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老族长前往他们的聚落,却没有想到,他们的聚落入口居然在山谷隐密的角落,并且湿滑的阶梯蜿蜒的朝下。
阶梯两旁有着发微光的苔藓,这微弱的光源让黑暗不再那么浓重。对于夜视力极佳的人狼族当然足够,麒麟和蕙娘也一点问题都没有……
但明峰却因此第一个抵达人狼聚落--用滑的当然比用走的快很多。
当他摔得七荤八素,从湿滑的阶梯乒哩乓啷的半摔半滑到阶梯底端,他觉得没摔断脖子真的是祖上积德。
晕头转向的爬起来,意外发现浓稠的黑暗褪去,朦胧的月光遍撒。有些莫名其妙的抬头,发现这个应该在深深地下的广大洞窟,在极高的地方有着打磨的像是镜子般的许多巨大水晶,将洞顶的光源反射导引,让这广大得几乎有一个小镇大小的洞窟广场充满柔和的光。潺潺的伏流温柔的响着,两旁长着奇特的菇类植物,搭着无数的帐篷,拥簇着一个极大的营火。
这里就是人狼族的聚落,人口约五百人。在神族残军尚未入侵,荒漠还是丰沛草原时,人狼族有数百氏族,人口高达百万。这个洞窟原本是他们崇拜「大地母亲」的圣地,只有各氏族祭司和族长可以来此默祷,祈求猎物丰盛,族民平安。
现在却成了人狼一族最后的栖息地,仰赖大地母亲的仅存奶水,苟延残喘。
这些都是日后听族长在营火边讲述传说时了解到的。老族长年逾万岁,却没见过那古老、丰沛、富饶的年代。他还在襁褓中时,这片大地就因为泛滥并且恶用的强大法术战争,几乎丧失了所有的生命力。
所有的美好都由上一代的族长在火堆边讲述,并且伤感的了解到,那美好不会再回来。
***
麒麟一行人走下阶梯,看着鼻青脸肿的明峰,默然无言。人狼一族重视客人,所以都强忍着没有笑出来。但孩子却忍俊不住,当然也被大人呵斥了。
「……没关系,我也觉得很好笑。」麒麟遮住了脸。
明峰难堪的、一跛一跛的跟在麒麟后面,脸孔涨红。族长为了解除他的尴尬,唤人取酒,并且鸣鼓敲锣,通知族民有客来访。
这是对最尊贵的客人才有的礼节,惊动了全族。除了在其他洞窟放牧和工作的族民不克前往,几乎还在村里的人狼都出来迎接了。
这荒漠许久没有贵客,只有魔族会派税吏来收取贡献。而税吏在他们眼中是不值得欢迎的,反而会鸣钟让女人和小孩躲避,省去不必要的麻烦。
这真是百年来的大事,值得开宴会庆祝,何况客人馈赠了珍贵的肉品。
在人狼热情的歌舞中,老族长递给明峰一碗荡漾着金黄液体的酒。甜蜜而芳香,带着难以言喻的浓稠感,像是上好的伏特加冰在冷冻库,取出来时有种蜜样的流动。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美丽的酒……粗糙黝黑的陶碗让这蜜酒更像是盛着极夏的阳光。
麒麟根本就不知道客气怎么写,她一饮而尽,露出极度神醉的神情,「好酒!」
明峰倒是有些舍不得的饮了一口……唔,丝绒般的口感,温润柔滑的甜蜜……正想吞下去的时候,他看到人狼族民很豪爽的拿起斟酒给他们的大酒瓮,泼在营火上面当燃料,火舌晃的一声窜得老高。
他瞠目看着可以当燃料的蜜酒,含在嘴里的那一口不知道该不该吞下去。蕙娘点了点他的背,递给他一条手帕,将他手里那碗酒不动声色的倒到麒麟那儿去。
蕙娘真是体贴。明峰含着泪,将口里的酒吐到手帕上。「……麒麟没问题吗?」他悄悄的问。
「应该……没问题吧。」蕙娘不太有把握,「我比较担心你。」
是的,人狼族的蜜酒,不但是主要的热量来源、欢聚时的逸品,还是珍贵的……
燃料。
虽然他没吞下去,但是些微的、酒精浓度高达百分之百的妖族蜜酒,还是让他仰面倒下,幸好蕙娘接住他,才没让他头破血流。
他全身发烫,脸孔胀红得跟猪头一样。整个人像只煮熟的龙虾。在昏迷之前,他看见麒麟若无其事的仰头灌着蜜酒,脸孔红润有光泽,精神百倍。
他的师父,果然不是人类。
「……地底下可以养蜜蜂吗?」他在半昏半醒中,喃喃着这个关键性的问题。
因为厨师的敏感,蕙娘心里已经有底了。她转过头,看着远方。
「不是叫做『蜜酒』,就是用蜂蜜酿的……」
明峰醉了一天一夜才苏醒,爬起来手脚发软,脑门一阵阵胀痛。回眼看到大喝特喝,抱着酒坛不肯放的麒麟,他默默无言。
「……你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吗?」明峰有气无力的问着。
麒麟瞪他一眼,「我又不是你。」
明峰无力的颓下肩膀。幸好我不像你,我还是普通正常的人类。
人狼族民很热情的招待他们,尽力摆出最好的食物来招待。很奇怪的是,他们身为肉食性的人狼,餐桌上倒有一半多是各式各样的菇类料理,还有一种奇怪味道、嚼起来有几分像是豆腐的肉。坦白说,不太可口,虽然蕙娘已经尽力而为了。
「我们几时走?」明峰悄悄的问麒麟。魔王一定到处在追捕他们,滞留越久越危险吧?
「等我喝够了再说。」麒麟抱着酒坛,颇有落地生根的气势。
……只要有酒,杀头你也不怕,对吧?
因为麒麟的乐不思蜀,他们在人狼聚落待了不少日子,同时明峰也知道了「蜜酒」和「神秘的肉」的来源。
第一次看到的时候,明峰的表情空白了好一会儿,双目含泪的张大嘴巴,半晌动弹不得。
排山倒海而来,是一只巨大的「蛆」。
真的很大很大,大得像是可以塞满客厅的大小。这只金黄色的、偶尔有触角伸出来的「蛆」,裹着看似极薄却很坚韧的皮,光滑的反射奇特的光泽,体液缓缓流动……
「这是蜜虫。」带他参观的放牧人说,「大地母亲的恩赐。」
那些巨大的「蛆」似乎对明峰颇有好感,纷纷围拢过来,用头(假如你称昂起来的顶端为「头」的话)顶着明峰。
那冰凉、滑润的触感,让明峰整个人石化,只有寒毛和头发一起全体立正。
「真难得,」放牧人笑着,「它们喜欢你呢。蜜虫戒心很重,不太接近陌生人的。」
然后,他提了一个桶子,敲了敲蜜虫,蜜虫听话的从腹部底端伸出一个管子,分泌出金黄色的液体。
这,就是蜜酒的原始材料。
他勉强维持着基本礼貌,带着僵硬的笑容。回到聚落,他抓着蕙娘,「那个那个那个……那个蜜酒、那个肉……」
「蜜虫?」蕙娘正在挑战如何把蜜虫肉烹调得更美味,「我早就知道了。」
看明峰一脸作呕,她有点不高兴,「明峰,你这样很没有礼貌。你要知道他们根本没有什么可以吃,只有啃食地衣苔藓的蜜虫是他们主要食物来源。对他们来说,那是重要的牲口。如果你觉得恶心,可以不要吃。他们多了我们三张嘴,其实是很沈重的负担。」
明峰呆了一会儿,满脸羞惭的低下头。蕙娘说得对,他们这几个客人让食物短缺的人狼族更窘迫。然而蕙娘会煮饭、麒麟常跟着年轻人去打猎,而他,是唯一什么都不会的人。
这样的闲人居然嫌主人的牲口不好看,食物令人作呕。
默默的,他也跟着女人或小孩去放牧、采蘑菇。人狼族没有闲人,每个人都为了生存努力。他很快就成为高明的放牧人,而原本让他觉得恶心的蜜虫,看久了也觉得颇可爱。
在这里,他学会了妖族语言和人狼的方言。他原本就对文字很有一手,甚至,他还学会了一点古老的妖族文字,更了解了妖族的传统。
他们在人狼族居留了一整个夏天。因为族长知道他们目的地以后,建议他们留下来渡暑。
「你们运气好,月瞑才到荒漠。」老族长点了点头,「夏天阳日的荒漠可以轻易杀死任何人,包括最高强的圣魔。你们若要横渡荒漠,还是等秋凉启程比较理想。」
人狼族称呼魔族为「圣魔」,异常者为「恶魔」。残存的妖族别无选择,必须要效忠某方才能生存下去。比起残忍、反覆不定的异常者,圣魔显得比较理智,除了蘑菇、蜜酒的税捐,其他并无所求,既不侵扰,相反的还在大河布下防御,不让异常者渡河。
虽然不是为了妖族的安全,但人狼族依旧因此感激。
「但我们是圣魔王者要的逃犯。」麒麟耸耸肩。
族长并没有讶异的神情,反而点点头。「贵客,相处这段时间,我无法归类你们属于妖族或魔族,但认识了你们的诚实和英勇。大地母亲欢迎你们,我们亦张开双臂。圣魔并不在意我们这群低贱的妖族--以他们的眼光而言。我们离首都很近,但你知道的,即使最明智的圣魔,也会忽略身边烛台下的阴影。」
明峰还是很不安,「但我们对你们很危险。」他越来越喜欢这群纯朴的、不轻易动用妖力的人狼,想到可能替他们带来灾难,这让他非常忧心。
「孩子啊,」老族长很喜欢这个软心肠,勤勉学习的少年,「税吏要秋深才会来,在那之前,你还有很多学习的时间。」「……我会的。」老族长的慈祥常让他想起爸爸和伯伯。
「唉,希望你们的酒够喝啊。」麒麟笑着,很豪爽的喝掉一大碗公的蜜酒。
聚集的人狼都笑了起来。
明峰发现,他对妖族有很大的误解。
或许在人间遇到的妖族,十个里头有九个想抓他采补。老族长对这点非常震惊并且愤慨,大骂那些妖族让异常者污染,只想走捷径。
古老妖族崇拜敬畏大自然的力量,视「吞噬」这门为旁门左道。他们有许多高深的妖术,却不轻易动用。因为大地枯竭,每动用一点,就是衰弱大地母亲的生机。
族长对他解释,「我们当然可以汇聚荒漠所有的水气,造出涌泉,洗绿某个地方,这就是圣魔正在作的。但这是透支,透支未来的任何一点雨水。现在拿走多少水气,本来会下的雨就会延迟更多时间。我们无力阻止圣魔的作为,但不能让伤痕累累的母亲有更多负担。母亲已经竭尽所能,从干枯的乳房挤出奶汁喂养我们,」他指着温柔的伏流,「人狼不能忘恩负义。我们只能请求,低下头颅,谦卑的请母亲聆听我们。」
明峰望着他,非常讶异的。族长从来没去过人间,但他的论点和某些萨满教或印第安巫教的论点有惊人的类似。
咒,到底是什么?麒麟说,咒的本质乃是「心苗涌现字句」。但这些字句,到底是要给谁听呢?
「母亲。」他无意识的吐出这个词,自己都觉得有几分莫名其妙。
麒麟笑笑的,看着她发呆的小徒。当然啦,蜜酒的吸引力很大,这说不定是她喝过最够味的酒。(酒精浓度高达百分之百,浓稠到快要不成液体,当然「够味」)
但是她隐隐的觉得,她的小徒历经爱情痛楚的洗礼,像是在蛋壳里的小鸡,正在等孵化的那个契机。
世界的成毁啦、魔王天帝啦,对麒麟来说,都没有什么兴趣。一切都有其天命,最终都会通向毁灭。不过不挣扎一下实在没有意思。
对啦,她就是要捣蛋。她就是要边喝酒边对无聊的命定捣蛋一下。
比方说,藏匿「真人」,比方说,让承受严厉沈重命运的徒儿,走向他想走的路。
不为什么,只是她要捣蛋而已。
哪怕付出极昂贵的代价,哪怕她连「人类」的身分都无法维持,成为半人半慈兽的怪物。
但这才有趣嘛。
「蕙娘,我想吃黑森林蛋糕。」她喝着湃在伏流中,冰冰凉凉的蜜酒吵闹着。
「……主子,没有面粉没有鸡蛋……」蕙娘长长的叹口气,「什么都没有,我怎么变出来?」「我不管,我不管!」冰凉甜蜜的蜜酒,当然要配甜蜜略带苦味的黑森林蛋糕啊!「我要吃黑森林蛋糕!」
蕙娘无奈的望着她,颓下肩膀。我真的太宠她了,她想着。「……我去想办法。」
若说他们这群旅人给人狼什么影响……大概没有人比蕙娘的影响更大。这位天才厨娘在极度贫瘠的食材中,研发出无数惊人美妙的食谱,大大的改善了人狼的食物。
当中最受孩子们欢迎的是「黑森林蘑菇蛋糕」。这款用各种不同蘑菇磨成粉,用蜜糖(蜜酒的原始原料)和若干可食地衣做出来的蛋糕,是蕙娘最精心的杰作。
他们也记得那个额头上长着角,能够猎捕最危险、最庞大野兽的麒麟,和她满不在乎、喝着酒的笑容。
当然,他们也记得那个唯一可以骑上蜜虫,会说许多故事的少年。
但这一切,都比不上夏末的那一天。那一天成为传奇,在火堆边成了新的传说,传诵过一年又一年。
这一天和往常的日子没有什么不同。
即使是夏末,阳日的荒漠也足以杀人。男人们停止猎捕,在聚落整理猎具、制作陶器,协助女人和小孩酿蜜酒,帮忙放牧。
在人狼族里,女人和小孩非常珍贵。在统治魔界的圣魔丧失生育能力的此时,妖族神秘的保持着生育能力。所有的女性都受到绝对的尊重和爱护,希望她们不要从事打猎这样危险的工作。
当然也有那种倔强的女人,保有旺盛的猎捕本能,一样也跟男人一起打猎。
没办法,男人会耸耸肩,不会拒绝这些女人。她们是大地母亲的女儿,可以孕育生命的战士,你只能让她们去,不然怎么办?语气总是宠溺的。
或许是这样的娇宠,也或许是这样的宝爱,大部分的女人都会压抑本能,在聚落放牧、喂养小孩和侍奉老人。
人狼的看法很直观,也很单纯。他们平静的接受这三个异族的旅人,很自然的将蕙娘看成女人,明峰看成小孩,而麒麟,是战士。
你怎么可能让一个天生的战士委屈在洞窟里当牧人?她喝酒比谁都豪爽,打猎比谁都凶猛,追踪的技巧比谁都高超。狼人尊敬勇敢的战士,而麒麟值得这份珍贵的尊敬。
她总是带着满不在乎的笑容,跟着化成狼形的人狼奔驰过月瞑的荒漠。看起来娇弱的她,却拥有最坚韧的意志。即使奔驰百里之遥,她还是笑笑的,拉起弯弓,准确的将流星般的箭矢射入大河悬崖边的巨兽,在巨兽吃痛狂奔而来时,迎面痛击,铁棒倒映着月亮的银光。
跟她出猎,像是跟幸运女神出猎,既不空手,也不会出现死伤。人狼单纯的信赖她,直到她远离许久许久,还将她雕绘在猎具上,祈求相同的幸运。
这天,阳日将尽的这天。和以往的日子没有什么不同。猎人们收拾猎具,正在聆听巫女的祝福。而巫女就是那位银发狼女,她已经是三个小孩的妈妈了。人狼听说人间巫女通常不生育,无不啧啧称奇。
空有孕育的子宫却浪费着,人类这族真是意外的奢侈。这对面对干枯大地、种族延续严酷的人狼妖族来说,着实不可思议。
巫女悦耳的吟唱回响在洞窟中,带着一种单纯却动听的温柔。她在跟大地母亲祝祷,祈求出行平安,哀悼即将死去的猎物,因为那也是大地母亲的子孙之一。
祝福完毕,巫女在猎人身上撒上蜜酒。带头的猎人仰天发出狼嚎,整个聚落大大小小一起对着月亮豪壮的歌唱,以狼的悠远。
每次这个时候,明峰都会偷偷地红了眼眶。人类和众生,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人狼打招呼的时候都喜欢张开双臂喊,「我的兄弟。」
的确,他在心里轻轻的说。你们,都是我的兄弟。我异族的兄弟姊妹……
他的怀抱突然剧烈的发热、发烫。若有似无的,在这豪壮、震耳欲聋的狼嚎声中,他听到细细的,死去罗纱的沙哑声音:「亲爱的,危险……」
低头看着怀抱。装着罗纱残服的布包意外的出现在他怀里,发着暗暗的红光。打开一看,一只深红水晶耳环闪烁。
这……这是哪里来的?他对罗纱的遗物非常熟悉,但从来没看过这只耳环。握着耳环……他被袭击了。
被恐怖的、充满血渍的影像袭击了。他看到满地的血,被支解的族长。婴儿插在矛上,在火堆中烘烤。人狼族的女人因为可以生育被咀咒……
那个拿着大斧将罗纱劈成两半的雪白恶魔,正在这片血泊中,咬断某个孩子的咽喉,吸血。
他失神,耳环掉落在地上。几秒钟的影像,让他全身被冷汗浸透,从心底彻底冷了起来。
不要,不要。他不要这种事情发生。
「麒麟,麒麟!」捡起耳环,他狂吼着叫住他的师父,「别去,不要去!他们要来了,要来了!」
他大吼大叫,泪流满面,全身抑止不住的颤抖,并且不断的呕吐。正要走出洞口的麒麟讶异的转头,她总是轻松微笑的脸庞变得凝重。「停!先不要走!」她奔过去。
「深呼吸,平静下来。」她宁静的声音让失神的明峰稍稍安定,「你看到什么……污秽?」
对,就是污秽。贪婪的污秽。他无法忍受任何污秽,总是会引起剧烈的呕吐。
他心里着急,却无法组织字句。看着掌心嫣红的耳环……他想到小时候,祖父没有什么理由,帮他穿了一个耳孔,却没让他戴上什么耳环。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祖父承认,「但将来有个耳环,你会戴上。」
他摸索着耳朵,发现这个耳孔一直都在,静静的在等着什么。为什么不是这一个?这是罗纱的耳环,她刚刚唤了我。没有可供转生的魂魄,但她唤了我。
明峰戴上了那只耳环。痛苦的呕吐终于停止,他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雪白的恶魔要来了。」他说,「在三个月亮重叠的时候,他们就来了。」「在猎捕的月瞑之夜吗?」麒麟弯起带邪气的可爱笑容,「这真是很特别的猎物。」
希维俯瞰着山谷,雪白的脸孔浮出一丝残忍的冷笑。真没想到圣魔那些家伙如此无能,居然让卑贱的妖族存活下来。
卑贱、低劣、无知的贱民。怎么配拥有荒漠唯一的水源?最可厌的,这些贱民居然还存有生育能力。让他们繁衍起来还得了?恶苗要趁弱小的时候拔除,而这些女人的子宫该孕育高贵的魔族,不是给贱民使用的。
但这些贱民藏得很深。让他颇花费力气才用占卜确定的方位,破解了隐蔽的迷雾。
他在等。等待人狼的猎人们出猎。等这些愚蠢的贱民去和蜥蜴还是恐熊拚命的时候,他的精锐部队就会下去饱餐一顿……不过是些没有抵抗能力的女人、小孩,和老人。以逸待劳的等待疲倦的猎人,彻底将这些贱民抹煞,只留下可以生育的女人。
一切都很完美。
所以他耐性的等着,等三个月亮重叠。等人狼们化成狼形,踏着白沙奔驰而去。他弯起嘴角,兴奋的双眼通红。
「飨宴,开始了。」他轻轻说着,带着部下,张开蝙蝠似的翅膀,像是沙漠不祥的风,悄悄的降落在山谷。
循着湿滑的阶梯向下,他们抵达人狼的部落。但是只有大营火静静的燃烧,聚落居然一个人也没有。
希维呆了片刻,「退,撤退!」他丰富的作战经验告诉他这样的寂静必定有诈。
「来得及么?」冷冷的女声响起,带着一丝嘲讽,「若不是老族长坚持不可卑劣,你们在漫长的阶梯就该死一半的人了。」
麒麟笑笑着,和蕙娘堵在阶梯上。而人狼的精锐猎人们也从隐蔽的角落走出来。
希维大吃一惊。他的卜算是完美的,不应该出现这种失误!而且猎人们应该出猎了,他亲眼看到他们走的!
「你说这个?」麒麟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抓起了一把小石头,「这是『撒豆成兵』,你没学过吗?」她抛出手上的石头,落地变成了一大群的人狼猎人。
希维沈下了脸,凭空挥下一斧,这群石头变成的猎人又还原为石头。「雕虫小技。」
「很有几分本事。」麒麟鼓掌,「但是吸血鬼大爷,你被我的雕虫小技骗进了这里。你们只有五十人,我们是你的好几倍。」麒麟摊摊手,「你们要束手就擒,还是打算全体被灭?两条路你选一条吧。」
希维沈着下来。情形的确比较棘手,但也只是比较而已。他露出獠牙狞笑,「两条路,我都不选。」他手臂猛然一长,挥爪抓向离他最近的猎人,饶是人狼的本能让他闪避,却只是避开断颈的厄运,咽喉喷出了大蓬的鲜血。
吸血族迷醉的舔着指端的血,「我要吃掉你们全部!」
麒麟的眼睛□了□,「……是吗?我怕你的胃可能娇弱了点。」猎人们看到族民被伤害,发出狼嚎冲了上来。
***
人狼族聚落的地下洞窟非常广大、蜿蜒,错综复杂。老族长带着族里的女人孩子、明峰撤退到最深的的放牧地。
当然,敌人并不多,老族长对猎人和麒麟的勇猛有信心。但重要的不是这只狙击队,而是后面还有谁,是谁主使的。
异常者无法渡水,他们对大河有先天的恐惧在,这成了良好的屏障。虽然异常者一直没有放弃架桥的努力,但大河岸有圣魔正规军防守。而这些陌生的魔族是哪里来的?
「圣魔想要抹煞我们?」老族长喃喃着,露出苦涩的微笑。臣服这么长久的时光,最后的结果还是这样?
「我相信魔王不会这么做。」一直非常沈默的明峰在暗处突然出了声音。
罗纱死后,他一直在思考,在想。他知道魔界不像表面那样统一而和平,暗杀罗纱的刺客也是魔族。完全是靠魔王专制的镇压才有表面的安定。
他认识魔王不久,但他从来不讨厌这个魔界至尊,反而非常尊敬。魔王不好杀,他也是为了种族的存续在努力,他并不想重蹈覆辙,抹煞任何其他种族。
但其他的魔族未必这么想。
寂静中,他嗅到血腥味。不知道为什么,他知道那是麒麟的血。骤然的痛苦让他抓紧了心脏,像是所有罗纱死后的哀伤如狂浪般袭来。他胸前崭新的伤痕裂开,却没有流出血。
狂信者发出尖锐的战呼,几乎要破体而出。
「我的兄弟,」银发巫女关怀的看着满头大汗的明峰,「你还好吗?希望大地母亲与你同在。」
他抬起汗湿的眼睛,看这狼女温柔的眼睛。我的姊妹……母亲。
「回去。」他深深吸口气,「搞清楚谁是主人,给我回去!」他用无比的狂怒镇压了狂信者式神的骚动。
巫女愕然的看着他,明峰给她一个无力却安慰的微笑。
我……我真是个没用的人。明峰想着。我什么都不会,连镇压凶恶式神都要使尽所有力量。但我不要,我不要我的兄弟,我的姊妹被我失去理智的式神杀死,我不要蕙娘和麒麟受到半点伤害。
罗纱,帮我。他无声的祈求着,「荼蘼。」
一股娇弱的香风,吹拂过这个幽暗的洞窟放牧地。明峰让这股温柔的风拥抱着,心苗涌现字句,却不是他认识的任何咒语。
「姬尔松耐尔,伊尔碧绿丝!」
相隔遥远的麒麟深深的呼出一口气,露出美丽的笑容。她其实很累了。自从她过度使用慈兽的力量,变成半人半慈兽的怪物,让她人类的灵力更衰退,却也无法完全使用慈兽的力量。
除非我彻底放弃人类的身分,并且到天界经过洗礼,变成慈兽,才有办法改善这种衰弱。
但这太麻烦了。
现在的她完全靠完美的体术和一些漂亮的小把戏打斗。与体力和妖术都抵达巅峰的吸血魔相比,她说不定还不如坚韧的人狼猎人。
但我不是一个人。一直都不是一个人。
「姬尔松耐尔,伊尔碧绿丝!」
随着她难解的咒语,整个洞窟起了强大的共鸣。黝黑的伏流像是被虔诚的祈求感动,发出强烈、各种颜色的极光,这是大地记忆中,远古岁月曾经有过的光辉灿烂,所有美好的思念、欢笑,富饶与繁衍。
长了角的麒麟漂浮在半空中,和遥远黝暗中的明峰,和枯竭的大地,起了绝对光亮的共鸣。
希维的部下掩着脸哀号起来。他们都是罹患着「荼毒」的异常者,这种光亮和粲然对他们不啻是剧毒,在极光中,他们的皮肤渐渐剥落、成灰,消失无踪。
希维虽然受到创伤,但他却只是吐了几口珍贵的血,没有消失。
麒麟缓缓的降落,望着这个轻微受创的吸血魔。「我早就在怀疑了……」她有些困惑的微笑,「你怎么从人间偷渡过来的?吸血族大人?」
希维露出雪白的獠牙,眼神带着忿恨和轻蔑,「等我灭了你们,我会在你的尸首上告诉你。」
麒麟的眼神轻轻飘忽开来,猎人的死亡数量可能不多,但多少都受到一些轻重伤。最糟糕的是,这最后的咒语也用了她仅存的力量。
但这才有趣,不是吗?反正若她倒下,还有蕙娘。
她正要开口,明峰的声音响了起来
「麒麟,他是我的。」她的小徒从黑暗中走出来,只有耳朵上的红水晶闪着微微的光。「让我来,麒麟,拜托。」
麒麟深深的看他几眼,悠闲的退后,不忘抄起没打破的一瓮蜜酒。
明峰无力的颓下肩膀。他这个师父,真是不像样……
坦白说,他两条腿都在发抖。这不知道是第几次,他深深怀念红十字会的安稳。但有些事情不得不做,有些人,你就算死也要保护。
「荼蘼……来吧。」他自言自语,「让我们解决这件事,让我们……打开这个结。」
希维眯细了眼睛,充满戒备。
这个人类……这个身上有着可怕式神的人类。异常者的首领愿意和他合作,条件就是这个人类的血。
他原以为这是个简单的任务,像是他摧毁魔王引以为傲的琴姬一般。人类比妖族还低贱,弱小、短命,不过是吸血族的食物。虽然有些人类比较麻烦,不过也只是比较而已。
但这个人类,却在体内藏着恶灵。而那种驱使的方式……他居然有种熟悉的感觉。
他和脑残的异常者不同,他知道躲避危险。所以当恶灵出现时,他本能的感觉到是天敌,悄悄的隐遁了。
秘术。灵光乍现,他想起来了。这是吸血族独有的秘术,在人间失传已久……但这里不是人间。他知道如何反过来驯服,克制。
希维隐隐的露出冷笑。
明峰不知道他转的念头,只是有些忧郁的走上前。他在红十字会有受过很基础的的体术训练,但真的很基础。他一直是个学者型的道士,他会禳灾祓禊,他懂得如何布坛驱鬼。但是说真话,他不知道怎么驱除异国的吸血族。
他和吸血族只遭遇过一次,那次麒麟差点就死了……完全靠狂信者式神渡过灾难。
现在他身体里藏着那些险恶的式神,但他还不会控制,也不打算使用这股狂野凶残的力量。
他们不会分敌我。狭隘的,只想打倒不信主众生。这不是他要的……如果杀生的罪孽无可避免,那他希望是在最低限度,并且不要伤害他所想要保护的人。
「听说琴姬被派去迷惑你?」希维冷笑,挑□的。「你会喜欢独眼女人,兴趣很特别啊。」
明峰忧郁的看着这只强大的吸血魔,深吸几口气。「你不用激怒我我也就够生气了。你杀了罗纱。」但明峰的口吻很平静。
「我是杀了她怎么样?」希维露出獠牙,「虽然我本来是要杀你!」他抡起巨斧,带着强大的风压和魔力劈了过来。
真奇怪,他的速度怎么这么慢?明峰的心里讶异,最少从他的左眼看起来,吸血魔像是慢动作重播。他没花什么力气,就轻松的避开。
他避开了吸血魔狂风暴雨似的攻击,从左眼。
为什么?……这是罗纱的眼睛。罗纱依旧完好的美丽左眼。她……她藉这只奇妙的耳环,将她的眼睛借给我吗?
明峰的右眼流下眼泪,内心充满了一直压抑着的哀伤。这是他的初恋,美丽、光滑,一直到最后的悲痛,都是完美无瑕的。
这个家伙、这个吸血魔,在我眼前斩杀了我心爱的花,现在又准备斩杀我的兄弟、姊妹,而他们也是别人的花树,别人挚爱的人。
「喔,欧络法恩,雷沙米塔,卡里密力!
美哉花楸树,满树的白色花苞更衬托你的美丽,我的花楸树,我看见你沐浴在金黄的阳光里,你的树皮光滑,树叶轻飘,声音柔软清冽;金红色的皇冠是你头上的一切!」
我的罗纱,我的荼蘼,我心爱的花楸树啊!我因为你成为一个完整的人,你却因为我破碎。
希维想要嘲笑他,这种时候还唱什么歌?但他惊恐的发现,他的巨斧沈重,头脑昏沈,血液像是沸腾起来,被无形而细密的束缚捆绑,失去行动能力。
这是……他从来没有听过,从来没有遭遇的咒歌。他知道语言有其力量,但不应该是这种平凡的语言……
这只是人类的语言啊!
他狂吼着,整个人化为一团雾气,摆脱了束缚,像是一阵狂乱的飓风扑向明峰,急促尖锐的念着吸血族的秘术,试图逆转明峰的咒。
一定是的,他一定是用了恶灵的力量,不然他怎么有办法束缚吸血贵族的我?
悲哀和愤怒停止了明峰的恐惧,他举起一只手就阻止了希维的飓风化身。
「亡矣花楸树,你的秀发干枯灰败;你的皇冠粉碎,声音如花凋谢。」
这个时候的明峰,因为悲哀的洗礼,突然无比清明冷静。
我……我并不是想复仇。复仇是无聊的行为,这个吸血魔死了,罗纱也不会活转过来。但是为了阻止更多不幸的罗纱产生,他必须死。
「喔,欧络法恩,雷沙米塔,卡里密力!」
希维发出尖锐的惨叫,就像他无数牺牲者同样无助的、临终时的哀鸣。
好一会儿,明峰的左眼也流下眼泪,耳环黯淡。娇弱的香风逝去。
麒麟点了点他的背,将蜜酒递给他。「干得好啊,徒儿。」
他饮下芳香的蜜酒,却觉得口腔满是苦味。「……可以的话,我不想杀任何人。」
他低语着,眼泪完全不能停止下来,「我我我……罗纱,荼蘼……」
他这个胜利者,哭倒在麒麟的怀里,痛苦的无法自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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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ansky
等级: 原味糯米
个人空间 发短消息 加为好友 当前离线 38# 大 中 小 发表于 2007-9-1 16:17 只看该作者补遗
他实在不该喝蜜酒的。
喝完那碗蜜酒,他根本不知道后来怎么了,只记得自己哭得乱七八糟,然后就人事不知,做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梦。
模模糊糊的,他隐隐有些自豪。真厉害,没想到咒是这样自然而然的从心苗涌现,然后脱口而出。最重要的是,他的咒有庄重的风格,不像麒麟老是用漫画对白滥竽充数……
罗纱,我会成为伟大的禁咒师,而不像麒麟只会乱来一通。
「……我就知道,他会成为伟大的禁咒师的。」半睡半醒中,他听到了麒麟感动的声音,「所谓青出于蓝胜于蓝,大约就是这样……」
为什么麒麟的夸奖,总是让他有点不安?
「呃……」蕙娘顿了一下,「你只是很高兴他自然涌现的是小说对白吧……」
小说对白?明峰挣扎的睁开眼睛,小说对白?!怎么可能?不,他不能接受这样残酷的事实!
「你怎么这么讲?」麒麟有点不高兴,「有本事的人,念卡通对白都是强而有力的咒啦!这可是托老的『魔戒』□!是纯净的精灵和古老树人的咒歌□!能够了解领会,进而诵唱出这么强大的咒,这是很了不起的……在最可笑的漫画中都会隐藏着真理,何况是托老伟大的『魔戒』……」
「反正我不懂的,都是咒,对吧?」蕙娘很无奈。
「不会吧?!」明峰惨叫起来。他因为强烈酒精的缘故,整个脑袋像是被斧头劈过,宿醉的一塌糊涂。「我……我……从我心苗涌现的,为什么是……是……」
「我说过你有天分的。」麒麟爱惜的拍拍他的头,「虽然笨了点,但会是我最得意的弟子……」
我不要跟你一样。明峰强烈的惊恐起来,我不要跟你一样抱着漫画小说胡来啊!
「天哪……」明峰绝望的望着她,「我不该跟着你看『魔戒』……」
不,不对。我不该成为她的弟子,我不该跟从这个乱七八糟的师父。
对不起,罗纱,我当不成伟大的禁咒师了……搞笑禁咒师倒是有可能。
「……我现在知道什么叫做千金难买早知道了。」他伏在枕上,嘤嘤啜泣,却不是因为宿醉。
蕙娘充满同情的拍了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