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一起床,他就觉得有种不对劲的感觉。
大清早的…明熠就跑来家里献殷勤。他实在越来越难忍受了…「谁准你没事就跑来?!」他打开窗户指着在扫院子的明熠嚷着,「难道你没有其他事情可以做吗?!研究生的日子这么好混?!」
「表哥,早啊。」他开朗的打招呼,「等我扫好院子,我再去meeting就好了呀。」
「不要随便跨过阳冥通道!」明峰真的要气炸了,「我说你啊~正常人不要随便跑来…你在搞什么啊~」
「我并没有觉得任何不舒服啊。」他笑得如此阳光灿烂,「机车骑一骑就到了,也没很远嘛…」
这个好像不是重点啊,先生…「难道你不觉得这条『路』的景观有什么不同吗!?」
「我骑车一向很专心的。」明熠觉得表哥很大惊小怪,「有什么不同?」
他无力的趴在窗棂上。某种意义上来说,神经大条也是某种异样的强悍。而且要大条到这种地步更不简单。
难道你没发现有百鬼夜行的热闹景象?!
「不要再来了!快给我滚~」明峰暴躁的赶人了。
最后这家伙还是等英俊沈着脸塞了个便当给他,他才心花怒放的去上课。
不,这只是小规模的骚动,和他那种强烈的违和感没有直接的关系。他百思不解的下楼,今天他起床起晚了,英俊把他的早餐端出来,满脸笑咪咪,和面对明熠的时候不一样。
(她还在跟明熠呕气)
早餐很可口,英俊很温柔,蕙娘正在津津有味的看着食谱…好像没什么不对…
麒麟到哪去了?
这个时间,她不该抱着酒瓶,瘫在客厅看卡通或看书吗?偷开她的卧室,没看到人。在院子里转转,也没有踪影。
是不是在偷他藏起来的酒?
酒窖、书房、米缸、天花板…
「…你在干嘛?」蕙娘忍不住开口了,把梯子扛来厨房,掀开天花板拿个手电筒乱照…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有点奇怪吧?「你在找什么呀?」
「麒麟。」他闷闷的声音从天花板传来,「我以为她钻到这里来偷酒…」
…难怪麒麟会说,这是她收过最笨脑袋的徒弟。
「你用感觉的就好,麒麟怎么会在家?存在感那么强的人…不用看也知道她不在啊。」
「怎么可能呢?」明峰咕哝着从梯子上爬下来,「她不是只种在家里沙发上的人形马铃薯吗?怎么可能会自己出门呢…?」
这种批评还真的不是普通的严苛啊。「今天是她的生日。她总有权利好好忧郁一下吧?周期性的,不用担心…」
「忧郁?哈!」明峰很没礼貌的大笑,「她会忧郁?哈哈哈哈~」
蕙娘微笑着睇了他一眼,「…哼。」
「蕙娘,你干嘛冷笑?」明峰有点不开心,「你看那个无往不利的烂酒鬼…几乎没有她办不到的事情啊!过得那么随心所欲还有什么好忧郁的…」
「她也并不是生下来就那么行的。」蕙娘把食谱收起来,「你知道麒麟和我们有什么不同吗?」
「…她是禁咒师,是真人。」明峰耸耸肩,「除此之外,有什么不同?」
「她的记忆力绝佳,不会忘记。」
这不是很好?考试一定过五关斩六将。「这有什么不好?」
「呵。如果你从出生到现在的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不管快乐还是悲哀都记得…你会不会忧郁呢?」
蕙娘的问题让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一切的一切吗?包括母亲过世的那种狂悲?所有的恐惧和痛苦?
「不用担心啦。」蕙娘站起来,「等她的忧郁过去了,就会回家了。」蕙娘涌起感伤的笑,「等她回来,就会跟以前一样了…」
麒麟不在家最好了,不是吗?他不用跟麒麟吵架,也不用累得半死去买菜买酒,也不用管她是不是饮酒过度…
他终于有自己的时间啦!总算有时间好好的看看书,研究一下蕙娘修好的山海图。或者整理整理堆积如山的笔记,归档一下最近发生的几个事件。不然天气这么好,他说不定可以去喝杯咖啡,看场电影什么的,让自己开心一下。
不过,他发现自己什么事情都不能做。
麒麟不在的家里,显得这么空旷冷清。明明她只是瘫在那儿喝酒看卡通,不然就是呼呼大睡。
但他就是什么事情都做不了。
「呃…蕙娘,麒麟什么时候会回来啊?」他走进客厅,蕙娘和英俊正在看一本厚厚的相簿。「你们在看什么?」明峰伸长脖子。
一张绝美的脸孔闯进了他的视线。那是一张黑白照片。但是那个极小的少女像是活生生的,透过晕黄的照片与他相望。
她的黑发像是瀑布一样披散在肩膀上,穿着英式淑女骑马装,骑在一匹骏马上面。
「…这是…麒麟?」明峰大吃一惊,「…为什么是黑白照片?」
「因为那个年代只有黑白照片啊。」蕙娘觉得他问得很奇怪,「那时的摄影师还得把头钻到黑布后面,然后点一种奇怪的粉,砰的一声像是闪电,照过相眼睛会白花花的一片…」
明峰觉得有点发晕,「你在开玩笑吧?那是民国前才有这种原始的照相法…」
「□?」蕙娘讶异了,「难道你不知道,今天是麒麟一百零一岁的生日吗?」
咚的一声,明峰晕倒了。
…我说,你当麒麟这么久的弟子了,这点小小的惊吓熬不住?惊慌的英俊忙着拿冰袋□风,蕙娘无奈的将她推开,「明峰,别装死了。你知道我也八百多岁了。
怎么不见你晕倒呢?」
明峰晕悠悠的醒来,「…那怎么一样?你是僵尸出身的式神…」麒麟再怎么奇怪,好歹也是人类吧?
一个活生生的人类,活到一百零一岁还像十几岁的少女,基本上就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啊!!
蕙娘无言的看着他,「…我把照片收起来?」
「不不不,」明峰赶紧跳起来,「我要看!我想看!」
「我怕你看了又晕倒了。」蕙娘闷闷的看着这个脆弱的人类。
不过说真话,麒麟从小就是美人胚子。但是越看越惊恐,为什么背景不是宛如足球场大小的华丽庭园,就是垂着昂贵水晶灯、电影布景式的大厅?
「…她拍照都在固定地点出外景?」明峰咽了口口水。
「这是她家啊。」蕙娘很平常的说,「虽然只是中小型的城堡,不过也有五十几个房间,麒麟常常抱怨她的年收入大半都让这个大而无当的城堡维修费吃掉了…」
「…伦敦吗?」明峰的头发都快竖起来了。
「当然不是啊。」蕙娘翻着照片,「在约克郡。」
他瞪着蕙娘,看看手上的照片,晕眩的感觉又涌上来了。你不是想告诉我,麒麟事实上是旅居英国,坐拥城堡和马厩的富家千金吧?
「虽然排不上全世界十大首富,五百大大概排得进去吧?」
你真的不是在开玩笑吗…?明峰无力的趴在桌子上。光阴真是残酷,将照片那个冷静矜持、看起来很有教养的小淑女,变成摊在沙发上醉得呼呼大睡的烂酒鬼。
这会不会太无情太残酷太无理取闹啊?!
「这张是她十八岁时的照片。」她抽出一张,带着深刻的感情,「看容貌,和她现在几乎没有两样…」
是,除了穿着和打扮以外,外貌上和现在的麒麟几乎没有什么两样。但是握着照片,明峰却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有种东西…不一样。照片里的少女麒麟,像是洋溢着澎湃的力量,连影像都拘不住,横亘遥远的岁月,诉说着她的自信和才华。
若是照片里的少女麒麟是初升的旭日,现在的麒麟…衰弱颓废的像是红光映霞,却缓缓往海面降落的夕阳。
蕙娘仔细观察着明峰的表情,「有什么不对吗?」
「麒麟…的灵力到底怎么了?」他觉得很不可思议。
果然是聪明身体笨脑袋。有这么强的洞悉力,脑袋却像是灌了水泥。蕙娘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这时候的麒麟的确是灵力最强的巅峰。但是还不太会掌握,经验也欠缺。」
那时候的麒麟,还是个严肃、认真的少女。她的心还很软,血还很热。出于一时的怜悯收了蕙娘当式神,却从来不让蕙娘跟她出任务。
她让蕙娘在城堡里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要家里的管家以小姐的待遇照顾她。而甄家真正的大小姐,却已经开始接受红十字会的委托,到处解决各种疑难杂症。
麒麟诞生在这个城堡里,父母亲都是修行有成的修仙者。在羽化之前,麒麟是他们最后的一个「意外」,他们也将数百年来的财富都遗留给她,在麒麟十四岁生日时就不告而别。
这大约是年少的麒麟,第一个生日的忧郁。
她会随着父执辈到中国去,就是为了探访父母亲的消息,一无所获,只带回来她生平第一个式神。
麒麟是否思念父母?是否在夜里软弱哭泣?事实上,没有人知道。这位小小年纪就成为继承人的少女,井井有条的治理庞大的家业,并且接下父母之前的委托──成为红十字会的第一把交椅。
但是她的灵力虽然强大,天赋虽然高深,但她毕竟是个很小的女孩子。缺乏控制和没有经验的她,往往会有失败的记录。
好强的麒麟,从来不去说这些。蕙娘默默的看着她,总觉得…老是昂着头的她,用另一种方式哭泣。
她会保留一些零碎的小东西:一个扣子、一绺头发,或是很平凡的蝴蝶结。别人不知道,但是蕙娘知道…那是她来不及拯救的被害者遗物。她常常在夜里用不同的经文喃喃祈祷,为这些罹难者祈求冥福。
这种懊悔和内疚渐渐沈积,让她每年的生日都越来越忧郁。终于在她死而复生的那年生日正式爆发了。她第一次,没有告诉任何人就离家出走了好几个月。
红十字会乱成一团,他们依赖麒麟已深,突然失去这个战力抵上一支军队的禁咒师特别恐慌。
蕙娘反而是最镇静的那一个。她每天照样过着安静的日子。做做饭,打扫自己的房间和麒麟的房间,散步,冥思。
然后等麒麟回来的那天,伸出双手,「主人,你回来了?」
不管麒麟的样子看起来多么糟糕。她晒得极黑,全身上下都是伤痕,衣服破破烂烂。死而复生的她,灵力尚未恢复,她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过了怎样的日子。
不过她的笑容很轻松,「嗨,我回来了。」她倒在蕙娘的怀里,开始呼呼大睡,身上带着微微的酒气。
等她洗好澡吃饱犯了,转着她从来不喝的酒,说,「蕙娘,我得拜托你照顾我了。
我不能带他们去…」她挥挥手,「我没办法把管家女佣和司机都带走。但是这里…缺乏我可以生存的『气』。」
干净凉爽的约克郡,父母刻意选定这个一点灵力也没有的地方修炼。原本她也可以…在她还没接受死亡洗礼之前。
但是她死过了。死过之后,她已经没办法在毫无灵力的地方生存。
「我终生都得倚靠你…因为我没有独自生活的能力。」她趴在蕙娘芳香的怀里,「如果你不喜欢,你可以留在这里。」
「我很喜欢的,主子。」蕙娘温柔的回答,「我已经发誓当你的式神了。」
「…我们去列姑射岛好不好?」麒麟模糊的笑着,「现在不叫这个名字了…空气很脏,又小又吵。但是还有一些古老的力量留在那边…那也是俊英的家乡。」
「嗯,我们去吧,主子。」她的眼泪沿着脸颊滑下。当时蕙娘已经跟俊英分手。
但是比起半残的恋梦,她对麒麟的衰弱更为痛苦。
她们悄悄收拾了行李,离开下着雨的约克郡,来到更多雨的岛国。麒麟变得懒散不在乎,而她因为死亡失去了大部分的灵力,却也因为死亡的顿悟,使她的咒更柔软、更没有形式。
得到封号数十年,麒麟真正成了「禁咒师」。
但是她从此也跟酒形影不离。
***
「她培养了很多弟子。」蕙娘笑笑,「但你可能是最特别的那一个。」
「啊?呃…没啊,我觉得我很普通…」明峰狼狈起来。
「这么透彻的洞悉力和决断力…」蕙娘叹口气,「这么不知变通的顽固。」
呆呆听到现在的英俊插嘴,「蕙娘,你是不是在说,聪明身体笨脑袋?」
蕙娘赞许的点点头,明峰倒是赏了她一个大白眼。
「我回来啦!」麒麟兴高采烈的踹开门,「来帮我扛,好重啊~」
…她起码扛了三大袋的酒回来。
「这是什么?」明峰的青筋冒出来了,「你跑去哪?!哪来这些没有标签的酒?!
你知不知道我们有多担心?说也不说就跑出去,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年头?坏人多如狗你还一个人乱跑!好歹你也说一声,你…」
「…主子!」蕙娘也头痛了,「这是刚榨出来的新酒吧?你又跑去埔里酒厂偷人家还没贴标签的新酒…」
麒麟堵住耳朵,抗辩着,「我可是有留下钞票…就突然好想喝新酒,但是明峰不肯去帮我偷嘛…」
「甄麒麟!」「主子!」
就算堵着耳朵,麒麟还是被念了大半个钟头。不知道是不是被念烦了会特别饿,她将满桌的六菜两汤吃了个精光。饭后很幸福的抱着偷来的新酒,喝了个酩酊大醉。
看着蕙娘将她抱回房间睡觉,明峰一反常态的没有念,怜悯的看着她苍白而脆弱的睡颜。
活了这么长久的时光,什么都记得…这会不会是种残忍?
坦白讲,他没有答案。
为难的看着偷偷摸来的照片,他有些头痛,不知道怎么还回去。他也只是想要看仔细点而已。
看看那个眼睛底还有不屈火焰的少女。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美丽的月夜,他却分外的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