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将近10点,我拎着小提箱来到旧贸易广场的哈蒙德药店门口,等待前往印斯茅斯的班车。随着班车抵达时间的临近,我注意到左近的闲人不是沿街走向其他地方,就是钻进了广场另一侧的理想餐厅。售票员所言非虚,当地人确实非常厌恶印斯茅斯及其镇民。没多久,一辆极为破旧肮脏的灰色小公共汽车沿着斯泰特街“叮叮咣咣”地驶来,拐弯后在我身旁的路边停下。我立刻感觉到这就是我在等的班车,风挡玻璃上的模糊标牌,很快证实了我的猜想:
车上只有三名乘客,都是肤色黝黑、衣冠不整的男人,个个表情阴郁,能看出一丝年轻人的影子。汽车停稳后,他们笨拙地蹒跚下车,沿着斯泰特街走远,沉默的神态中透着一丝鬼祟。司机跟着下车,我望着他走进药房买东西,心想他肯定就是售票员说的乔·萨金特。还没等我注意到任何细节,一股厌恶的情绪就油然而起,完全不受控制,也没有原因。我忽然明白了,当地人不愿乘坐这个男人驾驶的汽车,尽可能不造访他及其同胞的栖息之处,全都是自然而然的反应。
司机走出药店,我更仔细地打量他,想搞清楚心中恶感的来源。他体形瘦削,肩膀耸起,身高接近六英尺,穿破旧的蓝色便服,戴一顶磨得开线的灰色高尔夫帽。他年约三十五岁,颈部两侧生着很深的古怪皱纹,不看他毫无表情的迟钝面容,你会觉得他比实际年龄老得多。他头部狭长,水汪汪的蓝眼睛向外突出,仿佛从不眨眼。鼻梁扁平,前额和下巴向后缩,耳朵的发育特别滞后。他的嘴唇又宽又厚,毛孔粗糙的暗灰色面颊上几乎没有胡须,只有几撮零碎的黄色稀疏卷毛。这张脸有些地方似乎不规则得离奇,像是皮肤病造成表皮脱落。他的双手很大,遍布青筋,肤色呈非常不自然的灰蓝色。与手臂相比,他的手指短得惊人,似乎总是弯曲紧贴巨大的手掌。他走向公共汽车,我观察着他特殊的蹒跚步态,发现他的双脚大得不成比例。越是端详那双脚,就越是难以想象他怎么能买到合脚的鞋子。
让我越发不喜欢他的是一种特别的油腻感。他显然常在捕鱼码头工作或闲逛,因此浑身散发着码头的标志性气味。他有什么外国血统也无从猜测,但那怪异的相貌肯定不像亚洲、波利尼西亚、地中海或黑人血统,我也看得出大家为什么觉得他是异类。在我眼中,与其说他有异邦血统,不如说是生物学上的退化样本。
发现车上没有其他乘客,我内心有些惶恐。不知为何,我不怎么愿意和这位司机单独相处。然而随着发车时间的临近,我克服了胸中的不安,跟着他上车,递给他一张一块钱的钞票,嘴里只嘟囔了四个字:“印斯茅斯。”他好奇地盯着我看了一秒,然后一声不响地找给我四十美分的零钱。我坐在离他很远的座位上,选择了与他相同的一侧,因为想在行程中欣赏海岸风光。
随着猛地一抖,破旧的汽车终于启动。它拖着一团尾气,“叮叮咣咣”地驶过斯泰特街古老的红砖建筑物。我望向人行道,觉察到众人的目光都奇怪地避开这辆车,至少是不愿明显地注视它。汽车左转拐上高街,开得比刚才平稳了一些,驶过共和国早期庄严的古老宅邸和更古老的殖民地时期农庄,经过低谷绿地和公园河,最后开始了景色单调的漫长路程,车窗外是开阔的海岸乡村。
阳光很好,天气温暖,汽车一路前行,沙地、莎草和矮小灌木丛构成的风景变得越来越荒凉。我们离开通往罗利和伊普斯威奇的公路,驶上一条狭窄的小路,这时离海滩已经非常近了,隔着车窗能看清蓝色的大海和普兰姆岛的沙滩。视线内没有房屋,从道路的状态看得出,这条路鲜有车辆经过。饱经风霜的小电线杆上只有两条电缆。偶尔驶过横跨潮沟的粗糙木桥,沟壑蜿蜒深入内陆,使得这片地区更显得与世隔绝。
流沙中偶尔能见到枯死的树桩和风化坍塌的墙基,我想起读过的古老史料,据说这里曾经是一片土地肥沃、居民众多的乡村,剧烈的变化与1846年的印斯茅斯瘟疫同时发生,头脑简单的乡民认为它与某种邪恶的隐秘力量有着阴暗的联系。事实上,导致剧变的是人们大肆砍伐近海森林,这种愚蠢的行径夺去了土壤的最佳保护,狂风吹来的黄沙得以长驱直入。
从车上渐渐看不见普兰姆岛了,左侧风景只剩下一望无际的大西洋。狭窄的小路爬上陡峭的山坡,我望着前方孤寂的坡顶,车辙累累的路面在那里与天空相接,一种怪异的不安感觉爬上心头。就好像公共汽车将会一直向上爬升,离开正常的世界,融化于未知的上层大气和神秘的天空里。大海的气味带来了不祥的预兆,司机一言不发,他弯曲僵硬的脊背和狭窄的头部越来越让我厌恶。我发现他的后脑勺和面具一样缺少毛发,灰色的粗糙头皮上只有几撮零散的黄色卷毛。
公共汽车爬到坡顶,我看见底下向外伸展的河谷,漫长的峭壁在金斯波特角达到顶点,然后转弯拐向安妮角,马努克赛特河在这段峭壁的北方汇入大海。遥远的地平线上雾气弥漫,只能勉强分辨出金斯波特角的模糊轮廓,海角顶端的奇异古屋是许多民间传说的主角。但此刻更吸引我注意力的是脚下更近处的景象。我意识到自己终于面对面地见到了笼罩在传言阴影中的印斯茅斯。
这个镇子占地广阔,建筑密集,但透着缺少生命迹象的怪异气氛。烟囱林立,却连一丝烟火气都看不见,三座油漆剥落殆尽的尖塔在海平面的映衬下孤独耸立。一座尖塔的顶部已经开始崩塌,和另一座尖塔原本安装钟面的地方只剩下了敞开的黑色窟窿。层层叠叠的复斜屋顶和山墙沉陷下去,清晰地散发出虫蛀和朽烂的令人不快的气息。汽车开始下坡,我看见许多屋顶已经完全垮塌。镇上还有一些方方正正的乔治王朝式大宅,带有坡形屋顶、小塔楼和栏杆围筑的所谓“望夫台”。它们大都远离海滨,其中一两幢似乎还保养得不错。锈迹斑斑、杂草丛生的废弃铁路从房屋之间穿过,朝着内陆方向延伸。歪斜的电线杆上不再挂着线缆,通往罗利和伊普斯威奇的旧马车道隐约可见。
滨海之处最为衰败,就在那一带的正中央,我看见了一座白色的钟楼,附属于一幢状况良好的红砖房屋,看起来像是一家小型工厂。港口早已被泥沙堵塞,古老的乱石防波堤环绕着它。我逐渐辨认出几个坐在那里的渔民的微小身影,防波堤尽头似乎是已经消失的灯塔的基座。河流在屏障内侧冲出了一道沙嘴,我看见上面有几个破旧的棚屋、泊岸的平底小船和零星的龙虾篓。马努克赛特河经过带钟楼的房屋向南,在防波堤尽头汇入大海,那里似乎是附近唯一的深水区。
到处能看见残破的码头,从岸边伸进大海,末端往往朽烂成模糊的一团,最南边的码头衰败得最严重。潮位很高,我在遥远的海面上看见了一道长长的黑线,几乎没有浮出水面,隐约透着怪异的险恶气息。那肯定就是恶魔礁。我注视着它,微妙而奇特的悸动感觉似乎在厌憎之外油然而生。说来奇怪,比起它带给我的第一印象,这种感觉似乎更加令人不安。
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人,汽车开始经过破败程度不同的荒弃农庄。我注意到有几幢房屋尚有人居住,破布挡着损坏的窗户,贝壳和死鱼扔在凌乱的院子里。有一两次我看见没精打采的人们在贫瘠的田地上劳作,或在散发腥味的滩涂上挖蛤蜊,面目似猿的肮脏孩童在杂草丛生的家门口嬉闹。这些人比阴森的建筑物更加让我不安,因为几乎每个人的样貌和举止都有几分古怪,尽管我说不清也参不透这种感觉,但本能地心生厌恶之情。有一瞬间,这种典型体态让我联想起了在某种惊恐或忧伤的情形下见过的一些图画,很可能是在一本书里。但虚假记忆来得快去得也快。
汽车来到地势较低之处,我在反常的寂静中听见了持续不断的水瀑声。油漆完全剥落的歪斜房屋变得越来越密集,林立于道路两侧,显得比背后那片区域更像城市。前方只剩下了街景,我在一些地方看见了曾经存在的鹅卵石路面和青砖人行道。房屋显然都已荒弃,房屋之间偶有间隙,从翻覆的烟囱和地窖的断壁看得出,那里的建筑物早已坍塌。你能想象出的最让人反胃的鱼腥味笼罩着一切。
没多久,交叉的道路和十字路口开始出现。左侧的道路通往海边毫不掩饰的贫穷和破败之处,而右侧的道路还能看出几分往昔的繁华。到现在我还没有在镇上见到任何人,只能从各种迹象看出这里还居住着稀少的人口:时而有窗户挂着帘幕,偶尔有破旧的汽车停在路边。马路和人行道的界限越来越分明。尽管大多数房屋非常古老,以十九世纪初的砖木结构为主,但显然都修缮得适合居住。我的业余爱好是研究古物,置身于从过去留存至今的丰富遗迹之中,我几乎忘记了嗅觉上的不适、嫌恶与厌弃的感觉。
在抵达目的地之前,有一个地方给我留下了异常强烈的可憎印象。公共汽车来到一处开阔的广场或道路交汇中心,两侧建有教堂,中央是一片环形绿地的残破遗迹。我望着右前方十字路口的巨型柱饰会堂,曾经覆盖建筑物的白漆已变成灰色,剥落的痕迹处处可见,山墙上黑色与金色的徽标严重褪色,好不容易才辨认出“大衮密教”这几个字。原来那就是被堕落异教占领的共济会礼堂。就在我努力读解铭文的时候,街道对面忽然响起了喑哑的钟声,我立刻扭头望向身旁的车窗。
钟声来自一座石砌的低伏教堂,它的落成比大多数房屋都要晚近,却拙劣地模仿了哥特式的建筑风格,基座高得不成比例,百叶窗将窗户遮得严严实实。教堂侧面的大钟缺少指针,不过听得出喑哑的钟声正在敲响11点。忽然,一幅极有冲击力的景象将我对时间的念头一扫而空,在看清那究竟是什么之前,难以描述的恐惧攫紧了我的心灵。教堂地下室的大门突然打开,显露出一片长方形的黑暗。就在我的注视下,一个物体穿过或似乎穿过了那片黑暗,它在我的脑海里烙刻下了噩梦般的刹那印象,而更加疯狂的是理性分析无法从中找出任何接近噩梦的特质。
那是一个活生生的物体。自从汽车开进镇上建筑密集的区域,那是我见到的除司机外的第一个活物。假如我的情绪更加稳定,我根本不会觉得这个物体有任何恐怖之处。片刻后,我醒悟过来,那显然就是教堂的祭司:他裹着某种古怪的袍服,肯定是大衮密教更改当地教会的仪式后引入的装束。我下意识的第一眼捕捉到了一件东西,大概正是它催生了那种怪异的恐怖感觉——他戴在头上的冕饰。它和蒂尔顿小姐昨晚向我展示的冕饰几乎完全相同。在想象力的帮助下,冕饰为底下那张模糊不清的面容和裹着长袍的蹒跚人影增添了无可名状的险恶气质。不过我很快断定,那并不是我被邪异的虚假记忆吓得不寒而栗的原因。一个扎根于穷乡僻壤的神秘异教会让教团成员戴上样式独特的头饰,而这种头饰本来就以某些奇特的方式为当地民众所熟悉(比方说海盗的宝藏),这难道不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吗?
人行道上逐渐出现了非常稀少的行人,都是年轻的男女,面目可憎,有的形单影只,有的三三两两,一律沉默不语。一些岌岌可危的房屋的底层开着小店,门口的招牌肮脏破旧。公共汽车“叮叮咣咣”地驶过街道,我看见了一两辆停着的卡车。水瀑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一道颇为陡峭的河谷出现在前方,镶有铁栏杆的公路桥横跨其上,对面是个开阔的广场。汽车隆隆驶过公路桥,我望出两侧车窗,看见绿草如茵的断崖和沿路而下的地方有几幢厂房建筑。深谷中的水流相当充沛,我在右边的上游方向看见了两条奔腾的瀑布,下游方向也至少有一条。来到这里,水瀑的声音响得震耳欲聋。过河后,汽车驶进半圆形的开阔广场,在右边一幢高大的建筑物前停下。这幢建筑物的顶上建有塔楼,黄色的油漆尚未完全剥落,几乎被岁月磨平的标牌宣称它就是吉尔曼客栈。
我很高兴能够离开那辆公共汽车,下车后立刻走进旅馆,将手提箱存放在大堂里。视线所及的范围内只有一个人,他上了年纪,没有我在心中称之为“印斯茅斯脸”的那种相貌。想起其他人在这家旅馆里的怪异经历,我决定不向他询问困扰着我的那些问题。我走出旅馆,来到广场上,公共汽车已经开走。我仔细打量眼前的景象,试图做出自己的判断。
铺着鹅卵石的开阔场地一侧是笔直的河流,另一侧是围成半圆形的几幢斜屋顶红砖房屋,大约修建于十九世纪初。几条街道以广场为中心向东南、南和西南伸展出去。路灯稀少,而且都很小,全是低瓦数的白炽灯,显得非常压抑。尽管我知道今晚的月光会很亮,但还是庆幸自己计划在天黑前就离开这里。附近的建筑物状况不错,有十来家店铺正在营业,包括一家“第一国民”连锁百货店、一家惨兮兮的餐厅、一家药店和一家鱼类批发商的办公室。广场最东头靠近河边的地方是镇上唯一一家工厂的办公室:马什精炼公司。我看见十来个人、四五辆轿车和卡车零散地停在附近。不需要别人告诉我就能看出,这里是印斯茅斯的镇中心。向东望去,一线蓝色的海港映衬着三座乔治王朝风格的尖塔,它们曾经富丽堂皇,现在只剩下了朽败的残骸。望向河流对岸,我看见了那座白色的钟楼,底下应该就是马什精炼公司的厂房。
出于种种原因,我决定先去连锁百货店打听一下情况,那里的工作人员多半不是印斯茅斯本地人。店里只有一个十七岁左右的小伙子在照看生意,我愉快地发现他为人开朗而友善,因此应该能提供一些有用的消息。他似乎格外渴望与人攀谈,我很快就看出他不喜欢这个镇子,尤其是它无处不在的鱼腥味和鬼祟诡秘的居民。能和外来者聊天对他来说是一种放松。他是阿卡姆人,寄住在一户伊普斯威奇人家里,只要有假期就会回家。他父母不希望他在印斯茅斯工作,但连锁店非要派他来,而他又不愿放弃这份工作。
按照这个小伙子的说法,印斯茅斯没有公共图书馆和商会,想认路就只能靠自己了。我刚走过来的那条街叫联邦大道,西侧是优雅的老居民区:宽街、华盛顿街、拉法耶街和亚当斯街。东侧向海边去则是贫民窟。沿着主大道走,能在贫民住宅之间找到几座乔治王朝时代的古老教堂,但早已荒弃。去了这种地方,尤其是河流的北边,最好别太招摇,因为那里的居民往往性格阴沉,充满敌意。之前甚至出过外地人一去不返的事情。
镇上的某些地点几乎算是禁地,他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才弄清楚这一点。比方说,你绝对不能在马什精炼厂附近无所事事地逗留太久,类似的地点还有尚在使用的那些教堂和新堂绿地的大衮密教会堂。那些教堂非常古怪,其他地区的同宗教派全都言辞激烈地与之断绝关系。它们的仪式和袍服极为怪异,教义神秘而背离正统,宣称凡人能通过奇异的变形在尘世得到某种形式的肉体不朽。小伙子自己的牧师,阿卡姆的亚斯伯里卫理公会的华莱士博士,曾郑重其事地告诫他,千万不要加入印斯茅斯的任何教会。
至于印斯茅斯的居民,小伙子几乎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他们。这些人举止鬼祟,很少露面,就像生活在地洞里的动物。除了隔三岔五出港打鱼,天晓得他们靠什么消磨时间。从他们消耗的私酿烈酒的数量来看,多半在酩酊大醉中度过几乎整个白天。这些阴沉的人似乎联合在一起,结成某种伙伴关系或达成某种共识:憎恶这个世界。就好像他们有办法投身于另一个更美好的现实。他们的外表无疑相当骇人,特别是从不眨动也从未有人见过他们闭上的瞪视双眼,而他们的声音简直令人作呕。夜里听他们在教堂吟唱完全是一种折磨,到了他们的“年节”和“奋兴日”尤其可怕,分别是每年的4月30日和10月31日。
他们格外喜爱水,时常在河里和港口游泳。游到恶魔礁的比赛仿佛家常便饭,你见到的每一个人都能完成这项耗时费力的运动。说到这个,你在公众场合见到的基本上只有年轻人,而上了年纪的老人往往模样最为丑恶。例外当然也有,有些人完全没有反常的迹象,例如旅馆前台的那位老先生。你不得不思考在大部分老年居民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有所谓的“印斯茅斯脸”会不会是一种潜伏性的古怪疾病,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越来越严重。
只有一种非常罕见的病症才有可能给成年个体带来如此巨大而剧烈的身体结构变化,甚至连头骨形状之类的基本骨骼特征都会受到影响,但即便如此,也还是不如他们所患疾病的外在特征那样令人困惑,简直闻所未闻。小伙子含蓄地说,这件事恐怕不可能形成任何定论,因为无论你在印斯茅斯住上多久,都不可能真正地了解当地的居民。
小伙子很确定镇上还有比抛头露面者更加可怕的病例,关在某些地方的室内。人们有时会听见极为怪异的声音。据说河流以北那些临近海滨的破烂棚屋连接着隐秘的隧道,通往人们见所未见的畸形怪物的秘密巢穴。假如这些造物确实有外族人的血统,你也不可能说清楚那究竟是一种什么血统。每次有政府职员和其他外部世界的访客来到镇上,他们就会阻止最容易激起反感的那些人进入视线之内。
为我提供信息的小伙子说,向当地人打听有关这里的事情只会白费力气。唯一愿意开口的是一位年纪很大但相貌正常的老人,住在镇子北部边缘的贫民区,消磨时间全靠四处闲逛,尤其是在消防站附近转悠。这位老先生叫扎多克·艾伦,已有九十六岁,不但和全镇人一样爱喝酒,脑子也有点毛病。此人性格古怪,举止鬼祟,时不时扭头张望,像是在提防什么,清醒的时候无论怎么劝都不肯和陌生人交谈,但无论谁请他喝酒,一律来者不拒。两杯黄汤下肚,他就会开始低声吐露记忆中最令人惊诧的支离片段。
但另一方面,你也很难从他嘴里得到多少有用的情报,因为他讲述的故事都是不完整的痴人梦话,暗示着不可能存在的奇迹和恐怖事物,源头只可能是他自己的凌乱狂想。从来没有人相信过他,但本地人不喜欢见到他喝醉了和外地人交谈,而且被发现向他打听情况,对你也未必安全。那些流行一时的离奇传闻和妄念,多半就是从他嘴里传出来的。
几位非本地出身的居民时不时会声称见到了恐怖的东西,但考虑到老扎多克说的故事和奇形怪状的镇民,见到这样的幻觉似乎也不足为奇。这些非本地出身的居民会在外面待到深夜,坊间普遍认为这么做不太明智。再说镇上的街道也阴暗得令人厌恶。
至于生意,虽然渔汛丰富到了荒谬的地步,但靠它挣钱的当地人越来越少。更有甚者,水产的价格连年下跌,竞争越发激烈。印斯茅斯镇的真正产业无疑是精炼厂,它的商务办公室也在广场上,从我们所在之处向东几个门牌号就到。马什老先生从不露面,只偶尔会乘一辆车门紧闭、拉上窗帘的轿车去公司。
关于老马什如今的相貌有着各种各样的传闻。他曾经是个花花公子,据说现在依然爱穿爱德华七世时代精致的礼服大衣。为了适应某些特定的畸形,衣物也做了相应的怪异修改。他的儿子们已经正式接管了广场上的办公室,但最近也很少抛头露面,将繁重的工作托付给了更年轻的下一代。他的儿子和他们的姐妹的相貌已经变得非常怪异,尤其是年纪较大的那几位,据说他们的健康状况也每况愈下。
马什的女儿之一,面容仿佛爬行动物,性格令人厌恶。她喜欢佩戴大量的怪异珠宝,与那顶奇特的冕饰显然出自同一种异域文化。为我提供信息的小伙子曾多次注意到那种冕饰,听说它们来源于一批秘密宝藏,原先的主人不是海盗就是魔鬼。这里的修士(或者神甫,天晓得他们现在如何称呼自己)总是将它们戴作头饰,但你很少会见到他们。小伙子没有见过其他种类的珠宝,据说在印斯茅斯附近多有存在。
镇上除马什外还有三个显赫的家族,分别是韦特、吉尔曼和艾略特,同样极少露面。他们住在华盛顿街上的豪宅里,据说有一些已经上报和登记了死亡的家族成员还藏匿在家中,他们的面貌实在不适合出现在公众眼前。
小伙子提醒我,镇上的大多数路牌已经遗失,他煞费苦心为我画了一张简略但足够细致的示意图,指明了镇上的主要地标。端详片刻之后,我确定这张示意图能派上很大的用场,将它装进衣袋,发自肺腑地感谢小伙子的好意。我已经见过镇上唯一的餐厅,那里肮脏得让人心生反感,所以买了一大堆芝士脆饼和姜汁华夫充当午餐。我计划好了接下来的行程:沿着主要街道走一圈,遇到外地人就搭讪攀谈,最后搭8点的公共汽车去阿卡姆。在我眼中,印斯茅斯镇是一个被放大了的社群衰败的典型范例,但我毕竟不是社会学家,因此我的考察将仅限于建筑学领域。
就这样,我踏上印斯茅斯那狭窄而阴暗的街道,开始了系统性的、但多少有些不辨方向的观光旅程。我穿过公路桥,听着河流下游瀑布的隆隆声响走向前方,紧贴着建筑物经过马什精炼厂,里面很奇怪地没有发出任何生产的喧嚣声。工厂坐落于陡峭的河岸悬崖上,附近有一座桥和街道汇聚的开阔场地,我猜那里是印斯茅斯最早的市民中心,独立战争后被如今的镇广场取代。
沿着主大道桥再次过河,走进一片彻底荒弃的区域,这里不知为何让我毛骨悚然。行将坍塌的复斜屋顶鳞次栉比,构成了参差不齐、光怪陆离的天际线,在此之上升起一座古老教堂的尖塔,顶端早已折断,显得阴森可怖。主大道两旁的一些房屋有人居住,绝大多数的门窗都被木板钉死。顺着没有铺砌的小巷望去,我看见许多黑洞洞的窗户,由于部分地基沉降,不少废弃的简陋小屋已经歪斜到了不可思议的危险角度。那些窗户像幽灵一般盯着我,必须鼓起勇气才能向东朝海滨走去。废弃房屋的数量足以构成一座荒芜的城市,带来的惊骇以几何级数放大,而不是简单的算术叠加。看不到尽头的街道两旁,空虚和死亡茫然瞪视,数不清的黑暗房间彼此连接,已经臣服于蜘蛛网、记忆和征服者爬虫[1],发自本能的恐惧和厌恶油然而生,最刚勇的哲学思想也无法驱散它们。
鱼街和主大道一样荒凉,区别在于这条路上有许多砖石结构的仓库依然保存完好。水街几乎是鱼街的翻版,不同之处是靠海一侧有几处宽大的缺口,那些地方曾经建有码头。除了远处防波堤上零星几个捕鱼人,视线内见不到任何活物;除了海港的浪花拍岸声和瀑布的咆哮声,耳朵里听不见任何声音。这个镇子让我越来越惶恐不安,我走向年久失修的水街桥,不时偷偷地扭头张望。根据小伙子画的示意图,鱼街桥已经化作废墟。
来到河流的北侧,我看见了一些惨淡生活的痕迹:水街上有几家鱼类包装作坊还在营业,偶尔能看见几根正在冒烟的烟囱和经过修补的屋顶,时而有来自难以判断其源头的声音飘进耳朵,在萧条的街道上和没有铺砌的小巷里不时能看见一两个蹒跚的人影,但我觉得这比河流南侧的荒芜更加让人心情压抑。不说别的,这里的居民比镇中心的居民还要丑恶和畸形,让我不止一次地联想到某些极为怪异、难以形容的邪恶之物。印斯茅斯人身上的外来血统无疑比内陆人口的血统更为强大。假如所谓的“印斯茅斯脸”并非血统,而是一种疾病,那么生活在这里的晚期病患就显然多于滨海地区。
有一个细节让我心烦意乱,那就是传入我耳中的一些微弱声响的分布情况。按理说,它们应该完全来自明显有人居住的房屋,实际上却在被木板封死的墙面内更加响亮。有吱吱嘎嘎的行走声,有咚咚咚的疾跑声,有刺耳的可疑怪声,使我不安地想到了百货店小伙子所说的隐秘隧道。忽然间,我不禁开始琢磨这些居民的说话声会是什么样子。自从踏上这片区域,我还没有听见过任何人说过话,也莫名地不愿听见。
我只在主大道和教堂街稍作停留,观赏了两座精美但已沦为废墟的古老教堂,然后就匆忙离开了滨海的贫民窟。下一个目的地本该是新堂绿地,但不知为何,我无法驱使自己再次走向来时见到的那座教堂,当时我瞥见一名头戴奇异冕饰的神甫或牧师走出他的地下室,他的身影莫名其妙地让我感到惊恐。另外,百货店小伙子也提醒过我,外来者最好不要靠近镇上的教堂和大衮密教的礼堂。
因此,我沿着主大道继续向北走,来到马丁街后朝内陆方向转弯,远远地从绿地以北穿过联邦街,走进北面的富豪区。宽街、华盛顿街、拉法耶街和亚当斯街围成的上等区域已经破落,华美的古老街道变得坑洼不平、肮脏凌乱,但榆树掩映下的贵族气概还没有彻底消亡。一幢又一幢高宅大院吸引着我的视线,大多数年久失修,四周的园地无人照管,木板封死了府邸的门窗。不过每条街上都有一两座建筑物显露出有人居住的迹象。华盛顿街上有一排四五幢房屋保养得很好,草坪和花园修剪得整整齐齐。其中最华丽的一幢建有梯级式的花坛,向后一直延伸到拉法耶街,我猜那就是精炼厂主人老马什的住宅。
所有这些街道上都见不到任何活物,说来奇怪,猫狗在印斯茅斯居然彻底绝迹。还有一件事情同样让我困惑和不安,那就是许多房屋的三楼和阁楼的窗户都遮得密不透光,连保养得最好的几幢豪宅也不例外。鬼祟和隐秘在这座充满了异类和死亡的寂静小城中无处不在,左右两侧似乎都有永不闭合的狡诈眼睛正在监视我,我无法摆脱这种感觉。
左边的钟楼敲响三声,喑哑的声响让人不寒而栗。我太记得响起钟声的这座低伏教堂了。我顺着华盛顿街走向河流,往日的工业和商业区迎面而来。我看见前方有一家工厂的残骸,类似的废墟相继出现,旧火车站的存在痕迹依稀可辨,铁路廊桥在我右侧跨过河谷。
前方的这座桥看起来不太牢靠,还立着一块警示牌,但我还是冒险从桥上过河,回到了生命迹象再次出现的河流南岸。蹒跚的鬼祟身影偷偷摸摸地望着我,相对正常的面孔投来或冷淡或好奇的视线。印斯茅斯变成了我不堪忍受的地方,我转身顺着佩因街走向广场,气氛凶险的公共汽车还有很久才发车,真希望能搭上一辆开往阿卡姆的顺风车。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行将倒塌的消防站,一个老人坐在消防站前的长椅上,正和两位衣冠不整但相貌正常的消防员聊天,他脸膛通红,胡须蓬乱,两只眼睛水汪汪的,无疑就是扎多克·艾伦,一个半疯的九旬老酒鬼。他口中关于老印斯茅斯和笼罩它的阴影的故事,是那么丑恶,令人难以置信。
[1]典出埃德加·爱伦·坡的同名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