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豪华轿车正沿着科罗纳多半岛飞驰。
乔纳斯坐在他老婆对面,背对着司机。玛姬坐在巴德·哈里斯身边,巴德正用手机谈着生意。乔纳斯看着自己在宾州州立大学的室友像个小姑娘似的心不在焉地摆弄着自己的马尾辫,又瞧了瞧玛姬。
她正端坐在皮革椅上,交叉着细长的双腿,指间环绕着一杯香槟,看起来和在家里没什么两样。
他的思绪渐渐飘远,想象着玛姬穿着比基尼,躺在巴德的游艇上晒太阳的情景:“你以前挺怕晒太阳的。”
“你什么意思?”
“你古铜色的皮肤啊。你以前说过你怕得皮肤癌呢。”
玛姬盯着他:“我可没那么说过。这样照起相来多好看。”
“那你姐姐的黑色素瘤呢——”
“少惹我,乔纳斯,老娘可没那个心情。今天可能是我职业生涯中最重要的一个夜晚了,但我费了那么大劲才把你连拖带拽弄出演讲厅。我一个月前就告诉过你今天的这场晚宴,可你看看——你怎么穿了这么件破西装?我早该在好几年前就把它扔进捐赠箱的。”
“嘿,生什么气嘛。这可是我最盛大的一场签售会。你倒好,直直地就冲进了会场,你以为你是麦当娜啊——”
“好了,伙计们,行了!”巴德关掉手机,“大家都喘口气平静一下。玛姬,今晚对乔纳斯也很重要,其实也许我们应该在车里等着他的。”
“也很重要?你开玩笑吧?巴德,你知不知道我等这次机会等了多久?你知不知道在他亲手葬送掉自己的职业生涯时,我必须得多么卖命地工作?你知不知道我们为住的房子重新申请了多少次贷款?然后仅仅靠着透支信用卡过活?而这些全都是因为乔纳斯教授非要靠研究什么死掉的鲨鱼过活!现在,该轮到我了。要是他不想待在这儿,我没意见。让他等在车里吧,今晚你陪同我就行了——至少你穿得是那么回事儿。”
“哦,拜托,别把我给扯进来。”巴德伸手端起酒杯。
玛姬皱着眉望向窗外,气氛一下子变得很紧张。
过了好一会儿,巴德打破了宁静:“嘿,我和亨德森谈过了,他觉得这个奖你是十拿九稳了。玛姬,如果你真能得奖,这绝对能成为你职业的转折点。”
玛姬转过头朝着巴德,有意不去看她的老公。“我会赢的,”她斩钉截铁地说道,“我知道我一定会赢的。再给老娘倒杯酒。”
巴德顺从地给玛姬倒满了酒,然后把酒瓶递给乔纳斯。
乔纳斯摇了摇头,往椅子后面靠了靠,心不在焉地盯着车窗外掠过的风景,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好像有点不认识这个坐在他对面的金发女人了。
* * *
乔纳斯·泰勒和玛姬·柯布斯相识于11年前。那时候他正在马萨诸塞州的伍兹霍尔海洋研究所接受潜艇驾驶员的训练,玛姬则在波士顿大学新闻专业念大四。这位身材娇小的金发美女曾经一度疯狂地想要当一名模特,无奈身高不足无法圆梦。于是在整个大学期间,她转而努力成为一名电视新闻工作者。
玛姬曾经读过乔纳斯·泰勒在阿尔文号潜水器上的冒险故事,她清楚,这个前校橄榄球队明星如今在他的领域方面算是个名人了,而且还发现他长得很有魅力。于是她就借着为校报撰写文章的名义,接近了这位海军指挥官,对他进行了独家采访。
像玛姬·柯布斯这样的女孩居然会和他一样对深海潜航感兴趣,当时乔纳斯可是着实吃了一惊。身为一名海军指挥官,他很少有时间去进行社交活动,所以,当这么一个金发美女对他表露出撩拨的意味时,乔纳斯自然就邀请她出去约会了。他们刚认识一周,乔纳斯便邀请玛姬去加拉帕戈斯群岛共度春假。玛姬陪着乔纳斯在阿尔文号上对加拉帕戈斯海沟进行了最后一次探潜。随后,他们便干柴烈火一般正式确立了关系。
玛姬被乔纳斯在海军同事中挥洒自如的影响力迷住了,她也爱上了探索海洋的惊险与刺激。10个月以后,他们就结了婚,搬到了圣地亚哥,乔纳斯正是要在那里准备执行海军在西太平洋海域的绝密任务。
对于一个生在新泽西的小镇姑娘来说,加州确实充满了机会。在乔纳斯的帮助下,玛姬被美国广播公司在圣地亚哥的旗舰通讯站聘为了通讯员,并在短短3年之内开始负责新闻调查报道工作。
可是,好景不长。
当时,乔纳斯正在接受训练,准备驾驶海军的潜水器深入马里亚纳海沟。可就在这名经验丰富的驾驶员第四次潜入35000英尺的海底时,他却突然惊慌失措地操纵潜艇迅速上浮。由于上浮的速度过快,潜艇的管道爆裂开来,使舱内的气压出现了问题,导致两名海军科学家死亡。乔纳斯勉强活了下来,却发现上级将这次事故全然归咎于他,并在官方报告中将事故原因总结为“深海心理失常”。这次事件葬送了乔纳斯的海军生涯。更糟的是,它给乔纳斯的心理造成了难以磨灭的阴影。
在被海军扫地出门后,乔纳斯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随即在心理健康医院接受了为期3个月的治疗。最终,在断断续续长达1年的心理辅导后,这名前海军军官终于重新找到了人生的方向,决定在古生物学领域获得一个高等学位。最终,乔纳斯获得了博士学位,并写了几本有关深海物种灭绝的书。
然而,没有了乔纳斯在海军的丰厚收入,玛姬的生活方式很快发生了变化。她发现那份在圣地亚哥的工作前途渺茫,生活也突然之间变得平庸无趣起来。
之后,乔纳斯偶然联系上了他以前在宾州州立大学的室友巴德·哈里斯。当时,哈里斯刚继承了他父亲在圣地亚哥的航运业务。那以后,他和乔纳斯一起看过几场橄榄球,但我们的古生物学家却总是忙着做研究,只得让玛姬独自去接待她丈夫的好朋友。
巴德利用他父亲的关系为玛姬在《圣地亚哥周刊》找了一份兼职撰稿人的工作。而作为回报,玛姬则说服她的编辑,说巴德的航运公司是周日特刊的绝佳题材。借着这个机会,玛姬跟着钻石王老五巴德游览了海港,参观了巴德在长滩、旧金山、檀香山的产业。此外,玛姬还在巴德的游艇上采访他、旁听董事会会议、坐着气垫船畅游,甚至还花了一整个下午学会了开船。
这篇文章成了周刊的封面故事,在全美的大小刊物上随处可见。于是乎,巴德的船舶租赁业务一下子就红火起来。正所谓礼尚往来,巴德又帮助玛姬在圣地亚哥电视台搞定了一份周末新闻主持人的工作。一开始,玛姬只是为十点档新闻做一个两分钟的补白。可不久之后,她的地位便扶摇直上,成了加利福尼亚和西海岸每周新闻专题的播音员。
乔纳斯依然只是一个辛苦码字的小作家,而玛姬·泰勒已然成了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
* * *
巴德从车里跨了出来,朝玛姬伸出了手,牵她下车:“是不是也应该给我颁一个奖呢?玛姬,我的节目制作人小姐?”
“等下辈子吧,”玛姬把杯子递给司机,下了车。酒精的作用让她稍微镇定了一点。她一边朝巴德微笑着,一边随他走上了科罗纳多酒店大门口的阶梯,把乔纳斯甩在了后面,“他们一给你颁奖了,哪里还轮得到我呢。”
他们穿过正门,门上悬挂着一条金灿灿的横幅,“圣地亚哥第15届年度媒体颁奖礼”。宴会厅拱形的木质天花板上装饰着银色的丝带,三只巨大的水晶吊灯悬挂在中央。角落里,一支乐队正演奏着轻柔舒缓的音乐。每一张桌子上都铺着金色和白色相间的桌布,那些达官显贵此刻正穿梭在其中,挑食着开胃小菜,啜饮着杯中的美酒。
乔纳斯突然觉得自己的穿着太不入流了。虽然玛姬一个月前就给他说了今天的宴会,但她并没有说这个宴会需要穿得这么正式呀。
他在人群中认出了几位在加州的地方台小有名气的面孔,其中就有哈罗德·雷。他以前是第九频道十点整的新闻快报的主持人之一,今年已经有53岁了。他正在和玛姬打招呼,笑得很是夸张。此前,玛姬曾就加州海岸近海石油钻探对鲸鱼迁徙的影响进行过特别报道,当时就是雷帮她搞定了网络融资。今晚,这篇报道正是角逐“环境问题纪录片”最高荣誉大奖的三部候选作品之一。
“小玛姬,今晚你肯定能把那只大老鹰带回家。”雷的眼睛色眯眯的,不时瞟向玛姬那撩人的乳沟。
“你怎么就那么肯定?”玛姬赔笑道。
“听好了,因为有个裁判是我老婆。”哈罗德使了个眼色,随后转向巴德,“这一定就是乔纳斯了吧。我是哈罗德·雷——”
“我叫巴德·哈里斯,是他们一家人的朋友。”巴德连忙摆手澄清。
“巴德是我的……执行制片人,”玛姬说道,然后又朝乔纳斯瞥了一眼,权当示意,“这才是乔纳斯。”
“真不好意思,大块头,我不是有意的。咦,我们以前是不是报道过你?是在沙顿海里挖出来的恐龙骨头什么的?”
“有可能。当时来了好多新闻人呢。那可是个了不得的发现——”
“不好意思打断一下,乔纳斯,”玛姬打断了他,“我渴死了,能不能帮我拿点喝的?”
巴德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天花板,“也帮我拿一杯金汤力,老乔。”
乔纳斯看着哈罗德·雷。
“噢,不用麻烦了,博士。我等会儿还得主持节目,不能再喝了。不然,恐怕我就要制造新闻,而不是报道新闻了。”
乔纳斯勉强挤出一个礼貌的微笑,马上向吧台逃去。宴会厅没有窗子,空气有些湿漉漉的。乔纳斯穿着羊毛外套,不但扎得他难受,还把他热得够呛。他要了一瓶啤酒,一杯香槟,一杯金汤力。酒保从冰块堆里扯出一瓶卡尔塔布兰卡啤酒。乔纳斯拿起酒瓶凑近额头降了降温,猛灌了一大口。
他回头看了看玛姬,她还在和巴德,还有哈罗德谈笑风生。
“再来一瓶吗,先生?”
乔纳斯看着他眼前的瓶子,这才突然意识到他已经把酒喝光了。“给我来一杯那个。”他用手指着杜松子酒。
“给我也来一杯,”乔纳斯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加片酸橙。”
乔纳斯扭头一看,正是那个在签售会上的秃顶男人。
他戴着一副金边双光眼镜,正盯着乔纳斯,脸上的笑容一如之前那样僵硬:“能在这儿碰见你实在是太巧了。”
乔纳斯满腹狐疑地盯着他:“你跟踪我?”
“当然没有,”那个男人从吧台上抓了把杏仁,含糊地冲屋子比画了一下,“我也是个媒体人士。”他伸出手,“《科学日报》的大卫·阿达什克。”
乔纳斯没有理会他的手:“你在玩一场危险的游戏,阿达什克先生。”
“何出此言?”
“你到底想问什么?”
那人嚼完一大口杏仁,就着酒咽了下去:“我有消息说,您当海军时潜到马里亚纳海沟里好几次,但他没有告诉我您下去干吗了。”
“谁是你的消息源?”
“和您一样,以前也是海军的人。”阿达什克又往嘴里塞了一颗杏仁,像口香糖一样咔嚓咔嚓地嚼起来,“不过有意思的是,我大概是四年前采访的他,那会还从他嘴里套不出一句话来。可上个星期他突然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如果我想知道真相,就得跟您聊聊……我说错什么话了吗,博士?”
乔纳斯瞪着眼前这个比他矮一头的男人:“好自为之,当心吃不了兜着走。”说完,乔纳斯转身朝玛姬和巴德走去。
在房间的另一端,一双深色的亚洲人眼睛盯着乔纳斯·泰勒,注视着他穿过大厅,在一个金发女郎旁边坐下。
* * *
4个小时过去了,已经有半打酒下肚,乔纳斯盯着放在白色桌布上的奖杯——一只金鹰用爪子紧抓着一台摄像机。玛姬的鲸鱼影片击败了探索频道关于法拉伦群岛的节目,以及绿色和平组织就日本捕鲸业拍摄的纪录片,成功获奖。玛姬的获奖感言基本是一场声情并茂要“拯救鲸鱼”的呼吁。她声称,是对鲸鱼命运的关切驱使她做成这个影片的。
乔纳斯想知道,不知道在座还有没有其他人也像他一样,对这番话一个字都不信的。
巴德分发了香烟。哈罗德·雷祝了酒。弗雷德·亨德森过来表达了他的祝贺,还说要是自己再不小心,洛杉矶的大公司就会跑来把玛姬给挖走。玛姬假装对此不感兴趣。乔纳斯知道她肯定也听到那些谣言了……她自己就制造了不少风言风语。
此刻大家都跳起了舞。玛姬握住巴德的手,领他走进了舞池,心里清楚乔纳斯不会反对的。他能反对什么啊?是他自己不喜欢跳舞。
乔纳斯独自坐在桌边,嚼着杯子里的冰块,想数数这几个小时里他给自己灌了多少杯杜松子酒。他觉得累极了,头也有点疼,可眼看宴会还远远没到结束的时候,他站起身,朝吧台走去。
哈罗德·雷在那,他拿起一瓶酒,两只杯子。
“巴哈岛好玩吗,教授?”
乔纳斯心想这人是不是喝多了:“巴哈岛?”
“游艇之旅啊。”
“什么游艇之旅?”他把杯子递给服务生,点头示意他加满。
雷笑了:“我之前就跟她说过了,三天时间根本就不算什么度假。你看你,都已经把这茬给忘了。”
“巴哈?你是说……上个星期。”他明白过来了。去旧金山出差。古铜色的皮肤。巴德·哈里斯。
“你是不是喝多了,教授?”
乔纳斯看着手中的玻璃杯,愣了好一会神,然后在舞池里搜寻着他的妻子。乐队正在演奏《疯狂》,灯光暗淡了下来,一对对都挨得更近了。他终于找到了玛姬和巴德,那两人紧紧搂成一团,满脸陶醉。巴德的一双手在她背上不住抚摸着,渐渐朝下游移。乔纳斯看着玛姬把巴德的手放在了她的臀部,亲吻了他的嘴唇。
乔纳斯不由得怒发冲冠,脖子上青筋暴起。他将手中的酒杯一摔,朝舞池跌跌撞撞地冲去。
显而易见,玛姬和巴德还陶醉在二人世界里,两人下身紧贴在一块,来回摩擦着。
乔纳斯拍拍巴德的肩膀:“打扰一下,老兄,你手上放的是我老婆的屁股吧。”
玛姬和巴德停下舞蹈,这位百万富翁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安:“别紧张,大伙计,我不过是——”
虽然没有正中部位,但这一记右勾拳一下子就把巴德打飞到了另一对舞伴脚边,仰卧在地。
乐队停止了演奏。
灯光亮起。
玛姬看着乔纳斯,一脸惊恐:“你疯了吗?”
乔纳斯揉了揉生疼的指关节。“拜托,玛姬,下次你再坐游艇去巴哈,这辈子就留在那儿别回来了!”他转过身,离开舞池,大步朝出口走去,在酒精作用下,整间屋子都在天旋地转。
* * *
乔纳斯从前门迈出,一把扯下领带。身着制服的侍应生问他要停车券。
“我没车。”
“那需要为您叫辆出租车吗?”
“他用不着出租车。我载他回去。”田中特丽尾随而出。
“靠,还没完了。你又想干吗,特蕾西?”
“是特丽,我们得谈会儿。”
“你想谈会儿,我可得吐会儿。”他跌跌撞撞地走下楼,四处找垃圾桶,终于找到了一个大垃圾桶。
趁着乔纳斯翻江倒海的时候,特丽别过身,从包里翻出一包口香糖,看他消停下来后扔了过去:“我们现在可以谈谈了?”
“我说,特西……”
“特丽!”
乔纳斯在马路牙子上坐下,拢了拢头发,只觉得头痛欲裂:“你想干吗?”
“不是我想一路跟你到这的,是我父亲让我来的。”
乔纳斯回瞟了她一眼:“雅夫是我的老朋友了。周一来找我吧,我们那会儿再谈。现在实在不是聊天的时候……”
“你听说过UNIS吗?”
“是你姐姐?不对……是种什么深海遥控机器人潜水器吧?”
“无人海洋资讯潜水器,简称UNIS。我们的研究所掌握着这项专利。它们专用于深水作业,机身可承受每平方英寸19000磅的压力。”
“那恭喜了。不过现在我得去找辆出租车,再弄瓶阿司匹林。”
她从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塞到他眼前:“看看这个。”
他打开信封,抽出一张从水底拍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就是UNIS,正歪向一旁,被压得不成形了。
乔纳斯抬头看着特丽:“这台机器是部署在哪里的?”
“马里亚纳海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