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走出房门,明峰脸上挂下几条黑线。那个备受尊崇的「禁咒师」,很不雅观的躺在客厅的地板上,两只腿跨在沙发,抱着酒瓶,正在呼呼大睡。
…大清早的,需要这样躺在客厅?幸好没有客人…有客人成什么样子?!
拿了小毛毯要给麒麟盖的蕙娘走了出来,看到明峰专心一意的画着符,贴在麒麟的额头上。
「…你在做什么?」蕙娘有很不好的预感。
「我想让她回房间去睡。」明峰皱眉努力思考,「我有点忘记赶尸的咒语要怎么念…」
「…你们果然注定要当师徒。」思考模式简直是一模一样。这下子,换蕙娘的脸上挂了黑线,「我送她回房睡就好…」
「什么?」明峰头上冒出问号,毕竟他不知道音无差点让麒麟当僵尸赶回房。
「没事…」蕙娘将麒麟抱起来,「唔,要出去?」难得看到明峰脱下围裙,穿得整整齐齐。
「嗯。我打算去大学旁听中文。」他笑了笑,「上回音无来,听说他还在神社附近的大学旁听中文和日文。我也应该用功点儿了…」
「…很不错啊。」蕙娘怀里的麒麟突然出声,把大家都吓了一跳,「不过你那水泥脑袋那么顽固,念太多知识恐怕也没用…」
「谁的脑袋是水泥做的?!」明峰几乎喷火,「如果你愿意教我…」
「我不擅长体力劳动。」麒麟还死巴在蕙娘的怀里不肯离开,「要挖开你的水泥脑袋,大约得使出挖马路工人的气魄才行…」
「…甄麒麟!!」明峰气得全身发抖,哇啦啦嚷了一堆,他自己都听不懂。
「去吧去吧,」她赖在蕙娘的怀里,「回来的时候,记得穿过相思林…」
为什么要穿过相思林?难道有什么…?
「相思林出来的第三条巷子,有个卖甜甜圈的。帮我买个十个回来…」她娇懒的靠在蕙娘的怀里,「蕙娘,抱我回房好了…」
甜甜圈?天啊…「你根本是条好吃懒做的猪。」明峰的语气非常沈痛,「蕙娘真是倒了八百辈子的霉,才跟到你这个懒惰性瘫痪的主人!!」
他愤怒的摔了大门出去,好一会儿,麒麟才嘻嘻的笑了起来。
「…主子,你别这么爱逗他。」虽然蕙娘也笑了。
「他的反应很可爱啊。」麒麟笑得很大声,「不逗逗他我清醒不过来…」她像是毛毛虫似的蠕动,爬上沙发,拿起看到一半的「地海巫师」,「蕙娘,家里还有什么酒?」
看地海巫师没喝酒是不行的。好书要配好酒啊。
「…你昨天把明峰刚买回来的酒都喝光了。」蕙娘苦笑,「他说,晚上回来的时候再买,不然你不会节制的…」
「小气鬼…」麒麟抱怨着,摸进厨房,「一定还有些什么酒…」
「主子,那个不行!那罐梅酒我才刚泡好□!打开就毁了…」「啊啊,那个也不可以!前天才弄的李子酒…」「主子,不要开,不要开!开了就坏了…鬼酿都被你喝光了,这是我才刚弄好酒母的啊…」
翻了半天,麒麟苦着脸,「…家里还剩什么酒?」
「…米酒?」
「啊,我不想喝米酒啦…」说是这样说,她还是把煮菜用的米酒拿出来,又从冰箱拿了罐稻香绿茶,「这样不好喝□…咕噜…蕙娘,我要冰块…」
「……」
***
一走入校园,明峰感到一阵舒适。
终于生还回到人间了…看着路上行走朝气蓬勃的少年少女,他感动得几乎落泪。
果然和妖怪住在一起太久是不行的(妖怪不是指蕙娘…),音无来小住的时候,他真是开心得要命,有个正常人在家里,空气显得格外的亲切,而不是缠满了妖氛啊…
(当然,会产生妖氛,也不是蕙娘的关系…)
像这样闲适的在阳光普照的校园行走,听着人语喧哗,真真恍如隔世。只是…他还是有一种,寂寞而疏远的感觉。
这些人,都跟他一样,是人类。但他也跟他们不一样。他们无忧无虑,眼睛所见就是现世,活在坚硬的地面上,生老病死,和谐的照着天地的规律前行。
他,是没有这种福份的。
怀着一种忧伤而温暖的情感,看着和自己同族的「人类」。虽然知道和他们走得道路不同…但他还是,还是非常喜欢这些人们…
「表哥!」
明峰被惊得跳起来,惊魂甫定的看着五姑姑的小孩。这家伙…这家伙不是专照灵异照片的那一个吗?
「明、明熠,你怎么会在这儿?」姑姑的孩子不知道为什么也从宋家辈分的习俗,叫做明熠,比明琦大两岁。
「咦?我才想问哩。我在这儿念书啊。」他笑得一脸爽朗,「刚刚我觉得心里动了动,不由自主的走过来…原来是表哥也在这边啊。太刚好了,我们社团今天有活动,你要不要…」
明峰脸孔惨白。血缘这玩意儿真是可怕…只有他和明熠而已,已经开始把这校园里头的邪气引过来了…「什么社团啊?」他的声音微微发抖。
「灵异现象研究社。」
「…我没空。」他马上落荒而逃,开玩笑,他对自己的体力和脚程都是有自信的!
灵异现象需要研究吗?他身边的灵异现象还用研究吗?!
喘着跑进教室,他擦了擦汗。知识是一种力量。被这种力量围绕,可以隔除异端。
理性原本就是排除神秘、解构神秘的。这种坚固的理性藩篱,可以让异类无法进入。
或许是这样,所以他上课的时候很高兴,也很专注。只是他很没力的发现,明熠居然也是这个教授的学生,而且还没放弃说服他去参加社团的意思…
他还是尽量排除干扰的用功念书了。
这种专注认真的态度引起了教授的注意,上了几次课,那个年纪满大的女教授笑笑的看着他,「你是哪个系的学生?」
明峰惊了一下,很规矩的回答,「不,老师,我是来旁听的。很抱歉,没有事先打招呼…」
「不不,没关系。」教授温和的笑,「只是我看你上课很认真。在其他大学上课吗?」
「…我毕业很久了。」他有点不好意思,「我国中毕业就出国念书,总觉得基础不太好…所以回来念点书。」
「哦?」教授对他有种说不出的好感,「你从事什么工作呢?」
「…道士。」解释起来很复杂,也只能这样解释了…
同学和教授一起惊噫起来。「这也是种行业啊?」「你有出家吗?」「是不是帮人家念超度的那种?」「你们家是庙吗?」同学们七嘴八舌的问了起来。
「□,我表哥可是真正跟着外公修炼的道士喔!我们可是正统茅山派的传人呢!」他那不知死活的表弟还跳出来打广告。
「喔!」所有人一起惊呼了。
「不是这样的…」明峰忙着摇手,窘得不知道该怎么办。
「呵呵,这属于民俗学的范围了。」教授推了推眼镜,「这个机会真的很难得,这位同学,能不能请你到讲台这边,跟我们稍微谈谈有关家学呢?」
「我真的不…」明峰想拒绝,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种热烈的气氛…鼓噪的像是做醮一样。为什么要做醮呢?因为人心不安。人,是很神秘的生物。或许理性不明白,但是在隐隐的潜意识里,知道要驱吉避凶。
在理性的知识学堂中,的确有股极淡薄,却令人不安的邪气。学生和教授是不是隐隐感觉得到这股不安,却不知道怎么却除?他们的热烈…
「说,是说上十天十夜也说不完的。」明峰正色,「但是我演一套武戏,我想…应该可以表达给各位知道吧。」
明熠瞪大眼睛。他这个表哥最是刚正认真,脑袋跟石头一样。他们兄弟姊妹也闹过要他耍武场走禹步,却被他严厉的骂了一顿。
为什么现在…?这种气氛也不太对,他为什么会突然跳出来要帮表哥打广告呢?
明明知道表哥遇到过很可怕的事情…
「表哥,不要!」明熠紧张起来。
明峰只是淡淡的笑了笑,站在挪开讲桌的讲台上。他也知道不要比较好…但是他又不能装作没看到。
「敕水禁坛,扫除妖气!」他大喝,虚拈剑诀,无形的剑花舞起,踏着禹步开始召神官将祓禊。只见他身如蛟龙,矫健的在讲堂穿梭转腾,每个动作都充满了力与美,虽然是素手,却像是拿着利剑那样杀气腾腾,正气凛然,回旋、下腰,每踏出一步,就坚定一点信心。
真的相信…他拱手望上时,真的可以上达天听。
最后收结,他虚劈一刀,喝了声「疾!」,只觉得整个教室像是被无形的狂风扫过,空气惊人的清新。
原本无形无影的沈重压力,居然扫得一干二净。
「呃…就这样。」他笑了笑,浑身都在滴汗。下课铃刚好响起,全堂爆出惊人的掌声,有的人还感动落泪。
只有他知道,这并不是感动。有些比较敏感的学生感受得到那股蠢蠢欲动的邪气,却又不知道怎么办。他这不成气候的祓禊,却给他们很大的安慰。
「呵,信心是很重要的。」他接过一个女学生递来的手帕,温文的道谢,「只要有信心就可以了。」
等他跳完,表弟明熠才喘了口大气。他身有宋家的血缘,感应比一般人强些。虽然不太清楚,但他知道表哥做了一件很凶险的事情…在没有护法、摆坛、法器的情形下强行祓禊…真的很危险。
「…那是你表哥吧?」几个女生脸上有感动的泪,眼睛闪闪发光,「他有没有女朋友?」
「…我没有女朋友。」明熠突然有点不爽。
「谁问你?我是问你表哥啦!」女生们互相激动的交握手,「他好帅喔~」
「…道士□…你们不会觉得很老土吗?」明熠的脸上挂下几条黑线。
「哪会!天啊,我觉得他比金城武更帅…」
啊啊啊~连他暗恋的对象小英都眼睛冒出小心小花的对表哥发花痴啦~
「…表哥。」他咬牙切齿的抓着明峰,「我恨你。」
「啊?」正在擦汗的明峰感到莫名其妙。
「我还有手帕。」他们班上的系花居然也贡献了她芳香的手帕了!「宋同学,要不要一起吃午餐?」那位素有冰山美人之称的漂亮系花居然温柔的邀请明峰。
「我更恨你了…」
「…你也犯不着哭啊,表弟…」
其实来上学还是很意思的。对民俗学很有兴趣的教授常常在课后和他谈天说地,自从跳过那场武戏,班上的女生对他十二万分的友善(不知道为什么,男生对他却非常的不友善),他这旁听生的生涯倒是满愉快的。
让他比较困扰的是,班上最漂亮的女生老缠着他,让他有点不舒服。
这个叫做林雅棠的女孩,是中文系的系花。自然,她非常美,美得有些出尘…她似乎对民俗学也很有兴趣,常常找他说话。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高兴不起来。
为什么呢?他深深的思考了。其实雅棠不但拥有美貌,学识也相当丰富,和她交谈是很有意思的。所谓的内外皆美大约是这个样子吧…?
这个年代,已经没什么女人会煮饭了,但是雅棠会自己做小点心,带来学校请大家吃,个性又好,跟同学相处得很愉快,虽然因为老是拒绝男同学的告白,被说是冰山美人,但她总是面带温柔的笑容,堪称是个阳光美人。
怎么看,都是个完美的女朋友候选人,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对她动心不起来…反而有些警戒。
为什么呢…?她的确是个人类,身上也没什么奇特的妖气啊…
「…明峰,我满喜欢你的。」当雅棠轻启樱唇,吐露这样的话语时…明峰下意识的抓起火符护在胸前。
□?□□□?这样的反应不太对劲吧?
「呃…哈哈,我也喜欢你呀。」他尴尬却谨慎将火符放下,「我们是同学,我喜欢所有的同学啊。」
「我不是要这种答案…」她哀伤的垂下美丽的眼睛,「难道…」
「哈哈哈,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他为什么要回答得这么蠢?「我该回家了…」
「学长住在哪?我能去作客吗?」雅棠微偏着头抱着明峰的手臂,熠熠的眸子像是晨星似的,「人家很好奇呢…」
的确是很柔软的触感…但是明峰心里的警铃狂作,闪着「危险危险」的讯号。「不、不方便吧?我现在跟一位…前辈学艺,不方便招待客人…」不露痕迹的将自己的手臂抢回来。
「前辈啊…也是道士吗?」她的眼睛闪了闪。
「算…算是吧?」明峰回答得有点心虚。
「…道门有一千八百种旁门,你和前辈修炼的是哪个门派呢?」雅棠幽幽的问。
「我是…我们都是茅山派的。」理论上来说,麒麟算是他的师姊,她跟从过的老师是茅山派的掌门。但是那位老掌门已经过世快百年了…他一点都不想问麒麟是怎么跟从老掌门的。
「茅山派的道术偏重抓鬼除妖,安门立柱。」雅棠漾起神秘的微笑,「似这样修行,能够长生不老吗?」
明峰心里的警铃更盛。她知道得也太多了点…「不能。」他斩钉截铁的回答。
「不能?不能?」雅棠追问着,「若是不能,你修这道又有何益?」
「我修道不是为了长生不老。」他断然回答,「顺应天命,才是自然的。任何长生不老都是违背天理…我希望活得好,不希望长生。」
「…那是因为你现在还年轻,所以可以说这样大话。」雅堂上前一步,不知道为什么,明峰有些发冷的退后一步,「你看看那些老人。稀疏的头发、皱纹累累的脸,数不尽肮脏的老人斑,身上充满了不洁的气味…你想变成那样?」
明峰突然怒气突生,「若不想变成那样,年轻的时候自杀不就好了?可惜我要提醒你,躺在棺木中时,成了蛆虫的食粮,样子也不会好看到哪去。」
雅棠让他的严厉一堵,吓了一跳,眼睛不断的霎啊霎。
但是明峰已经顾不得了,「就算是会老会死,这些都属于自然的一环。你觉得老人家样子难看,我倒是觉得他们用肉身写满了一生的经历,是很可佩的!每个人都要从盛而衰,然后还诸大地,让出位置给下一代生长。硬扭曲着要长生不老,亲戚朋友全都在遥远时光里离开,剩一个孤鬼儿有什么意思?我学道,虽说是为了自己性命,但也多少希望有助人世。为了自己长生不老学道?我又不是自找当妖怪的!」
雅棠的脸变得非常难看,一言不发,深深的看他一眼,眼中像是有着很深重的恨意。她转身走了几步,「…你要当我伴侣吗?」
「…很抱歉。」他实在无法欣赏这种轻视老人家的女人!
雅棠不再说话,健步如飞的走了。
望着她美丽的背影,明峰知道,他应该觉得可惜。但是他实在可惜不起来…
回到家里,蕙娘粲然的招呼,「回来啦?」抱着酒瓶的麒麟抬了抬眼,「回来这么晚!我饿了…」
明峰仔细端详这对和他生活一段时间的女性…「原来是这样。」他轻轻叹口气,「原来是你们太漂亮的缘故。」
回头想想,音无也是漂亮的。让这么多美丽的人环绕,他对美貌实在有了免疫系统。
「你在说什么?」蕙娘不好意思的吃吃笑,「主子,别欺负明峰了,他刚下课很累□,晚餐我煮吧…」
…啊,对了。因为蕙娘实在是太完美了(即使是个僵尸,也是个雍容贤慧,温柔体贴的僵尸…),所以雅棠再完美也实在有限;也因为麒麟虽然长得漂亮,但是让他看尽一个女人的所有恶形恶状,所以…
「你在念什么?」麒麟喝着啤酒,「上学还开心吗?」
「很好啊…我跟同学处得很愉快。」想到雅棠,他还是有点不舒服,却说不出哪里不舒服。
「那就请同学来家里玩嘛。」麒麟很大方,「你也该多接触正常人类…我一直很担心你这种脾气,会不会有反社会倾向呢…」
「…我是怎样可以招待同学来啊!?」明峰怒吼,「我要怎么解释明明在南投的中兴新村是怎么搬到台中来的?」
「是啊,为什么…」麒麟又开了罐啤酒。
「…是谁把这里住成了阳冥交界,又弄了个通道往台中啊?!」明峰又跳又叫,「说啊,是谁啊??」
「是谁这么过分啊?」麒麟半醉的教训,「就算台中好吃的店比较多,也不该做这种事情嘛。难怪你活人就可以观落阴,骑个机车就往冥界去了…」
「…甄麒麟!你不要撇得好像都没你的事一样!你这害虫!你这万恶的魔魁??」
晚餐就在这种吵吵闹闹的气氛里渡过了,饭后还被大吵大闹的麒麟猛凹,硬逼着他作了道焦糖布丁,这个边吃胃药差点撑死的女人,还吃掉了他和蕙娘的份…
虽然是这样吵闹,他却觉得,这才是他熟悉、可以安心留下来的地方。
去上学虽然好,但是他和同学不管是怎样的聊天说笑,像是隔着无形的玻璃。他明白,他的同学们也明白,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这种孤绝感一直驱之不去。从他很小的时候,开始意识到会被魔物侵袭开始,更让人绝望的,是这种无影无形的孤绝感。他,和别人都是不一样的。
去了红十字会修炼,遇到了许多相同境遇的同学。和那些自认「天降大任、领有天命」,甚至自觉高人一等的同学们,他还是觉得格格不入。
只有跟音无相处的时候,他才会自在一点点,觉得,他还不是唯一的那一个。
直到现在…待在这个不像样的禁咒师和她的式神身边,他才觉得自然而然,他也有可以归属的地方。
「…我说啊,」他实在不想露出关心麒麟的样子,「你才是那个没跟人类交往,有反社会倾向的人吧?整天关在家里干嘛?你好歹也出去走走么…」
「哈哈哈?」麒麟笑了一会儿,「我喜欢在家?你咬我?我有朋友啊。」吃完了胃药,她又倒了杯威士忌,说这样可以「帮助消化」。
(这是骗人的,好孩子不要学…)
「在哪?」明峰眯细了眼。
「我有蕙娘,琵琶、月琴,还有酒。」她晃着杯子里的冰块。
「………………」明峰的青筋冒出来了。
不满意?她搔搔头,「好吧,还有你。」她非常勉强的敷衍一下。
「…我说得是正常人类的朋友。」明峰逼近一点,脸孔发青,「大姊头,你故意的喔…」
「人类的朋友…?」她呵呵笑了两声,却没有欢意。「我还有人类的朋友吗…?」这句说得非常轻,明峰差点以为自己听错。
麒麟却一扬眼,意气风发的说,「人类啊?女的都是我的崇拜者,男的都是我的仆人啦!喔呵呵呵?」
…我就知道,就知道!你果然不是人类!
他闷闷的将桌子收干净,开始洗碗。洗着洗着…麒麟那声低语,却在他心里回荡不已。
我还有人类的朋友吗…?
他感到相同的戳心。但是…麒麟到底多少岁了?据说「禁咒师」这封号已经数十年都是相同的一个女性…她到底多大了?
不能再想,不可再想。细想下去实在可怕…这孤绝,到底有多长久了?
洗好了碗,他探头出去,没看到麒麟。绕着屋子找也找不着…一直到听到缥远的琴声,才发现她光着脚坐在附近的大树上,一杯威士忌浮在半空中,沾满了水珠,冰块已经快融光了。
怀里抱着月琴,铮铮然。
「…当心摔下来喔。」明峰靠在树干上,脸色有点不太好看。
「你忘了我太祖婆婆是谁?」麒麟望着他,手里漫弹不成调。
「马有失手,人有乱蹄…」他一时紧张,开始胡言乱语。
「…吃芝麻哪有不掉烧饼的?」麒麟扶了扶额头,「上来吧。」
默默的并肩坐在粗大的树枝上,仰望天空,无月有星。「…今天,有个女孩子跟我谈到学道的目的。我说,我学道虽然是不得已儿,却不打算长生不老。真的长生不老,那不是自找当妖怪吗…?」
「你说得没错啊。」麒麟张着大大的眼睛,「我也这么想呢。」
「那么麒麟,」明峰耿直的问,「你为什么长生不老?」
原以为她会发怒,只见她那双大眼睛坦荡荡,一些贪念罪恶都没有。「这个嘛…」
她弹了一会儿的月琴。「如果说是得了不治之症所以长生不老,你相不相信?」
「…鬼才信!」明峰炸起来。
「不能这样唬烂喔…」她轻叹,「我想想怎么唬烂你好了。我尽量唬烂得有诚意一点…」
「你这个…」明峰想要破口骂出来,一转头,发现她嘻笑的脸孔,却笼罩着忧愁的侧影。他沈默了,继续倾听着麒麟的月琴。
「长生不老是种毒药。」麒麟难得正经的看着他,「如果不想成为妖怪,就不要被这个美丽甜蜜的毒药诱惑。」
轻轻捶了捶他的肩窝,「我很高兴你不会被这种事情诱惑。」
…如果你真的高兴,那就不要笑得那么空洞好吗?
那天晚上,没有月亮。但是他睡得很不安稳。麒麟那空洞却脆弱的笑容,像是无泪的哀伤,整夜都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原以为雅棠已经被他气跑了,没想到第二天,她又笑嘻嘻的黏过来。明峰虽然不太喜欢她,但是出手不打笑脸人,他也真的很难找到藉口不让她跟。
渐渐的,大家都认为他们是一对。虽然明峰心里大声抗议,但是又不能够大锣大鼓的广播申冤,只好忍受下来。
再说,她身上没有妖气,只是个单纯的人类。也就慢慢习惯她的存在了。
这天,明峰在学校餐厅吃饭,雅棠又笑笑的端了杯饮料坐过来,旁边的同学很自然的让座,真是让人气结。
「不吃饭?」他瞄了眼,很不适应。看惯了麒麟像是饿死鬼投胎,看到别的女生减肥到惨无人道,他会毛骨悚然。
「…我在尝试喝液体能不能维持生命。」她笑了笑,脸孔很是苍白。
明峰不以为然的摇摇头,「人是杂食性生物。既然上天这样设计,我们就该遵循自然。当然啦,你可以将所需的营养素和热量都浓缩在液体里,但是你怎么抗拒先天的欲望?我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
雅棠被他抢白得有些恼怒,「道士可以吃肉吃葱这些浊物吗?你这酒肉道士凭什么说我?」
「道家也有数百种道门。即使吃素,也是得夺取其他生物的生命延续自己。难道动物植物的性命有轻重?别的道门我不知道,我的道门是不忌讳的。我也认为抱着严谨的态度感激牺牲的生命,会比吃了什么不吃什么有诚意。」
雅棠的脸孔越来越白,「…别说了。」
□,又不是我去找你说的。他闷闷的赶紧把饭吃完,刚刚站起来,雅棠恳求的拉住他的袖子,「…明峰…我不太舒服,送我回家好吗?」
「…不舒服该去医院吧?」他语气缓和了些。
「我只需要躺一躺…拜托,送我回家…」她脸色惨澹,像是支持不住了。
「…所以说,女孩子减肥干什么?好好的把身体弄坏了…」他嘀咕着,「走吧,你家在哪?」
坐在他机车的后座,虚弱的雅棠一路指点他道路。虽然知道附近的学生几乎都住在山区…但是雅棠也住得太山区了。道路蜿蜒着随着山势回转,渐渐有些不分东南西北。
「到了。」雅棠指了指座落在山腰的小别墅。「进来坐一下?」
「不用了…」明峰有种奇怪的厌恶感,只想赶紧回家,「你好好休息…」
雅棠将安全帽递给他,突然扑上去抱住他的脖子。
天啊…飞来艳遇?他僵住了,还没想到该怎么办…只觉得脖子后面一痛。
猛然将她推开,一摸脖子,针刺般,一点点血。
「你…」眼前的景象扭曲、变形,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明峰倒下了。
靠…天上掉下来的果然只有鸟粪和灾难而已…
***
「麒麟,我去买菜唷。」蕙娘幻化成普通的家庭主妇,提起菜篮。
「记得买酒喔…」麒麟有气无力的叫,天气越来越热,她讨厌冷气,几乎都挂在树上不肯下来。
「…你既然这么怕热,为什么还要喝会更热的东西呢…」蕙娘无力的叹口气,走出大门。
虽然她也不太喜欢白天外面乱走,但她毕竟修炼了八百年,阳光不足为惧,撑着洋伞是怕晒黑,倒不是怕会魂飞魄散。
以前都是明峰出来买菜的…说起来,这孩子真的很勤快,又很贴心呢…被晒了一天一定很热,今天要煮些降火气的好菜给大家吃…
「小姐…」一个瘦瘦高高的男人叫住她,不太好意思的,「呃…今天我帮太太出来买菜,请你帮我看一下,这是不是葱呀…」
蕙娘笑了笑,「好呀,我看看…」她打开塑胶袋…
是把沾满泥土和铁锈的菜刀。她全身的血液都逆流了,睁着眼,动弹不得。
这把…这把菜刀是她还活着的时候用的。她用这把刀夺走了许多人类的生命…愤怒、贪婪、饥饿、痛苦和狂喜…还有巨大如洪水的罪恶感。
这是最可怕的禁咒。她竟然因此僵硬,失去了行动能力。
失去意识之前…她只看到男人在微笑,卑微恐惧的微笑。她昏了过去。
***
很静。虽然蝉鸣响亮得令人耳聋,但是她还是觉得很静。
蕙娘不在,明峰也不在。一片燥热的大地,只有手抱的月琴还有些许冰凉。
先是缓弹慢挑,她闭上眼睛。弹着弹着…琴声渐渐的激越、奔腾,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急促,哗哗然如狂风暴雨,凶残的打在干枯的大地之上,形成阵阵烟尘,像是战鼓频传,人马杂沓,号角、斯杀,绝望的死声…
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快到让人忍受不了,连心脏都要从喉咙跳出来,尖锐的声音渐渐细微、高亢,像是抛入空中的一抹银丝…
晃的一声巨响,骤然停止。
静。
连蝉鸣都没有了。
她展眼,美丽的脸孔布满严霜。她的领域被侵犯,树下围着广大的包围圈,冰冷的气息蔓延,太阳渐渐的被日蚀所侵,暗了下来。
「没胆子从中正机场入境,你们这批吸血鬼只敢偷渡吗?」她轻轻的笑。
为首的男人还沈得住气,女人马上狂怒起来,「甄麒麟,我们是怕麻烦,并不真怕了你们这群低等生物!」
男人微皱了眉,却没有说话。
「不怕我?」她闲适的拨了拨琴弦,「不怕我,那抓我的徒儿和式神做什么?」
女人面子上很下不来,「…你别说大话!如果是照我的主张,直接就杀上来了!
要不是族里的长老太胆小…」
「他们的胆小救了你们一命。」麒麟轻飘飘的跳下来,「怎么?五十年前的『底特律大屠杀』…你们是这么称呼吧?没让你们学到什么?」
这群吸血鬼一起倒退了几步,面有惧色。
这件事情可以说是吸血一族的恐怖事件。吸血族当中的激进份子,决心要夺取人间,让优秀的吸血族统治卑微的食物兼仆人:人类。
这些激进份子以底特律为基地,正在大张旗鼓,准备开战之际…
整个军团都被消灭了。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虽然吸血鬼的情报网是那么的庞大,庞大到红十字会和各宗教山头、甚至梵谛冈都有他们的眼线。但是什么情报也没有…只知道红十字会派了禁咒师甄麒麟去「侦查」,侦查完毕,甄麒麟交上去的报告只有…
「已消灭。」这么几个字。
「你杀了…杀了我的家人!」那女子非常愤怒,「我也要你死!」
「来啊,」麒麟唇间泛出冷笑,「但是谁死还得参详参详。」
「薇薇安,别冲动。」男子劝告她。
「不要阻止我,路克。我非跟她拼了不可…」薇薇安愤怒的掏出长鞭。
「我会把你的行为呈报给长老会。」路克警告她。
忍了好一会儿,薇薇安才哼了一声,别开脸。
路克看了她一眼,平稳的面对麒麟,「大人,我们是奉命前来邀请你。请你加入我们吸血一族。」
麒麟连考虑也没有考虑,「我拒绝。」
「…我勘查过现场,大人,你会使用吸血一族都失传的秘术。」路克的容颜凝重起来,「之所以全灭了军团…是因为你反转了秘术。这些年来我们拼命想要解开秘术的奥义,通通失败了。只好来请你帮助我们…」
「我不是说我拒绝吗?」麒麟睥睨着。
「我不愿意使用人质这种卑劣招数,」路克示意,同行的吸血鬼押来半昏半醒的明峰和仍然僵硬的蕙娘,「请你重新考虑。」
「杀了他们,你们还想活着离开吗?」麒麟靠着树,轻松的拨着琴弦。
「你宝爱他们的生命,不至于这么做。」路克很有把握的望着她。
麒麟没有说话,直直的望进路克的眼中,路克也凝视着她。良久,路克开口了,「大人,您跟我们都是非人。何以偏重人类而轻于我等?人类宛如癌细胞,若是放纵不管,这人世迟早会毁灭。请你慎重考虑。若是你加入我们,式神发还于您,这人类由他自便。有您这样亲人派存在,或许对人类来说才是福音。先不要拒绝,何妨考虑一下。」
「你叫路克?」麒麟点点头,「你说得很有条理。不过,先听我说个故事。」
「有只非人,逃入了吸血族的原乡。论长相呢,长得跟原住民的吸血族相似,习惯也相当,只是吃饭的习惯不太一样。吸血族吸食鲜血,不过这只非人的兴趣却是拿吸血族当饭。后来这只非人越繁衍越多,喧宾夺主的说,『吸血族跟蚊子一样卑贱,理当由我们非人当家。』你觉得合不合理?」
路克变色了,「请您不要强词夺理!」
「为什么是我强词夺理?」麒麟质问,「这人世可是吸血族的原乡?怎么我记得,吸血族原是魔族,得了这种只能吸食血液的遗传病,魔界议会怕这种遗传病因为通婚拓展开来,所以将你们放逐到人界?说起来,移民好歹也尊重原住民一些。」
「你身为天人之后,为何处处回护人类?」路克有些动怒了。
麒麟的眼中泛着愤怒的精光,「你呢?路克先生?你原是人类,为什么要回护吸血鬼?」
「我是吸血族!」路克几乎失去控制。
「我是人类。」麒麟抱着双臂,虽然赤足散发,看起来却是那么的庄严、肃穆。
「生物很可悲,遵从一个可笑的定律而行…延续种族的生命。这是任何能生育后代的生物都要遵从的。」
她望着路克,「这就是我的『道』。」
相互怒目而视,空气像是停滞下来,日蚀的时间长到让人恐怖,昏暗的天空像是世界末日。
「…很遗憾。」路克终于恢复平静,「我只能杀了你。请你将所有的法器交出来。」
「意思就是…我乖乖让你们杀,你放过我的徒弟和式神?」麒麟恢复轻松的态度。
「我一定不为难他们。」路克承诺,「请你再考虑一下,我并不想失去你。」
麒麟只是悠远的看了看天际,「我相信你。我也会抛掉所有法器。但是…能不能杀死我,要看你们的本事。」
她抛下了手里的月琴。
悠悠醒转的明峰已经听了大半,他努力发出声音,却沙哑得可怕,「…逃啊…笨女人!先逃再说!你、你…咳咳咳…就算你死在这儿,我们就真能活命?你快跑啊!跑了我们才有一点点生机吧…」
「你太吵了…」薇薇安转着碧绿的眼睛,猛然挥出一鞭勒住明峰的脖子,差点将他勒死,「卑贱的人类!」
「喂,欺负小孩子干嘛?」麒麟眯细了眼,「这里到底谁作主?」
路克隔开了薇薇安,解下缠在明峰颈上的鞭尾,他的脖子已经鲜血淋漓了。「别逼我,薇薇安。」
薇薇安满腔怒气没得发泄,她长鞭一指,「脱掉。」
「不要侮辱她!」路克生气了。
「当然要她脱光。」薇薇安恶意的笑,「你敢担保她身上没有法器?说不定衣服就是她的法器或武器!你能承担后果吗?若是部队因此受了损伤,你能够负起这个责任吗?」
「不要脱…」明峰已经哑不成声,「快逃啊…麒麟…」
麒麟温柔的笑了笑。这个总是让他气得又叫又跳的任性女子,却在这种性命交关的时刻,露出慈悲的微笑。
她开始脱衣服。
先是上衣、胸罩,然后是短裤。她这样备受尊崇的禁咒师,居然脱得一丝不挂,在众目睽睽中等待死期。
但是她的神情,却是那么轻松自在,像是穿了庄严的礼服一般。皙白的肌肤光滑得几乎会反光,路克反而有些不忍的别开脸。
若是可以,他完全不想杀她。
「…请你再考虑一下,禁咒师大人。」他几乎是哀求了。
「别求她了。中国人不是说『求仁得仁』吗?」薇薇安嚣张的笑了起来,「你杀了我的丈夫、儿子和女儿!我不会让你那么快就死了…」她拿起长鞭冲过去,「我要让你流干所有的血,让你跪地求饶,痛苦到最后一刻!」
「不要折辱她,薇薇安!」路克想阻止,但是其他兴奋的军官反而将他看守起来。
「路克指挥官,你太懦弱了。」这些年轻军官的眼中充满了嗜血的狂热,「请你静静看着薇薇安副指挥官的处置吧。」
他转头不愿意看,薇薇安使尽力气挥下一鞭,这一鞭从颈项划过前胸,直到右腹。
伤口惊人的深,深到可以看到部分的脏器。鲜血更刺激了这个女吸血鬼,她露出獠牙,正要扑上麒麟的雪白的颈项…
她发现她动弹不得。
这辽阔的伤痕慢慢的渗出血,一滴滴落在地上,像是血染的珍珠,滚动着。一共落了四十九滴,滚动中缓缓卷腾着雾气。在雾气中,薇薇安像是雕像一般,保持着奔跑的姿态,却动也不动。
血珠渐渐滚散开,在冉冉的雾气中,有人影站了起来,幢幢绰绰的,看不清楚。
看守着路克的军官瞪大眼睛,莫名的恐惧掐紧了他们的脖子,叫也叫不出来。好不容易出声,却是哭嚎似的大叫,一面像是发疯似的拼命开枪。
这些子弹,却在雾气之前如雨般落下。
雾气渐散,裸身的麒麟唇角露出艳如鲜血的微笑。巨大的鞭伤苍白着,隐约露出暗红的脏器。
轻启娇嫩的唇,她说:「问问自己,你们是谁?」
幢幢鬼影轰然如天雷之怒,隆隆的回答:「我们是热心党。我们是热心党斯卡力奥得犹大!」
路克瞪着眼睛,他不敢相信…禁咒师居然在身体里面藏了这样的式神。「…撤退,快撤退!」
自从那群式神开始说话,薇薇安发现自己的手脚可以动弹了。发现自己没有受到什么伤害,不禁又羞又怒,「你居然用幻术欺骗我!我饶不了你!」
她挥鞭,鞭尾却被麒麟轻轻松松的抓住。「那么,」她的力气惊人的大,「伊斯卡利奥得,我问你们,你们右手拿的是什么?」
「短刀,和毒药。」式神们面无表情的现形,相同的惨无人色的脸孔,穿着修士般的黑衣,脖子上挂着有着十字架的粗大锁链,他们挥了右手的短刀,喷出惨绿的毒,嗅闻到的吸血鬼惨嚎不已,不断的抓耙自己的皮肤,鲜血淋漓。
「那么伊斯卡利奥得,我问你们,你们左手拿的是什么?」麒麟像是在发光,强大的电力透过鞭子,几乎麻□了薇薇安。她无法放手,只能在肌肤焦黑的剧痛中惨呼。
「三十两银子和粗绳。」式神们的口里冒出火焰,飞驰着追捕四散哭叫的吸血鬼,用粗绳像是畜生一样拖在地上。
「那么,伊斯卡利奥得,你们是谁?」麒麟将长鞭绕在薇薇安的颈项上面,缓缓的升空,被勒着脖子的薇薇安不断挣扎。
「我们身为使徒,但又不是使徒。
我们身为信徒,但又不是信徒。
我们身为教徒,但又不是教徒。
我们身为叛徒,但又不是叛徒!」
众式神如雷的回应,将原本青翠的草地化成人间炼狱。哭嚎的吸血鬼四散奔逃,却让无情的狂信者式神揪倒、撕裂。
「我们是死徒!我们就是死徒!
我们只是伏在地上,请求主人的允许,我们只是伏在地上,自愿为主杀敌。
自愿在黑夜中,挥动短刀,并在晚餐里下毒。
我们是刺客!我们是刺客犹大!」
冰冷的话语隆隆的像是经文,从一张张苍白的口中吐出。路克没有逃也没有躲,只是瞠目看着这应该是吸血族秘术的狂信死灵之咒。
不可能的…不可能。咒文早就佚失了…她是哪儿找来这样的咒,还反转成死敌天主教狂信者死灵的式神?
虽然她看起来这样可怕…用长鞭勒着挣扎的吸血鬼,漂浮在空中发着强烈的白光,脸上露出狂信者才有的疯狂喜悦…
但她也是美的。一种庄严的、恐怖的、震慑人心的绝美。
这就是解不开的秘术…他居然亲眼看到了!就算是现在死了,他也…黑衣式神抓住了他,将他撕裂。
蕙娘却没有一丝高兴,她流着泪,「不行…不能啊…」奈何身上一点都不能动,「明、明峰…把我怀里的、怀里的菜刀拿走…」
重伤的明峰咳着,半爬半跌的伸手到她的怀里,取走了那把生□熊□M。
「别让她把咒念完…」蕙娘勉强站起来,又倒了下去,「她支持不到结咒…」
扶抱着蕙娘,明峰尽量保持意识清醒。他的脑筋昏沈…像是身在一个巨大的恶梦。「…麒麟。麒麟!别再念了!」他以为自己在大叫,受伤的嗓门却只有喑哑的低吼。
麒麟狂喜的脸转过来,露出一个苍白却透明的微笑,看起来,非常哀伤。
「时间一到,我们就把三十两银子丢给神,然后垂上粗绳,将我们的脖子穿进粗绳圈内,上吊而亡。
接着,我们就组成徒党,跳下地狱,排成队伍、列成方阵,渴望和七百四十八万五千九百二十六只地狱恶鬼,展开一场大战!」
式神吐出最后的回应,日蚀渐渐消失,焦热严峻的降临大地,和严厉的沈默。
浮在半空中的麒麟,伤口开始潺潺的流出血,像是穿了艳红娇白交织的紧身衣。
她吐出最后一句:
「直到默示日为止!」
狂信的式神发出撼动天地的叫喊,在麒麟喷洒的血雨中。她像是将体内的血液都流尽了,从半空中坠落下来。
明峰只不住腮上的泪,冲上前试着接住她,最后是蕙娘和他合力才勉强抱住。她的身体,已经开始冰冷了。
「还…还没完。」麒麟的唇白得跟雪一样,「去收他们回来…不然这些狂信者会杀死所有不信主的人…」
「我不知道怎么做!」明峰哭了起来,「你千万别死啊…我会买酒给你喝,你想吃什么,我都会去张罗的…」
「你…你一定可以的。」麒麟勉强的微笑,「你记性很好…你记得吧…我刚说的起咒…」她渐渐的昏迷过去,「他们…要收…我不该放出来…蕙娘快走…他们不会分敌我…」
蕙娘抱着麒麟,惨哭起来,「主子,主子…你醒醒啊…你现在的体力不能唤这个咒…为什么你要这样…」
杀光了所有的死敌,狂信式神围拢过来,一双双的眼睛闪着疯狂的光。
…我可以。我一定可以!我绝对不让蕙娘和麒麟死在这里!
「问问你们,你们是谁!」他咬牙切齿的吐出第一句主导咒。
这是第一次,明峰靠自己的力量指挥式神。(还是数量非常庞大,力量险恶的式神。)他不但成功的将式神驯服,因为麒麟垂危,他还将这四十九个狂信者式神收入自己体内。
但是,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之后,雅棠居然还来找他。愤怒过度的明峰扬手就给她一个耳光。
「…我有什么不对?有什么不对?」雅棠大叫,「那些吸血鬼答应让我成为他们的同族…我可以永远青春美丽了…怕老有什么不对,怕死有什么不对?!」
「你去当妖怪吧。」明峰铁青着脸,「去啊!去当吸血鬼啊!跑来找我做什么?」
「…组织消失了。」她不断的涌出眼泪,「救救我…明峰…我听他们说,你的师父也是长生不老的。我不要老,我不要死…拜托你介绍我拜师,好不好?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只要是你要的…我人也可以给你…我还是处女…」
「…走开。」明峰一想到麒麟,心如刀割,「不要在出现在我面前。」他的牙关咬得格格响,「不然我就杀了你。」
他转头离去,回到昏迷不醒的麒麟身边,脸色铁青。闻讯赶来的音无,不忍的按了按他的肩膀。他埋在音无的怀里哭了起来。
这一役,麒麟差点死去,之后还卧床了很久,连大圣爷都不认为她会活了。但她像是顽强的野蔷薇,居然活转痊愈过来。
但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情。
<补遗>
等麒麟清醒到会虚弱的吵着要喝酒,虽然满想扁她的,明峰还是感动到差点哭出来。
「你也不看看自己连衣服都不能穿,包得跟木乃伊一样!!」明峰用最大的声量吼她,「喝酒?我拿点滴灌死你算了!!」
「…好可怕喔。」麒麟颤颤的把被单拉高一点,「呜呜…蕙娘,明峰欺负我…他吼得我伤口要裂开来了…」
「不痛不痛,秀秀喔…」蕙娘赶紧抱着她,「明峰,不要跟病人大小声。」
「好痛喔…」麒麟啜泣。
「乖乖,伤口缝好了,音无也帮你清除了邪气…很快就痊愈了喔…」蕙娘怜爱的摸摸她的头发,「想吃什么?我去煮。」
「呜呜…我想喝香槟…要冰得凉凉的喔。」
「……」围在她病榻的三个人一起扁了眼。
会想要讹诈酒来喝,可见是好多了。明峰只能这样自我安慰的想,省得一时冲动掐死了她。
「…那四十九个式神呢?」麒麟摸了摸胸口,发现式神没有收进来。
「我收到身体里了啦!」明峰递了杯葡萄汁让她解解馋。
麒麟望着他良久,突然双手合十,「…南无…」
「□?喂!这是什么意思?喂,麒麟,你不要念往生咒!我还没死咧!」啊啊啊,他是把什么收进身体里了…?
麒麟有些不安的挪了挪身子,「…想当初我收这四十九个式神可是花费了很大的工夫的。幸好是各个击破,还有蕙娘帮着我…要是他们一起打过来,连我都撑不住…」
「主子,就劝过你了,不要什么流浪的危险鬼灵都收起来当式神。」蕙娘温柔的劝着,「这四十九个危险到无法净化、超渡,是当年杀女巫风潮的狂信主谋核心。
连地狱都不敢收,魔界也不敢要,你真是胆大包天…以后不要乱捡这样危险的流浪鬼灵了…」
(喂,喂喂喂,不要把这么危险的鬼灵说得跟流浪动物一样好不好?!)
…我体内的式神…来头这么大?天啊?明峰僵住,呆呆的看着麒麟。
「我当年可是收得很辛苦的。」麒麟喝了葡萄汁,厌恶的皱了皱脸,「但是这四十九个用水晶封不住,动不动就跑出来作乱,实在伤透脑筋。什么密宗啦、阴阳道啦,连十字架我都用过了,还是活泼乱跳,不听指挥。要不是意外得了吸血鬼的秘术,我还不知道可以用鲜血收他们到体内…」
「…还真是辛苦你了。」明峰的脸孔开始惨绿。
「就是呀,」麒麟很伤脑筋,「但是秘术虽然教了如何收服,使唤的咒语又佚失了,怎样都找不到…只好另开蹊径。花了十年,试验了无数咒语,这起狂信者还是桀傲不驯,我新约旧约犹大经典通通试过,甩都不甩我…后来用了平野耕太的『咒』,这才终于找到解决方案…」
明峰有种说不出的强烈不祥感。音无抬头想着,平野耕太…听起来倒像是中文翻译。但是,日本有这位大师吗…?
「…这个平野耕太是…」明峰不想问,但是这玩意儿藏在他身体里啊??
「日本漫画家。」麒麟颤巍巍的举起手,「他原本是插画家,画的『厄夜怪客』很有魄力喔…」
…你是说,这么危险的「爆裂物」,你居然用漫画对白来指挥?
「虽然说可以使唤,但是这些狂信者实在太凶残了。」麒麟摊手叹气,「收服以后,我只用了三次。一次用在三角洲,一次用在底特律,这次就是第三次了。每次用都好危险,几乎都收不回来…」
「…收不回来会怎样?」明峰几乎要流泪了。
「会被反噬啊。」麒麟笑嘻嘻的回答。
「……麻烦你帮我把这些拿出来。」明峰热泪盈眶。
「这个…」她不好意思的笑笑,「因为封住式神的血液藏在身体很深的地方,不是身受重伤叫不出来…我花了不少时间修炼,才能够在轻伤状态叫出他们呢…」
「………要修炼多久?」明峰开始哭了。
「十年左右吧。」麒麟挥挥手,「很快的…」
「……………我不要把性命交给你,也不要把性命交给漫画对白!」天啊,他逃妖怪都来不及了,居然在身体里藏了最穷凶恶极的「一群妖怪」!
「我受不了啦!我再也受不了啦!让我回去当图书馆员!我不要跟着你,太可怕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