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第四章 真实与虚伪的疯狂(下)

明琦说,她本来是跟同学回家过暑假的。

她的同学家境不错,父母亲只有两个女儿,疼爱的很。这几年赚了些钱,索性买了块地,盖起独栋的三层别墅,自地自建,端地豪华无比,连地下室辟建的娱乐室,都有着不输给钱柜的KTV设备、整套真牛皮沙发、贵到让人眼珠子掉下来的桧木茶几,屋顶还悬着转吧转吧七彩霓虹灯。

说有多华丽,就有多华丽。

原本她们一票同学四个,浩浩荡荡的来,没几天,跑得跟飞一样,只有明琦被苦苦哀求的同学硬留了下来。

明峰的心被吊得高高的,「……是有什么问题?」

明琦搔了搔头,满脸苦恼,「这问题呢,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同学的姊姊发了忧郁症,自杀未遂。」

他的心安稳的回到胸腔,没好气的瞪着他那少根筋的堂妹。「……这种问题,找我有屁用?她要找的是精神科大夫,不是道士吧?!我说你呀,真的该听我一句……」

「哎唷,哎唷……」明琦愁得直啃汤匙,「不是这么简单啦!若这么简单,我还会这么心烦么?堂哥,拜托你来看看,我说不清楚,但我就是觉得不对啦……」

明峰瞪着她,颓下了肩膀。当初大伯公说过,他这表妹虽有异禀,但无须修炼,终生有贵人扶持。他当时不懂,现在模模糊糊有些懂了……

但他不要当他妈的贵人啊!!

「你那会驱魔的牧师男友呢?!分手了吗?如果没分手叫他去办就是了。男朋友是做什么用的?不就是拿来奴役、上刀山下油锅的吗?!」

明琦杏眼圆睁,莫名的生气起来,「对,我跟那个骗子分手了!那王八蛋~明明就是牧师,梵谛冈哼哼两声,他就跑去讨好卖乖了!现在跟一个什么灵异少女的屁股后面转啊转的当保母!嘴里说得好听,什么拯救世界……分明就是移情别恋!我要他这王八蛋做什么……」说着说着,气势颓了下来,突然放声大哭。

你干嘛说风就是雨……明峰慌得乱了手脚。这山间小镇,也才这么一家泡沫红茶店,放暑假,自然挤得爆满。堂妹说哭就哭,还颇有孟姜女的气势……

她不害羞,明峰却觉得丢不起这个人。

在众目睽睽、窃窃私语的庞大压力下,他拖着明琦直跑,扔了安全帽到她怀里,赶紧发车启动。

「够了够了,我前辈子是欠你多少钱?」明峰非常幽怨,「只要你别哭了,到哪我都去了,成不成?」

他自弃的扣紧安全帽。说起来,他身边围满了女人,而且几乎都是美女。但不分种族、不论死活,都只会给他不断的添加麻烦……

这算不算是一种孽缘?我到底上辈子干了什么坏事呀……

闷闷的,照着明琦的指点,他们来到她同学的家。

「唔,」明峰狐疑的看了看这栋整齐漂亮的小别墅,「我先在外面看看好了。」「好,我先去跟我同学说一声……」明琦如释重负,轻快活泼的跑进屋子里,早就不知道把眼泪扔哪去了。

扁了扁眼,明峰沉重的叹口气,开始端详这栋别墅。他拿着一个袖珍的指南针,绕着别墅走了一圈,眼底有着越来越深的迷惑。

这栋别墅的外观借重了地中海的风格,在南台湾的阳光下显现出活泼的风味。南北向,通风良好。除了外观的整齐美丽,设计师似乎拥有很良好的堪舆知识,收敛而巧妙的使用在这栋别墅上面。

甚至无可避免的鬼门,他都刻意让房子稍偏一点点,并用了简洁的庭园布置破除这个死角。

这才是真正的吉屋!但这样「干净」的吉屋却会有什么怪事?太难以想像了。

他抱着胳臂沉思起来,直到明琦欢快的和她的同学一起过来迎接。

「堂哥,」她的同学亲切到有些卑微,「我早听说过您的事情了。我叫王玉如。」

那是个个头小小,有双灵活大眼睛的少女,很甜美。不过看惯美女的明峰只点了点头,「你好。」

「请进请进,」她热情的抱住明峰的左臂,明琦抱住他的右臂,「我爸妈等着见你呢……听到你要来,他们多高兴啊~」

等等,为什么伯父伯母听到我来要很高兴?你们干嘛这样架着我?他有大祸临头的不妙预感,却身不由己的让两个少女半拖半拉的拽进屋里。

更可怕的是,伯父伯母还真的伸出热情的双臂,简直是激情的欢迎他的到来。

难道是……事情不是普通的大条,才会有这种过激反应?他实在很想拔腿就跑……但也只能硬着头皮请安问好。

言不及意的客套几句,王爸爸热切万分的问,「宋大师,你看……是不是房子风水不好?」

房子还不好的话……这小岛大约有三分之二强的人口都住在鬼屋里。

「这房子很好。」

王爸爸的眼神黯淡下来,很是失望。「……是吗?不是房子的问题?我以为搬家就会解决了……」

王妈妈已经在旁边啜泣起来。

能不能来个说人话的,跟他说明到底发生什么事情?

坦白说,王家人实在不擅长叙述,争着跟他说了一大堆杂七杂八的异象,明峰头昏脑胀了半天,才算是弄懂了来龙去脉。

王家除了玉如这个小女儿以外,还有个叫做心如的大女儿,芳龄二十八,相当漂亮,追求者也几乎踏穿了他们家的门槛。

漂亮女孩的情史也特别精彩,最后她和某个追求者交往,论及婚嫁,但那个男人在喜帖刚印好的时候,遇到了他的真命天女。这刺激对漂亮的心如小姐来说,实在是大得过分,她一辈子顺遂,最大的挫折不过是长了颗青春痘……

刺激过度的情形下,她想不开,在自己房间割腕了。幸好王妈妈看她不太对劲,在第一时间发现了,抢救得宜,没有危及生命。最后医生诊断,心如小姐有轻微忧郁症的倾向,需要吃药治疗。

这是很普通的情伤悲剧,几乎在大街小巷、这里那里不断的发生,本来也没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但对家人来说,那可不一样了。

爱女心切的王爸爸加紧监工,赶紧把新家整建布置好,好让心如小姐换个环境,忘记伤痛的过去。

但王爸爸的苦心恐怕白费了。

搬到新家的心如小姐变本加厉的,行为怪诞起来。

最早产生的异常,是梦游。她会站在楼梯间一动也不动的、维持同样的动作很久很久,惊吓来往的家人。她变得任性、依赖,甚至有行为退化成幼儿的倾向。吓坏的王家爸妈赶紧送她去医院,但她在医生面前一切正常。

最糟糕的是,看过医生回到家中,她暴躁和任性会变得更严重、更夸张。变化一点一滴的累加,累加到完全异常的境界。

家人若有什么事情不顺她的意,她会抓狂的大吵大闹。

「大吵大闹?」听到几乎瞌睡的明峰礼貌的问了问,掩饰他几乎睡死过去的事实。这种事情找他做什么?他又不是精神科大夫。「她精神上有创伤,难免情绪不稳……」

「情绪不稳到爬到屋顶上?」明琦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恐惧。

爬到屋顶上有什么好惊讶的……

她把手机递给明峰,让他瞬间清醒过来。

手机拍出来的照片当然不会清楚到哪去……尤其是拍照的人手似乎有些发抖。但他还是可以清楚的看到,在华贵的水晶吊灯之上,屋顶之下有个人手脚并用的倒吊攀爬在天花板,像是一只蜘蛛。

……到这种地步,情绪的确非常不稳了。

「我要喝牛奶。」从二楼传来病恹恹的、有气无力的娇声呼唤,客厅里的人全体紧绷起来,表情无一例外的有着担忧和恐惧。

「好好,」王妈妈站起来,「我马上去拿。」

明峰抬起头,端详站在二楼楼梯上的心如小姐。

当然,她很漂亮。玉如就已经很甜美了,她更像是添加了蜜糖似的,甜得化不开。只要是男人,见了她嘴巴都会合不拢,好一会儿才记得把嘴闭上,省得一脸蠢样。

这位甜丽的小姐,瞥见客厅有个俊俏的陌生男人,眼睛在他脸上溜了溜,垂下眼廉,给了他一个甜蜜又羞怯的微笑。

但他不是普通男人,他是宋明峰。和各式各样的美女生活在一起,他对外观的美丽早起了免疫作用。在他心目中最美的,是毁掉半张脸的罗纱。

明峰毫无知觉的望着她,心里的谜团越来越大。

当心如发现明峰的目光没有该有的疑迷和爱恋,只有着无情的严肃时,她的脸沉了下来,心情开始恶劣。

当王妈妈讨好的递上牛奶时,她喝了一口,立刻吐出来,将玻璃杯摔在地上。「不是这个!」她勃然大怒,「我要喝冰凉凉的鲜奶,谁让你泡奶粉充数?我要喝牛奶,我要喝牛奶!」

「但、但是你昨天说要喝热的、用泡的牛奶……」王妈妈手足无措。

「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她又哭又叫,「我要喝牛奶!我要喝牛奶!我要喝……我──要──喝──牛──奶~」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亢、越来越尖锐,最后只剩下模糊难辨的尖叫。

王妈妈试着安抚她,她却开始用头撞墙,王爸爸赶紧跑上楼梯阻止她,她却一面尖叫,一面朝着王爸爸吐口水。

明琦冲上去抱住她,在她怀里的心如不断尖叫、打滚,但是声音渐渐低下来,变成呜咽,「……我要喝牛奶。」

「好,玉如去拿了,乖……」明琦抱着她,轻轻摇晃着。接过玉如拿过来的冰牛奶,要喂心如喝,她却发脾气打翻了牛奶,气却慢慢平了。

王妈妈又哄又骗的将她送回房间睡觉,明琦无奈的苦笑,「所以,我几乎都不能离开。」

明峰点点头,若有所思的。

「堂哥,你有看出什么端倪没有?」明琦满眼的企盼,「有没有什么办法?」

他低头想了一会儿,「……我不敢说有什么办法。我得先想想。」

告辞了眼泪汪汪的堂妹和王家,他骑着机车思考,回到林殃那儿。然后他才猛然想起,他忘记买菜。忘记买的话……家里只剩下蔬果和米而已。

他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林殃看见他,疏离的点点头,桌子上放了几盘的水煮青菜、水煮蛋,还有热腾腾的白米饭。

他挨着桌子坐下来吃饭,但殃却皱起眉。「你去哪染了这身味道?」

像是某种熟悉却厌恶的气息,让她的头整个痛起来。「我不喜欢这种虚伪。」

明峰有点尴尬的起身,打了盆水,放了几撮盐净脸,才回到餐桌。「……呃,她的疯狂是真实的。」

林殃少有的笑了起来,脸孔因此扭曲。她的眼底没有欢意,「我疯狂数十年,我比谁都明白疯狂的真相。那是虚伪的疯狂,而且几乎成妖。拜托,别随便的侮辱疯子。」她不再说话,只是低头继续吃饭。

明峰沉默了一会儿,「殃,我得去他们家几天,但我不太放心你。」

「你是白疑还是笨蛋?!」殃突然发火,「你是谁?你不过是个路过的旅人!不要把自己想得太伟大,像是世界随着你转!你没来之前我活得好好的,难不成你不在几天我就死了?这世界有谁不会离开?谁不是赤着来,光着走?谁又能为谁一辈子?!」

她恶狠狠的顿了几下□杖,一跛一瘸的走回自己房间,大力的摔上门。

明峰的脸热辣辣的,好一会儿抬不起来。他默默的将餐桌收拾起来,并且洗好碗筷。

殃痛骂他这顿,仔细想想,说不定他懂了什么。但也因为细想了,反而有着更深重的伤痛。

殃的话一直在明峰的心底萦绕。或许……泛滥的温柔是种无情的残酷。等殃习惯了他的服侍,他却不可能一直陪在殃的身边。

他突然好想,好想打电话给麒麟,问问她:麒麟,我该怎么办?

麒麟大概只会打个酒嗝,眯着猫咪似的眼睛,懒洋洋的回答他,「你管那么多?高兴怎么办,那就怎么办。」

偏偏他很难这样任着性子生活。

骑着小五十,怀着冰冷感的哀伤,他到了王家的别墅。明琦跑出来迎接他,偌大的别墅,却只有她和玉如。

「爸妈带姊姊去看医生了。」玉如叹气,眼下的黑眼圈写满疲惫,「晚点才会回来。堂哥,你会住下吗?」她的声音充满期盼。

姊姊的病,几乎要拖垮全家人的意志力了。她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明琦口中那个「本领高强」的堂哥身上。

「呃,应该吧……」明峰有些无奈。他知道明琦的顽固无人出其右,就算是拿着两根铁丝踏遍附近的荒野,她都会设法把明峰挖出来。他二伯只有这个女儿,可不希望这个宝贝堂妹出了什么状况。

虽然发生在王心如身上的状况也不见得比较简单。

对,这位心如小姐有轻度忧郁症,但她并没有被妖怪、妖异、鬼魂之属附身。连明琦给他看的「灵异照片」,都没有任何被附身、心控的迹象。

这才是让人讨厌的。她没有被附身,却是从内在妖化,藉着「忧郁症」这个漂亮的挡箭牌,恣肆的滋长、增生,如果不管她,歪斜病态的病灶真的会成妖,摧毁掉灵魂,最后落得在精神病院度过一辈子。

一般人不会弄到这样。到底是为什么呢?

「我能不能去心如小姐的房间看看?」明峰问。

玉如点点头,领他进了心如的房间。

那是个非常美丽、优雅的房间。一套昂贵的贵妃榻摆在小客厅里,价格比他三个月的津贴还高。书架上有许多书,大部分是美容保养,还有些时尚杂志,化妆台上琳琅满目,比专柜还整齐。

明峰环顾了一会儿,发现床头柜有几本书摆着,翻得有些破烂了。

那是一整套的《地海传说》,作者是娥苏拉.勒瑰恩。在红十字会防灾小组时,他曾经去旁听「奇幻文学与咒语沿革之谬误与巧合」,当时老师选读的作品就有「地海传说」,但他第一次看到中译本。

「心如小姐的成绩怎么样?」他翻了翻破旧的地海,随口问着。

「我姊姊毕业很久了呀……」玉如有点不知所措,「她在校成绩……还好吧,不过她是女孩子,我爸说不用太好。」「但你也是女孩子,功课却很好。」明峰冲着她笑笑。

玉如脸孔涨红起来,心跳突然跳得很快。他的眼光明明很柔和,但就是让人心头蹦蹦跳,「我、我喜欢读书,这是个性,每个人个性不同么……」

「她有其他的兴趣吗?」

玉如沉默下来,绞尽脑汁的想着,「呃,逛街算不算?」

又问了问,发现心如小姐不但功课不太好,没有什么兴趣,毕业的时候当行政助理,五六年一晃眼过去,她还是行政助理。

或许她最快乐的时候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和男朋友约会,享受青春的无忧无虑。但她二十八岁了,青春也快消耗殆尽。

在这种惶恐中,论及婚嫁的男友居然跑了,于是啪的一声,柔脆的心灵断裂,让歪斜的病灶趁虚而入。

但她还有梦啊。抚着破旧的地海传说,她还有梦想。或许,因为这微薄的梦想,她还有获救的希望吧。

明峰在这里待了快十天。

王爸爸和王妈妈很欣慰的发现,心如的病情稳定许多。不管是什么方法,最少这位年轻的宋大师的确让心如正常许多,王爸爸和王妈妈可以放心去公司。

明峰却很清楚,不是他做了什么,而因为他是个年轻的男性,是心如可以转移注意力的目标。

原本他还懵懵懂懂,但耳环泛起微光,他的左眼突然「看穿」了心如的渴望和急切。

她需要被爱、被注意,证明她依旧有吸引力。她的病灶会发作得这么恐怖诡异,是因为她要拖住家人的注意力和全部的爱,但她最渴望的,还是来自异性的爱慕和肯定。

很卑微可怜,但也很蛮横霸道的恳求。

大部分的时候,明峰都忍耐着微笑,试图用温和的方法让她恢复。她妖化的程度还不深,应该还有救。他和心如交谈,让她试着自立,陪她散步,虽然维持着让她不满的距离。果然,她乱发脾气和极度依赖的情形渐渐缓解,却将这种依赖转到明峰身上。

「……我已经有恋人了。」明峰终于在她试图抱住胳臂时,一面推开一面说,「你很可爱,总有一天会遇到正确的人,但那不会是我。」

心如的脸孔凝固在错愕,然后渐渐阴沉下来。「你只是嫌弃我是个疯子。」

「够了。」明峰忍不住直言,「你还要拿『疯狂』当多久的挡箭牌?你并没有疯,顶多只是精神上有些感冒。比起许多心灵破裂的人来说,你能吃能睡能自由走动,还有个完满的家当你的后盾。你只是抓着『疯狂』当作自怜他怜的藉口,赖在地上不肯长大而已。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真实的疯狂?」

你没见过殃。明峰想着。你从来不知道一个真正困于疯狂的人却竭尽全力维护自己仅存的尊严。你从来没有为自己战斗过,你只是任凭自己坠入深渊,还唯恐不够快。

「真实的疯狂?」心如的声音尖锐起来,声调发颤,「你真的想看看真实的疯狂?」

迅雷不及掩耳的,她飞快的抓了一下明峰的手臂。虽然明峰避得很快,但明显的不够快。

他的左臂瞬间鲜血淋漓。

「别想走。」心如四肢着地,像是只猫科动物,声音阴恻恻的,「谁也别想走。」「心如,你并没有疯。你的人生还很长。」明峰试图做最后的努力。「不可能每件事情都如你的意,难道你不知道……」「不要说教!我听得还不够多吗?」她尖锐的咆哮起来,「你不准走!顺从我,顺从我!」

明峰的火气勾上来,「凭什么?!你是谁?凭什么我必须顺从你?!」

心如的表情空白了一秒钟,突然诡异的笑了。「如果你是我肉中肉,血中血,那就会永远顺从我了。」

她扑了上来,瞳孔已经竖直如爬虫类。凭着左眼的清明,明峰闪过她的攻击,却犹豫着要不要动手。

心如一击不中,瞥见冲进客厅的玉如和明琦,她急转弯,尖锐的指甲划向明琦。明峰一急,张口喊道,「滚~~」

让这句最强的一字咒(?)冲击,心如的指爪一偏,将真牛皮沙发抓得几乎断裂。

「愣着做什么?快出去!」明峰吼着,抓张火符炸过去,心如尖叫着退后两步,谁知道这个一字咒实在太强(呃……),居然让屋顶的水晶灯整个掉下来,正好砸在明峰的身上。饶是逃得快,后腰还是挨了一下,好一会儿站不起来。

心如觑着这个机会,大猫似的灵活穿越满屋子狼藉,追着两个逃命的女孩到庭院。

明峰在心里不断痛骂那个华而不实的烂水晶灯,扶着腰,一跛一拐的追出去。三个女孩子扭成一团,心如已经牢牢的掐住玉如的脖子,眼见玉如快没气了,明琦拚命掰着心如的手臂,却徒劳无功。

实在不愿意杀生……明峰脸孔变了变,但若杀了自己妹妹,心如从此就没救了。他正准备扛下这场罪孽……

明琦却非常干脆的,恶狠狠的咬了心如的手臂,几乎扯下一块肉来。

心如哀号着松了手,明琦眼明手快的拖着玉如跑开,明峰正好赶上。他一把反剪心如的双臂,一面觉得有点好笑。

还可以这样啊?他这个堂妹,真的很有动物潜能。

心如不断的尖叫咆哮,她的眼白翻了起来,甜美的表情荡然无存。这比什么妖怪都让人惊心。

让异常纠缠了半辈子,明峰自认什么怪物都见过。但即使魔界的异常者,也没有他手上挣扎的少女这么可怕。

或者说,贪婪的执念比什么妖怪魔族都恐怖太多。

在明琦熟练的急救下,玉如大大的喘了口气,清醒过来。她的喉咙火辣辣的痛,声音变得嘶哑,「……姊姊,为什么……」她流下气馁的眼泪。

听到她的疑问,心如停止挣扎,她露出令人发冷的微笑,「……你一直恨我,对不对?因为爸妈都疼我,阿明本来是对你有意思的……偏偏他看到了我。你恨不得我去死,对不对?我会变成这样都是你害的、你害的!」

玉如瞪着她的姊姊,好一会儿都不明白自己听到什么。等她明白了,忍不住狂怒,「你说什么?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想!」她气得口齿不清,未语泪先流,「人的心本来就是偏的,爸妈比较疼你又怎么了?我没有抱怨过!阿明不过是个男人,再怎么亲有手足亲吗?!」她干噎,「我没忌妒你!我从来没有!你生病我也非常难过!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可以这样!?」

心如猛然一震,似乎开始抽筋,满身大汗的,「爸妈……爸妈可怜我什么都不会,所以才比较疼我。你们不要我怎么办?我什么都不会……我只有漂亮一点而已。如果老了、不美了呢?我不能没有爸妈,我不能没有你……你们都不可以走,不可以走,都得留着陪我……陪──我~」

她尖锐的悲鸣,带着浓郁的哀戚,「你们都想逃吧?你们不可以、不可以抛弃我,不行、不可以~」

明峰发现快要抓不住她,她的力气因为自卑自怜,反而爆发得更剧烈。他更使劲一些,却听到她轻轻的咯咯两声,杂乱的长发突然如无数尖锐的利刃,朝他的门面疾刺。

清明的左眼让他躲去这些攻击,却不得不放开她。她得到自由立刻往前扑向玉如,「哪,让我们在一起吧……等我吃了你,就可以一直在一起……」

若不是明琦拖着玉如的后领,很可能玉如已经遭了毒手。她尖锐的指爪陷入花圃的湿泥中,没入手肘。

吓出一身冷汗的明峰赶紧挡在他们面前,胡乱的抛了块碎砖给明琦,「画个圆圈住你们俩!」

「我没修炼过!」明琦抱着差点吓瘫的玉如大叫。

「你还需要修个屁!」差点被心如抓花脸的明峰架着她大叫,「画就对了!」「……我画的不圆□。」明琦画完那个「圈」,充满歉意的说。

明峰瞥了眼那个方不方、圆不圆的「圈」,心里哀怨的叹口气。大伯公,你害惨堂妹了。你说她不用修炼,但是她会去自找非修炼不可的麻烦。

这种圈是可以干嘛?

「你上辈子是不是姓金田一啊?」明峰哀号起来了。一个疏神,又让心如走脱,看她扑向那个方不方、圆不圆的圈……

没想到这种不规不矩的「圈」,居然发挥了效果,把心如弹了出去,像是个无形的墙壁。

……他的堂妹居然深藏不露,拥有野兽般的本能啊……

不用顾忌两个无辜的女孩子,明峰松了口气。他再次用一字咒(别问是哪个字了)将心如弹开,整个心像是镜子一样明净。

「敕奉中天玄帝青五木郎令,众邪如尘,神威似狱,霹雳雷霆随我行,却净!急急如律令!」

以前老是临阵就忘个精光的咒,现在却历历在目,记忆得清清楚楚。而且还是封天绝地,神魔不应的此时此刻。

但他知道会有效。这是驱除妖怪最强烈的咒,一直不愿意用,实在是妖化是心如的一部分,还是心灵深处的一部分。若是贸然驱除,她的心灵从此不再完整。

不过,比起让她像个不定时炸弹,危害家人性命来说,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背负杀孽比任何人想像都沉重多了。

像是平空打了个闷雷,心如发出一声惨叫,委靡在地。明峰看着一动也不动的她,觉得全身都失去了力气。

终于结束了。他还是没有救到她……最少不是完整的她。她将失去某些记忆和情绪,不再激烈、火热。我这样做对吗?这样做真的应该吗?

但看着她杀人就对吗?会不会根本就不存在着所谓正确?

他抬臂揩去眼角的汗水(他坚持那是汗水),看到明琦拉着玉如,还躲在圈里。

「不,不要出去。」明琦抓着玉如,「我不知道,但先不要出去……」

他知道,堂妹有着强烈的野兽本能。说不定她可以平安到现在不是有什么贵人,而是她的本能实在太厉害。

我现在,背对着昏迷的心如。

强烈的香风突涌,挡去了大部分的伤害,但还是阻止不了心如锐利的指爪划破旧伤,苍白的伤口没有出血,只是滚着血珠。

他用力克制澎湃的愤怒,和狂信者抢夺意识的主导权。他回头望,心如贪婪的表情消失了,带着甜美的迷茫,孩子似的笑着,并且舔着指端的血。

事实上,除了她的脸孔,他已经看不到心如的身体了。完完全全笼罩在迷雾中,像是只剩下一张面具似的脸庞。

她成妖了。彻彻底底的,成妖了。明峰眨了眨眼睛,将汗水逼出去。他捂住右眼,让左眼看得更清楚一点。

这个普通的女孩,居然已经结出奇怪形状的内丹,成了一个妖怪。

明峰晃了晃发晕的头,硬把狂信者逼回去。「明琦,」他的声音很绝望,「你上辈子一定叫做金田一柯南。」

「啊?」看到发愣的明琦一怔。

不然你怎么解释,为什么遇到你会特别的倒楣啊?!你说说看,你说说看啊~

我把事情给搞砸了。

明峰一面和成妖的心如相持,一面施展浑身解数。到这种地步,他也知道事态没有转圜余地,但还是不想伤害心如。

他试图用心如的名字束缚她,却徒劳无功。额上不禁沁出大滴大滴的汗。糟糕,「王心如」居然不是她真正的名字。但这种紧急的时候,又怎么来得及去寻找她的真名?

明峰因为顾虑,打得绊手绊脚,但妖化的心如是没有顾忌的。争斗这么久,明峰的力气也渐渐的衰颓下来。

或许他该呼唤英俊?突来的烦躁阻止了他几乎出口的呼唤。英俊已经是完全体了,下手不可能太留情。即使是妖化的心如,也还是王家心爱的女儿、亲爱的姊姊。

最后明峰一个脚步不稳,让心如打飞出去。他勉强翻了个跟斗卸去力道,却也让他随身带着小瓶子飞了出去。

瓶子里头装着碎片,那是从妖怪神棍尸体里拿出来的。

心如马上放弃了对明峰的攻击,扑向那个瓶子。在她拿到之前,明峰抢先一步拿了起来。她尖锐的叫起来,攻势更如狂风暴雨,让明峰几乎无法招架。

碎片?奇怪形状的内丹?普通人却可以成妖……这样的奇迹为什么会出现两次,而且是在相隔不太远的地方?

她还有梦……说不定还有救?

身体比转念还快,明峰在自己意识到之前,清晰有力的对着心如说:「惟寂静,出言语。」心如像是被什么东西束缚一样,空白的脸孔出现追忆而迷惘的神情。「惟黑暗,成光明。」

千言万咒,不如她熟悉的梦。地海传说的作者若知道她的《伊亚创世歌》居然拯救了一个几乎堕落成邪的女孩,不知道会不会感到安慰?

「惟死亡,得再生。」他紧紧的盯着心如。

「鹰扬虚空,灿兮明兮……」心如喃喃念着,迷雾似的身体,伸出虚幻的手。

她在等待,她的真名。

她的真名……明峰望着她的手,像是被冷洌的水流穿过心灵。他伸出自己的手,握住虚幻。

「恕。你的真名叫做恕。」

露出浅浅的笑,迷雾散去,她张开口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只见一道闪烁的晶亮,从嘴里飞了出来。明峰眼明手快的抓住那道闪亮,那是片微小却美丽的碎片,发出哀伤的气息。

这美丽的碎片会是引人入邪的罪魁祸首?我不相信。明峰疑惑着,将那片碎片同样放进极小的瓶子,和原本的那片碎片融合在一起。

心如还是站着。露出一种清澈的神情。迷雾渐渐褪去,她变为少女的模样。「我的真名。小时候觉得这名字真是难听,又哭又闹,后来爸爸带我去改名字……我怎么……我怎么忘了自己真名、忘了自己面目呢……我,就是我啊。」

她软软的躺在草地上,陷入许久不曾降临的甜美睡眠中。

***

简直成了泥巴场的庭院和半毁的客厅让王爸爸和王妈妈呆住,但他们的大女儿居然好了起来,这点代价算得了什么?

从某方面来说,心如的确「正常」了。她不再暴怒和依赖,但她忧郁症依旧在,心灵还是非常孤寂。但她试着让自己能够从创伤中站起来,不再对最亲爱的人实施非常暴力的情绪勒索。

临别时,明峰和她一起散步。

「……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她眼神很脆弱,「我知道这并不是恶梦……我是不是很坏、很邪恶?我会不会再发?」

明峰望了她一会儿,「或许,或许你的忧郁症只能得到缓解,而不能完全痊愈。但你知道吗?感冒也不能够完全痊愈的,我们永远都可能在身体虚弱时感冒。」

他笑了笑,「我认识一个比你严重许多的女士。她一直在为了这种疯狂而奋战。她说:『这世界有谁不会离开?谁不是赤着来,光着走?谁又能为谁一辈子?』」

心如悲感的垂下头,或许她的病灶就是想要否认这些:谁都会离开。

「但是,我会记得和我同行过的人,我会记得你。而你呢,也会记得我,然后会遇到更多人,会跟他们一起哭、一起笑,一起并肩同行。」

他灿烂的笑笑,这温柔的笑容一直留在心如的心里,从来没有褪色,「对不对?」

「……但我什么都不会。」她柔弱的、怯怯的说。

「你还有梦啊。」明峰安慰的拍拍她,「你不常作着『地海』的梦吗?你也可以有自己无尽的梦土翱翔啊。」

我可以吗?心如望着晴朗的天空。我可以在我的梦土里飞翔吗?

「你呢?」心如微笑,「我总觉得你很不可思议。你想去哪里呢?」「这个嘛……」明峰朗笑,「我想成为禁咒师。」

***

后来么?

后来,在家养病的心如,开始动笔写小说,架构她的梦土,直到没有边境。她用自己的真名作为笔名,「恕」。

因为这个极度中性的名字,很多人不知道她是女性,沉浸在她的幻梦中飞翔。而她笔下的男主角总是极为相似,拥有温柔的笑容,和容易气急败坏的性子。

也因为她有过妖化的经历,所以,她和里世界,总是隔得不够远。

不过,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