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第七章 残暴之禁

大师傅送他们离开之前,和明峰谈起那些闪亮而哀伤的碎片。

他将手上的一个培林瓶交给明峰,让他大大的讶异。

那是相同的碎片,他一眼就看出来了。

但大师傅的碎片比他的要大多了,几乎有个小指头尖端那么大。

明峰迷惘的看着大师傅。「……这到底是什么?」

「这是大妖绝命之际碎裂的魂魄。」大师傅沉吟片刻,「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我们『夏夜』,难免要跟妖魔鬼怪打交道。你知道封天绝地么?」

明峰点点头。

「所以人间更没有神魔管辖。虽然人类趋于理性,大多数妖异不太能造成多少伤害,但总有例外,这些例外就靠夏夜这类的组织来消灭。有些闹得特别厉害的,就有这种东西。」

他指了指碎片,

「本来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但刚好花莲有个小镇被妖异攻击。

我们接获消息的时候,灾害已经敉平,但是妖异留下有毒的瘴气,我亲自去调查原因,治疗病患,巧遇一个拥有相同碎片的修道者。

她知道的也不多……只知道是大妖飞头蛮身殒时魂魄碎裂的碎片。」

飞头蛮?明峰想了想,他似乎看过相关的名词……「我似乎在一卷专录仙丹配方的古籍里看到过。」

大师傅露出无奈的苦笑。

「对,药引、配方。跟妖花、肉芝相仿,都是仙丹材料之一。但他们都是活生生、有感情有思想、会说话会哭会笑的众生。」

明峰愕然,涨红了脸。大师傅因为际遇,不自然的成了半人半妖。所以他对这样的众生有种感同身受的哀怜。

人类是把众生看成什么……

「这倒不是人类的错。」

大师傅淡淡的,

「这配方是天界流传下来的。强凌弱,众凌寡……罢了,我并不是要说这些。

我并不知道你要追寻什么,但这碎片到你手上,也可说是机缘。我答应那位修道者,若得到相同的碎片,一定交给她。」

他踌躇了一会儿,不大明白为什么要将这碎片交给明峰。

碎片本身并没有罪恶的气味,就像晶莹纯净的宝石,本身也并没有罪孽。

但他们散发出类似的魔力,让血缘复杂的人类没办法抗拒。

他研究过这些碎片,却因为恐惧停止研究。

他发现,他会渴望尝尝这些碎片的滋味……但他知道这些碎片是强烈的催化剂,能够让他更强大,却也会让他不可自拔。

这些碎片连普通人都无法抗拒。他很不安,不敢带在身边,却也不敢不带在身边。

这孩子……可以避免这种贪婪吗?他第一次依赖直觉,祈祷这直觉不会引人走入歧途。

「你愿意将这些碎片帮我带去给她吗?殃伤得很重,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灵。我得带她回去夏夜静养……」他迟疑了一会儿,「而且我不知道我还能禁受多久的诱惑。」

「诱惑?这些碎片吗?」明峰奇怪了起来,他端详这些美丽的碎片,只有一种接近哀伤的感动。没有邪念、没有妖魅。这能是什么诱惑呢?

暗暗的,大师傅松了口气。这孩子似乎不受影响,真的太好了……

「那麻烦你好吗?」他抄下一个地址和电话,「那位修道者姓崇,崇水曜。」

明峰的脸孔变色了,他好一会儿才接过那张纸条。崇水曜?不愿回忆的血腥涌起……他极力想遗忘的血腥。

「怎么了?」大师傅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吗?」

他望望大师傅,笑了一笑,勇敢的。「没有,我很乐意跑这一趟。」

如果说,碎片来到我手底是一种机缘,那么,要去会见崇水曜,可能也是一种没办法避免的命运。

再说,现在在烦恼不是太早吗?他并不知道崇水曜是不是崇家的人。

要来的就会来,与其逃避,不如迎面解决。

他和大师傅告别,带着明琦,骑着小五十,噗噗的踏上未知的命运。

「明琦,我看你还是回家吧。」沉默了很久,明峰转头跟明琦说。

「不要。」明琦回答的很干脆。

「我要去花莲□!你知道有多远吗?光晒也晒死你。」他试图劝服顽固的堂妹,「再说,我并不知道花莲有什么在等着。」

「那又怎么样?」明琦瞪着眼,「顶多就是很危险吧。我虽然不擅长卜算,但我的直觉可是很准的……堂哥,你会需要我帮忙的。」

他和明琦零零星星的拌了半天的嘴,最后无奈的放弃。

因为明琦恐吓他,他若不让她跟,她宁愿拿着两根铁丝,步行踏遍整个花莲县市找他,而且说到做到。

为什么他身边的女人比他还有男子气概?明峰深深的纳闷起来。

但总不能让她凭那胡搅的三脚猫功夫去面对可能的危险吧?明峰每天投宿的时候,尽可能简明的教她一点基础。

他不得不承认,堂妹是个好学生,而且对于「里世界」的学问简直到了一点就通,举一反三的地步。

你念正经书也这么灵慧,不知道博士念几个去了。

明峰不禁有些闷。

「堂哥,」她跟着堂哥背了几个应急的咒,不禁好奇,「既然你背得这么熟,为什么你对付那个巫妖法师的时候,口诵神眉的卡通对白啊?」

明峰的脸一整个羞红,火辣辣的。他含糊了一会儿,「……哎呀,你不懂的都是咒啦。」

「你当我没看过『阴阳师』?」明琦对着明峰翻白眼,「要唬烂也唬个冷僻点的好吗?」

都是麒麟害的。

明峰没好气的想。

连堂妹都知道是唬烂,而且还唬不过。

被逼不过,他只好拿麒麟那套来搪塞。

「众生有百百款,每种都有相对应的咒。穷其一生,也没有人可以学完全。

但咒的本质却很单纯。

所谓咒,不过是发自心苗涌现的字句,要先能感动自己,才能坚强的相信这种力量,让自己的力量经由字句发出来。

所以咒的形式和语言不重要,重要的是『感动』和『共鸣』。

在那种心境之下,我涌现的刚好是神眉的卡通对白,因为这最能感动我,最符合当时的情形……这样明白吗?」

坦白说,我不明白。

明峰暗暗的叹口气。

但堂妹却严肃的点点头,「我明白。我想我了解了。」

他狐疑的看着堂妹。

你明白?我自己都不明白了,你真的懂?

很出他意料之外的,明琦不但了解了麒麟的意思,虽然翻来覆去都是神眉那几句卡通对白,但随着语气的变化,或激昂或低沉的对应,她不但足以自保,甚至可以协助明峰打退宛如潮水般的妖异大军。

对的。

自从明峰和明琦踏入屏东境内,每天日落以后,就有前仆后继的妖异大军席卷而来。

这些妖异大军是冲着他们来的……妖异大军也同样的让明峰借宿的旅社附近不断的发生流血暴力事件,妖异带着引起纷争和怨恨的瘴气,让明峰和明琦非自愿的成为瘟神。

这逼得他们没办法投宿,只能野营。

「……老天,这简直是『烙印勇士』的场景。」明峰好不容易结起坚固的结界,并在火堆里投下符□,才能够喘口气,争取一点睡眠的空间。

「『烙印勇士』是哪部电影?」明琦满眼茫然。

「……是部漫画。」明峰羞赧的解释。

连她在学的堂妹都不太看漫画,他却跟着麒麟一部看过一部。

没办法,他就是有种书虫的癖,客厅里摆著书,管他什么书,没看完就会浑身不对劲。

明琦哦了一声,「我不太看漫画动画的。我也只看过神眉……」所以她翻来覆去也就只会那段「咒」。

(如果不计较卡通对白的问题的话……)

明峰哑口片刻,「……睡吧,明天还有路要赶。」他钻进睡袋里。

「我也累了。」明琦伸伸懒腰,「晚安。」没多久,她就发出均匀的呼吸声,睡熟了。

瞪着她无忧无虑的睡颜,明峰有些没好气。

小姐,你神经会不会太大条?

你今天看了一夜的妖怪,好不容易杀出一条血路,一点影响也没有?

说睡就睡,你到底懂不懂「担心」、「害怕」是啥意思啊?

你明明不是麒麟的学生,怎么跟她这么相像……明峰感到一阵阵的无力,将自己缩在睡袋里。

翻来覆去睡不着。

太奇怪了。

他看着结界外嘶吼、低吠的众多妖异。

妖异因为结构的奇特,所以难以指挥。

但他们这样成群结党,有组织有纪律的前来,像是有共同的大脑。

他们想要什么?他知道因为血缘互相呼唤,所以他和明琦会吸引很多众生。但是……这些不是妖族不是魔兽,只是妖异、杂鬼。他们连精怪都不算,只能在阴暗中吞噬彼此和弱小,甚至没有可以主宰自己的头脑。

太奇怪了。

他隐隐感到不安,却没什么好办法。

既然他在屏东境内才发生这样的围捕,那也只能提早离开了。

他闭上眼,决定先不去想。

明天等第一线晨曦出现,他就带着明琦设法离开。

他闭上眼,而妖异依旧在结界之外低吼嘶鸣,并且低低饮泣。

若有似无的笛声缓缓扬起,妖异同声哀鸣。

明峰不知道是不是梦……但他感受到温柔的香风笼罩,指引他望着月圆处的单薄身影。

那是个窈窕的身影,背着光,所以看不清楚容颜,就像是个剪影。

正在吹一只短短的笛。

听到笛声的妖异哀鸣不已,井然有序的将自己血肉模糊的撞在结界上。

坚固的结界因此被撞出裂痕,细微的裂痕……渐渐扩大、扩大。

他猛然惊醒,跳了起来。他用树枝安插在四方的结界主体已经歪斜,把他吓出一身冷汗。

等安好了四柱,妖异们不断的撞着,哀鸣着,无形的结界外一滩滩怵目惊心的血肉横飞。

这是自杀。像是大规模的妖异神风自杀队。

他有些不明白……妖异除了自己的生存之外,根本不受指挥和管辖。

是怎样的力量驱使他们这样自杀?

明琦也醒了,火光在她眼底溅了几许金黄,她在嚣闹哀号声中竖着耳朵,像是在倾听什么。

明峰也跟着凝神。在震天的哭嚎中,他听到细细的、断断续续的笛声,和他在梦中听到的相彷佛。

香风笼罩,耳垂炙热。他掩住右眼,只用左眼看出去……穿透烟雾似的妖异,他看到了那抹背着月的身影,甚至看清楚了她的容貌。

那是非常完美精致的脸孔。那种不似人间的绝美……和蕙娘、英俊有种相似的气息。

非妖即魅。

「你能自保吗?」他低低的问明琦。

她点点头,「……堂哥,你要干嘛?」

「我不舒服。」明峰心里翻涌一种厌恶的愤怒,「这种无谓的杀生……我很不舒服。」

对,不过是群妖异。

若这些妖异危害到人类,他不会留情。

但这些妖异非自愿的来到这里,非自愿的被杀和自杀。他们什么都没做,就这样被迫的前来,大批大批的死掉。

他不舒服到想要吐。

明峰在明琦身边画了个圈,塞了一张符□给她。「保护自己。我去抓……去抓那个始作俑者。」

他拆了结界,潮水似的妖异大军冲了过来,他却逆流穿过他们。

戴着麒麟的护身符,妖异们的每个触摸都让自体火焚起来,尖呼畏缩的退开来。

像是被阳光严重灼伤。

但是被短笛驱赶的他们,在短短的退缩后,又涌了上来。

明峰深深吸了口气,挟带着香风和怒气,他怒吼,「滚~~~」

就这样开出一条大道,让他穿过千军万马,抓住了那条窈窕的身影。

那女妖惊愕的看着他,几乎是反射的一抓,却被他一偏头躲了过去,反而让明峰擒住了她的手臂。

明峰却只是夺走了她的短笛,折成两半,扔在地上。

失去指挥的妖异大军,茫然四顾。

被光灿的火堆和严重明亮的人类弄得有些盲目和跌跌撞撞。

但他们快速的逃离,像是退潮般,只留下一地狼狈的血腥和尸块。

「你为什么这么做?」明峰的怒气不息,「为什么?!这种毫无意义的杀生……为什么?」

她神情呆滞的看了明峰好一会儿,垂首掩面。

这倒让明峰有些不忍心,他伸手,「……我不是故意骂你,只是我想知道……」

在他意识到之前,身体已经猛然一缩。

幸好他紧急缩身,只让那女妖抓破了胸口的衣服,造成些许擦伤。

不然……可能已经开肠破肚。

明峰大怒,那女妖却迅速化成一只大狗模样的动物,敏捷的逃走了。

他喘息着,胸口有着些微的痛。

蹲身捡起折成两截的短笛,大惑不解。

「明琦,你觉得这是什么?」端详了半天,明峰拿给明琦看。

「断成两截的笛子。」她回答,却碰也不愿意碰。

明峰静默片刻。

麒麟常说,他聪明身体笨脑袋。

有时候他不得不承认,麒麟说得对。

不知道是不是吸收过多的「知识」,所以他反而看不穿一些很简单的东西。

「你不想看清楚一点吗?」他将短笛凑向直觉宛如野生动物的堂妹,她却满脸惧意的躲远一点。

「……那种东西……我不想碰。」天不怕地不怕的明琦,用一种畏怖低声说着。

明峰仔细看着折断的短笛。

这是一种温润的材质,看起来像是玉。

虽然断裂了,还是拥有那种温润。

但从这短笛吹出来的笛声虽然悠远清亮,却带着一种阴森。

阴森的愤怒。

很久以前,他似乎也接触过这种愤怒……发苦的、变质的。被拘禁、失去自由的愤怒……

「列姑射之壶。」他的心沉了下来。

那个有着流浪癖、涌出美好甜水的灵壶。

曾经被科学形成的禁咒束缚,发出强烈发苦、甚至可以融化衣物、强酸似的流泉。

这笛子有着相似的温润,也有着相似的愤怒。

很不该卤莽的折断这只笛子。

他心里大悔。

说不定这也是列姑射岛的上古遗物,却被他粗暴的折成两截。

但他实在没办法……不毁掉笛子,那个女妖就会继续吹奏死亡进行曲,让那些妖异没有止尽的送死。

「真的没办法,对不起。」喃喃的,带着深深的歉疚。

「好啦,我知道那些都是妖异。但是这样没有意义的杀生……我想你也不喜欢吧?你自由了……想去哪都可以。」

不知道列姑射的笛子有没有流浪癖。

搔了搔头,他找着有什么可以修复笛子,最少也可以修复外观……但他只找到英俊帮他准备的一打蓝色小花OK绷。

哎啊……英俊你都嫁人了,怎么还是蓝色小花OK绷啊……

「没办法,不过蓝色小花不难看啦。」他安慰着笛子,像她是个活生生的女孩。

将断裂接在一起,贴上蓝色小花OK绷,「很适合啦,真的。」

明琦扁眼看着她那自言自语的堂哥,有些无力。

你干嘛对根笛子这么温柔……还是根可怕的笛子……

她张大眼睛,嘴巴成了一个O型。

那根原本散满怨怒和阴森的笛子,居然渐渐褪去那层可怖的感觉,几乎让人觉得楚楚可怜。

她发誓,那根笛子自己掉到沙地上,像是乩童扶乩似的在沙上写了个字才倒下来。

映着西沉的月亮,沙地上闪闪着很草的一个字,看了很久才知道,那是个「禁」。

禁?

跟着堂哥旅行,真是惊异大奇航啊。

「禁?禁……」明峰翻来覆去的念着,眉头越皱越紧。

他温柔的拿件柔软的衣服裹住短笛,放进旅行袋中。他不会修理,但麒麟或蕙娘一定会有办法的。

她到底想跟我说什么呢?「禁」到底是什么意思?

***

天一亮,他们继续前行。

但明峰改变了初衷,反而缓慢的在屏东东游西晃,还带着明琦去垦丁玩了一趟,租了个帐篷,在露营区野营。

从小一起长大,明琦就算用猜的也知道了七八分。

她这个堂哥,不知道该说懦弱还是勇敢。

若是他自己被欺负,顶多笑笑就去捧他的书;但是堂兄弟姊妹甚至不相干的人,他都会奋不顾身。

若不是因为他这样,说不定就不会崇慕他这么久吧?

女生多少都有点英雄崇拜,比起流血流泪的三百肌肉男,容易气急败坏的儒雅堂哥反而是种贴近真实的英雄。

有多少男生会为了几只不相干的可怕妖异这样忿忿不平呢?

「我想啊,你还是回家比较好。」明峰劝着,「真的会有危险啦。」

明琦塞起耳朵,让明峰气得发怔。

这可恶的堂妹……跟麒麟真像一个模子出来的。

他也同样的拿她没办法,更何况,明琦不喝酒,连可以要胁她的手段都没有。

他们坐在营火旁,胡乱的闲聊。

他们扎营在最偏远的地方,一片荒凉。

自从折断短笛之后,妖异大军就不再来了。

但被监视、窥看的感觉却没有褪去过。

他们在等。

「好冷唷……」娇滴滴的声音从黑暗中传出来,「夏天晚上这么冷。」

「海风大呀。」明峰不动声色的笑笑,「要过来取暖吗?」

走出来一个妙龄女子,穿着短短的小可爱,腰肢纤白得像是会反光,短短的热裤几乎遮不住屁股。

她娇娇的笑,挨着明峰坐下来。

她对明琦视而不见,不断的跟明峰说话。

她的眼睛狭长而明媚,仔细看,眼底溅着火光,也似火般灼烫。

明琦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堂哥!」

那女子对明琦望了一眼,她突然无法开口说话,睁大了惊恐的眼睛。

「哪,我们去海边吧。」她凑在明峰耳边,吐着气息,「这么好的月色,怎可辜负……对吗?」

明峰温顺的跟她站起来,瞧也没瞧明琦一眼。

明琦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失去语言和行动能力。望着这两人渐去的背影,她突然好想哭。

穿过荒凉,他们往遥远的海滩走去。

「哪,这儿不好吗?」在月色的朦胧中,她诱惑的抚摸明峰的脸庞……滑到他的颈侧,「我等不及了……就这里,好吗?」

明峰淡淡的微笑。

女子将脸凑在明峰的颈项,眷恋的摩挲着,「放松些……我们会很快乐的……」

「嗯……」明峰也靠近她耳旁,「被拘禁成式神,你真的记得快乐的滋味吗?狐狸女郎?」

那女子发愣了几秒钟,扬起锐利的爪手抓向明峰。有了上一次的经验,明峰很快的避开来,随手炸了发火符给她。

「我想你也不是甘心的。」明峰规劝着,「我可以帮你拿去『禁』,让你自由。」「你敢?」她轻轻的嘶声,继而怒吼,「你不可以!你不能!」然后扑了过去。

这让明峰为难起来。他一直在想女妖是什么种族,和为何袭击他。

直到她再次寻来,他才大胆的假设她是狐妖。

因为那种柔媚入骨的天性是其他种族学不来的天魅。

原本他好奇狐妖的动机,但她身上有股熟悉的气息。

就跟蕙娘或英俊相仿,他们都是式神,被束缚的精灵。

不同的是,蕙娘和英俊是因为「誓」受束缚,所以气质温润。

但这个狐妖却受蛮横如铁练的奴役,有着暴力乖戾的气息。

一切都是推测而已,却没想到如此吻合。

这样一来,他倒很难对狐妖发狠。

有罪的是驱使她的人,不是她。

但她这样恶狠狠的攻击,毫不留情的,让明峰觉得很棘手。

若不是明琦摆脱了定身寻来,说不定他还试图说服狐妖。

发现莫奈他何的狐妖,转身冲向脚步有些虚浮的明琦。

该死!

「昔日在芒草飘飘的草原上!」明峰脱口而出。

狐妖想杀死他的女伴好嘲笑他,却全身一僵,动弹不得。

「想着他的你啊,披头散发。

武器对你而言,形如虚无。」

她睁眼呆立,感到身心为之所夺。

明明知道不该听下去,但她身不由己。这是……禁咒歌?她从来没有听过这种禁咒歌,也从来不知道有这么强大的威力。

「不,不要!」她尖声哭了起来,「我不要成为你的奴隶!」

这样蛮横的收了她……该是不该?明峰心里动摇了一下,看到瘫软的坐在地上的明琦。

我一定要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对不住了……

「几次苛责你,都无法醒悟。

今天就罚你栖息在这小盒中,

永远不能出现在现世里!」

他摊开用广告纸折的纸盒,将哀叫着的狐妖收了进去。

「……堂哥,你好厉害。」明琦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苦笑一声,颓下肩膀。天知道,

他早就默背了另一段「摄妖咒」,准备规规矩矩的将狐妖收了……

但事到临头,他又恰如其分、毫无意外的忘得干干净净。

脱口而出的,居然是漫画「魔力小马」里头,收服外堂的禁咒歌。

换句话说,就是漫画对白。

幸好堂妹不看卡通漫画,所以不知道当中的机关。

「……只是心苗涌现的字句,没什么。」他欲哭无泪,「真的没什么。」

或许有什么的,是他那该死的「心苗」吧……

他们在营地待了三天,收了五只式神,当然是别人家的式神。

山精、水怪、狐妖、魑魅,甚至还有株花魂。

明峰越来越糊涂,每个都是妖媚的女妖,都试图诱惑他,带着吃吃的笑和低低的悲泣,在他临时用广告纸折成的小盒子里,不安的躁动。

让他更大惑不解的是,这些明显采补多年的女妖,却个个气血亏损,弱不禁风(照妖怪的标准来看),他们当中最厉害的狐妖,起码有三、四百年的道行,但除了狐媚,几乎没有其他法术,只是盲目的使用利爪对抗他。

这样太奇怪了。

他试图询问狐妖,但这只刚烈的妖怪女郎虽然被他收服,却拚出命不要的抗拒他,即使明峰使用禁咒歌命令,她宁可尖叫着在地上滚来滚去,死活都不肯开口,这反而让明峰不知道怎么办,只好将她收进盒子里。

其他的妖怪女郎有的哭,有的笑,根本没人想好好正经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不断试着爬到他身上,让他狼狈的赶紧将她们收起来。

我最不会对付女人了。

明峰哀怨的想。

等他叫出最后的花魂,其实根本不抱着希望。

植物系的妖怪经过天精地华和某些机缘,凝聚精气,可为花精。

但若精气散了,元气大伤,就化为花魂,或说是花鬼。

这株花魂就是精气几乎散了形的花精。

据推测,道行可能不满百年,是个很年轻、娇怯怯的妖怪。

她并非来迷惑明峰,而是在魑魅迷惑明峰时,想把断裂的短笛偷走,却被明琦在沙地上画了个圈,逮个正着。

一叫出来,她惶恐的环顾四周,看到明峰,流着泪跪下,「不、不要打我……求求你主人,别打我……别从我身上夺走精气了……我会死,我真的会死……我、我会努力去找男人……」她身体不断颤抖,泣不成声,「我不会再心软了,求求你不要……」

抓着衣服前襟,恐惧的颤抖。

明峰发着愣,不懂她为什么这样害怕。

夺走?夺走什么?他伸出手,想安抚恐惧的花魂,她却尖叫起来,「不不不,主人求求你,不要碰我,别碰我……」

她叫得这么凄厉、惊恐,活像我要强暴她似的……

明峰没好气的说,「你以为我……」他顿住,一股强烈的难堪和愤怒突然涌上来。

「……你们原本的主人,是个男人吧?」

哭泣的花魂抬头望他,眼神困惑。「当然。女人要我们做什么?」

明峰的脸孔涨得通红。

他原以为,这不过是神话,是捏造出来的谎言。

他在大图书馆看过破旧的古书,只觉得像是三流情色小说,绝对不可能是真实的,还暗暗笑过外国人什么都不懂,连这种色情小说都慎重其事的收到大图书馆,满当一回事的收藏。

古中国道门数百种,「房中术」曾经盛极一时,有无数分支。

那本破旧的古书就是细录种种「房中术」的法门,当中提过所谓「摄妖采补」。

将女妖收摄为己用,夜放女妖「搜索纯阳」,日收女妖交媾「采取纯阳」,可常保童颜,「岁与天齐」。

几句简单的话,写尽无数自私、邪秽、无耻而冷酷的罪行。

所以这些女妖气血亏损,形销骨立,甚至被折磨得几乎情感也随之损伤,连与生俱来的法术也施展不了;所以花精成了花鬼,很可能还会被强夺到死。

撇开人类的道德观念来说,对这些女妖的种种酷行,难道不也是一种强暴?

花魂看着他脸孔阴晴不定,越来越发青,极为盛怒,吓得缩成一团。

她在残酷的人类主人手底受尽折磨,但她心肠软弱无用,常常因为一时怜悯,偷偷私放主人相中的阳男,因此受到几乎魂飞魄散的惨酷榨取。

她害怕、呜咽,只能颤抖的抱住明峰的腿,「……饶我一命,主人……我不敢了,我再不敢了……你要我采补谁就采补谁,我不会再偷偷放走他们了……求求你、求求你……」

明峰动了一下,他俯身抱住花魂,她吓得尖叫,这个新主人,却伏在她肩膀,放声大哭。

哭?主人……你、你为什么哭?

说不定新主人只是在想要怎么奇怪的折磨她……花魂模模糊糊的想着。

她还记得旧主人的残忍。

旧主人会笑笑的、残忍的折磨她们,连一点点精气也不留给她们维生,死在旧主人床上的女妖数也数不尽。

她常绝望的想,或许她就会是下一个。

他……新主人,在想怎么杀她吗?但新主人却只是不断的哭,一遍一遍悲痛的抚摸她的头发。

害得她……害得她也好想哭。害得她、害得她也好想信赖这个新主人,放心在他怀里痛哭。

啜泣着,她攀住了明峰,心碎的、痛苦的,低低哭泣着。

明琦不断追问,明峰红着眼眶,却不知道怎么解释给她听。

哭得几乎断气的花魂伏在他膝上,筋疲力尽的睡去。

明峰心底塞满了强烈的愤怒和愧疚,对于人类、对于男性。

他第一次深深的厌恶自己的身分。

明琦转了转眼珠,组织了一下花魂颠三倒四的对话,「堂哥啊,是不是有坏人把这些妖怪当性奴隶啊?」

他脸孔立刻涨成猪肝色,结结巴巴的咆哮,「你、你一个小女孩子,不不不干不净的胡说什么?!」

「哎唷,谁生活在无菌室啊?」明琦沉下脸,「这世界上当然有坏人有好人,哪有每个都是天使的?我都几岁了,当然会看社会版啊!」

明峰说不出话来,他静了静,尽可能的解释给明琦听。(当然去掉许多细节)

她默默的听着,「可怜。她们大约以为刚出虎口,又入火坑。再不然就是她们的旧主人很厉害,她们怎么样都逃不了吧。」

「她们现在是我的式神。」明峰阴霾的说,「谁想伤害她们,除非从我尸身上踏过去。」

刚睡醒的花魂听到这句,心头紧缩了一下。

不不,我不能相信他。

人类都是会骗人的……她不能相信。但她很想相信、很想相信。

「……主人,带我们逃走吧。」她突然出声,让明峰和明琦都吓了一大跳。

「他……他被禁在这里,没办法离开。我们只要逃出他的领域,就可以平安了。他没办法对我们怎么样的!只要我们逃走……」

「那么,你们为什么不逃呢?」明峰怜悯的问。

花魂呆了一下,渐渐惨然,却笑了起来。

「我们就算逃到天涯海角,还是会被他追回去。」

「即使被我收了?」

花魂垂下头,

「……对。等到没有月亮的晚上……曾经有个姊妹想逃离他,故意输给一个和尚,让他封住。

但是等到朔月的时候,他还是把姊妹抓回来……」她颤抖,没再说下去。

「那时间就很紧急了。」明峰站起来,「我们大约只剩下十几天。」

「不!」花魂抱着他手臂焦急的摇晃,「不要!主人你打不过他的!他已经不是人类了……他是神!他是神明啊!」

她越说越急,「逃吧,我们逃吧!最少在被他抓回去前的十几天,我们还是自由的!拜托……我们逃吧!」她低喊,「没必要你们也跟着死啊!他要你们的东西,不会让你们活的!」

「他到底要什么?」

花魂抖了一会儿。脱离旧主人的「禁」,她的神智渐渐清明,不再被「畏死」的恐惧牢牢抓住。

这种日子、这种日子……活着跟死掉有什么两样?

「魂魄。」她仰首,「千年大妖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