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纳斯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房间里满是麝香的气味。空调通风口的上方有一扇窗子,厚厚的窗帘挡住了刺眼的阳光。
他只觉得头好痛。他想不起自己上一次吃东西是在什么时候,但是地板上堆满的空啤酒罐似乎说明了问题。
这时突然传来了敲门声,吓得他从床上一跃而起。女服务员很快试着用通用钥匙开门,但门闩还是把她挡在了门外:“要打扫房间吗?”
“走开!”
门被关上了。
他滚下床。找到浴室,把膀胱放松了,借着水槽漱了漱口,然后端详着自己在镜子里的样子。
三天以来的蓬头垢面和深深的黑眼圈让他看起来好像老了10岁。他考虑了一下要不要刮个胡子。
但他还是放弃了,打开小冰箱,找找有没有什么吃的。
好吃的零食已经都没有了。他纠结了一会儿要不要叫回服务员,最后还是抓起一瓶姜汁汽水和一包奥利奥爬回到了床上。
他翻出了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机。
第九频道的头条新闻栏目正在播放玛姬在鲨鱼管里拍下的影片。
“……在拍下这段令人惊叹的影片后不久,她不幸牺牲在了巨齿鲨的口下。玛姬·泰勒为她的事业献出了自己的生命,把这些宝贵的遗产留给了我们。周二将举行公共悼念活动。今晚,第九频道将为您带来两个小时的特别节目,以纪念泰勒女士。”
“另据消息,联邦法院今日做出规定,将巨齿鲨列为蒙特利湾国家海洋保护区的保护物种。下面是我们在联邦法院大楼前为您发回的现场报道。”
乔纳斯把声音开大了些。
“杜邦先生,在近来连续发生袭击事件后,您对联邦法院如此迅速地做出规定,将巨齿鲨列为保护物种是否感到惊讶?”
库斯托协会的安德烈·杜邦站在他的律师身旁,好几支麦克风同时凑到他嘴边,他说道:“并不惊讶,这和我们的预想一样。蒙特利湾国家海洋保护区是联邦政府为了保护物种而设立的海洋公园,既保护小小的水獭,也保护巨型的鲨鱼。保护区里也有其他的掠食者,像是逆戟鲸,还有大白鲨。每年,我们都能接到零星的报告,说大白鲨袭击了潜水员和冲浪者,但那只是偶然事件。但大白鲨的主食绝不是人类,巨齿鲨也自然不会把人类当作自己的食物来源。眼下,我们将努力把噬人巨齿鲨列入濒危物种列表,以让它在全球范围内都能受到保护。”
“杜邦先生,库斯托协会对于田中海洋研究所捕捉巨齿鲨的计划有何看法?”
“虽然我们一直认为,所有生物都有权生活在属于它们自己的自然栖息地中。但这次的情况比较特殊,因为大自然本来是绝没有让巨齿鲨与人类有交集的念头的。既然田中咸水湖足够大,能容纳下这个巨兽,我们认为,如果能把巨齿鲨给捉住关起来,自然是最好的。”
镜头又切回了第九频道的演播室。
“我们的现场记者大卫·阿达什克正在街头进行随机调查,询问公众对于这一事件的看法。大卫!”
乔纳斯盯着那张熟悉的脸,那一对浓密的眉毛让他记忆犹新,他摇了摇头:“天哪,玛姬,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才让你如此痛苦?”
“特鲁迪,目前看来,公众更加倾向于将这个已残害了无数生命的怪兽捉住。就我个人看来,这个生物绝对是一个潜在的威胁,我和几名生物学家谈过,他们都一致认为巨齿鲨可能已经熟悉了人类的味道。如果专家的推测无误,可以预见今后还将有更多的人惨死鱼腹,而今天联邦法院做出的规定无疑为它的罪行开了绿灯。这是第九频道新闻栏目的大卫·阿达什克为您发回的报道。”
此时,又传来了敲门声,乔纳斯从电视报道中回过神来,四下找着他的T恤:“等一下!”他心想着:这次一定让她往小冰箱里放点那种迷你瓶的伏特加……
他打开了门,阳光洒进屋子里,照得他眼睛生痛。
“雅夫?”
“泰勒君,让我进去吧。”
乔纳斯让开了:“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你用信用卡交的房费吧。马克调查了一下。”雅夫四下看了看,跨过地上的一堆空啤酒罐和迷你洋酒空瓶,“有咖啡吗?啊,不用了我看到了。”雅夫走进小厨房,将空的玻璃咖啡壶灌上了水。
“现在几点了?”
“1点20了。别喝酒了好吗?酒对肝脏有害。”雅夫坐在了小厨房的桌子旁,“对你妻子的事,我非常抱歉。但她是因自己的信念而死,她死得光荣。”
“死了就是死了。”乔纳斯摇了摇头,在厨房的桌子旁边坐下了,“对不起,雅夫。我不想再干下去了。”
“不想干了?你不想干什么?”
“已经死了太多人了。就把巨齿鲨交给专家去管吧。”
雅夫坐了下来:“交给专家?我一直认为你就是专家。乔纳斯,这是我们大家的责任。我有份,你也有份。”雅夫注视着乔纳斯的双眼——血丝密布、死气沉沉,“虽说一颗疲惫的大脑不该轻易做出决定,可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我已经决定了,我不干了。”
“嗯,泰勒君,你听说过孙子吗?”
“没听说过。”
“孙子是一名伟大的军事家,2500多年前,他写下了《孙子兵法》,在书里,他这样说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我不明白,雅夫。这会儿我脑子可没那么灵光。”
雅夫把手搭在乔纳斯的肩上:“乔纳斯,还有谁能比你更了解巨齿鲨?”
“可这是两码事。”
雅夫摇了摇头:“猎物还是那个猎物,而真正的敌人是你自己。事情已经过去7年了,再过7年也改变不了什么。”他站起身,“那就算了吧,没关系,我女儿会做好该做的事的。”说罢,他站起来去看咖啡煮好了没有。
“特丽?特丽要去干什么?”
“当然是驾驶深渊滑翔机啊。在鲨鱼被麻醉后必须有人保护周围的网。你植入的发射器目前一切正常,我们只需要把喜久号开到信号范围内。”
“但是特丽——”
“特丽是一名合格的驾驶员,而且毫不畏惧。”他倒了一杯咖啡,放在了乔纳斯面前的桌上:“喜久号目前正停在咸水湖,我给船员们放了72小时的假,这段时间我们给船填了些补给,对网进行了测试。我们打算明天早上10点完成这项工作,你要不要改变主意?”
雅夫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径直朝门走过去。
“雅夫……”
“别担心。田中家会自己完成这项工作的。”
圣地亚哥
巴德·哈里斯站在港口的栏杆前,看着夕阳渐渐消失在平静的海面上。这位百万富翁以前总是很喜欢一天中的这个时候——可以暂时放下工作的压力,给他一个冥想和充电的机会。
但以后再也不会了。
巨头号船底的灯光亮了起来,照亮了游艇的龙骨,这细小的变化也令他有些受惊。他盯着水下,四肢颤抖,喘着粗气。这会儿他正孤身一人,他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事。
一丝耳语隐约穿过夜空,传到他的耳朵里:“巴德,亲爱的,你在哪儿?”
“玛姬?玛姬,是你吗?”巴德的身子探出栏杆,在黑漆漆的海面上寻着声音的来源。
“巴德,救救我,我不知我现在在哪。”
滚烫的泪水滑过巴德的脸颊:“玛姬,亲爱的……你已经死了。”
“不,我没有死,巴德。”
“玛姬,我看见你……我看见——”
“待在那儿,巴德,我来找你了。”
巴德汗毛直立。他盯着栏杆下那一汪被照亮的海水。之后他看到一个泛着白光的物体从深部慢慢接近。
“玛姬?”
渐渐地,他看清那个泛着白光的物体是一只鼻子,紧接着一个巨大的三角形脑袋从水中浮现出来。
“不……不,玛姬,走开——“
巨齿鲨从海面一跃而起,张开了血盆大口……
“不!”
* * *
巴德在床上大声尖叫,他的右臂满是鲜血。
一名牙买加裔的护士冲进了病房,后面跟着一名男性护工。
“他又把输液管扯下来了。”
护士很快戴上了一副橡胶手套:“没事了,哈里斯先生,”她安抚道,“只是另一个噩梦而已。”
“噩梦?我现在在哪?”
“你在医院里。你神经崩溃了。”
护工打开了一个抽屉,抽出一套维克罗绷带:“维什诺夫医生说过他要是再扯下输液管,我们今晚就得把他绑住了。”
“你要是敢把那玩意儿用我身上,我保证你的下一项工作就是清理屎盆子。”
“我每天都清理屎盆子。”
“那我就拉在床上!你来给我擦屁股吧!”
“镇定些,哈里斯先生——”
“我要离开这,我要见我自己的私人医生。我该死的手机在哪儿?”
护士给护工使了个眼色,示意他退后。“这样吧……你先让我帮你把输液管弄好,我们再帮你找手机。”
他抬头看着护士:“不绑我?”
“只要你能保持镇静。”
他伸出了他的左臂,手上的静脉由于针头被反复地拔出已经瘀青了。
护士在手臂上已经找不到可以下针的地方,她把他的手翻了过来,用酒精棉拍了拍他的手,把针打在他的食指下。
“哎哟!你这是在哪学的护理?海地?”
护士没有理他,她将针头固定好,调好滴液,然后向输液袋里注射了镇静剂。
巴德的眼皮越来越沉。他向后躺了下去,喃喃自语地昏睡了过去。
护士朝护工点了下头:“把这个混蛋绑起来吧。”
* * *
一辆出租车经过乔纳斯的房前,径直开过去开到了街区的尽头。新闻车已经不见了,但几栋房子前仍停着两辆SUV,看起来很可疑。
乔纳斯弓着腰坐在后座上,让司机拐到下一个街区停下。
他付了司机钱,下车穿过邻居家的后院,翻过篱笆跳到自家院子里。他找出了藏在门下的钥匙,从后门进到了家里。
房子是空着的。挂画,家具,花花草草……玛姬的衣服——巴德的搬家公司把东西都搬走了,就连锅碗瓢盆都拿走了。
她根本都不做饭……曾经不做……唉。
他走进他的书房。到处都是文件,他的笔记本电脑是开着的。他动了动鼠标,激活了屏保。页面上显示玛姬之前在搜索法拉隆群岛。
乔纳斯坐回到椅子上,脑子里是挥之不去的对巨齿鲨的影像。然而,每当他测试自己的情绪反应时,他想到的都是特丽。
玛姬是对的,乔纳斯发现自己心里一直想的都是特丽。就在雅夫上岸的那晚,他们两个在乔纳斯的特等舱里,如同干柴烈火般,向彼此的欲望投了降,天亮之前特丽就溜出了他的房间,路上还撞见了马克,马克看见了她从他的房间里出来,特丽还冲马克眨了眨眼。
但之后,乔纳斯控制住了自己,怕事情发展得太快了。
特丽误解了他的突然冷淡,以为是乔纳斯对他的妻子还有感情——或者是他觉得他的行为对她父亲不尊重。在那之后她就对他不理不睬——那也是他自找的。
但不管是玛姬还是雅夫,都不是导致乔纳斯对特丽冷淡的原因。其实是他自己害怕了。
自从夏威夷之战后,乔纳斯已经觉得自己是不可能从任务中幸存下来的。他自己会反复做着一个梦,预感着自己的死亡,梦里他坐着迷你小潜艇在水面徘徊,巨齿鲨从水中跃起,将他整个地吞噬进去。
这些噩梦如此真实,有几次乔纳斯会在夜里尖叫着醒来。
如果只有这次的事情,他会认为单纯是这件任务以及被这头怪兽追击所带来的后果。但他已经经历过一次了。7年前,乔纳斯就曾反复做过类似的梦,梦见海军运输船马克辛D号。就在他最后一次潜入马里亚纳海沟时,他觉得正是这些噩梦救了他。他不在乎弗兰克·海勒的指责,乔纳斯知道当巨齿鲨袭击海崖号的时候他没有惊慌失措。事实上,他反复对自己进行着精神预演,在这些预演中,他更早地在声呐上发现潜艇受到这头生物的威胁,每次他都如闪电般地做出了反应……在他反反复复的梦境中。
7年后,他的噩梦回来了。
最近一次的噩梦更是糟糕。就在那天特丽离开他的房间后,他睡着了。那个梦如此生动,他发现自己处于令人窒息、可怕的黑暗中。他被困在这个虚空里,死神在他的耳边低语。
随着一声尖叫,乔纳斯已经躺在床上醒来,他的整个身体都被汗水浸湿了。
所以他只能结束他和田中特丽的关系,不是因为他不在乎她,正是因为他知道他真的爱上她了。正是她将他和这个任务紧紧联系起来,而他们两人最终的结局只会是他的离去。
* * *
这只六又四分之三英寸的下牙是块化石。铅灰色,厚锯齿,对于收藏家来说至少得值1000美元,不过乔纳斯永远不会卖掉它。在他35岁的生日时是马克把这颗牙齿作为礼物送给了他——这是他的幸运符,在那之后,他的书出版了,又遇上了一系列的好事情。
乔纳斯把牙齿从玻璃箱里取了出来。他心不在焉地用手指划过它锋利的锯齿状边缘,思想又回到了他与雅夫的最后一次谈话。
他打定了主意,拿起巨齿鲨的牙齿走进了卧室。他拿起他的健身包,把自己的健身装备都掏了出来,把牙齿裹在几件衣服里一起装进了包里。
他走进浴室,找了一把剃须刀,刮了胡子,盘算着开车到蒙特利需要多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