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说窦昭和宋墨蜜里调着油,宋炎却是辗转反侧,一夜未合眼。
他想起小时候族人对他的照顾,想起大冬天后街姑婆的那碗热气腾腾的粥,想起炎炎夏日里,三婶给他做的夏布褂子。
伯父有四个儿子,当初他去真定坐馆,原是准备将小儿子带在身边,既可以读书,又可以省下一个人的开销,最后却带上了他。
伯母什么也没有说,还帮他准备了一年四季的热冷衣裳。
这两年伯母原本还想为他说门亲事,只因他家无恒产,又没个正当的营生,好一点的人家聘礼要得高,伯父家的三堂兄和四堂兄连着娶媳妇,家里一时有点周转不过来,愿意把女儿嫁给他的,不是女儿有毛病的,就是贪图女儿聘礼的无赖人家,实际上伯母大可以顺水推舟,给他随便订下一门亲事就算了,还可以搏个“贤妇”的名声。可伯母却非要给他挑个能过日子的……
宋炎的眼眶顿时湿润了起来。
天刚刚亮,他顾不得仆妇异样的眼光,跪在了宋与民的房门前。
宋与民推开门,看见宋炎发丝上的露水,一时呆立在门口。
半晌,才声音嘶哑地道:“你已经知道了?”
宋炎点头,低声道:“伯父,我想应承下这门亲事!”眼角眉梢间皆是掩也掩不住的羞惭。
“你胡说些什么!”宋与民忙将宋炎拉了起来,“我们把你拉扯到这么大,难道就是为了让你去给人做上门女婿的?这样的话,从今以后再也不准提!英国公府世子爷那里,自有我周旋……大不了我回去再坐几年馆!”
“不是。”宋炎急急地辩道,“我不是因为英国公世子爷来说项,就害怕了,是我自己想去。”
伯父家的大哥已经是举人了,三哥也中了秀才,马上大侄子也要下场了,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从前还有窦家的束修,现在却是坐吃山空。好多像他这样的孤儿早就饿死冻死了,自己能够长大成人,还跟着伯父读了点书,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只可惜不能金榜题名,报答伯父和族人的恩情。
宋与民不相信。
前天两人还说得好好的,回衢州之后怎么去官衙报名,怎么参加童子试,怎么会一转眼就变卦了呢?
“伯父!”宋炎跪在了宋与民的脚下,“赵大人和赵太太都是好人,他们不会亏待侄儿的。您就答应了吧!”
然后跪在宋与民面前不愿意起来。
宋与民老泪纵横。
宋与民的朋友姓郑,名久言。
听仆妇说伯侄俩跪在那里说话,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急急地赶了过来。
听说是为了宋炎的婚事,郑久言不由得哈哈大笑,排揎宋与民:“你也是老胡涂了。那赵家是读书人家,自然也希望女婿能懂诗文,要不然,只怕不会把闺女留到这么大。令侄若是入赘赵家,肯定要侍奉赵大人左右,赵大人是堂堂两榜进士出身,跟着赵大人读书,岂不比跟着你读书要强上百倍?就是子子孙孙,又有窦家这棵大树,你还怕他们没有个依靠不成?你若是真的心疼你这侄儿,以后和赵家常来常往,不坠了他的名声就是了。”又打趣宋与民,“你们家应该没人贪图赵家的银子吧?”
一席话说得宋与民哭笑不得。
郑久言趁机道:“不如我来做了这个媒人如何?”
宋与民没有吭声。
宋炎忙起身道谢。
郑久言笑道:“这才对!男子汉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既然决定了,就堂堂正正地去做好了!”
宋炎连连点头。
宋与民长叹一口气,转身进了屋。
郑久言就朝着宋炎使了个眼色:“你以后要跟着赵家的人过日子了,你伯父把你视若己出,就算知道你过得好,心里肯定也舍不得,你去好好跟你伯父说叨说叨。”
宋炎感激地再次向郑久言行礼。
郑久言笑着摆了摆手,出了垂花门就派人去打听了窦世英的行踪,备了十二色的礼盒,踩着窦世英下衙的点,去了静安寺胡同。
窦世英听说了郑久言的来意,讶然地张大了嘴巴,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他小心翼翼地求证:“您没说错吧?为宋千里和我表侄女保媒?我大舅兄家可是要招赘婿的!”
“是啊!”郑久言笑道,“早就听闻贵府的表小姐安静娴雅。宋公子跟着宋先生在贵府坐了这几年的馆,相貌、品行、学识您也都是知道的……”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窦世英已经激动起来,他忙叫了窦政昌来陪客,自己一溜烟地去了客房。
舅母也是一夜未眠。
宋家会不会答应呢?
如果不答应,璋如的婚事该怎么办?
该托的亲戚朋友都托遍了,该相看的孩子也都相看过了,哪里还有合适的人选呢?
若是这件事传了出去,别人会不会觉得赵家急着嫁姑娘,轻瞧了璋如?
早先怎么就没有想到宋炎?
如果是在真定的时候提这件事,成与不成,都有了定论,也不至于要弄到京都来。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猫儿胡同那边还好说,若是让槐树胡同的人知道了,还不得暗地里幸灾乐祸啊?还有王家,也住在京都……
她想想都觉得头痛,一整天都没有什么精神。
见窦世英兴冲冲地过来,舅母大吃一惊。
窦世英没等她开口,已对她身边服侍的道:“你们都下去,我和舅太太有话要说。”
丫鬟们忙退了下去。
窦世英把郑久言的来意告诉了舅母。
舅母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刚一回过神来就忍不住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道:“砚堂这孩子,我还没见过比他做事更稳当的!”
“这关砚堂什么事啊?”窦世英愕然。
舅母就把昨天窦昭和宋墨过来和她商量赵璋如婚事的事告诉了窦世英。
窦世英目瞪口呆,总算是明白了宋墨为何要考校宋炎了。
他不禁喜笑颜开,把昨天在花厅里发生的事告诉了舅母:“……你说这孩子,做事不仅稳妥,还细心、周到,最要紧的是少年得志,还不摆架子……您说,我们家寿姑怎么就嫁了这么好的一个女婿呢?”转念想到赵璋如和窦昭一样,都是婚事一波三折,留来留去,留在家里成了老姑娘,又安慰舅母,“俗话说得好,留在后面的有汤喝。我们家寿姑能嫁得这么好,我们家璋如也定能嫁得一样好!”
舅母不由连连点头,笑咪咪地道着“承您吉言”。
这是自从赵谷秋去世之后,舅母第一次这么心平气和地与窦世英说话。窦世英不由长了几分胆色,道:“您看要不要给舅兄写封信去?问问舅兄的意思……”
“那是自然!”舅母道,“这要是和宋家说亲,只怕还要在静安寺胡同多叨扰些日子……”
“您直管住!您直管住!”窦世英忙不迭地说了几句客气话,去了花厅,留了郑久言在家里用晚膳,并将赵家愿意结亲的意思委婉地转达给了郑久言。
这本就是瞎子吃汤圆,心里有数的事,不过是为了赵家的颜面好看,由宋家先提出罢了。
郑久言和窦世英由窦政昌在一旁服侍着,推杯换盏,话说得十分投机。
舅母立刻差人去告诉窦昭。
窦昭捧着宋墨的脸就连亲了几下:“你可真行!”然后叫了丫鬟进来重新妆扮一番,就要去静安寺胡同。
宋墨摸着自己的脸,笑着坐在一旁看着窦昭妆扮,道:“这媳妇还没有娶进门,我这媒人就被抛过了墙。你也太狠了点!”
窦昭对着他笑得容光滟潋,佯作居高临下的样子道:“准你和我一起回娘家!”
宋墨哈哈大笑。
真的跟着窦昭去了静安寺胡同。
高升一看,四姑奶奶和四姑爷又回来了,立马去通禀不说,还急着吩咐灶上的:“快!重新整桌酒席,四姑爷过来了!”
仆妇们都动了起来。
喝得兴致正高的窦世英更是不由分说地拉宋墨在花厅里坐下,打发窦昭:“去,找你舅母玩去!”
窦昭不禁抿了嘴笑,去了舅母处。
“我的儿!”舅母拉着窦昭的手,眼眶里水光闪动,“还是你心疼你表姐。”然后仔细地问起宋炎的事来。
窦昭知道璋如表姐的婚事对赵家很重要,可没想到她印象中泰山压顶都能坦然处之的舅母也会有如此大的压力。
早知道这样,她就应该早点掺和进来的。
管他上一世如何,这一世能让舅舅、舅母、表姐们过得欢欢喜喜不就行了!
窦昭汗颜,认真仔细地答着舅母的话。
有小丫鬟进来,道:“舅太太,信我已经交给了高管事,高管事说,今天有点晚,明天一早就派人送到驿站去。”
窦昭奇道:“什么信?”
“给你舅舅写的信。”舅母笑道,“这么大的事,总得跟他说一声。”
“西北离这里千里之遥,这一去一来,要到年后了。”窦昭道,“我让世子帮您想想办法吧?从兵部走,最多二十天就到了。”
“好!”舅母没有矫情,丈夫那边没有个准信,他们这边就没办法交换庚帖,这眼看着要过年了,宋家伯侄还借住在朋友家,总不能把大家都拖在京都吧?“你跟砚堂说说。”
这点小事,宋墨当然要办得妥妥帖帖的。
连夜让兵部把信夹在了给甘肃总兵府的急信里,送往庆阳。
这下子,整个西北都知道赵思的外甥女婿是英国公府的世子了!
这当然是后话。
赵、宋两家既然有了联姻的打算,宋与民少不得写信回去告诉家里人。
衢州有水路,信件来往快一些,宋与民的妻子很快就回了信,问婚事在哪里办,要不要人帮忙,还夹带了五十两银票过来,说是族里凑给宋炎成亲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