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极静。
俩人怔在原地,隔着?无边的黑夜静静看着?对方，无人开口，没有再进一?步。
夏风吹开男生?昼夜赶路黏湿在额头的碎发,衣角拂动,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朝夏昭南扑面,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般勇敢地看过?他,男生?立体的轮廓在路灯照来的光下清晰,她这才惊觉他瘦了不少，一?张脸比之前愈发棱角分明，长?身?单薄。
夏昭南鼻尖开始泛酸。
看到他取下背包,丢在地上，朝她走?近，扬起脸冲他一?笑,久违的笑。
姜溯喉结动了动,唇角牵起，同样久违的笑意。
他们什么话都没有说,却仿佛在这一?瞬同时读懂了对方的情绪。
夏昭南眼睛蓦地一?酸,不听使唤的眼泪就这样流了下来，毫无征兆且前所未有的汹涌,男生?下意识抬起手，想给她擦去?，即将碰上她时,倏地一?顿。
夏昭南没能看到他迟疑收回的动作。
在眼泪崩溃的那一?瞬，飞快转过?身?，背对他，努力想要止住，可那些藏了很久的喜欢,和他形同陌路后只有自己一?人知道的难过?，在面对如今即使真相大白也?依然不能说出口的暗恋的人面前，愈发变本加厉。
夏昭南觉得自己流光了这辈子所有的眼泪。
等终于止住，嘴唇已经咬得发疼，抬起头时，看到他还没走?，静静陪着?她，手里拿着?一?瓶拧开的矿泉水。
夏昭南喝完，情绪缓和了许多。
俩人在椅子上坐下，夏昭南想起还没问?他怎么回来了，姜溯停顿片刻，这才看她：“小尧给我打电话了。”
下午一?片混乱的场面里，虽然刻意瞒着?夏舜尧，但十一?二岁的男孩，早已学会察言观色，透过?家人的表情和偷听到的只言片语，拼凑出了真相。
远比平静的夏昭南震惊得多。
于是马不停蹄地把这件事分享给家里最好?的玩伴，也?是目前他唯一?能说的人。
“哥，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也?被吓到了？”夏舜尧偷偷摸摸地找到他妈的手机，跑到角落里给姜溯打电话。
对方却没有他想象中的震惊。
夏舜尧心想高中生?都喜欢这么装深沉吗？他姐这样，他哥也?这样，表现得好?像全家只有他一?人不知道这个秘密。
“哥，你给点反应好?不好?，你这样显得我特别经不起事儿?，哥，你说会不会哪天也?突然爆出来我不是亲生?的啊？！”夏舜尧到底是小孩子，虽然被男女混打时经常吐槽要换一?对爸妈，但爹妈还是先入为主的好?，他可没勇气接受半路再换一?对。
沉默许久的姜溯终于开口，却没搭理他的问?题：“你姐怎么样？”
夏舜尧想了会儿?，实话实说：“看着?挺好?的，可能是被吓傻了？没哭也?没闹，挺平静的，和平时没啥区别。”
姜溯缓缓蹙眉，开始收拾行李。
“哥，我现在真好?慌，你说我姐都不是亲生?的，我长?这么帅，会不会也?不是啊？！”夏舜尧真的很担心，第一?次觉得长?太帅是天大的负担，完全忘记他对面是碾压他的大帅哥级别。
姜溯：“......你想多了。”
“这我不能不多想啊，我才不到十二岁，就被迫经历了亲姐变养姐、从天而降一?个亲哥的复杂人生?，家庭关系突然这么混乱，我现在看我和谁都长?得不像。”夏舜尧越说越慌，摸着?下巴，觉得如果他是亲生?的只有基因突变才能解释他为啥比他爸要帅。
姜溯东西少，一?个背包就能搞定，收拾完东西，给姜雪娥留了张字条，打车去?火车站。
“你还没长?开，能长?多像？”
夏舜尧老老实实地“哦”了一?声，隐约听到姜溯在和别人说话，奇道：“哥，你旁边有人啊？”
“没。”姜溯言简意赅打断，“你姐现在在哪儿?？”
“她屋里呢。”夏舜尧说，“那个大明星走?了，说明天再来看我姐，然后她就回自己屋了。”
姜溯指尖微顿，偏头对司机说：“麻烦开快点。”
车子疾驰，一?辆接一?辆地超过?前面的车，夏舜尧杞人忧天地又?念叨了好?久自己不是亲生?的怎么办，末了，叹声气，“哥，我现在算是知道什么叫艺术来源于生?活了，这特么的生?活比电视剧精彩多了，谁能想到大明星居然是我姐她亲妈，不过?我觉得我姐好?像不是很开心，我想了想，换成我我也?不开心，影帝怎么了？我又?不喜欢追星，除非詹姆斯认我当干儿?子，我还勉强能接受。”
姜溯：“做梦。”
“嘿嘿，哥你这次反应咋这么快？刚才和你说我姐的事儿?，你一?点反应都没有，害我还以为你早都知道呢。”
姜溯蓦地一?滞，沉默下来。
许久没说话。
直到挂断，他收起手机，目光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看向越来越近的火车站，下车，回忆如弥漫的暑气瞬间朝他逼近。
留在夏家过?年?前的一?个星期，家里大扫除，他帮忙收拾完，回自己的房间，索性?也?把所有的东西都整理了一?遍，打扫到一?个没用过?的书桌，他从抽屉里翻到几张体检报告，是之前住在这边的夏明雪留下的，封皮上写着?她和老太太还有夏明浩的名字，他看了看日期，已经过?去?很久，估计没什么用，正要扔，里面掉出来一?张活页。
他捡起来，随意瞥了一?眼，紧接怔住——写有夏明浩名字的这页体检报告单上，标注了他血型。
没什么特殊的。
可姜溯依然仔仔细细地把那行字看了不下三?遍，确认自己没看错，夏明浩的血型，是O型。
他眉头缓缓皱起。
清楚记得，学校刚组织的体检里，夏昭南的血型，是AB型。
稍微学过?一?点生?物常识，都知晓正常情况下O型生?不出AB血型的孩子，而夏昭南的体检报告和夏明浩的却同时出现这一?悖论，唯有一?种解释，夏昭南不是他叔叔的亲生?女儿?。
姜溯紧紧攥着?忽然烫手的体检报告，迟疑很久，撕成碎片。
那天后，他开始注意到很多之前被他忽视的细节，比如老太太其实并没有特别的重男轻女，夏明雪每次回家时她都非常高兴，包括对夏明雪的女儿?都比对夏昭南好?很多，比如不常回来的夏明浩，看上去?对夏昭南姐弟俩一?视同仁，每次出差都会给他们分别带一?份礼物，不偏不倚，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夏舜尧的礼物永远是最新的玩具或游戏机，而夏昭南的却是不需要花心思的文具课外书。
这个家，似乎只有顾雅丽，是在全身?心地对夏昭南好?。
而夏昭南，面对家里的忽视也?似乎早已习以为常。
他忽然明白了来到夏家的第一?天，女孩当时为什么坐在门槛上盯着?他发呆，因为从他身?上嗅到同类的气息，同样在这个家里被忽视、被格格不入、被踢到他人地盘被迫生?存的同病相怜。
秘密一?旦形成，他仿佛和她有了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羁绊。
只有他们俩人知道的，感同身?受。
除夕夜后，她陪他去?买票，有好?几次听着?姑娘讲小时候家里的趣事，他很想问?，这些其实对她根本没那么好?的亲人，她是如何做到只记得他们微乎其微的善意的？她明明能看穿他们伪善的面孔，却为什么愿意继续懂事，在他们凭着?那一?点点好?要求她长?大后回报以千倍万倍的反哺时还心甘情愿的答应？如果她有机会改变这一?切，会想要试着?推开另一?扇不知是解脱还是深渊的大门吗？
可他不能问?出口。
所有一?边忽视着?夏昭南又?偶尔对她释放温暖的亲戚们，都在心照不宣地维持着?她是叔叔亲生?骨肉的假象，他没有理由，更?没有资格，打破她心里以为的美好?的家。
于是把这个秘密死死地守了下来。
只要无人揭开她的身?世，只要无人打破她想象中的美好?，这个秘密，他永远不会说出口。
夏昭南怔怔看着?姜溯，眼睛微红。
所以，他是因为知道她发生?的事，才连夜赶回来的吗？
他怎么可以这么傻......
她很好?，真的很好?，一?点都没有别人以为的崩溃，这些在旁人看来足够击垮她的惊涛骇浪，其实她早已经独自消化?了近十年?。
“我没事。”她强忍住涌上鼻尖的酸涩，冲他露出一?个安慰的笑。
姜溯心里愈疼。
看着?直到此刻都不忘照顾他人情绪的少女，轻声开口：“什么时候知道的？”
夏昭南抿紧唇。
下意识想说今天下午，可男生?直视她的眼神?分明看穿了她的伪装，她蒙骗过?很多人的演技在这一?刻彻底失效，独自背负秘密踽踽独行很久的人，第一?次，没能继续强撑下去?：“很早了......”
也?许七岁，也?许更?早一?些。
那天顾雅丽有事，晚上没时间回来做饭，给她了一?张五块钱的巨款，叮嘱她放学后可以在街上买点吃的。
夏昭南很少拥有这么多的零花钱，开心得一?天拿出来看了好?几次，生?怕这钱会自己长?脚跑了，下午上完学校的托管班，奶奶来接她回家，因为知道奶奶不准她吃街上垃圾食品的要求，夏昭南乖乖等写完作业，才打着?和小伙伴玩游戏的旗号出门。
刚出去?，一?摸兜，发现钱忘了拿，她蹑手蹑脚回去?，听到老太太在他们厢房照看夏舜尧，动作放得更?缓，害怕被奶奶发现批评她。
“......睡吧睡吧，我的尧尧......”老太太哼着?一?首歌，哄夏舜尧睡觉，“不睡呀？好?好?好?，你就可着?劲儿?地折腾你奶奶吧，刚才李婆带得你不舒服呀？怎么一?见到奶奶这么兴奋，好?好?好?，知道你待奶奶亲，奶奶也?疼你，真乖，不枉奶奶等你了这么久，长?大了可要好?好?孝顺奶奶，哟，咧个嘴啥意思？不想孝顺？浑小子，你知不知道为了你我们多花多少钱，白养一?别人家的孩子，要不是你，你爸妈能把你姐抱咱家吗？不知道在哪儿?犄角旮旯缝自生?自灭呢......”
夏昭南僵住。
缓慢地顺着?一?门之隔的缝隙看去?，看到往常对她严厉有余亲近不足的奶奶背对她，柔声哄着?夏舜尧，她从未拥有过?的慈爱。
别人家的孩子，抱养......彼时不过?六七岁的夏昭南不足以准确理解这段话的全部含义，却对老太太当时的语气和内容记得根深蒂固，等她再大一?些，被人夸长?相被人夸像大明星，却从没有人当面夸过?她长?得像爸妈，全都明白了。
她不是她爸妈的亲生?骨肉。
她只是一?个连自己亲生?父母都不知道是谁的可怜虫，被人抛弃又?被夏家捡来，她能来这个家，唯一?的作用就是给家里招来一?个孩子，男孩。
这就是她，夏昭南，在这个家存在的全部意义。
多讽刺，又?多现实。
在夏昭南借助此后漫长?的时间缓慢接受这个事实之前，六七岁的小昭南还没能深刻搞懂自己究竟听到了什么，她只是觉得可能自己还不够好?，不够乖，所以奶奶才更?疼弟弟。
她决定以后要更?听话，什么零食都不吃，乖乖学习，长?大后赚好?多好?多的钱孝顺他们。
那天晚上，顾雅丽回来问?她吃了什么，她献宝似的拿出自己一?分都没花的五元大钞，扬起亮晶晶的眼求夸奖：“我吃了奶奶做的饭，没吃零食。”
顾雅丽微愣，知道老太太不会做饭，摸摸她头：“奶奶给你做的什么？”
“包子。”她乖巧地回，认认真真作保证，“妈妈，我以后不吃零食了，这钱你留着?给弟弟买奶粉吧。”
早上吃的就是包子，猜到老太太会用剩饭直接给夏昭南应付一?口的顾雅丽叹声气，温柔问?她：“被奶奶批评了？偶尔吃一?次没事儿?，我们不让奶奶知道。”
夏昭南摇摇头，扑进顾雅丽怀抱，忍了一?晚上的失落在闻到妈妈身?上熟悉的味道时被无声抚平：“是我不爱吃了，奶奶说得对，那些零食吃了对身?体不好?，用的都是地沟油......”
地沟油。
夏昭南苦笑，从她连地沟油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年?纪，一?直到现在，她的确没有再吃过?一?次路边摊。
特么的，现在好?想吃。
姜溯静静看着?她，一?双无声听她讲完这段往事的黑眸极深，许久，“饿吗？”
夏昭南点点头，见他起来，以为他要去?厨房做饭，男生?却拽住她手，带她出门。
她从不知道燕北的夜市摊可以丰富到这种程度，已经凌晨一?点，毫无收摊的架势，人声鼎沸的喧嚣从长?街入口一?直蔓延到看不见尽头的黑夜，吆喝声、炸串声、爆炒声，数不尽的美食在她面前展开，从第一?家，她挑，他结账，吃到肚皮滚滚，吃到走?不动路，她在最后一?家小吃店坐下，舒服地靠着?椅子，轻声喟叹，“好?满足啊。”
克制十余年?的口腹之欲，在这一?晚全然释放。
他什么话都没说，却默默陪着?她弥补了懂事背后的遗憾，她不用再做大人眼里永远听话的乖孩子，不用考虑所有人的想法，不用在乎夏家一?层一?层给她铐上的枷锁，不用——
不用推开他。
他们之间，从没有比兄妹更?近一?步，一?个即使知道自己身?世也?绝望地把喜欢深藏在心底，一?个即使猜出真相也?在动情后依然选择死守自己的感情，在她身?世被公之于众之前，他们从未想过?揭开这个秘密，给自己从未有悖于伦理的喜欢一?个出口，他们克制又?小心翼翼地守着?自己的暗恋，没有逾越，没有更?近一?步。
回家前，俩人站在湾子庙的路口，彼时隐约泛红的天空掺着?一?望无际的深蓝，月光稀薄，静静笼罩在他身?上，他回身?，注视她的双眸深如墨海，曾经浓到看不真切的情绪逐渐展露：“那部电影，还有第二部。”
......
秦音回国后的第一?顿饭，俩人不欢而散。
谁也?没有说服谁。
翌日，秦音恍若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约她出来，夏昭南懒得再陪她在镜头前演戏，借口练舞，把自己闷在排练室。
练到一?半，队友们回宿舍，商量今天吃什么，为了制造节目看点，节目组撤去?了她们的生?活阿姨，留她们自己解决一?日三?餐。
“我昨天买了椒麻鸡，你们想吃吗？”宿舍四人都不会做饭，靠冰箱存货撑过?第一?天后，开始买各种半熟食，重口味的宫灵拿出一?袋椒麻鸡，征求她们意见。
郭意可怜兮兮撒娇：“我长?痘了，不能吃了啦。”
“......”宫灵看余下俩人，夏昭南犹豫一?瞬，又?看看对吃什么一?向无所谓的林霜，“是有点辣，要不咱们点外卖？”
“好?主意。”几人立刻达成一?致，准备点外卖，工作人员扶额，恨铁不成钢地cue流程，“你们都不能自己做一?顿？”
因为这句话，四人被编导送出门，坐上了去?菜市场的车。
“我会做一?道菜。”郭意自告奋勇，“番茄炒蛋。”
“行，这算一?道，还有啥简单易上手的？”宫灵说。
夏昭南想了想：“炒土豆。”
“那再加个土豆，不过?这也?才两道，四个人吃两道菜，是不是有点儿?太寒碜？”宫灵在心里大骂节目组事儿?逼，岂止寒碜，简直拿不出手，她平时当飞行嘉宾还有一?顿好?几百的餐补呢，咋自己当主角的团综都沦落到这种地步了。
夏昭南非常认真地又?给出两道建议：“土豆炒西红柿，西红柿鸡蛋汤。”
宫灵：“......”
虽然听上去?合情合理，但就是感觉哪里怪怪的。
等下车，几人浩浩荡荡来，挑了几个土豆和西红柿就准备走?，对面商铺忽然一?阵骚动，宫灵以为是有粉丝发现她们在录节目，正要喊摄像帮忙挡着?点，人群里尖叫骤起，“抢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