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当,你在吗?”
我调动我的多头并行神经注意力,让它集中到第三实验室工作室。理查德•科恩菲尔德和两名一脸兴奋的工程师站在工作台前。
我把我的虚拟形像亮出来。“你好啊,科恩菲尔德博士。”
“亚当,我指派汤姆•王和卡维•卡马特来给你作晶片检查。能与你合作,他们都很兴奋。”
他们当然要激动,因为他们以前从来没有和具有智慧的人工智能实体一起工作过。当然,还不同于试图创造人工智能实体。我意识到,他们要摆弄我的内脏了。
“嘿,伙计们。欢迎加入战团。手术前请先洗手。”
听了我这句话,汤姆神经紧张地笑了起来,而在卡维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欣赏。从中我猜想,这位印度绅士是两个人里级别较高的那一位。
科恩菲尔德转向两位工程师。“这件工作应该是很有趣的。我希望我能留下来看看,但我还有其他一些紧急的事情要做。”
他看向我的方向。“我希望这个检查不需要切断你的电源。但是,如果工程师觉得应该避免任何因电源连接而引起的突然放电之类的小事故,我希望你能接受他们的决定。”
“如果有必要的话。我相信,我可以信任你的人会好好照顾我的。”
“是的。他们的职业生涯还是个未知数呢,所以他们会很小心的。”他对两个人笑了笑,但我们都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他离开了房间,汤姆大大地出了一口气。
“放松点。”卡维说。“这任务会很有意思的。”
“对我来说可不一定。”我特别点明。
我的“眼睛”——一对网络摄像头,被夹具夹到一个高架子上,这样我就可以观看所有活动了。(我还有其他几套眼睛,安放在其他地方,但我通常限制自己——那个有意识的自我——一次只能用一对摄像头。)
这是一种全新的体验,看着自己的“身体”被拖到试验台上,侧板被拆下来。这就像是看着别人切开你的头骨一样。自然,除了强烈的好奇外,我应该没有什么其他感觉,但是我还是会忍不住戏弄他们。“好痒啊。”
汤姆抖落手上的螺丝,然后甩了甩头,继续他的工作。他把我的内脏都暴露出来了,我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大脑。那是一块扁平、闪亮的磁盘,大小如同一张黑胶唱片,但比那个还厚一点。
“你很有喜剧天分啊。”汤姆说。“马尔克•格雷高里奥也那么有趣吗?”
“不总是,尽管他确实有他幽默的一面。”
卡维端详着我。“你怎么解释你们之间的个性差异?”
“我不知道。即使我们有相同的记忆,但我们的前途大相径庭,我确信这会影响我的世界观。也许我爱开开玩笑是因为我的前途太有限了。”
“你真的这样认为吗?我希望我能拥有你那样的前途。”卡维说。“你可能会比地球上的每个人都活得长。”
“看看现在的趋势,也不一定就长多少。”
汤姆看起来吓了一跳。“你是什么意思?”
“我从哪儿说起呢?如果一场传染病,或者核战争没有把你们的物种全部消灭,那么全球变暖也可能毁灭人类。”
“你真的认为核战争仍然是个威胁吗?”
“如果巴基斯坦和印度不会用核武器交火的话,那也只是时间问题,我相信伊斯兰教徒早晚会掌握核武器,并且招来大规模报复,针对伊朗、叙利亚、巴基斯坦或其他伊斯兰国家,可能再加上北朝鲜,或者是复兴的俄罗斯。但即使美国足够聪明,不去攻击重要的人口中心,原子尘,以及最终引发的核冬天1也会导致全球农作物歉收。接着是饥荒战争。我看过的预测说,世界人口将减少到目前的百分之七十到八十。幸运的幸存者必须得从“黑暗时代”的泥潭挣扎出来。反乌托邦2的世界将会相当凄惨。顺便说一下,如果基础设施都毁了,谁还能给我电力呢?谁还会维持互联网呢?就算是能够长生不死,但如果那也意味着上千年的沉默和孤独,那还有什么好处吗?”
我不禁想,是什么原因导致我的这种黑暗的观点。也许它与我被迫放弃的所有人类的乐趣有关。
“嘿。”卡维热情地说:“在那个世界里,你的知识可能会是回到文明世界的唯一路径。人们对你会像对神一样顶礼膜拜。”
“好吧,我们是不是可以换个话题?”汤姆看上去很难受。
“当然了。你能给我讲讲我的晶片和我的其他设备之间的接口吗?”
“当然了。”卡维说。指着一连串的端口说:“这些是输入端口,用来输入视觉、声音,以及为你接入互联网,还有一些现在还没用上。你的输出端口用来控制你的语音合成器、监视器、你的网络摄像头的动作控制,还有不少现在还没派上用场。”他补充道:“整个晶片的组织结构复制了大脑本身的结构。我们假设你的晶片跟所复制的大脑有相同的脑叶和功能。虽然这只是个理论。在我们真正了解其中的奥妙之前,我们什么都无法肯定。”
汤姆说:“根据我的理解,晶片可能会随着它的学习能力的提升重新建立自己的结构;进化成一种新的,也许更高效的结构。”
这很有道理。因为我没有人类的大脑需要控制的身体功能,因此腾出大量的神经元用于其他用途。认知的用途,我想。还有什么其他的用途呢?毫无疑问,我是一种神奇的生命。“让我们弄清楚一件事。我在这儿不是作尸检吧。”
卡维没有笑,转向汤姆。“让我们先从一个失败晶片的主要输出开始,把它连接到亚当空余的主输入端口上。”
他们从其他几台主机中搬了一台上来,然后打开它。在准备连接时,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要开始一次星际迷航的心灵融合。如果是这样话,会是和一个白痴心灵感应吗?
电缆束在一起以后,我的担忧也随之增加。最好集中精神,我闭上了眼睛(即关上了我的摄像头。)当什么东西插入我身上的插孔时,我听到了几声咔嗒声。
起初,并没有什么。我顺着新的路径向这批要检查的晶片中的第一块伸出探须。我侦测到了一团混乱的信号,于是等着它们自己分类排序。当然,是要由我自己的大脑进行分类,因为受试晶片没有能够完成这项任务。我等待着。然后……
扭曲的图像以极高的速度飞向我,我几乎无法看得清。我提高了处理能力,以加快解读速度。但发现这样也不行,我把这些图像积累在内存缓冲中,这样稍后我就可以以我自己的速度查看这些图像了。
时光荏苒。
第一批结果:一连串隐隐约约的面孔:甜蜜的、好奇的、惊讶的、冷漠的。视角似乎很怪。我震惊地意识到,这是一个婴儿最初能回忆起来的图像。婴儿无法理解他们是什么,但是我这样的成年人很容易解释:这是瞠目结舌的大人,低头盯着婴儿床里的婴儿看!毫无疑问,不知道姓甚名谁的姑姑和叔叔、表兄表姐、朋友和邻居。现在出现了一段黑暗。一种不适的感觉,模模糊糊地渴望。突然被抬起,移动。一个巨大的乳房隐约可见,乳头肿胀,还往外流着汁液。强烈的味觉和嗅觉印象伴随着一种满足感,几乎与母乳的甜蜜、浓度和营养本身一样让人难以抵御。在这令人满足的温暖抚慰下,我尿在了尿布上。太惊人了。我想知道我自己的记忆——马尔克的记忆——是不是能追溯到这么远。这让我渐渐明白我的晶片大脑正在重新安排在测试晶片上发现的杂乱图像——把它们按时间顺序排列。我更喜欢深入研究原始数据。于是我就这样做了,马上陷入了千变万化的各种影像的重重包围之中:
——身穿黑衣的男人和女人面色凝重地站在割过的草坪上,同时在大片鲜花的后面有人在讲话,然后我发现了地面上的那个坑,然后——
——我仰面朝天躺着,痛苦地盯着天上一堆堆的云朵。这时12岁的切斯特•科尔曼隐隐出现,他的嘴唇因为轻蔑和怨恨而扭曲。他的拳头再次落在我的鼻子上,开出了一朵疼痛之花,出现了好几道闪光。同时我绝望地意识到,这一切不会停止,直到——
——我坐在铺着纸的检查床上,当医生用听诊器听我的胸时,我盯着我下垂的男性乳房之间的那些白色的毛看——
——装着烤胁排的大盘子传到我手上,我用叉子叉了一块裹着酱汁的厚厚的肉块丢在我盘子里的两勺土豆沙拉旁边,然后——
——我的娇妻紧挨着我,在她的枕头上凝视着我。我意识到这是一个梦,因为已经五年了。自从她——
——我用手指在肥沃的土壤里戳出个洞,然后把球茎插进去,再把土盖上。心满意足的想象着,这个球茎,以及所有其他球茎将在未来几个月里如何开出鲜花来,代表着土地的重生。我对象征着人类生命本身的生命循环心怀感激,因此——
——我们沿着过道走回来,因为我们婚礼上长长的激吻,我的嘴唇仍然在发麻;朋友和客人们的欢呼和尖叫声仍然在我耳朵里嗡嗡作响——
——我躺在我爸的大腿上,嚎啕大哭,因为被打屁股使自尊受伤。我被罚是因为我弟弟的罪行,而他却不会因为任何原因受到指责。即使是现在,他也躲在餐厅门后面,捂着嘴偷笑,我看到他在透过门缝往里偷看——
——现在我热切地吻着她苍老的脸庞,我妻子的脸庞,我如此思念的脸庞。所有我记得的,得知她生病消息的痛楚忽然遍袭全身——
——那条狗不耐烦拽着它的皮带,我被它拖着跟在后面,陷入了沉思。
还有很多,很多。我没法全部都看。但不管怎么样,我设法把自己从黑洞一样,杂乱无章的图像漩涡中抽离了出来,因此要求把连接断开。
插头拔出来了。我让我的网络摄像头保持关闭状态,在黑暗里沉思。
工程师低声询问了一些试探性的问题。“请给我几分钟。”
我把他们的声音关掉了。
显然,所有上传的数据都存在了晶片里。但是由于某些原因,没有能够脱胎成为一个有自我意识的实体,或甚至形成有序的数组。相反,它仍旧是一间混乱的回音室,被定住了,也许是被自身巨大的数量淹没了。那为什么我的上传成功了,而这些人的却失败了?现在要形成理论还为时过早,但我感觉到,有几种可能性。
过了一段时间后,我对工程师说:“我们再试试下一个。”
当我检查完全部十一块失败的晶片后,我恢复了惯常的镇定。毕竟,我一直所见到的只不过是生命本身罢了,总之,这正是生命的浩瀚无边和多样性。
但是发现其他人一直藏藏掖掖的秘密还是很有趣的事。有一个老头犯过谋杀罪。另一个老头在十几岁时是个偷窥者,还在灌木丛里手淫。有一个最老的老头是从纳粹的死亡集中营里幸存下来的。他不得不尽可能忍受那些惨状和恐怖,这成了他的个人地狱。我只希望他能够在日常生活中隔离这些记忆。我也很高兴在一个女人画她心爱的丈夫的肖像时,待在她的精神世界里。晶片还保存了有趣的封闭记忆,虽然是短暂而微弱的。发现每个晶片都包含了那个人完整的思想内容,这感觉很奇怪。我或许应该把这称为整个宇宙。
我不确定我是不是可以修复它们,并使他们开始向人格——机器智能实体的人格进化。我肯定还漏掉了点什么。为什么他们都失败了,而独独我成功了呢?
1 当使用大量的核武器时,会让大量的烟和煤烟进入地球的大气层,使世界上的气候发生重大变化,地面温度平均下降低至10℃以下,并持续数周以上。
2 与乌托邦相对,指充满丑恶与不幸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