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纳斯从停车场出来,穿过停机坪。特丽看到了他,一路向他小跑过去。
“早上好啊,教授,”她的嗓门稍微有些大,“头痛好点了吗?”
“别提了。”他把行李袋移到了另一只肩膀上,“小点声,还有,别叫我教授。叫我乔纳斯或者J.T.都行。教授听起来太显老了。”说完,他的视线落在了飞机上,“这也太小了吧?”
“这可是比奇公司的飞机,不算小了。”
这辆飞机装有两只涡轮发动机,机身上印着一只鲸鱼标志,和“T.O.I.”三个字母。乔纳斯爬上飞机,把包甩在身后,四下张望了一番,“好吧,那驾驶员呢?”
特丽夸张地对他敬了一个礼。
“你?坑爹呢这是——”
“嘿,你不是性别歧视吧。我可是一名有执照的合格驾驶员,6年驾龄!这总让你感觉好点了吧?”
乔纳斯不安地点了点头,他可没感觉好点儿。
“你没事吧?”看着乔纳斯笨手笨脚地系着安全带,特丽不禁问道:“你的脸色有些发白。”
乔纳斯点点头:“是低血糖。”
“飞机后边有只冰箱,里面可能还有几个苹果。你也可以坐在后边儿,那儿要宽敞得多,也不用蜷在前面了。还有,呕吐袋在旁边的口袋里。”她笑着,装作很是相信他的借口。
“别埋汰我了。”
“说实话,我还真没见过像你这么神经质的潜艇驾驶员呢。”
“开你的飞机吧。”乔纳斯紧张地盯着控制台上的表盘。驾驶舱里有点挤,他坐在副驾驶位子上,都快被挤到挡风玻璃上去了。他的腿都快没地方放了。
“不好意思,位子最多只能调成这样了。”
乔纳斯干咽了口吐沫:“我得喝点水。’
特丽看到他的手在抖,说:“后面有。”
乔纳斯站起来,挤进了后面的隔间里。
“冰箱里有啤酒!”特丽喊道。
乔纳斯打开行李袋,翻出了他的洗漱包,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处方药瓶,瓶里是些黄色小药丸。
自从那次事故以后,强大的精神压力使他身心失调,患上了幽闭恐惧症。对于一个深海驾驶员,幽闭恐惧症让他成了一个废物,就像个患了恐高症的跳水运动员一样。这样的疾病对他而言简直就是毁灭性的打击。
乔纳斯就着一瓶水,咽了两粒药下去,他的手仍在颤抖。他闭上眼睛,做了一个很长的深呼吸。当他慢慢睁开眼睛的时候,手已经不再颤抖了。
“你还好吧?”
乔纳斯看了她一眼:“我说过了,我好着呢。”
* * *
飞往蒙特利全程要两个小时。药效逐渐起了作用,乔纳斯终于放松了下来。他们沿着海岸线一路向北,身下正是世界上最为壮丽的自然地貌之一,大苏尔海岸。圣卢西亚山脉就坐落在海岸边,绵延向前,足有72英里长,日复一日地经受着汹涌的海浪。沿途的加州一号线公路环绕在山间,素以坡陡弯急、风景如画闻名,沿途还设有两座桥梁。
特丽突然发现一群鲸鱼正沿着海岸线向南边游弋:“是灰鲸。”
“它们正向巴哈半岛迁徙呢。”乔纳斯嘀咕了一句,想起了玛姬。
“乔纳斯,是这样的……关于那个演讲,我不是故意要那么冒冒失失地就来找你,都是我爸爸的意思,他让我一定要找到您。但是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来浪费你的时间。我是说,我们又不缺潜艇驾驶员。”
“很好,反正我也不想下水。”
“很好,反正我们也不需要你下水!”特丽的火气一下子又上来了,“不过或许你可以说服我爸,让我也开个深渊滑翔机跟着D.J.一起下去?”
“免了。”乔纳斯盯着窗外。
“为什么?”
他看了看特丽:“首先,我从来没见过你开潜——”
“我正开着这架飞机呢!”
“那可完全不一样。你要面对的是汹涌的水流,无尽的黑暗,还有让人紧张的来自深海的压力——”
“压力?你想要压力是不?坐稳了!”特丽一拉操纵盘。
飞机整整做了几个360度大回环,又突然近乎垂直地向下俯冲,这速度足以让人头晕目眩。乔纳斯死死抓住身前的仪表板,一动也不敢动。
特丽在1500英尺的高空稳定了飞机。
乔纳斯抓起一个呕吐袋一口吐了个满。
圣地亚哥
大卫·阿达什克把他的金边双光眼镜扶正,敲了敲810号套房的双开门。等了等,没人应,他又使劲敲了几下。
门开了,出现在门口的是玛姬·泰勒。她睡眼惺忪,摇摇晃晃,只穿了一件睡袍。睡袍没有系带子,松松垮垮的,小麦色的胸部半露在外面。
“大卫?天哪,几点了?”
“上午9点。昨晚没睡好?”
她笑笑,还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比起马上就要变成我前夫的那位可要好多了。快进来,别让别人看见了。”
阿达什克进了房间。玛姬指了指正对着大屏幕彩电的那张白色沙发:“坐吧。”
“巴德呢?”
玛姬像只猫一样,蜷缩在阿达什克对面的一张沙发上。
“他都走了两小时了吧。我说,昨天下午的讲座上你干得不错,乔纳斯可被你烦得要死。”
“但真的有必要吗,玛姬?他看上去是个好人——”
“那你嫁给他好了。老娘和他结婚已经10年了,我可是受够了。”
“那你为什么不和他离婚,重新开始?”
“没那么简单,我现在可是焦点人物。我的经纪人说了,在公众的注视下行事要尤其小心。乔纳斯在这儿依然有许多关系。所以我们必须让他显得有点精神问题,要让他做出点疯狂的事,好让大家认为,是他的所作所为才导致了这起离婚。昨晚就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说他有精神问题可不是什么正直的行为。”
“可我要是赢了谁又管呢。乔纳斯现在在哪儿?”
阿达什克拿出笔记:“他和那个姓田中的女人一起回家了——”
“乔纳斯?带一个女人回家了?”玛姬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
“但他们没发生什么事,那个女人只是开车把他送回家而已。还有,今天早上,我跟踪他去了通勤机场。他和那个女人要飞去蒙特利。我猜,他们是打算去田中海洋研究所在那儿新修的鲸鱼咸水湖。”
“把他给我看紧了,时刻给我汇报最新进展。这周末前,你必须给我把他以前在海军里犯的事给抖出来,特别是要强调有两名平民因为他而遇难。这个事情炸开了后,你再以后续报道的名义来采访我,我就可以借机会说说离婚的事儿了,公开羞辱他一番。”
“悉听尊便。但是,要去跟踪乔纳斯,不多给点钱可不行啊。”
玛姬从睡袍的口袋里抽出一个厚厚的信封:“巴德要你把发票留着。”
太棒了。阿达什克暗暗想道,我就知道能报销。
蒙特利
“看哪,我们到了。”特丽指指海岸线,驾着飞机朝蒙特利港湾降落。
乔纳斯小口地喝着手里的可乐,在经历过特丽刚才的小型空中特技表演后,他的胃现在还有些痉挛,头也被撞得不轻。他已经打定主意,和雅夫见完面立马就走。而且,现在就算全世界的潜水艇驾驶员都死光了,他也不准备推荐田中特丽下潜到挑战者深渊的底部。
乔纳斯向下望去,只见一座空落落的白色人工湖底像一个大浴缸一样,坐落在莫斯兰丁南面约5平方英里的海岸线上。从飞机上看下去,活像一座大得出奇的游泳池。咸水湖与海岸线平行而立,长四分之三英里多一点,宽约四分之一英里。乔纳斯读着建筑说明,上面说这个湖有超过120英尺深,在湖的南侧边界是一条3层楼高的活板窗口,这是咸水湖的水下观测视窗。湖的另一头是一条混凝土修筑的运河,一直向北延伸,把这座人工湖与太平洋连了起来。
咸水湖还没有注水。如果这座咸水湖真能完工,届时安装在渠道尽头入水口处的那扇硕大的铁闸门就会打开,将咸水湖注满海水。这座湖也将成为世界上最大的人工鱼塘。
“简直是叹为观止。要不是亲眼所见,恐怕我根本不敢相信。”飞机快要着陆的时候,乔纳斯感叹道。
特丽点点头:“这是我爸爸的梦想。他把这座湖整个设计成了一座有生命的实验室,为它未来的居民们提供了一个自然而安全的环境。每年冬天,成千上万的鲸鱼都要沿着加利福尼亚的海岸沿线向着巴哈半岛迁徙。雅夫说到时候我们肯定能诱捕到几只母鲸到咸水湖中产下幼仔。”
乔纳斯点了点头:“真是海洋科学和家族事业的共赢啊!”
* * *
40分钟之后,乔纳斯来到了田中海洋研究所门前空荡荡的停机坪上,咸水湖的主人,也就是研究所的CEO正穿过一道道玻璃门出门迎接他。
“泰勒君!”田中雅夫大步流星地穿过跑道,一把握住了乔纳斯的手。这位日本男人个子高高的,60出头,头发灰白,戴着一顶旧金山巨人队的棒球帽,他留着白白的山羊胡,和古铜色的肤色形成了鲜明对比。一双杏仁眼充满了活力。
“让我好好看看你。啊,你看起来怎么怪恶心的。嗯……闻起来也是!哈,怎么了?是不是不喜欢坐特丽开的飞机?”
“对,说实话,确实不喜欢。”乔纳斯狠狠地瞟了特丽一眼。
雅夫瞥向特丽:“怎么回事儿,特丽?”
“他的问题,雅夫。他自己受不了坐飞机的压力,这可不怨我。我先去放映室了。”说完,她转身走进了大楼,把两个大男人扔在了停机坪上。
“真不好意思,泰勒君。特丽就是这么任性,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孩子没有母亲,一个人把女儿带大真难啊。”
“没关系,我来这儿是为了看你和你的鲸鱼咸水湖的。从飞机上看去,湖真是美极了!”
“等会儿我再带你参观。来,先换身干净的衣裳。然后我带你去见我的总工程师,阿方斯·德马科。他现在正在看D.J.从挑战者深渊里拍回来的视频。乔纳斯,我太需要你的帮助了。”
乔纳斯把包往肩后一背,和雅夫一起进了大楼。
楼里的大厅还没有完工,地板还没有铺砖。还没有刷漆的墙边上堆着几个脚手架,一块罩布半盖在几个石膏筒和油漆桶上。
雅夫带着乔纳斯穿过20英尺高还未注水的圆柱形海水罐,来到了一个纪念品商店。他掏出随身的小折刀,划开了一个标着XXL的盒子,掏出里面的T恤扔给乔纳斯:“给,你的顾问费。”
“谢谢。”乔纳斯脱掉了自己污渍斑斑的衬衫,穿上了这件棉质T恤,T恤的胸前印着一幅灰鲸畅游在田中咸水湖的抽象画。
他们乘上电梯下楼了。一条长长的维修走廊下是巨大的过滤系统,等待着有一天为这咸水湖中的生命而启动。
走廊的尽头是一间影音室。
一个深色头发的矮个子男人正坐在控制台前,他体形敦实,活像一名摔跤手,而他面前的墙壁快被一块很大的投影屏幕占满了。特丽正躺在屏幕前的一个全皮长沙发上。
“乔纳斯·泰勒,这是我的总工程师,阿方斯·德马科。阿尔,这是我一直和你们赞誉的潜艇驾驶员。”
乔纳斯握了握那个男人的手,对方的手劲儿很大,好像能握碎钢铁。
“请坐,泰勒指挥官。我们正在看D.J.捞出的那个损坏的UNIS的录像。”
为了避免和特丽挨在一起,乔纳斯挑了一把折叠椅坐了下来,德马科把灯光调暗了。
录像是用夜视镜拍下的,因此画面呈橄榄绿色。屏幕中的UNIS倒向一边,露出的一面像一个压碎的啤酒罐一样被摧毁了。
雅夫坐在了乔纳斯右边的椅子上:“D.J.是在离原来的位置往南50多码远的地方找到它的。这家伙总重能有半吨呢。最后我们是开了艘船过去,在船上架起一个A型支架才把它打捞上来。而能在水下把这么重的家伙移动半个足球场那么长的距离……是不可能的。”
乔纳斯站了起来,把脸凑到屏幕前:“你觉得是怎么回事儿?”
德马科把画面放大了,能够清晰地看到潜水器伤痕累累的残骸表面:“最简单的解释往往是最行得通的。机器人遭遇了海底地震,地震能带来很严重的破坏的。”
乔纳斯跑过去检查着一个橡胶桌面上放着的一块钛合金板,这是田中的儿子D.J.最近一次驾驶潜艇带上来的声呐板。他摸了摸这款凹下去的金属表面:“钛合金壳有3英寸厚呢。我看过压力测试的数据——”
“一旦UNIS的钛合金壳受到破损,巨大的水压就会摧毁它,那时候它就和铝制的没什么差别了。”
“但是话又说回来,它是怎么破损的呢?”
德马科缩小了视频画面:“那得问你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把你找来了。”
乔纳斯盯着视频画面,他的思绪又回到了上一次他潜到海沟时的情景。他从来没有到达过挑战者深渊的海底,他的任务只是潜到热液口上方。他回头看着德马科:“另外3只损坏的机器人呢?它们都是这么坏的?”
“我们只能取回这么一个,所以也无从知晓。”
乔纳斯又转头看向监视器:“你们总共损失了4部机器人。你不觉得说它们都被地震活动所摧毁有些太牵强了吗?”
德马科摘掉眼镜,揉了揉眼睛。他已经和雅夫不止一次争论过这个问题了:“这组阵列就是为了探测地震活动的。若是要探测地震活动,我们就得把这几个UNIS机器人沿着断层带安置阵列。这4个当中的3个都是位于挑战者深渊中的同一区域被击落的。这样说的话也不算牵强。”
雅夫站了起来:“乔纳斯,我们判断这些机器人发生了什么以及立即纠正的能力,决定着这个设备的未来。我们已经找到了最后一个UNIS的位置,4个中只有这么一个不是直接位于断层带上的。我们决定必须要修好这个机器人,而这项工作需要两名驾驶员共同完成:一人来把机器人顶部吊起来好清理密封圈上的碎片,另一人将两根缆线连在机器人上。”
“我去,雅夫,”特丽说道,“我受过训练的,我能搞定。”
雅夫刚要反驳她,乔纳斯突然喊了起来:“停在那!”只见他指着屏幕,“阿尔,往回倒20秒。”
德马科把视频倒了回去。
“对,好。就从那开始放。”
大家都盯着屏幕,没发现什么异样。
“那儿——能定格那个画面吗?”
德马科照做了。
乔纳斯指着埋在三脚架下的一个小小的白色碎片:“能放大这个东西吗?”
这名工程师敲了几个键,屏幕上出现了一个方框,他操纵着控制杆,把方框移动到了那块碎片上,然后把它最大化到了整个屏幕上。
那块碎片看起来是一个白色的三角形,有点模糊不清。
乔纳斯盯着屏幕,说道:“这是颗牙齿。”
德马科凑近了些,仔细察看着图像:“牙齿?你脑子没问题吧?”
“阿尔,”雅夫命令道,“对客人尊重点。”
“对不起,雅夫,但我们的教授所说的是绝不可能的。你看到这里了吗?”他指着钛合金架支柱下吊着的一颗螺栓说:“这颗螺栓是3英寸长。也就是说这个牙齿,不管它是啥,有它的两倍长……至少得6英寸,甚至7英寸长。”
他抬头看着雅夫:“世界上没有哪种生物有那么大的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