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出租车把马尔克送到她妹妹上西区的公寓门前。他付了车钱,提着行李走上了这幢棕色砖石砌成的大楼门前的台阶。他按了门铃,他的妹夫贾斯丁通过问答器回答道。“马尔克吗?我马上下来。”

几秒钟以后他就来开门了,他足有六英尺六英寸高。马尔克注意到,他把头发剃光了,彻底完成了从他跟索菲亚结婚之前就开始的谢顶进程。他伸出一只坚实的手,两人握了握手。“见到你很高兴。”他看到了马尔克旁边的大箱子。“呃,需要我帮你提吗?”

马尔克无声地笑了一下。贾斯丁从不会主动要求做任何必要的体力劳动。“不,不用了,我来吧。”他想知道如果他说他需要帮助,这个家伙会做什么,他会说他背疼或者别的什么。他也可能会打电话把索菲亚叫下来吧。

“加布里埃尔还好吗?”

“等下你就见到她了。”贾斯丁脸上的表情是以前没有见到过的。甜蜜、专注、温柔。可能是当了父亲带给他的改变。

“来,让我拿这个。”他说道。把手伸向马尔克份量很轻的手提包。

算了吧,贾斯丁还是老样子。

他妹妹站在门口,开着门迎接他。宝宝骑坐在她的胯骨上。

“哦,我的上帝,你看起来气色好极了。”马尔克说道。她确实是神采奕奕。公寓里向外射出来的亮光,撒在她深色的卷发上,让她看起来像个天使。

他吻了妹妹一下,然后向他的外甥女弯下腰去。“她看起来美极了。真幸运,她看起来一点都不像贾斯丁。”

“我听到了哦。”

马尔克把他的箱子拖到了那间原来作为客房的卧室里,现在是他们的育儿室:墙壁粉刷成了粉色,装饰着童话里的公主和独角兽。“哦。嗯——我想我可以睡在那个沙发上。”

“别傻了。”索菲亚说道。“你可以睡在这,睡在那个床垫上。那样你就会听到加比夜里的所有动静了。”

“你饿了吗?”贾斯丁问道。他问这话表明他的逼格真够高,因为现在已经九点了,早就过了他的晚饭时间。

“我可以吃一点。”马尔克说。但是他并不是很想吃。

“好的。亲爱的,开始吃晚饭吧,好吗?我去拿几瓶啤酒。”

晚饭给了他们是了解彼此近况的机会。索菲亚和贾斯丁都是律师,但是有了宝宝之后,索菲亚休了长假。“我可能不回去工作了。”她说道,对贾斯丁脸上的痛苦表情视而不见。“我从没想过——”她像麦当娜一样光彩照人。她在吃饭的时候一直抱着宝宝,一直盯着她看,无论她在吃沙拉、吃面包,还是在用叉子叉饺子。“当妈妈是一场旅行。它征服了我。我爱死这个小家伙了!”她吻了宝宝的额头。“哦,看那,她笑了!”

马尔克看着加布里埃尔的小嘴唇咧开来,形成了一个甜蜜的笑,大张着没牙的嘴,整个世界都令她开心。“她真美。”

“谁说不是呢?”

贾斯丁看起来也被他的女儿迷住了。他的晚饭有一半都没有吃,这是马尔克头一次见到。索菲亚把孩子交给她父亲,这样她就可以开始吃饭了。

这么甜美的孩子身上怎么可能有贾斯丁的血统呢?没准在她父亲的基因背景里也隐藏着某种美好、珍贵的东西。索菲亚看起来是这样想的。

她把咖啡和甜点拿到了桌子上。马尔克看着她在小厨房里忙来忙去:自信、从容、得心应手、心满意足。

他很珍视与她的亲近感。这弥补了他们失去双亲的痛苦。他曾经拼命地保护她,保证他们的寄养家庭不会剥夺对她的爱,或食物、玩具,或是关注。尽管她的婚姻很幸福,但他对她还是有一种条件反射式的保护欲。

当他们喝完咖啡之后,马尔克说道。“嘿,当爸爸的,不如你来收拾一下,这样我就可以和我的小妹妹还有我全新的小外甥女待一会儿了。”

“当然,没问题。”

马尔克看着他收拾桌子,隐藏起自己内心的疑虑。

索菲亚把孩子抱到他们的小起居室里,他们三个人都坐在沙发上。“好了,马尔克舅舅,你可以抱抱她了。”

他把手伸向那个让人愉快的小东西。她非常有吸引力。他把她的脸朝上放在膝盖上。她的眼睛又大又黑,睫毛长长的,下牙床上已经能看到露头的小乳牙了。她向上望着他,微笑着,嬉闹着。

索菲亚陶醉在这幅图画里,愉快地享受着温馨的家庭团聚。

“她成了你们的纽带。”马尔克说。“我还没见你这么高兴过。贾斯丁也几乎换了个人。”

“不是几乎,他确实是变了。这像一个小小的奇迹。”她伸手过来,用一根手指轻抚孩子的脸颊,好像一刻不触碰到孩子的身体,她就受不了。

“那么你最近在忙些什么呢,大哥?你是不是终于忘记了——她叫什么来着?妮可?看起来是这样的。”她观察了一会儿他的脸。“你遇到了什么人,是不是。”

他向后靠着,用手在宝宝两侧保护着她。“有可能。现在还太早,我无法做出任何预测。”

“啊哈,跟我说说她。”

于是他说了。比他想说的说得更多,更详细。

“直到八月份她都在路上?”

他点点头。

她端详着他,一丝微笑让她的脸容光焕发。“具体在哪一段路呢?”

“哦,你知道的。波士顿、费城、亚特兰大、匹兹堡、克里夫兰等等。”

“我猜这个‘等等’里面也包括纽约?”

他什么都没说,但是感到皮肤直发烫。

“她什么时候到这儿?”

“好吧,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唯一的——”

“什么时候?”她没有表现出不高兴。绝对没有:而是用一种会意的眼神表示赞成。

“明天晚上。在默克尔音乐厅。”他为自己的坦白羞红了脸,觉得很窘迫。

她笑了。“嘿,这没什么。真的。我喜欢看到你这样。”

他伸出手摩挲着她的手臂。“你知道,无论如何我都会来看你和加布里埃尔的。我不仅仅是为她回来的。”

“我知道。”她的眼神很温柔。“她知道你在城里吗?”

他摇了摇头。

“那这会是一个惊喜。”

他的微笑一闪即逝。他希望妹妹不会看出他对莫莉是多么不确定,对她在观众中看到他时会有什么反应感到焦虑。“我迫不及待地想让你们见面。”

她俯身过来,亲了亲他的脸颊。“用语言无法形容我是多么为你高兴。你累了吗?你想不想去睡觉?”

“我在飞机上睡过了。你们晚上会推着婴儿车带加比出去散步吗?”

她站了起来。“贾斯丁,我们要带她出去走走。”

“好的,小心点。”

晚风轻拂。宝宝精力充沛,每一盏他们经过的路灯光都在她脸上映出光芒。他们向百老汇的上城区走去。马尔克发现了拉吧超市的熟食店,但是已经关门了。他想起了他们出售的那些好吃的零食,种类丰富,多到疯狂的程度。“我明天早上要来给咱们买点早餐。”

“好。”索菲亚挽住了他哥哥推着婴儿车的胳膊。几分钟之后,她说:“你有心事。是你工作上出了什么问题吗?”

他摇了摇头。“我参与了些诡异的事,但是我不能随便说。”

“那好。那就不要告诉我了。”

“是高科技的东西。一项新进展,有可能是非常巨大的进展。”

“你是怎么参与进去的?”

“我参加了一个实验。实验结果让所有参与的人感到震惊。”

“嗯。听起来很神秘。”

他摇摇头轻轻地说,“还没有深入进去,还没到时候。”

“危险吗?”

她的问题让他踌躇了一下,急忙回答:“不,不。没什么危险的。是一项人工智能方面的进展。是我下一本书的主题。实际上,它非常令人惊叹。”

他们又走了一段,她轻声地哼唱着。

“我在考虑养一条狗。”

“你住的地方能养狗吗?”

“我们把那个单元买下来了。”

“哦,那就没问题了。是哪种狗?”

她摇摇头。“还没定。不管怎样,我想等加比长大一些。”

“贾斯丁在公司干得怎么样?”

“很好。他们在讨论让他当合伙人了。”

“哈。你会待在城里吗?”

“我想是的。无论如何先呆几年。我喜欢这里。我希望你能搬来纽约。要是经常能见到你就太好了。”

他考虑过搬家。他喜欢纽约。这座城市的艺术性和文化底蕴,这种氛围。再加上他可以有机会和妹妹以及她渐渐扩大的家庭更加亲近。在另一个地方重新安家并没有那么难。他已经功成名就了,其实在哪里工作都一样。他在各种项目上赚的钱足够支付西迁的费用,以及赢得硅谷为数众多的杂志和科技公司的推崇。然而,他的生活在最近几个月变得越来越复杂。“我在这儿多耽搁些时日是没有问题的,那是肯定的。”

他们穿过了百老汇,往回走,边走边享受夜晚的空气,以及亲人团聚的幸福。加布里埃尔睡着了。马尔克被这个过程迷住了:她的眼睑看起来象是越来越厚,接着垂了下来,脸蛋儿也放松了,然后就进入了梦乡。好像前后只花了十五秒钟的时间。过了一会儿,他注意到她的嘴唇的一会儿开一会儿合。

“需要给她喂奶了。”索菲亚说。

他摩挲着她的背。“那是什么感觉?”

“那种感觉简直棒极了。那是一种纽带。我没法用其他词来解释。就那么抱着她,看着她从我的体内吸取养分,那是一种原始本能和深入内心的感觉。”

他想知道,婴儿的时候吃妈妈的奶,对孩子,以及对他们长大成人会有什么影响。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吃过妈妈的奶,而且也记不起他妈妈在妹妹是个小婴儿时,喂过她。索菲亚出生时,他四岁。

出于某些原因,一个念头突然冒出来,亚当从来没有吃过妈妈的奶,没有被抱过,或被疼爱过。他有的只是一个错误的记忆轨迹。那会产生什么差异吗?

他们回到她的公寓楼前时,索菲亚说道:“你能给我弄一张那场音乐会的票子吗?我想去看看,是什么样的人能让你这么欲火中烧、心神不宁。”她用两根手指在他的肚皮上拧了一把。“另外,贾斯丁没有艺术细胞,所以这是我的机会,除了看大都会队和尼克斯队以外,还能看看别的东西。”

马尔克第二天的整个上午都在公寓里和他的妹妹和小宝宝待在一起,无所事事,狂吃他从拉巴超市买回来的东西。午后不久,他去默克尔音乐厅买了两张票,又接着去了林肯中心,看看有什么其他演出正在上演。他发现美艺三重奏正在纽约演出,和索菲亚商定了之后,他买了两张后半周的演出票。然后他溜达到第五大道,给家人买了点礼物。

硅谷弦乐四重奏乐队的演员们在台上坐定了。莫莉携大提琴走出来,在椅子上坐好。马尔克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她。她穿了一条黑色长裙和一件灰白色沉肩袖的缎子衬衫。她乌黑的短发又用啫喱做成了金色发尾的尖刺造型,就是他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打扮。实际上,全部四位表演者的装扮都加入了朋克元素。这是一个吸引年青观众的营销手段。

“那就是她吗,喏?”索菲亚偏着头,努着嘴。“哼。”

“你那是什么意思?”话一出口他就知道他反应过度了。

“意思就是,她必须要证明她配得上我的大哥,就是这个意思。”

他拍拍她的手,查看着节目单。一首海顿早期的四重奏作品是这场演出的第一道开胃菜,紧接着是作为主菜的舒伯特四重奏,接着是托克的作品,那就象是一道肉菜。

不久灯光暗下去,海顿的四重奏开始了。主小提琴演奏了一段欢快活泼的旋律。威尔逊•布莱恩的演奏有着明亮的音色和积极的态度。曲调从一种乐器转到另一种乐器。在忧郁的第二乐章中,莫莉有一大段独奏。

“她真的很棒。”他妹妹轻声说。

马尔克点了点头,无言的感激妹妹的认可。

海顿的四重奏比他预期的更加庄重、有力,在观众热烈的掌声中结束。有几个迟到的观众进来找到了自己座位。

在舒伯特四重奏开始之后,马尔克转过身来观察妹妹。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仔细地看她了。她比以往更加漂亮了。她活泼的性格,在她当了妈妈以后,变得更加不受拘束。虽然她在加布里埃尔出生后瘦了下来,但她又拥有了一种新的女人味,非常动人。他拉过她的手,握在自己手里,当她扭头看他时,他感受到满满的暖意。

当这首优美的乐曲结束时,表演者们向观众鞠躬,马尔克和其他观众一起站起来为他们喝彩。莫莉马上就发现了他,看起来又惊又喜。他看到她的笑容的那一刻,一直压在他心头的阴霾立时冰消雪融。她应该马上就会明白,他身旁美丽的年轻女人是他的妹妹。

到了幕间休息时间。马尔克伸展了一下脊背。索菲亚说:“我得给家里打个电话,确定一切都好。”

马尔克移到了过道让她过去,看着她朝大厅走去。他走近舞台。莫莉从边门出来,向他招手。

当他走近时,感到一种奇异的不安定感。“你很棒。我的妹妹也这么想。我都等不及介绍你们两个认识了。”

“你能来纽约我太高兴了。”她撅起嘴来,眼睛湿润了。“我担心你生我气了。我一直为了我信里写的东西而责备自己。我本来想戏弄你,让你嫉妒亚当,但是我猜我作得太过分了。你能原谅我吗?”

“当然。”他闭上了眼睛,顿感安心,全身都放松下来。他所有的恐惧和焦虑瞬间烟消云散,他都觉得有点晕眩了。

“我的爸爸妈妈也来了。我一会给你们介绍。”

他用了一种戏弄的语气。“对一个还没下决心的人来说,那是很大的一步啊!”

她摩挲着他的胳膊,嘴角上翘,浅浅一笑。她的手又温暖,又柔软。她更仔细地观察他。“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吧。”

他眨了眨眼。“什么意思?”

“你看起来不一样了。更加放松。不仅仅是因为看到我让你高兴。”她歪着头,思索着。“你看起来像是放下了一个你一直背负着的重担。”

他很吃惊。即使是他妹妹也没注意到这点。“你的感觉非常敏锐。的确是有事情发生了。有机会我会讲给你听。”

“我得去做准备了。”她说。“我们结束之后,把你妹妹带到后台来。”

马尔克回到了他的座位上。过了一会,索菲亚也回来了。

“家里一切都好吗?”他问道。

“挺好的。我看到你和她说话了。你们在一起看起来真的般配。”

“你这么想?”他高兴地说。

“比你和妮可或是其他人在一起的感觉要好。跟她们在一起时,有一种不平衡感。她们真的都很喜欢你,但是你好像投入的感情比她们少。”

他看了一眼妹妹,很惊讶她的感觉雷达竟然如此灵敏。

托克四重奏是一首阴郁、不安的曲子:某些段落粗砺而尖锐,而有些则让人神魂颠倒。马尔克听出了莫莉曾练习过的段落,并很欣喜地发现那些单调的乐句是怎么与其他乐器配合在一起,组成了全新的和弦。

音乐会结束后,观众掌声不息,要求加演。但是他们没有再加演。

当音乐厅里的灯光亮起来时,马尔克和索菲亚到后台去与演出者见面。莫莉已经被她的家人们和几个朋友围在中间,但是她中断了与他们的谈话,用拥抱迎接马尔克。她的父亲,威廉•舍费尔,身材高大,英俊的面容让人过目不忘。他的举止镇定,志得意满。克拉丽莎,莫莉漂亮的中国母亲,虽然已经五十开外了,但风韵犹存。马尔克不由得注意到她的女儿没有继承她芭蕾舞演员般的纤细身材。这是另一个遗传的幸运。

他介绍了他的妹妹。克拉丽莎和威廉礼貌地和她打了招呼,然后又把注意力转回到他们的女儿身上。索菲亚表情自然,先端详了她一会儿才和莫莉握了手。短暂的尴尬,明显是在克制内心给出的评判。

这与马尔克在莫莉父亲脸上看到的鉴定式表情简直是如出一辙。而克拉丽莎就更加友好一些,近乎于调情了。马尔克注意到,母女之间有点较劲的意思,但这不奇怪。莫莉年轻,且有天赋,所以是有优势的。她是这里的关注焦点。马尔克记得她有一个兄弟,于是就问起了他。

“他在看大都会队的比赛。”莫莉说。

“要不是我老公要看孩子的话,他也应该在看。”索菲亚评论道。“但是我确定在加布里埃尔要换尿布,大哭大叫的时候,他还盯着电视屏幕。”

“你们能跟我们一起吗?我们要出去吃晚饭。”莫莉说。

“我得回去了,但是马尔克,你去吧。”

“你确定?”

“十分确定。”她说,脸上挂着温暖而会意的笑容。

“至少让我把你送上出租车。”他说。

他们去了一家小意大利餐厅,在四十六街,靠近第九大道1。在那儿,他们与另一对夫妇会合。他们是莫莉的朋友,饭桌上主要聊的都是朋友和亲戚们的近况。马尔克觉得有点被忽视了,但是他并不介意,除了觉得莫莉邀请他来会置她于尴尬境地。这想法让他整顿饭都比较压抑。

在餐厅外面,他等着莫莉送走她的朋友们。她来找他时,她的父母在路边等她。

“你刚才不怎么说话。”她说。

“我可能是有点紧张。每个人都认识你。他们都是你这边的,猜想这个家伙是谁。另外,有些话只有在我们两人独处的时候我才能说。”

“我猜也是。”她回过头瞥了一眼她的父母。“当然,我要和他们住在一起。一般在我旅行的时候,都自己住一间宾馆房间。”她看着他时,那性感迷人的眼神,让他目眩神迷,立即唤起他的欲望。

“我应该在亚特兰大或是克里夫兰见你的。”他低声说。

她转向她的父母。“听着,你们先回家怎么样?我待会儿再回去。我想带马尔克去一家我喜欢的夜店。”

她走过去拥抱了他们一下。一辆出租车停了下来,她的父母坐了进去。

莫莉走回他身边。

“那很奏效。”马尔克说。

“哦,我不知道。我妈妈瞪了我一眼。她以为我会把你掳到某个地方去翻云覆雨。”

“我喜欢她的想法。”

莫莉忍俊不禁地看着他。“那不可能发生。”

“你说想去夜店是真的吗?”

“不。我想的是去一家安静的小馆子喝点咖啡。我知道一个地方,就在几个街区外。你愿意走着去吗?”

“还不太想。”他转身面向她,尽情地看着她。她挤眉弄眼的微笑渐渐舒展开来,变得更温柔。他轻轻地把她拉近身边。他们的吻是一个甜蜜的宣言,填补了他灵魂中的空洞。她轻启朱唇,他们的舌头纠缠在一起,相互挑逗。他又把她抱得更紧。把脸埋进她尖刺一样的头发中呢喃。“上帝啊,我想你。我想我的一生都会想念你。”

她感受到他的臂膀的力量,也把他抱得更紧,回应他的拥抱。她微微一笑,却无法掩盖她复杂的情绪。她在他的嘴唇上轻轻印了一吻。“我很高兴你能来。在下一场巡回演出前,我还要在纽约待几天。你能在这待多久?”

“我想待多久就可以待多久。我不是在办公室工作,你知道的。”

她挽着他的手臂,向街上走去。“好的。我们也许,终于可以补上那部电影了。”

“不要看电影。不要在纽约看。这里有太多其他有趣的事情可以做了。”

“你说的对。——那么告诉我,你有什么话是只能单独跟我说的吧。”

他对她微笑着。“我刚刚说了。那是一首没有歌词的曲子。”

她的嘴张了一下,但是她什么也没说。她捏了捏他的手,点了点头。

他们一起默默地走着,感觉头晕目眩。他觉得他们的关系发生了重大的转折,他不想破坏这样的气氛。但是最终他还是说道:“亚当这方面有了很多进展。首先,恶意收购活动的进展正在加快。金融巫师和精明的律师们越来越忙了。”他告诉她,亚当会帮助公司为扫描更多晶片作好准备。

“这么说会有更多的智能实体了?”

“我想这是最新计划。”

他们一起又默默地走了一段路。最后他说:“你刚才说我看起来不一样了,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对吧?”

她看了他一眼,接着又看了他很久:对他的脸端详半晌。“告诉我。”

他描述了那次与亚当激烈的争论是如何撬开他过去尘封的记忆,揭开黑暗的秘密,又是如何暴露出自己隐秘的和毫无根据的内疚的。

在他讲述的时候,他们路过了那家小餐馆,但是他们没有停留,直到他们找到了一张长凳才停下来。他们坐了下来。她抓着他的胳膊,听他分享童年的苦涩记忆,讲述他上星期所经历的种种事件,以及最终,他感受到自己发生了多么深刻的转变。

他很尴尬地发现自己哭了,但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悲伤得到了化解,而是因为莫莉全然接受了这一切。她温暖的同情和爱心,在他之前的恋爱中从没体会过,也从没想过他有这个需要,更没有意识到他是这么需要这些。

在谈话的间隙,莫莉说:“如果你爸爸让梅根怀孕了,那么你就有个同父异母的兄弟或姐妹了。”她眨了几下眼睛,然后突然转过身去,好像被她自己的某种巨大的悲痛打动了。

他想知道那是为什么,但是有点犹豫要不要追问。他没有这么做,而是继续谈论她提到的那个不知道身在何处的同父异母的兄弟或姐妹。“实际上我想过要去寻找她——他们的踪迹。我不知道过了这么多年,这是否有可能。或者这样做是不是合适。”

莫莉努力挤出一个微笑。“给你自己时间去适应这个想法。我相信你会知道应该怎么做的。”

他想知道他错过了什么其他暗示。但是即使有,他也不会再害怕了。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感到极度的平静。“顺便说一下,我确信,亚当是故意挑起这次争吵的。因为我曾拒绝了他的治疗建议。”

“我记得。看来你找到了理想的治疗师。”

他用胳膊搂住她的双肩。“那并不是我的全部发现。”

她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们无言地走了一会,然后她停了下来。“马尔克—我得跟你说件事。在我们——趁一切还不太晚。”

从她回避他的眼神的动作上,他知道了她想告诉他什么。她的忏悔。那些她在信里提到过的越轨行为。他轻柔地按了一下她肩头。“告诉我吧。”

她低下头,让自己鼓起勇气。然后她抬头看着他的眼睛。“你相信一个犯过罪的好人,还会变回好人吗?”

他眨了眨眼。这个问题太沉重了。过于沉重,不能草率回答。他没有急于回答,缓缓说道:“在基督看来,人总是可以得到救赎的。我想我赞同这一点,即使我并不完全是一个宗教信徒。但是这可能取决于那个人,以及罪行的本质。”

他等待着。

莫莉深吸了一口气,才说。“我十五岁时,参加了一个大提琴大师研修班,任课的老师很棒。他在一个规模很大的弦乐四重奏乐队。我……我爱上了他。”她低下了头,然后又抬起头来,几乎是带着挑衅说:“不,那不是真的。我就是想要他。想要他爱我。他已经结婚了,有三个小孩子。我不在乎。我冷血地想方设法引诱他。这花了一段时间,但是我最终征服了他,而且享受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分钟。我们开始睡在一起。这种关系持续了两年多。那以后,他的婚姻破裂了。”

马尔克发现他自己震惊地张大了嘴。他闭上了嘴巴,静静地说:“那样很糟。”他几乎不能相信她。这样一个甜美、有同情心,显而易见的好人怎么会作出完全不同的举动?莫莉•舍费尔到底是谁?

就像是回答他没说出口的问题,她继续说:“就像是有一个恶魔般的双胞胎姐妹控制了我。”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这还不是最坏的。因为软弱—或说是因为疯狂,我听任他让我怀孕了。我那时才十七岁。我从没把这事告诉过他或是我的父母。”她的泪水不停地流下来。“哦,马尔克——我把孩子打掉了。”

她哭着倒在了他怀里。她用被闷住的声音继续说。“我任由我的虚荣心,以及对后果的恐惧——我的事业、我的名声、我的父母——控制了我。我杀死了一个无辜的孩子。我的孩子,也是……也是他的孩子。”

他紧紧搂着她。他最初的困惑是政治上的。他自己是支持堕胎合法的,他假设莫莉,一个坚定的改革论者,也会主张堕胎合法。但是现在他觉得个人的原因毫无例外地又战胜了政治的原因。这不是什么抽象的概念:这曾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是在她身体里生长着的一部分,是在她的子宫里蠕动着的小生命。当然她会受到那些反堕胎的民众的攻击。她已经对自己的勾引行为感到很内疚了。她又怎么可能承受得住他们的可怕指控所产生的内疚呢?

他试着去想象她在十几岁时是什么样子。可能是不辨是非的。起码是道德观念不够成熟。也可能是那些行为带来的震撼深刻地改变了她。有没有可能那深深的懊悔重新树立了她的道德感?给了她所渴望的救赎?

他伸出手,抬起她的下巴,凝视着她被泪水浸湿的双眼。“你是一个好人,莫莉。听着。十几岁的少男少女并不总是都能明辨是非。他们不完全是成人。不要忘了,你是一个音乐奇才,你的天赋为你赢来种种赞许。你可能没法适当地处理所有的那些自我膨胀。那可能会压垮任何人。特别是一个孩子。那就是你当时的处境,真的。”

她固执地摇了摇头。“你只是在为我找借口。你没想到,那些借口我都试过了吗?”

“你对自己太苛刻了。”

“不是。我做的事情完全是罪恶。没准那种邪恶的东西仍然留在我的体内。那是我所害怕的。”

“莫莉,亲爱的,那是十多年之前的事了。你现在是一个不同的人了。你不再是那个不懂事的少女了。你长大了,更聪明了。我很敬畏现在的你。”

她深深地,颤抖地吸了一口气。“你真的这么想?你能这么说真是太贴心了。”

“这是事实。”

她紧紧贴着他,轻轻地哭泣。她在夹克口兜里找到了一张纸巾,擦了眼睛和鼻子。

最后他说:“我应该不是你告诉的第一个人吧。你接受过治疗吗?”

“治疗?没有。”她苦笑了一下,看着他,观察着他的表情,可能是在找还没消失的否定,或是蔑视,或是谴责的迹象。很明显,她感到满意,说:“我连我的丈夫都没告诉过。”

这番话让他说不出话来。他抬起她的脸,吻了她的嘴唇,把她尖刺状的头发向后理顺,用一根手指从她脸上擦去一滴泪水。

“现在你知道我最坏的一面了。”她说道。她的眼睛又一次盈满泪水。

他点点头,渐渐感到兴奋起来;很快他感觉自己轻飘飘地像一个装满氦气的气球。他想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拉着她的手,向她父母的公寓走去,他幸福感逐渐扩散,最后传遍了全身,几乎把他淹没。现在情况明了了:现在她忏悔了,告诉了他,她到底是谁,既包括好的方面,又包括坏的方面,她最终准备好了接受他会宣布的任何决定。

他的欣喜如狂让他胃部的肌肉颤抖不已。他把她拉进阴影里,抱着她,美妙的紧张感让他的感觉敏锐到几乎无法承受。她的胳膊向上,紧紧抱住他,他感到她的狂热程度不亚于他。


1 纽约的街道几乎都是以数字来命名的,街道数字越小表示它离下城区越近,而数字越大,例如第92街或96街等等,则一定是位于上城区域。纵向的街道包括有第1至第12大道,以及百老汇大道、麦迪逊大道等几条重要道路,是不编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