛已经闭不上了,身体也快要变形了。据说他还穿衣服,但用不了多久就会下水。也许他已经试过了——他们有时候会先下水待一阵,然后才永远离开。他已经有九年还是十年没在公众场合露面了。天晓得他可怜的老婆有什么想法——她是伊普斯威奇人,五十多年前巴拿巴追求她的时候,她家里人险些私刑处死他。奥贝德死于1878年,他的儿女都不在了——第一任妻子的孩子死了,至于其他的……天晓得……”
涨潮的声音越来越响,老人的情绪逐渐从伤感和悲痛变成了警惕和恐惧。他时常暂停片刻,紧张兮兮地扭头张望或抬头眺望礁石,尽管他的故事是那么疯狂和荒谬,但他的隐约忧虑也还是感染了我。扎多克的嗓门变得越来越尖厉,似乎想用更响亮的声音激发自己的勇气。
“喂,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愿意住在这么一个镇子上吗?所有东西都在腐烂和死去,无论你走近哪一幢木板钉死窗户的房屋,都有怪物在黑黢黢的地下室和阁楼里爬行、哀鸣、吠叫、蹦跳!喂,你希望每天夜里都能听见教堂和大衮密教礼堂响起的号叫,而且还心知肚明那些号叫意味着什么吗?你想听一听每年五朔节和万圣节从那恐怖的礁石上传来的声音吗?喂,你以为我是个疯老头,对吧?哎呀,先生,让我告诉你吧,这些都还不是最可怕的!”
扎多克已经在尖叫了,声音里的癫狂和愤怒让我深深地感到不安。
“该死,你别用他们那样的眼神瞪着我——我说过奥贝德·马什会下地狱,他会永远待在地狱里!咳,咳……地狱里,我说!抓不住我——我什么都没做过,也没对任何人说过——
“哦,你,年轻人?哎呀,就算我以前没告诉过任何人,今天我也非说不可了!小伙子,你给我坐好了仔细听着——我绝对没对任何人说过……我说过天黑以后我从不到处乱看——但我还是发现了不该发现的事情!
“你想知道真正的恐怖是什么吗,想知道吗?好,听我说——不是那些蛙鱼魔鬼做了什么,而是他们打算做什么!它们将各种东西从原先居住的海底搬进镇子——已经持续了十几年,直到最近才慢下来。它们住在河流以北,水街和主大道之间住满了它们——水底魔鬼和它们带来的东西——等它们做好准备……听我说,等它们做好准备……你听说过修格斯吗?……
“喂,你听见我说话吗?我说我知道那些是什么东西——有天夜里我看见了,那次……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老人的可怕尖叫声突然响起,充斥着非人类的惊恐,吓得我几乎晕厥。他的视线越过我,望着散发恶臭的海面,眼睛都快从眼眶里弹出来了。他的面容刻满了畏惧,足以放进希腊悲剧。他瘦骨嶙峋的手爪掐住我的肩膀,身体愣在那里一动不动,我扭头去看他究竟见到了什么。
但我没有看见任何东西,只有越涨越高的潮水,不过有一道涟漪比漫长的防波堤更靠近我们。扎多克使劲晃动我的身体,我转过身,见到被恐惧凝固的面容正在融化。他眼皮抽搐,牙龈颤抖。他的声音重新出现——但已经变成了战栗的耳语。
“快离开这儿!快离开!它们看见我们了——为了你的小命,快跑吧!什么都别等了——它们已经知道了——跑——快跑——逃出这个镇子——”
又一阵大浪打在废弃码头业已松动的基石上,疯癫老人的耳语声再次变成让我血液凝固的非人类号叫。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没等我收拾起混乱的头脑,他已经松开我的肩膀,发疯般地跑向街道,绕过仓库的断壁向北而去。
我扭头望向大海,但海面上什么都没有。我走到水街向北望去,扎多克·艾伦早已无影无踪。
[1]《圣经·旧约》“但以理书”,伯沙撒王宴会时出现在墙壁上的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