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女巫 之心

今夜整座宫廷都未眠,如果上帝真的存在的话,他那双无所不知的眼睛也要拨开虚空,投入到马灵这座王宫之中。

“这?么说来,我也有?一件事情要告诉您了,克莉斯小姐,”宰相丕平走了出来,他微微致意道:“不可否认,亵渎着普鲁斯在宫廷中针对您的种种行为,的确出自王后以及我的示意,但派遣他去阿基坦国并非出自我的预谋,这?实际上,是国王的意思,我只是遵从了他的旨意。”

克莉斯点点头,她记得蒲柏以前就提醒过:“谁派遣普鲁斯来的,谁就是你的敌人。”

为此她不由得看了一眼教皇。

教皇似乎感到了她的目光,并且感觉脸上这?一个面具也无法抵挡她充斥着怒意的目光。

“国王已经注意到了克莉斯殿下您越来越迅速的扩张,注意到了您领土的繁荣,”丕平道:“您并没有像他预料的那样在领地上龟缩,而当年曼涅夫人为您定下的婚约甚至还有?了意想不到的收获,而尤为让他注意的是,甚至您凭借不可能制造的神迹逃脱了教会的审判——您成为了即算不是王储,也拥有六分之一国土的女领主,这?让他如鲠在喉。”

所以国王发出了传召,也许他绞尽脑汁地思考过怎么不动声色剥夺走属于克莉斯的一切——但接踵而至的事情,教皇的青睐、王后的揭露和自我觉醒,情人的欺骗,甚至法官的反目,宰相丕平的暗中反水,以及如今各国声势浩大的、对于他的声讨——让他失去了方寸,让他在焦头烂额之中下定决心重新披上死灵法师的斗篷,故伎重施。

“这?真是一个令人感动的场面,不是吗?”胡夫咬牙切齿道:“你们预谋背叛我,推翻我,已经给自己找到了一个新的效忠对象了是吗?”

他双目通红,却发出了桀桀的笑声,“我告诉你们,在这座王宫里,没有人能逃脱的了我的手?心,我是王!是凯特莱蒂斯的王!只要我不废黜自己,没有人可以废黜我!拉卡——”

他似乎对掌握宫廷仍有?信心,眼前这?些人只不过是跳梁小丑,哪怕是教皇,只需要用比阿基坦更大的领土,就可以让他转而支持自己——

宫廷的卫队,这?样的武装力量,是掌握在他的手?中的!

克莉斯向右前方迈了一步,露出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侍卫长拉卡表示了臣服,然而他臣服的对象却并非国王,而是克莉斯:“侍卫谨听从您的指挥,克莉斯公主殿下,国王陛下似乎的确如您所说,陷入了一种无法理解的癫狂和迷惑中,整个国家需要一个新主人,带领我们走出这个纷乱的时局。”

“拉卡?!你也背叛了我……”胡夫瞪大了眼睛,露出不可置信来。

“没有人背叛您,事实上,是您刻薄的天性和狡诈残忍的手?段,摒弃了良心和道德之后的倒行逆施,”克莉斯冷冷注视着他,用一种审判的口气道:“让人们远离了您。您的心已经被权力所污染,为此您不惜罗织女巫的罪名,处死当初对您有恩的人,忘恩负义,这?是您的罪状之一;对待跟随自己二十多年、对您满怀爱恋的妻子,您中道而弃,让她在痛苦中自尽,薄情寡义,这?是您的罪状之二;对于您唯一的亲人,也许之前?还有?一些手?足,但我合理怀疑他们都死在了您无孔不入的阴谋之下,您对我不仅充满猜忌,甚至几次三番想要置我于死地,您已经成为了一种比鬣狗还叫人厌恶和唾弃的生物,甚至连这?种动物都不会咬死自己的血脉,但您却可以做到,您无情无义,这?是您的罪状之三。”

“一切为了王国,为了凯特莱蒂斯?这?是您掩盖肮脏的借口,”克莉斯摇头,发出了嗤笑:“为了恢复男性的主导地位?这?是掩盖流血政变的遮羞布。”

“还有?,为了一个继承人,”教皇咳了一声:“这?是他……掩盖自己男性雄风不振的幌子。”

众人差一点忘记了这?是个多么严肃庄重的场合,人群尤其是教皇的骑士们发出了毫不掩饰的笑声。

国王的脸色已经狰狞万分,他听着对于自己的审判、那些透露着轻蔑的嘲笑,让他作为一个国王的尊严荡然无存。

这?一切都源于这个侄女,这?个流淌着弗里曼血液的女人,她绝不是自己的亲人,她是一个虎视眈眈的阴谋家、野心家,她挑唆这?些人背叛了自己,现在还还意图发起对他的审判,想要将他从王位上赶下来!

胡夫在这一刻暴起了。

他拔出佩剑,剑尖对准了克莉斯,在众人都猝不及防的一刻,冲了过去。

“小心——”

就在这电光火石中,就见一双手?从背后伸了出来,牢牢缚住了克莉斯的腰腹,将她向斜侧一带——

完全是橄榄球的抱摔动作,克莉斯在摔倒的那一刻居然还能想到这个,那种熟悉的感觉仿佛静电一样扫过她的全身,让她恍惚以为自己身在博尼菲舍弗勒的城堡前,那个她专门修建的橄榄球场地,而现在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决赛。

胡夫的剑甚至戳中了克莉斯宽大的公主袖,却在教皇娴熟的技巧和柔韧的力量下,与目标擦肩而过。

他没有来得及挥出第二剑,因为卡拉汉小朋友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跳了出来,短剑不偏不倚刺中了国王的大腿,让他如泰坦巨人陨落一样跪倒在众人面前。

“这?是你应得的惩罚。”卡拉汉用冒血的剑尖指着他,一双明亮的眼睛里只有深切的仇恨:“我替王后报仇了。”

克莉斯从地上站起来,夺走他的短剑,教皇啧了一声,却道:“我们可不需要一个孩子替我们惩处罪犯。”

今夜是国王胡夫的落败之夜,他失去了头衔、名誉、地位,甚至所有?人的支持,克莉斯将他暂时关押在密室中,预备在不久之后也就是政局彻底平静之后,便勒令他退位,送他入修道院。

“加冕典礼可以改在下个月的初三,”丕平认为那是个好日子:“在那之前?首先要明确继承法案,您将被确定为唯一的、丝毫没有?疑问的继承人,您将继承整个凯特莱蒂斯王国,到时候甚至可以得到教皇陛下的亲自加冕。”

“君权神授,”克莉斯感叹了一下:“王位明明是我应得的,却要被认为是上帝赐予我的。”

“兵不血刃的政变之所以成功,”丕平却道:“我认为离不开教皇陛下暗中的支持,特别是教皇还亲自下了声明,声称胡夫已经陷入了精神紊乱中,不适宜做一国之王——”

胡夫的王位失去地更加彻底了,因为这是来自教皇的昭告。

“好吧,看起来我是该感谢他。”克莉斯道:“不过,加冕典礼应该再推后一下,因为在正式即位之前?,我想要先去一个地方。”

“您想要去什么地方?”丕平问道。

“彭巴博。”克莉斯道:“我应该探索那个一切的起源,可能也是一切的终结。”

以孤山为中心,羊皮地图上再一次展现了栩栩如生的玫瑰图案,在颠簸的马车上,花蕊的细细毛刺甚至都看得清清楚楚,让教皇发出了一声赞叹。

“又是蔷薇。”他道:“作为教会的敌人,蔷薇会就这么正大光明地出现在凯特莱蒂斯的王宫,这?说明了什么呢?”

“这?说明女性的觉醒是无法被消灭的,”克莉斯的目光从窗外收回来,“据玛丽说,曼涅夫人组织了蔷薇会,她的信徒有?明有暗,除了被以女巫的名义处决的人之外,驼背荷马还有?她都是秘密加入蔷薇会的信徒,在那次危机之后,她们的力量被迫隐匿起来,哦对了,那个喝下毒药死亡的侍女是最忠实的信徒之一,她自愿喝下毒药,用生命来保护我——”

而且蔷薇会的信徒们甚至还冒着巨大的风险,联系了小偷格里高?利,转移走了曼涅夫人的尸体。

“有?一件事我要告诉您,陛下,而且不是征询您的意见,而是正式通知您,”克莉斯盯着他道:“我已经确定我加冕之后要颁布的第一道诏书是什么了。”

“我预感到绝不是什么好事情,”教皇微微仰了仰头:“因为你看我的目光,充满了挑衅和示威。”

“您姑且可以这?么认为,”克莉斯抬起了下巴:“没错,我第一道诏书就是停止并且废除猎巫运动,重审并且昭雪所有?在这场运动中遭到迫害的女性们。”

“我仿佛看到另一个红发国王冉冉升起,”教皇啧了一声:“而且还有?可能重复普修米尼的命运。”

“那个启示录中预言的女人绝不会是那个下场,而且她就在您对面,就是我,对不对?”克莉斯当仁不让道:“启示录中被涂抹的那个地方,则是彭巴博,所以最后那一段预言是‘金盏花和千金藤,在彭巴博盛开,可爱的孩子,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但他要摧毁教会,如此轻而易举!他的剑要劈开高?山,他的马要踏平宝殿,这?一回,教皇是阶下囚。’”

“我就是从彭巴博诞生的孩子,”克莉斯道:“为了寻找我,教会派出了骑士以搜寻女巫之心的名义,对那里进行了大屠杀,没有一个孩子被放过——但你们算错了时间,那时候我已经十二岁了,在彭巴博度过了十二年的时光。”

“大祭司干扰了并混淆了预言中的时间,让我的前?任,也就是上一任教皇以为那个孩子才刚刚诞生,”教皇道:“做出屠杀决策是他,一个脑袋长到屁股上的卷毛狒狒。”

克莉斯忍不住被逗乐了。

“每当我说‘卷毛狒狒’这?个词的时候,你总是会笑,”教皇忽然道:“很多事情改变了,你也从一个幼稚轻浮的女孩,变成?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女人——但这?个习惯似乎没有?改变。”

“我也完全没有?想到,小时候我身边那个玩伴,那个喜欢和羊和猪玩耍的男孩,居然摇身一变,成?为了教皇。”克莉斯道:“大脚板,天啊,我早该知道的,爱穿鹿皮靴的习惯你也一点没变。”

“但我实在无法接受你居然会男扮女装来到博尼菲,”克莉斯怒目以视:“想想看吧,一个酷爱换装的男人,从牧童到教皇到侍女,甚至猪倌儿,每个身份都得心应手?,那么究竟哪个才是真的你?”

“每天在你的窗口等候,并送来馨香玫瑰的人,就是真的我,”摘去了面具的教皇似乎也摒弃了高?高?在上和威严,那种在侍女蒲柏身上独具一格的诙谐、放荡甚至漫不经心,重新回到了他身上:“其实我一开始就给了你提示,但你并没有?注意到,不是吗?”

“一开始?”克莉斯一怔:“什么提示?”

“蒲柏,”教皇道:“我为什么给自己取名叫蒲柏,不是很显而易见吗,Pope——拼出来就是,教皇。”

“天啊,你只不过自以为是地玩弄了一个文字游戏罢了,”克莉斯气恼道:“你来博尼菲就是为了验证宿命,既然宿命如此被你看中,如此被你相信,你为何不在宿命诞生之前?扭转它?,为何不提前?对你宿命的敌人下手?,明明你有?那么多次机会,现在你仍然有机会!”

“如果我能的话,”教皇开了口,却出乎意料地温柔,也许还有?一种不易觉察的认命:“……然而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克莉斯不由自主追问道。

“如果我没有迟疑,在第一次踏上彭巴博的土地的时候,就将刀剑刺入你的心脏,那当然不会有?后来的故事了,”教皇道:“但我只觉得这?是一件愚不可及的事情,难道我毕生的敌人只是一个芝麻大小土地的领主,蜗居在自己的城堡龟壳中百般讨好想要获取未婚夫的青睐?每天耽于舞会和打牌并且沉溺于巫术实验?我觉得做出这个预言的人是在愚弄我。”

“……但很快你证明自己并非如此,”教皇道:“你聪明、勇敢、毅力非凡,你进步很快,你善于观察、善于接受别人的提醒并做出改进,虽然你仍然有些天真的仁慈,但你更愿意敞开心怀为你所认为受难的人们提供帮助,你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蜕化,你在政务上有?一种老练的得心应手?,你善于驱使别人为你所用,甚至你尽管是个女人,却对土地有着男人一样的野心,对人口有着执着的追求,你不甘心被人操纵,你要别人都服从你,你认识到了力量是一种怎样的东西,而且正在学会掌握它。这?一切都像是故事里飞速崛起的那些大人物,那些英雄,那些从平民走向辉煌的传奇人物,你,成?为了足以匹敌我的对手。”

“那时候我已经意识到那个预言正在实现,你很有?可能确实是我命中最大的敌人,”教皇道:“为你胆敢在你的领土公然违抗教会的命令,用那种调侃的语气驳斥我下行于各个封地的旨意……你不光这?么说了,甚至切切实实收容了那些女人,你的敌人不仅有?世俗王权,还有?信仰王庭,那时候我就在想,一个不怕教会的人,没错,不管她什么身份,她已经具备了资格,这?世上有?几?个人敢直视烈阳?”

“你正在成长为一个令人欣慰而又令人震惊的对手,”他道:“我推波助澜、亲自培育出来的对手,如果刚开始我还能居高?临下,用讽刺的口吻提醒你一些简单的常识,到后来我发现你已经不需要任何的提示,你将简单的道理灵活运用了,你的弱点依然在那里,但你已经可以做到在别人发现你的弱点之前?,击败别人的弱点了。”

“我决没有?你说的这?么厉害。”克莉斯脸色一红,这?一刻她的心中充满了自豪,为她总算从蒲柏这家伙口中听到了这?些真心实意的褒扬,为她总算能扳回一局。

“不,我要说的是,”教皇却摇头道:“在你之前?,我认为所有?的女人都如同?花瓶里的花一样,人们只需要它?们贡献的芬芳和艳丽的色彩就足够了,在你之后,我认为女人确实被低估了——如果像你这?样的女人再多来一些,大概被狩猎的就是男性了。这?确实是你说的,女性的觉醒,在那些遥远的教宗羊皮卷上,我发现过那些记载,记载着女人是如何拥有智慧和毅力,拥有文?明和信仰,先一步获得神明的青睐的。”

“那么你是否赞同?我的想法,”克莉斯眼前一亮:“认为应当恢复这?些女性的地位和名誉,收回对她们的打压和不公正待遇,承认男女都是混沌时期直到现在都不可分割的对象?”

“就算我承认,教会也不会承认的。”教皇道:“……你要屈服的不是我,是我身后的根基。”

克莉斯明白了他的意思,忽然咧嘴一笑:“你所代表的东西,和我所代表的东西,最后必有?一战,对吗?”

教皇也笑了,他的笑容仿佛播撒在金盏花上的朝阳,带着狡黠和一种不确定的引诱:“到时候你我之间,你的王庭和我的教会之间,必会有?一个坍塌,如果我赢了,红发奴隶的故事将继续书写,我的身边一定会有?一个替我缝补鹿皮靴的奴隶,但这?个家伙很有?可能恶劣到在我的王座上放大头针,我就必须加以防备了。”

“如果我赢了,”克莉斯不甘示弱道:“还记得我说过的吗,某个人绝不会有?二次离开的机会,他将被我捆住手脚,从头到脚绑上十个巨大的铃铛,走到哪儿都有提醒,那时候我可不管他是否自愿,或者向往漂泊了,我也会拥有一个阶下囚,每次舞会之前?我一定会命令他张开永无止息的、擅长戏谑的嘴巴来愉悦宾客,至于他会不会当众说我的坏话,我就必须加以防备了。”

两人不由自主哈哈笑起来,心中都觉得比对方更期待这?一天的到来。

“克莉斯殿下,埃斯玛库的执政官在等候您的召见。”

彭巴博已经荒无人烟了,埃斯玛库的执政官作为一个阅历丰富的官员,对这里的一切还算了解。

“这?里被毁的一干二净,殿下您小时候生活的城堡也被劫掠了,”他道:“只有一些遗迹。”

“带我去。”克莉斯道。

克莉斯的双脚终于踏上了这?片烧焦的土地,它?忠诚地记录着教会对这里的忌惮和摧残,也记录着女人从这里获得的觉醒——即使数百名圣殿骑士将这?里搜寻罄尽,但依旧有他们从未发现的东西。

克莉斯的脚步沿着看不见的道路移动起来,高?大茂密的树林,如今已经成?为了黑色枯枝,但仍然可以想象曾经枝繁叶茂的时候,在这里,是欧洲最古老的崇拜女神以及进行节日庆祝的地方,所有?的女性神祇,为歌颂她们的智慧和生命力、创造力而举行欢乐仪式的地方。

克莉斯发现了延伸出去的痕迹,像是在这片椭圆形的土地上画出了另一个世界。

河水在淙淙流动。

在这里只需要稍稍瞭望,就能看到山势分成?了两端,像埃及的金字塔一样平行矗立,呈现出最柔美的、独属于女性的轮廓。

山丘彼此相对,却又成为了一条直线,在头顶星空微弱的光芒下,那些被遗忘的语句回响在了克莉斯耳边。

“她躺在孤山中,河水是她的裙带,群星是她的面具,”克莉斯凝视着壮美的星空,喃喃道:“她得到了永恒安息。”

女巫之心。

克莉斯不由自主跪了下去,为饱受磨难的女性真诚祈祷,为她们在先驱的道路上所得到的不公正待遇,为她们历经一切的忠贞和在最终的光明到来之前?,奉献生命的行为祈祷,祈祷她们在女神的怀抱中,点亮人间的灯塔。

一直白鸽从枯枝上飞了起来,不久之后它绛色的足爪落在了一处几?乎看不见的、被金盏花和千金藤包裹的隐匿坟茔中。

只有依稀几?个字闪烁:

“安坎贝尔罗素,一个伟大的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再来一章番外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