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峰铁青着脸冲进来,一把夺走了麒麟的酒,「……麒麟,你到底瞒着我什么?」
麒麟却没有讶异的样子,只是掏了掏耳朵,懒洋洋的,「需要这么大声么?我又还没聋。」
「甄麒麟!」他吼了起来,「为什么魔王要我转生成魔族,当什么皇储?为什么魔王说你都知道……你到底知道什么不告诉我?你怎么可以……」
「因为我知道的不是那么肯定。」麒麟摊了摊手,「不肯定的事情告诉你做什么?」
看着明峰燃着怒火的眼睛,她搔了搔头,「哎啊……这样呼咙不过去吗?……」
「甄麒麟。」明峰的声音冷静了下来,但他的眼神却呈现反比的愤怒。「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麒麟叹了口气,「……你还记得我们去都城管理者那边,寻访一个可能成为魔王的婴孩?」
明峰疑惑的看着麒麟,「……记得。」
搔了搔头,麒麟往下说,「事实上呢,预言虽然被扭曲,但大体上是正确的,时间也没有错。不正确的是人类标记时间的方式。所谓的『西元元年』,指得是耶稣诞生那一年。但是人类标记的『元年』却有二十多年的落差。」她垂下眼睛,「真正的『恐怖魔王』,早在二十多年前就诞生了。」
「你又在唬我。」明峰的声音却开始发抖。
「可以的话,我也想唬你。」麒麟耸肩,「毕竟我对卜算很不擅长。所以才把你带去舒祈那边。」
很不幸的,舒祈一见到他,就肯定了麒麟的猜测。麒麟也很遗憾,她真是太聪明智慧了,连小徒不幸的命运都猜了个十成十。
「……我是恐怖魔王?我会毁灭世界?」
「不是这样。」麒麟趁他发呆,悄悄把酒拿走。「这预言被扭曲过了。天界别的不会,耍这套唬烂人类倒是满厉害的……正确的预言大致上是谈论一个『继世者』。」
据说有本《未来之书》,在虚无的时空长流中隐隐约约。能够阅读未来之书的众生非常的稀少,在这本神秘的书籍之前,众生平等,连神族知道的都不会比人类多。
而且未来之书有自己的意志,他愿意给你观看的部分,你不能逃避;但他不愿意给你看的部分,你也无从得知。
原本人类当中某些资赋优异的灵媒或预言者也能阅读未来之书,但人类畏神几乎写进了血缘中,在神族潜移默化的胁迫和诱哄中,预言渐渐的被扭曲,丑化,成了世界毁灭的预言。
事实上,未来之书谈论著一位「继世者」,一位可以为神亦可为魔的「真正人类」,这个纯血的人类将弥补所有的裂痕,让断绝的神族与魔族血脉延续下去。
诸天界的帝王明白,统一魔界的魔王也明白。他们费尽苦心寻找这位「继世者」,虽然理由各不相同。
天界一直都是分裂的状态,虽然说,各天界各行其是,维持相当久的表面和平,也无意打破目前的状态。除了东方天界外,其他天界都有稳固的王位传承,并不希望这个「继世者」来破坏势力平衡。东方天界自愿接下这个烫手山芋,自然乐观其成。
东方天界的皇储天孙虽然是个疯子,但他的母亲却不是。天帝努力寻找「继世者」,但王母却想尽办法要除去这个人间的「祸害」。
另一方面,和分裂的天界不同,魔界已经统一在堕落天使的旗帜之下,他们比衰老颟顸的天界积极,却苦于战败和约的限制,不能像神族一样在光明正大的搜寻。但魔族的情报网非常发达,所以才会在东方天界的刽子手之前,抢先一步将「继世者」和麒麟迎到魔界来。
「……你一定是在骗我。」明峰的声音很虚弱。
「可以的话,我也想一直骗你。」麒麟横躺在沙发上,叹了一口气。
他将自己的脸埋在膝盖上,久久不能动弹。
「……我若不救她,她就会死。」良久,明峰缓缓的开口。
低头喝酒的麒麟停了下来,用稀有的温和看着她挣扎不已的小徒,「你下了决定?你作好了成为魔族的心理准备?这个决定是无法逆转的,到最后你必须和人间的一切切断关系。」
明峰心底深深一寒。也就是说,他将孤独的留在魔界,在这陌生的环境里,当一个他并不想当的魔族皇储。他对魔族没有认同感,但在遥远的某一天,必须扛起整个魔界,因为这是他的责任。
并且,他会和父亲、堂兄弟姊妹通通失去联系,在时光的长流中渐渐失去他们。甚至,他会失去麒麟和蕙娘,再也见不到他心爱的小鸟儿。
这跟死亡似乎没有什么两样。
这巨大的牺牲让他几乎畏缩了,但想到罗纱……无辜的罗纱。不管他再不情愿,他没办法,实在没有办法看着罗纱在他眼前死去。
这是他第一次心弦猛烈的拨动,第一次爱上某个人。
「师父……我该怎么办?你不赞成我,对吗?」他祈求的望着麒麟。
麒麟将半盏残酒递给他,「徒儿,这是你的人生,并不是我的。作为你的师父,我只能在你做了决定后,尽量的支持你,即使你做了错误的决定而懊悔时,最少你知道,我会在身后。我是你的师父,没错。但我也是你的朋友,只是就道术而言,比你领悟得早。我能做的就是这些,但我不能够帮你决定任何事情。」
明峰愣了一会儿,喝下那盏残酒。真苦……又冰冷又苦涩的滋味。像是积压在他心底的眼泪。
「但是,」麒麟谨慎的斟字酌句,「你可想过罗纱的决定?你是否如我尊重你般,尊重了罗纱的最后抉择?如我不能干涉你的人生,罗纱的未来,也只有她自己独行。」
她睇了明峰一眼,「若魔王要我牺牲自己的未来,好换取你的生命,你觉得如何?」
「不要!」明峰几乎愤怒起来,「你怎么可以做这种事情?我就算不想死,也不想你……」
「那么,你觉得罗纱会高兴吗?若你真是罗纱重要的人。」
我们,在这世界都是孤独的个体。或许并肩同行,但也只是一小段相同目的的旅程。终究要转弯走向不同的歧路,没有谁可以永久陪伴。但在短暂的交会时,绽放出温暖的光辉,照亮了彼此永恒的孤寂。
你要学会别离的沈重,才能够了解重逢时的欣喜若狂,和永别时巨大的哀伤。
这,就是人生。
「……我、我得想想。」明峰喝完了酒,愣愣的望着杯缘的水珠,「我需要好好的想一想。」
***
这天,他没有等待李嘉的陪伴,迳自来到罗纱的小院。侍女开门时非常惊讶,但因为他身分是那样特殊,默默的打开了门,让他进来。
他为什么这样颓唐?发上沾满了露珠和残花,似乎在门外守候了许久许久。
正在吃药的罗纱微微吃了一惊,她有些怜悯的看着这个人类少年,轻轻拂去他濡湿发上的残花和露珠。
「一大清早的,怎么就来了呢?」清晨的寒气沁骨,她忍不住咳了几声,「吃了饭么?我让侍女去准备……我不怎么吃烟火食,她们也没备下什么餐点……」
「罗纱。」明峰抓住她宛如髑髅的手,慎重的下了决定。或许为了麒麟、蕙娘,甚至是英俊,他都会下相同的决定。但为她,只有为她的时候……他的心里才会涌起一阵夹杂了苦痛的甜蜜狂喜。
「或许你不用死。」他低低的说,「我、我喜欢你……但我没有要求你回应。我只是希望你活着,并不要你付出什么……请你不要拒绝。荼蘼不一定活不过春天,只有有温室,荼蘼可以活过任何季节。」
他说得杂乱,但罗纱一下子就懂了。她愣愣的看着明峰的脸孔,良久才轻咳了一声,完好的左眼流下蜿蜒的泪,露出温和却扭曲的笑。
「先吃点东西好吗?」罗纱温柔的劝他进食,「等你用过早餐,我们再来讨论这个。」
明峰不想违逆她,食不知味的吃着。罗纱出神的望着室内缥缈幽暗的阳光,曲不成调的拂着琴。
「……王上将整个首都改成中国风时,我就觉得讶异。」罗纱平静下来,「甚至将拥有东方血统的魔族迁来首都……当中也包含了我。现在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了。或许在听到李大人用『少年真人』称呼你时,我就该猜到。只是多年宫廷生活,我早就学得麻木,不去听不去想也不去看……」
「孩子,你就是传说中,将会继位为魔王的『真正人类』吧?」
「我并不是孩子。」明峰有些被激怒,「我不喜欢你老这样叫我!」
发完脾气他就懊悔了,尤其是罗纱垂下眼睑喃喃的道歉时,他更懊悔了。
「……我才该道歉。对不起,我只是……」明峰深深吸了几口气,「你若一直把我当成孩子,我连爱你的资格都没有。」
罗纱的表情柔和下来,连纠结的鬼脸都为之放松。她凝视着这个人类少年,心里缓缓的升起一股遗憾。
太晚了,真的,你来得太晚。
拨着弦,罗纱用沙哑的像乌鸦一样的声音唱着: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
你我早已是天涯海角。君生我已老,相遇时,我已垂死。
她琴声渐歇,明峰吞声,却不断的流泪。她觉得自己的眼睛也濡湿了。
温柔的递了方手帕给明峰,屏退侍女。「我知道魔王会用什么方法救我。如果我直接拒绝你,你大概没办法接受吧……」
她凝思想了一会儿,轻笑一声。「我教你这么久的琴,却还没有跟你合奏过。」
明峰瞠目看了她一会儿,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跳到这个话题。
「或许,现在就是时候了。」
罗纱取出一把比较短的琴,样式古朴,末端还有淡淡的焦痕。她教明峰一个单调的曲子,只有几个拍子,铮铮然,规律而工整的韵律,明峰有些疑惑,因为这样的声音他似乎听过……
是了。麒麟带他去古都祭天的时候,女鬼军团的弓箭手,曾经弹出类似的的声音,弹着弓弦,嗡嗡然的驱邪。
「专心。仔细听着自己的旋律。」罗纱温柔沙哑的声音轻响,「你的拍子就是我的锚、我的归依,让自己的心静下来,仔细听着自己的旋律。」
在铮然的单调中,令人昏昏欲睡……
铿然一声,石破天惊的一声大响,却没将明峰惊醒过来。他像是漂浮在自己身体之上,在眠于非眠中飘移着。
他听到此生最惊心动魄的乐曲,似乎可以撕开三界的坚固结界,让所有众生感动流泪。被深深的震动,他闭上眼睛。罗纱……
「我在这里。」半透明的罗纱轻笑,伸手握住快要被绝妙乐音冲走的明峰,「来,我用乐音开出一条通道,我们还有一曲的时间。」
他瞠目,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但他们的确像是潜伏在薄雾中的影子,在平滑的云层之上飞行。
「……这?发生什么事情了?」明峰大惊,「我们……?」
「我带你飞越围墙。」罗纱弯了弯嘴角。「你要亲眼看看围墙之外。」
云破天清,他们从极高的高空俯瞰着整个魔界大陆。和被撕裂的人间不同,魔界主要的大陆还是完整的一块,辽阔如海洋的长川大河切割着,他们飞得这样高,却还看不完名为「寂静」这块大陆的全貌。
但已经可以看到广大的首都地区,被圈在一个高耸的围墙之内,和蓊郁的首都相较,围墙之外是片金黄色的荒芜,然后被许多深刻的壕沟割裂,像是乌黑翻红的伤痕。
被辽阔得几乎没有边界的沙漠一衬,首都地区像是个小小的绿洲,矗立在风沙遍布的荒凉中。
罗纱拉着明峰降落,仅有意识的她,轻得像是一根羽毛,连触感都若有似无。
他们脱离了躯壳,仅用意识飞越了魔王的围墙。
「这里才是真正的魔界。」罗纱忧郁的笑一笑,「这些人……才是魔界的原生魔族。」
明峰望着垃圾堆似的村落中,蠕动而出的奇异魔物。呻吟着、啜泣着,发出饥饿的吼叫,互相吞噬,然后苦闷的打滚,又开始生产出更为畸形、可怖的幼婴。
他们隐约还有人形……有些有着妖艳的脸孔。但他们像是一大群精神病患般喃喃着破碎的言语,吃和被吃,毫无意识的生产,死亡。
「这些是重症病患。」罗纱淡淡的,「但因为病得太重,反而没有威胁性。所以魔王将他们安置在靠近首都最近的地方,每隔一段时间就有医生来巡逻,给予基本的治疗和食物。」
「还有一些,病得比较轻的,反而因为这种病拥有了不自然的强壮和疯狂的智慧……」她指着遥远的地平线,「那些异常者被放逐在大河之南,但我不能带你去。因为他们什么都贪,哪怕只是两道清醒的意识,都可能被吞噬的干干净净。」
罗纱忧郁的笑,「如果你要说整个魔界是个庞大的精神病院,我也不会反对。」
她趁着乐曲的终结,将明峰猛然拉回。他发出一声极低的轻呼,感到极度的反胃。
「王上让我不死的真相就是这个。」罗纱安静的望着明峰,「他和医疗团研究『异常者』已经有了很初步的结果了。我若得了这种疯病,就算肉体死了,精神破碎,我依旧可以存在,说不定经过重度药物控制,我还可以在镣铐之下弹琴。」
在遥远的远古,人类与神族依旧平起平坐的年代,这个年轻的、初萌的世界,并没有所谓的「魔族」。
在那个浑沌而天真的世界里,人类与神族的分野非常模糊,时有婚嫁。但人类可以适应天界的环境,神族却不能。人间拥有一种神秘的气,排拒着人类以外的众生。
和和平而天真的发展音乐、文明的人类不同,神族很早就陷入战火中,而有了最初的众多王国,相异的外型和能力更加剧了战火的延伸,最后一分为二,成为两大势力的交战。这场遥远到被封印记忆的战争接近尾声,战败者面对胜利者赶尽杀绝的残酷感到极度忧虑,就在这个时候,偶然发现了人间往妖界的通道。
当时的妖族还是野性的、动物化的,即使是神族的战败者残军,也轻易的打败了原住民的妖族。在接近灭种的残忍战争中,妖族被迫弃离自己的家乡,纷纷逃往人间,为了避免敌人卷土重来,尾随而至的胜利者强行关闭了妖界通往人间的道路,神族称呼这些战败者为「魔」,意思就是「神的敌人」,原本陌生的妖族故乡,被称为「魔界」。
由此,这些战败者沈寂了数万年。神族也学习了人类的文明,并且因为天赋强大,居于上风。流窜在人间的妖族失去返乡的道路,也试着在这片新世界生存下去。但是人间神秘的主宰,很难解的接受了这群妖族流亡者,却依旧将神族排拒在人间之外。
虽然神族还是找到可以在人间暂留的方法,并且渐渐的开始统治人间的众生。但也因为神族没有节制的使用力量,引起失衡,各界之间,开始有微弱的裂缝产生。
众生几乎遗忘了战败者。事实上,困在魔界的神族战败者,也几乎灭亡殆尽。就像人间排斥神族,这个广大的新世界,也严重的排斥着神族的战败者。
许多变异和疾病蔓延,几乎毁灭了逃亡的神族残军。当中以「荼毒」最为严重。患了「荼毒」的神族,不但外观兽化,而且精神与人格产生了剧烈的扭曲。
这些极度反社会的病患,用他们疯狂的智慧和不自然的病态强壮,鲸吞蚕食的攻击着疲惫不堪的残军。残军的领导者使用了大量而过度的法力来对抗毁灭的命运,但这样的滥用法力却只让这个世界的力量衰竭的更快,扭曲更剧烈,甚至连健康没有患病的残军都开始部分兽化,已经和他们原本交战的神族同胞越来越不相同了。
就在几乎灭亡的危急时刻,神族傲慢使用太多法力改造人间的恶果发作了。各界产生剧烈的裂痕,原本封闭的人间通道开启。半是本能的渴望、半是残军的引诱和驱赶,患病的异常者几乎都通过开启的通道冲往明亮的人间。仅存的残军赶紧封闭通道,他们很明白,或许天界才能让他们合适的生存,但胜利者不会饶过他们。
唯一存活的希望,是将这个新世界的疫情控制下来,改造成他们能够居留的所在地。这样,他们才有喘息的机会,重整军容,回返他们天界的故乡。
至于流放出去的异常者,他们无力也无能去管。人间总能自然的消灭神族,或许也会相同的消灭掉这群数目庞大的异常者。
这些异常者的魔族,成为人间耳熟能详的「恶魔」、「邪神」。
当然,这群异常者引起人间非常大的灾祸。人类无助的祈求和哭诉也让身为统治者的神族非常心烦。但是异常者那种疯狂寻找归乡途径的行为才是让神族真正畏惧的。
他们用了最简单的方法消弭灾祸--在人间引发了大洪水。这招的确非常有效,大部分的异常者都畏水,这场洪水几乎消灭了所有的异常者。但人类也几乎被消灭殆尽了,连同他们优雅的文明、纯真而善良的初民社会制度,完全随着滔然的巨浪消失无踪。
「……这只是故事,对吧?」明峰整个脊背都是冷汗。
罗纱没有答话,事实上,她极为疲累。她的生命之火已经快要熄灭了,却还弹「广陵散」这样燃烧生命的乐曲。我又缩短所剩不多的生命了……或许等不到春末。
不过,很值得。
「……前任王上……现在的太上皇和他的『爱妻』很喜欢听我弹琴。」她短促的笑了笑,魔界太多悲剧,和人间没什么不同,「这些是太上皇喝醉了、痛哭失声时告诉我的故事。」
其实她不想知道。对这些巨大的悲剧……她无能为力。毕竟她只是个卑微的琴姬。
或许,这些故事是为了,少年真人来到她面前时,她可以告诉他。或许一切都在冥冥之中有所注定。
温和的望着明峰年轻的脸孔,她的内心涌起一丝丝些微的疼痛和温暖。如果相逢在对的时刻,或许我会不顾一切、不管身分,追求这个温柔而灿亮的人。
但一切都太迟了。
「我不想,活的像是一具尸体。」她轻轻按着明峰的手,「真的,我累了。存在这么长久,请让我抱着最后一丝尊严长眠。」
对,她天天都在祈祷,可以恢复原来的容貌。她希望真正爱她的人可以出现,她并不想死。
但这些渴望,都比不上一个卑微琴姬,顽强而仅存的尊严。
「我不要成为异常者。」她的声音很轻很轻,「求求你。」
明峰激动的反握她的手,痛苦的连泪都流不出来。
临别时,疲倦的罗纱将琴谱交给明峰。她累得唇都褪成淡淡的玫瑰白,微微笑着,「请把这个给禁咒师。我听说她是鼓琴的高手,可惜我没机会聆听。」
明峰望了她好久,才算听明白她说了什么。「……罗纱。」
「明天还是欢迎你来看我。」她温柔的拂拂明峰额上汗湿的头发,「等明天我不那么累的时候。」
凝视着明峰有些蹒跚的背影,她觉得一阵阵虚弱,蹲了下来。侍女见状赶紧将她扶进屋里,徒劳的药香试图延续她即将消失的生命。
她很想阖眼睡一下,但心头发闹,她按着激烈而浅薄的心跳,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不知道在撑什么……她熬着剧痛、虚弱、自卑,这样一天熬过一天。
她也不懂,为什么没有寻死。或许她隐隐的在等,等待着。说不定一切都是注定的,她在等待少年真人,等着把故事和琴谱给他。
在这天地间,众生宛如傀儡,任由命运拨弄。而我,被拨弄得最深。
泛出一丝丝嘲弄而悲感的苦笑。她一直都是个,多情的人。生前死后都没两样。总是那么容易爱上某个人,然后绝望的等待之后又被抛弃。
或许冥界的判官没错,她在本质上是淫荡的。或许多情本身就是一种没有情欲的淫荡。
她爱过为她赎身的丈夫,也爱过许多付出稀薄温情的恩客。转生为魔族,她的情欲完全消失了,但让她终身悲苦的多情却没有消失。
或许,她也爱着魔王。虽然知道魔王爱的不是她,所以她抱着一种温柔的惆怅。
生前死后,这么漫长的光阴,她一直在等一个真正爱她的人、真的属于她的人,只是永远没办法如愿。
每个她爱上的人,心里都有所爱。而这个孩子上前来敲门,说,他爱上了罗纱。
若是多给她一些时间,说不定她也会奋不顾身。但,太迟了。而且,谁又知道爱是什么模样?或许那个少年只是混合了怜悯和同情,误会成爱情。
她可以说服自己,却没办法说明脸颊为何总是蜿蜒着泪。
魔王悄悄来临时,正好看到罗纱脸颊上的泪痕。她愕然了一会儿,这个倔强的琴姬匆匆擦去泪水,试着要下床行礼。
魔王将她按住,在床沿坐下。「……少年真人没人陪伴就来找你?他可说了什么?」
但他们都明白,魔王想问的是:你对他说了什么?
罗纱拢了拢头发,神情平静下来,「王上,并没有说什么。我弹了琴给他听,说了个古老的故事。」
魔王瞅着她,像是要看穿她的心思。罗纱不会背叛他,魔王忖度着。这个用生命护卫他的女人,向来让他歉疚。
「我猜,他跟你说过皇储的提议吧?」魔王淡淡的,「罗纱,于公于私,我都不希望你死。」
罗纱也笑了,「王上,我们讨论过这件事。」确认她必死无疑的时候,魔王就提议过了。
「但和那时不同。现在的药更安全更没有副作用,我一定尽力让你保住神智,不让你成为异常者。而且,你也可以恢复过去的容颜……难道你不考虑一下?」
过去的容颜……这话让罗纱的心扎了一下。是,她是个浅薄的女人。受伤后她若有懊悔哭泣,只为脸孔被毁而哭,不曾因为死亡将临。
但现在……都没关系了。
「这是命令吗?」她淡淡的问。
魔王蹙起眉。罗纱一直都是倔强的。她若温顺只是她愿意,不然她会用自己的方法反抗。她无意帮助我,除非我用命令的方式。
隐隐怀着怒意,魔王冰冷下来,「我命令你,罗纱。」
她颓下肩膀,脸孔还是笑笑的,伸出了手。
魔王递给她一个小巧的水晶,比血还要红艳,反映着璀璨而危险的光芒。「……我不希望你在不甘愿的情形之下吞下它。」他低声,「任何反感的情绪都可能让药变质。毕竟这药非常的不稳定。」
「所以,给我几天说服自己?」罗纱微微笑,「先给我一点心理准备。」
迟疑了片刻,魔王点点头。罗纱在他心目中有不同的位置。并不仅仅是个普通琴姬,这个倔强又沈默的女人,在许多辗转难眠的夜里,弹着一曲又一曲的琴让他平静。
哪怕是弹到指端出血,琴上撒满艳红血花,哪怕是为他挡下致命的那一刀。她没有要求,也没有皱过眉。直到现在,他却连安详的辞世都不能给罗纱。
抱着遗憾离去,罗纱只是静静的坐在床沿,一动也不动。
摊开手掌,那只血色水晶像是掌心凝聚的一点血珠,灿烂夺目。她凝聚仅存的魔力,将它镶嵌成一只艳红的水晶耳环,刚好可以戴在耳上。
「还有五天。」她轻轻说着,「还有五天。」
再过五天,春就尽了。窗外的荼蘼凄然的绽放,芳香的像是春天最后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