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克小心翼翼地往高脚杯里倒进一点五英寸高的波旁威士忌,然后把酒瓶放下。他举杯时,玻璃杯光滑的表面反射出从厨房窗户里透进的渐暗光线。他啜了一小口,把杯子放回桌子上。桌子上还摆着他没吃完的晚餐。随着火辣辣的液体冲刷下他的喉咙,他的肩膀不由自主地一抖。
他并不喜独酌,要是能与他人共饮是最好,那甚至可以说是饶有情趣的。酒精是绝佳的社交润滑剂。而独酌则不同,它的目的是消除精神上的痛楚,而这个目的很少能实现。至少对于马尔克而言是这样的。酒精的效果是使自己隐藏起来,否认自己的失败,转而责备他人。
马尔克是最近才养成这样的习惯的,是为了克服这一辈子最令他厌恶的东西。他又啜了一口,这种令人反胃的味道让他的脸都扭曲了,这味道激起了他痛苦的童年记忆。这样实在不像他的作风,马尔克开始怀疑自己的动机。他这是可怜自己吗?是在用夜里的恶心、清早的头痛来惩罚自己吗?还是他选择用这种老掉牙的方式来证明自己觉察到了什么东西?他什么工作都做不下去,一整天都在喝闷酒、沉思,而他的批判性人格,他所谓的另一个大脑,嘲笑他用如此夸张地方式地对待内心的痛苦。
他的忧虑之一是,莫莉一直坚称自己绝不完美,她有严重的缺陷,要是马尔克知道了会很吃惊。他一直在期待莫莉能在来信中告诉他那些缺陷什么,但她仅仅是时不时地给他些暗示。为什么这样呢?是因为那些事太难以启齿?她不相信他能够接受真相?她是不是在担心坦白会让他厌恶她,而离她而去?他知道她曾经有过短暂的婚姻。是因为这个原因吗?她说谎了吗?马尔克的脑袋夜夜都被各种各样肮脏的揣测填满:莫莉吸毒成瘾、与陌生人乱交、卖身给淫秽的老头、纵情于性虐、谋杀。而到了白天,他知道这些根本不可能,但尽管如此他却被这些猜测动摇了,不愿再继续做这样的臆测。
马尔克也因为莫莉信件中令人不安的暗示而心神不宁。主要原因是她与亚当的友谊与日俱增。也许这只是马尔克的想象,但他确信莫莉越是与自己的数字胞兄打得火热,对他就越冷淡。当然,她也可能只是在戏弄他。莫莉看起来对于戏弄别人有种反常的快感。但这样的戏弄反而透露出某些更深层真相的线索。
他又啜了一小口。
莫莉喜欢提亚当是“没有欲望的”这样的话。这恰恰说明了她感觉到了马尔克的渴望所带来的压力,并且让她不堪重负。他自己的信大多是述说他自己是如何的想她。他小心地避免暗示自己的生理饥渴,但莫莉善于挖掘言外之意。
在一封又一封的信中,莫莉赞扬亚当将坏人绳之以法的英雄行为。亚当的英雄壮举令人惊叹。
在上一封回信中,马尔克嘲笑了亚当所谓的英雄气概。他匿名是为了使自己免于陷入危险境地。而恰恰是亚当的无私行为引起了军事承包商的注意,并紧接着来吞并默曼阿莫尔公司,以获得对他的控制权。莫莉一如既往地火眼晶晶,批评马尔克这么说是出于嫉妒。同时,马尔克也担心,自己的工作,毕竟仅仅是普及科学知识,无法与亚当的高尚行动相提并论。
莫莉对他的揭露完全没有起作用。如果亚当是无私的,那么他马尔克就是自私的了。即便她表面上没有这么说,但马尔克依然被她暗含的指责戳伤。这是真的。他希望莫莉完全属于他,虽然这很不理性、不现实也不明智。
他往酒杯里倒了更多波旁红酒,举到唇边。这低劣的混合物。
马尔克拿着一本黄色的便笺本和一支笔躺到床上,无精打采地打算构思一封给莫莉的信。信的内容必须看上去愉悦、乐观,不能表现出他的沮丧和担忧。这时,隔壁的房间传来响亮的丁玲声,把他从床上拉了起来。
又是亚当,不请自来地出现在马尔克的电脑屏幕上。马尔克坐在电脑桌前的椅子上,这样摄像头才能捕捉拍到他的脸。他希望自己不要把敌意表现出来。
亚当点头问好。“抱歉,希望没有打扰,或吵醒你。我在担心自己未来是否有能力做自己最重视的事情。”
“是什么呢?”我为什么要在乎这种狗屁事呢?
“很快我会特别忙。我们有了重大发现。原来,我的晶片正是科恩菲尔德之前试着上传自己大脑时用过的那一块。它是12块晶片中唯一一块接受了两次大脑扫描的晶片。我们正在总结第一次扫描的特征,这样我就能复制这个过程了。”
“所以你要开始格式化光盘了?”
“对,类似于格式化。更多的是尝试在扫描失败的晶片上复制出我的初始状态。但首先,我得仔细挖掘我自己的记忆,以便了解科恩菲尔德留给我的是什么样的环境。”
“他们怎么不能直接复制你呢?”
亚当露出令人恼火的居高临下的微笑。“马尔克,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我的晶片可不是一张CD光盘啊。它跟你的大脑一样复杂,但是压缩在了六层结构的薄片中。在你脑袋上用的那对扫描仪对我可不起作用。他们能指望的就是在空白晶片中重建我的那种初始状态,然后用来接收新实验对象的扫描结果。他们实际上已经预定了一批新晶片,外加一些较小的芯片来让我加工。这有些耗时。我可能好一阵子都要扮演一只全职‘实验鼠’了。然后还有戴纳森收购案的危机呢。”
马尔克佯装出同情的样子。“这会影响你的超级骇客行动吗?”
“不见得。那些事大多不需要我的密切关注。”
“但你依然因为做了那些事得到莫莉的夸奖。”这句话说出来比马尔克想象的更醋味十足。
“我,我的——我们之间很敏感,是不是?
“不说了。”亚当八成感觉得到马尔克之前喝了酒。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制住自己的怨气。他对自己的数字复制版,他的克隆版大脑的嫉妒太显而易见了,而且还十分可笑。
亚当嗤笑道:“我是不是发现了你脑袋里有只绿眼怪物在哪儿躺着呢?”
“我为什么要嫉妒一个数字模拟体?”尽管自己喝了酒,依然口齿清晰,马尔克很为自己感到自豪。
“哦,这我就不知道了。也许是因为我比你更聪明吧,也更机智。我感知人类的心理时感觉更敏锐。看起来莫莉肯定是对我的才华大加赞赏了。”
“我得说她是那么说的。”马尔克的火气要爆发出来了。“自从我们初次交谈以后,你一直在她那儿诋毁我吧。”
“哦,是吗?你是不是还在对我揭发你和梅根•奥卢克的事生气呢?”
“当然是了!你迫不及待地告诉莫莉,我十四岁的时候是如何在脑子里意淫我们家的互惠生1的!”
“唉,等等。”亚当嬉皮笑脸地的反应让人难堪。“那不是你先问我‘我喜欢的第一个女孩是谁’的吗?”
“对,那么你犯得着非得一而再,再而三地揭发……揭发……”马尔克气得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
亚当无动于衷地问:“你记得她后来怎么样了吗?”
“梅根?她……”马尔克目光闪烁,脑袋一片空白。她出了什么事?她换了份工作?上大学了?去了另一个城市?大量的酒精搅浑了马尔克的记忆。“我不记得了。”
“我可不这么看。”亚当露出同情的表情。“你不觉得你完全不记得了是很奇怪的事吗?想想你对她的感觉?因为某个原因,你仍旧喜欢她,对不对?”
马尔克断断续续地吸了一口气。“是的,我想起她时仍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你现在?还是这样吗?”亚当的狞笑是一种挑衅。
“靠!不管怎么说,我为什么要改变主意呢?她对我总是那么好。”他靠在椅子上,突然想到梅根早就知道他对她的感觉,但她温柔地抚慰着他柔软的心,从未嘲笑过他的少男情怀。她知道那样做会伤害他,使他难堪。而相比之下,莫莉则喜欢嘲弄他,看起来也不那么在意这样做会伤害他。
“那么你也没有和梅根吵过架啰?”亚当问,流露出百无聊赖的神情。
“没有。要不然的话,我肯定会记得的。”
“好的,那你也不记得她离开时的情形了?那天早上,她穿着厚厚的冬衣来到你的房间,与你拥抱告别?”
马尔克对此完全没有印象。随后,一段记忆一闪而过。马尔克在一个天未破晓的清晨醒来,梅根脸上的雀斑与她苍白的面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搂着马尔克,亲吻了他的前额,轻轻地跟他说再见,脸上挂着一串亮晶晶的泪珠。然后她就消失了,抛下了马尔克。那年,他十一岁。
马尔克轻声说:“我想起来了。”
“恭喜!那你想起她为什么离开了吗?她要去哪儿?”
马尔克摇了摇头,他开始头痛了。
“她那时要回都柏林。”
马尔克痛苦万状地问道:“为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
他紧紧闭上双眼。然后他一边摇着头,一边说:“她,她怀孕了。”
“怀孕了。未婚先孕。她还是信奉天主教的爱尔兰人。这两种事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可不是什么好事,尤其还是在24年以前。”亚当的话犹如晴天霹雳,在马尔克心中激起惊涛骇浪,在耳边久久回荡。
马尔克点着头,吃惊地发现泪水居然同时还从鼻子里流下来。
“你知道谁让她怀孕的,是吗?”
“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她的男朋友,或者是她当时正在约会的对象吧?”
“你知道。”亚当毫不留情,眼睛直视着马尔克。
“不,我确定我——不!”他撮起嘴唇,仿佛是吃了什么有毒的东西,喃喃低语道:“不,不是的,绝不可能是,不是父亲。”
“亲爱的老爹。”从显示屏里传来的声音表示了肯定,这简直就是马尔克自己的声音。
马尔克摇着头,愕然发现自己居然会把这么刻骨铭心的痛苦和忧伤忘得一干二净。
“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呢?”亚当问道,扬起了一边的眉毛。
马尔克面对着那张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但现在这张脸已经有了极大的不同。亚当的脸上是内在的知识所带来的外在的成熟。马尔克摇了摇头,抗拒着真相。“他死了。”
“是的。而且自那之后你就完全不是你自己了。”
马尔克盯着显示屏上自鸣得意的脸,突然腾起一股怒火,关掉了电脑,拔掉了网线。他双眼圆睁,整个身体都在颤抖。他从办公室里冲出来,回到卧室,把自己扔到床上,直直地盯着墙壁。
马尔克想起来了。他木然地检视着这些深深埋藏的记忆。梅根离开后,他母亲几乎是幸灾乐祸地告诉了他这个令人作呕的秘密,这无啻于在给他的耳朵里灌毒。他茫然无措,惊骇异常。有好几个星期,他一直避免与他父亲的目光相遇,唾弃他父亲的恳求,唾骂他。然后,当他幼稚的怨恨、暴怒、厌恶以及受到背叛的感觉达到高潮时,他的父亲也崩溃了,并死于心脏病突发。
马尔克紧闭双眼,把脸转向天花板。他的痛苦已经无法承受。难怪啊,难怪他对父亲的记忆这么少。他父亲做的这件事已经把马尔克对父亲的爱变为恨,以至于抹去了对他的记忆。
当他回想的时候,他又意识到了一些其他东西:他一直在嫉妒。他的父亲偷去了少年马尔克一直暗自渴望的东西。这是一种奇怪的,不安的恋母情节。他对梅根的爱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少年对一位爱尔兰异域风情的,美貌动人的年轻女子的渴求。另一个是他孩子似的愿望,希望有一位更好的、更爱他的母亲。
上帝啊!
他现在看到,在所有这些表相之下,是自己深藏的,没有公开承认过的愧疚感:不管怎么说,是他的仇恨和愤怒打垮了自己曾深爱着的亲人。一种不理性的想法所产生的力量不可估量,因为它是下意识的、不被承认、不被察觉的。也因为是这样,不能用逻辑来驳斥它。
为什么父亲要这么做?为什么一定要和她睡觉?但是,这个问题的答案,他自己也是知道的。因为自己的母亲已经变得让人无法忍受。她酗酒、刻薄、脾气暴躁、恶语伤人。多年来,母亲一直这样,迫使她的丈夫渐行渐远,他的爱遭到毒害。梅根则是一剂可口的解药。她的善解人意、她的同情心,使她的魅力无法抵挡。更不用说,她还这么的年轻漂亮。马尔克现在明白了,也理解了他父亲所经历的内心挣扎,其实原谅父亲并不难。但是,他准备好原谅自己了吗?
他发现他的波旁红酒还在厨房里,正打算拿起酒瓶再给自己来一杯。忽然间,一阵强烈的厌恶感涌上心头,他把酒瓶扔进了水槽里,踉踉跄跄地回到床边。
他内心的激动情绪翻江倒海,以为自己根本无法入眠,可头一挨枕头,就睡过去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马尔克发觉自己头晕目眩,像磕了药似的。他在自己的公寓里来回踱步,既无法专心工作,也提不起兴致来做些洗衣服,买东西之类的琐事。但马尔克不愿意再承受回顾自己童年所带来痛苦。
最后,马尔克把自己变成一粒“沙发土豆”2。不停地在他有线电视商提供的上百个电视频道间换来换去,每个频道看不到一、两分钟就换台。即便是他最爱的老电影,也提不起马尔克的兴致来。上一次这么消磨时间是什么时候了?像这样沉溺于郁郁寡欢和自怨自艾?他记得,那是在他与妮可分手之后。“老天爷啊。”他自言自语道:“别让我再受一次了。”
经过了那个无梦的夜晚,他完全被睡眠抛弃了。他甚至重拾恶习,流连于色情网站,但这些东西也已经完全没有让起乐此不疲的功效了。
整整四天四夜,虽然他觉得昏头胀脑,开始反应迟钝,但他仍旧毫无睡意。到最后,他都能在眼睛的余光中看到斑斑点点的幻影了:蝙蝠、老鼠、飞蛾,妖魔鬼怪。
无计可施,他在药箱底下翻出了的几粒催眠药,安必恩,和着一杯温牛奶吞下了三粒,爬到床上,身体的疲倦已到极致。
然而,睡意,仍旧迟迟不来。
他挣扎了几个小时,与床单、毯子以及不堪回首的记忆纠缠在一起。星星点点、零零散散的碎片,不完整但却在不断涌现。
最后,当他意识中的第一道曙光照亮天花板的时候,他陷入了断断续续的睡眠,直到傍晚才醒过来。醒来时,他感觉精疲力尽,全身酸痛,就象是一个抽干了脓水,干瘪了的脓包。
他躺在那儿,痛苦而阴郁。他是不是得了什么病了?他的思绪开始飘忽起来。
“但是,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肯定是快乐的。在你父亲去世之前。”莫莉在他们第一次约会时,曾这么对马尔克说,那是在他给她大致描述了自己悲惨的童年以后。当时他没有回答她的话。可是在这样一个委顿的夜晚,莫莉的话一直回响在他的耳畔。他试着回想一个开心的时刻。在一系列破损的画面里,他想起了一次愉快的经历:小时候的某个圣诞节早上。他和他的两个妹妹坐在一大堆用彩色包装纸和蝴蝶结包装的礼物中,他正渴望着一个新玩具,是星球大战的人物公仔。那会儿,《武士复仇》刚出来,而星球系列前两部电影的录相他都看了不下十遍了。他记得自己抬头看到他父母灿烂的笑脸,因为孩子们的满足感而倍感幸福。然后……想到这,他停了下来,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瞪大了眼睛,目瞪口呆。
两个妹妹?
所有的记忆破堤而入。在他和索菲亚之间还有一个孩子——卡罗莱娜,惹人怜爱却身体孱弱。有什么问题来着……她的心脏有先天性缺陷,需要进行好几次外科手术。相对于她的年龄来说,她很瘦小,而且是过于瘦弱了。接着,索菲亚出生了,一个健康活泼,咯咯地笑个不停的小宝宝。从那以后,一家人都开心起来了。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大概一年,随后,卡罗莱娜的病情又一次加重了。她住进了医院,以后就再也没能从那里出来。马尔克那时候还不到五岁。对于年龄这么小的孩子,痛苦记忆是很容易埋藏起来的。
马尔克流着眼泪,闭上了眼睛。他记得母亲被彻底摧垮了。她再没有从失去卡罗莱娜的悲痛中恢复过来。她怨愤难消,并开始酗酒,责怪丈夫没有赚更多的钱为女儿提供更好的医疗条件。
他父亲想方设法安慰她,医治她饱受创伤的灵魂,抚慰她心灵的伤痛。可任何方法都不起作用。她母亲的情况反而更加糟糕,甚至抛弃了对孩子们的责任。父亲试图替代母亲的角色,可他还得工作。
雇个保姆是他父亲无计可施以后,最后能采用的维持家庭正常运转的办法。
婚姻的失败使这个家庭慢慢走向下坡路,最后,父亲在别人怀里寻求快乐是他最后的尝试。当他的爱使梅根蒙羞,并迫使她离去以后,父亲已经心力交瘁。
马尔克坐在床沿上,感受着自己呼吸的起伏。他慢慢明白过来,亚当是故意挑起这场风波的,把这作为撬开他封存记忆的楔子。实施他曾想为马尔克提供,却遭拒的帮助。这个混蛋。
他知道内心肯定还有其他的东西在影响他:不是亚当的治疗方案能治疗的,相反这个问题有可能永远都无法解决。他的治疗至多只能起到辅助作用,这其中的差别是显而易见的。
过了一会,他起身启动了咖啡机。
在淋浴的时候,他感到身体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心灵和精神都得到了某种平和。他探身进入倾泻而下的热水中,嘴唇弯成了一条弧线,而这一次不再需要刻意为之了。
1 为学习语言而住在当地人家里并照看小孩的外国年轻人
2 指整天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或玩电脑而不活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