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五章 同学来访

飘飞如绯雪,夜樱朦胧的像是大气萌生的梦境。

他抬头,伸手去接那飘落的樱瓣,怕是如琉璃似的,碎裂在掌心。刚刚做完法事,丧家哀然欲绝的哀戚严肃中,无言的樱却用另一种形式,宣告生命终了也有其欢欣的一面。

蜿蜒的小径,他缓缓拾阶而上。鸟居隐在雾样夜里,只有一点隐约的影子。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樱花,他就会想到他的同学。

或许是总部大图书馆的门口也有棵高大的绯樱,掺杂在西方学子中,他们显得这样少数的东方学生,不管来在何地,都会到这儿寻求一种乡愁的慰藉。而他,明峰,总是在树下读著书,每次喊他时,总是得轻轻的,像是要将他从遥远的梦境唤回来。

「日安,明峰君。」他们都来自东方,却是不同的国度,为了尊重彼此,都是用英文交谈的。但是呼唤他的名字时,总是会加上日语的敬语。

因为他来自一个非常古老的国度,阴阳道的部分思想是由那个国度传来的。

「早啊,音无。」他像是大梦初醒,唇间泛着温然的微笑。

他们会熟稔起来,是因为一起上了一堂老道士开的「符论」。老道士乡音非常重,又坚持用中文讲课,写的板书比符咒还像鬼画符,吓跑了许多学生。结果上了一个学期,剩下两个用功的学生。

宋明峰,仓桥音无。

说起来,音无是有点可怜他这个同学的。东方的学生已经够少了,但是日本阴阳道毕竟传承已久,师资完备,在红十字会受到一定程度的敬重,能够和他切磋研习的同学老师众多;反观明峰坚持的中国茅山派道术,已经衰败凋零到仅存他一个学生,入学以来,明峰连要找个老师指导都还找不到,勉强只有个修习符学的天师派道长还开了堂符学,让他有得上课,其他都得靠自己自修。

但是,音无也是敬佩他的。他这个身材修长优雅,宛如风中白杨的美少年同学,却孜孜不倦的埋首在庞大的图书馆中,努力挖掘点滴典籍,他的努力有目共睹,连教历史兼任图书馆长的史密斯老师都对他赞誉有加,乐得把繁难艰深的东方书籍部交给他管…

他不但自己的功课学得严谨,难为东方书籍部这么多种文字,他都学了起来,管理得井井有条。梵文不消说了,连火星文般的韩文都能读能写,课余还研究失传已久的金文。

有回,音无的老师指定了他一份艰难的报告,他正发愁,明峰只淡淡的问了大概,「要找里高野的资料?你到日语部,第九排第五列左边数来第二十一本以后,应该可以找到一些。」

音无很讶异,照着他的话去找,果然找到一堆。「…但是我要找的却是开山之初的分裂与叛变。」

「呀,」明峰搔了搔头,「有是有…但那只有老师可以阅读的。放在特别管理部…」

音无好半天无法作声,「…你看过?」

「也大略的翻过一下。」明峰漫应着,还在仰头想办法,「你知道我日文说得极差,但是读写还没问题…我记得是有的,但是年代和详细不太记得了…这样不能做报告…」

「你该不会图书馆的书都看过了吧?」音无睁大眼睛。

「哪有可能。」明峰苦笑,「也就东方图书部我比较熟。西方图书部我才看了一半左右,还是略翻。少数民族部那就很生疏了…」

他说他只是「比较熟」,但是要找什么资料,问他就有。

后来是明峰偷出来借给他写报告,事后很久音无才知道,为了他偷这本书出来,被史密斯老师记了支大过。逼问着他,他只是笑笑,逼紧了才说,「史老头跟我闹着玩儿的,记个过有什么大不了?只是被查了出来,零零碎碎的又有些不该借出去的书借了,不得已才记个过交代过去。什么大不了的?需要这样大惊小怪?」

他的笑容从容适意,完全不挂怀。这让音无很愧疚,但是,他们的交情就更好了。

那年,教符学的老师过世了,就他们两个伤心的抱头痛哭。一来上了他四年课,已经有了很深的感情,二来…

明峰可以修习的术科可以说没有了。

「明峰君,你还是改宗吧。」其实这样劝他,音无皙白的脸颊都红了,啊,这样真的很没礼貌…「其实你的基础很深,若是改宗阴阳道,假以时日,一定会比我还…」

「音无,谢谢。」明峰理了理桌上几本残本典籍,「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是没关系,再两年我就毕业了…虽然我于茅山道学还是入门而已,但是我不继续学下去,茅山派真的要绝学了。」他苦笑,却是坚毅的苦笑,「我不能改宗。我是宋家的子孙,就算是最后一个茅山派道士,我也要坚持下去。」

真的是,非常令人敬佩的同学啊。毕业后,音无回来继承家业,接了神主的位置,比他早了半个月走。

一回来,诸事需要安顿,忙碌之余,居然没时间去探问他。

不知道明峰毕业了没有?看到这美丽的绯樱,实在忍不住想起故人哪…

「神主,有客人来了。听说是你的同学呢…」呼唤声打断了他的沈思,音无不禁喜形于色。

难道是…?

「明…」他正要嚷出来,只见一个光头扑了上来,「哇哈哈~老弟,我毕业啦!

我终于毕业啦~」

「真田…真田学长?」他有些啼笑皆非。

修行僧很爽朗的哈哈大笑,「念了十年,那起死老头终于让我毕业啦!培养了十年感情他们还想怎样?哇靠,十年□!我宝贵的青春啊~」

说得音无都笑了。他这位同乡师兄几乎要破记录,一般在红十字会修炼约六年,若是学分修够了,五年也能毕业。他入学的时候,虽然不同宗,但都是日本同乡,所以喊他学长,等他快毕业的时候,已经有点害怕,这个万年学长快要变成学弟了。

虽然不是明峰,但是故人来访,还是令人开心的。

「…我可是卯足了劲,今年一定要毕业的!」真田大声嚷嚷,「今年让我累积点经验,明年等禁咒师休假结束,说什么我也要申请当她的搭档!」

「禁咒师?」音无呆了呆。他知道让红十字会上「禁咒师」这样封号的人非同小可,而这个禁咒师已经数十年都是同一人了。

「可不是!?」真田乐得飞飞,「你没见过所以不知道,等你见到了,□…那个美,真的美得跟观音一样慈悲!法力又强大,使着一把双头包金的铁棍儿,飞腾于空的时候,像是龙神似的!又大方,又爽朗,真是哪儿找得到这样的好女人…」

「是女士?」音无好奇的问。

「什么女士?小姐,是美丽漂亮的小姐!」真田嚷着,「本来我想去当她的助手,谁知道那个支那痞子抢了去!你还记得吧?图书馆那个死书呆,什么明峰的?他居然跑去当禁咒师的助手了!真是气死人…」

明峰毕业了?他去当大师的助手吗?

「…禁咒师在哪儿休假呢?」才问出口,他就脸红了。

整理行李时,他脸孔还直发烧。他这个羞赧的毛病怕是好不了了…奶奶也说,他就是太怕羞了。

但是这么怕羞的他,却一听到明峰的消息,马上要出国去找他了。

「他对你那么重要吗?」世代守护着他们家的神狐打了个呵欠。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音无急急的说,忙着往行李塞土产。

「这我是不管的,」神狐撇了撇尾巴,「我劝你最好别去,但你也未必听我的。」神狐的眼神变得冰冷而缥远,「…黑暗中,有獠牙在微笑。望着女子皙白的颈项。」

音无惊住了,他知道神狐预言往往灵验,「…等等!玉荷!你说得是什么意思…?

是预言吗?是吗?」

神狐只是朝后笑了笑,「我不过咸水。一切你就自己小心吧…」消失了踪影。

原本只是想念明峰…他胡乱把行李塞一塞,站了起来。如果神狐都有预言了,他更非去不可!

希望不要出什么事情…你一定要平安啊,明峰君…

音无的中文虽然不算很好,但勉强还可以对付。岛国的铁路也还发达,就是有点误点罢了。让他比较窘的是,一路上老有男孩子试图跟他搭讪…

「我是先生。」他紧张到口齿不清。

「小姐,不要怕,」搭讪的男生脸红心跳,哪儿来这么清秀漂亮,脸红得这么好看的女孩?「我不是坏人。」

…我知道你不是坏人…但我也不是小姐…他真的好想哭。

好不容易红着两颊挤出车站,他拦了计程车。

「小姐,往哪去?」司机老大满脸灿笑。

…他已经懒得纠正了。「中兴新村。谢谢…」虽然他脸红得几乎抬不起来…呜,我穿T恤牛仔裤是什么地方像小姐…

(事实上,音无,你整个人都像少女一样纤细美丽…Orz)

好不容易在中兴新村下了车,他大大的叹了口气。还真是…大啊…要从哪儿找起?

他张开灵识,开始搜寻,发现了一个微弱的结界。他穿越大片的草地,靠近一看…虽然微弱,却精巧的像是沾满露珠的蜘蛛网,那样的纤细、剔透。他从来不知道,结界也可以用这种美丽的手法编织出来,奇怪的是,只拦住妖力低弱的小怪,力量略大些的妖魔却可以自由进出。

而且,完全不防备人的。

他有点不放心,这样跨越人家的结界实在很没礼貌…但还是硬着头皮跨过去。

「嗯?稀客。」只见一个像是敦煌壁画走下来的丽人拿着团扇,很感兴趣的望着他,「难得这儿有神主当客人。」

音无被吓了一跳,很认真紧张的行了个九十度的礼,「抱歉,我、我,我是仓桥音无,来找友人明峰君的。」

丽人望了他一会儿,娴静的露出微笑,「神主大人,我是麒麟的式神,蕙娘。请进,明峰『君』…」她忍不住肩膀抖动,还是尽了全力忍住笑,「他在屋里,我领你进去吧。请跟我来。」

…这样娇美的女郎是式神?音无不禁敬畏起来。种种的传说、耳闻,都纷纷出现在脑海里。听说禁咒师纵横优游数十年,多少大师前辈都曾事师于她,提起她的名字,不管是耆老还是教授,都会肃然起敬。

糟糕,我这样贸然前来,会不会打扰了明峰的修炼?

「如、如果大师在忙的话,我还是…」他急着说。

「…是有点。」蕙娘将脸别一边,「那个『大师』和『明峰君』在门后面…」

门后面?音无战战兢兢的一看…只见明峰咬牙切齿、青筋浮出的和一个少女扭成一团,正在抢手上的不知道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修炼?」音无目瞪口呆。

「夺车。」蕙娘含糊的吐出两个字。

…这是什么法术?音无抱着脑袋,中国的法术果然博大精深…但是他怎么想也想不出来曾经看过「夺车」这种仪式和法术的记载…

蕙娘终于掌不住了,放声大笑,眼泪潸然的落下来,「哈哈哈哈~他们在抢象棋的『车』啦~」

「赖皮鬼!你这赖皮鬼!」明峰气急败坏的大叫,「这只车是我的,我将军了□!」

「不算不算啦!」麒麟死命的抢着,「我下错了,我不是要挪那只士啊!」

「起手无回大丈夫!」

「谁跟你大丈夫?我又不是男的!」

音无惨白着脸,看着他那「玉树临风、忧郁中带著书生气质」的同学,和「落落大方、宛如观音般美丽慈悲」的禁咒师…

突然觉得他脑海中的既有美好印象龟裂、崩溃了…

「…我该听神狐的话的。」

「咦?」和麒麟扭成一团的明峰抬头,惊喜莫名,「音无!你不是音无?怎么来了也不说呢?」

他松开麒麟,拉起音无的手,「啊呀,热坏你了!你最怕热了…来来,我倒真正的中国茶给你喝…」

原本的狰狞和青筋都褪去了,又是他熟悉的明峰君了。「…嗯,我来看你了。」他忍不住含泪,又怕人家笑,抢着问候,「禁咒师大人,冒然来访,我是仓桥音无。」

「我日文很差。」麒麟忙着偷挪象棋,「你的名字中文怎么念?」

「音无。」他很规矩的回答。

「我将军罗。」她跟明峰狞笑,转过头和颜悦色,「鹦鹉?」

明峰简直要气炸了,他千忍百忍,别吓到音无…他这个老同学是很纤细的…「音无。」

「鹦鹉?」麒麟一弹指,幻化出一只雪白鹦哥。

啪的一声,明峰把鹦哥捏个粉碎,脸色铁青着,「…大姊头,你的耳朵需要掏一掏喔。要不要我拿牛肉刀帮你通一下?」

「耍流氓?我好害怕喔。」但是她的语气和表情都显得很恶意。

这个这个…自己家里闹也就算了,在这样可爱纤弱的小客人面前也这样,未免有些丢脸…蕙娘急着陪笑,「□,麒麟,今天有很棒的小鱼干,刚好给你炒个下酒菜如何?音无大人,留下来吃饭吧?」

「我不要你煮。」麒麟很娇蛮的一撇头,「我下棋下赢了,应该是明峰煮给我吃。」

「你!」明峰炸得跳起来,「是谁输了?你使那种小人手段…」

「小明峰,你可爱的老同学吓坏啦!」蕙娘不由分说把他和音无塞进厨房,「去去去,边煮饭边叙旧吧…」

正气得七窍生烟,在厨房跳上跳下指天骂地,惊骇过度的音无,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明峰自觉失态,脸孔泛红的打开冰箱倒出冷泡茶。

「噗嗤…哈哈哈…突然觉得明峰君很可爱…抱歉…」音无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他那正经八百、认真得不得了的老同学…也会这样额角爆青筋的跳上跳下,实在太好笑啦。

「别笑啦,都是那麒麟气得我…」虽然不好意思,但是他也笑了,「其实你才真的可爱呢。」从来没看他大笑过,这样一笑…

哎,其他的女人怎么有立场?

被他这句「可爱」一堵,音无猛然低下头,只敢垂首喝茶,两颊像是火烧一样。

明峰没察觉他的异样,只是絮絮的说话,「回去还好吧?你身子弱,神主的工作又吃重。没事要多休息啊…等我十分钟就好,十分钟就可以吃晚餐了…」

十分钟怎么吃晚餐?音无漫应着,抬起头,不禁瞠目。只见明峰手持锅铲,正在大火翻炒,奇怪的是,明明用的是电磁炉,却冒出熊熊火焰,而无人动手的菜刀正在俐落的切葱切蒜,另一个炭炉正翻转的烤秋刀鱼,当然也是没人在看的。

冰箱自动开启,材料依序「飞」出来,凝于空中。他考虑了一下,挥了挥手指,将豆干退回冰箱。

他一面使用灵力指挥复杂的厨房,一面还跟音无聊天,「…那个女人,大家都说她如何了得,偏偏什么也不教我!说出来真是笑掉人的大牙,她教给我的咒居然是卡通对白…你相信吗?卡通对白□!我居然得将性命交付给漫画卡通对白…你看她是不是乱七八糟…我再继续跟她,真的会完蛋的…」

…你跟她会完蛋?那你现在在做什么?专心一意,他或许可以用念打开冰箱,取出一样东西来,但是要他分心其他,那是绝对办不到的!

「…她是个很厉害的老师。」音无变色了。

「你说这个?」他正在指挥打蛋,手里将菜装盘,同时指挥往汤里加盐巴,「说破不值一文,谁都行啊。跟打字的原理差不多嘛,哈哈哈,你该不会是一指神功吧…这不过是『念』的修行,哎,我又不是要跟她学这个,我要学正统道术啊…」他絮絮的埋怨。

…念是一切的基础。法力根基于此,法术不过是细微末行…

音无突然高兴起来。他亲爱的老同学,终于有了可以教他的老师了。「…你不能走喔。」他恳切的说,「明峰君,答应我,你一定会跟着禁咒师好好修炼到结业。」

明峰转头,奇怪的看他一眼,「音无,你神经喔?我巴不得可以连夜逃走!要不是史老头说没有工作的话…」

音无紧张的抓着他的袖子,「…答应我,明峰君。你不是半途而废的人。她是个值得你跟从的老师。」他认真的看着明峰,「你记得吗?你解释过『万法归宗』给我听。我现在似乎…真的明白一点点了。」

被这样美丽的眼睛认真的盯着,谁还忍心吐出那声不呢?「哎呀,你们是怎样?

怎么会被那种女人拐得团团转?她只是个食量大、酒量大,空有一身妖力的动漫迷…好啦,我会听你的。反正也不差这几年,别这样可怜兮兮的…」

音无听到他允诺,开心的笑了出来,破颜一笑,宛如春花绽放。

明峰有些看呆,轻咳了一声,「…来,差不多了,到餐厅坐着等吧。」

「没关系,务必要让我帮忙。」他忙着帮忙端菜捧碗,蕙娘看他们端出饭菜,也跟着去帮忙。

唯一高坐不动的,只有瘫在沙发上抱着酒瓶的麒麟。她喃喃着,「…我想喝薄酒莱。」

「这种季节哪来的薄酒莱?」明峰吼她,「玫瑰红加减喝吧!」

「我讨厌这种果汁。」麒麟厌恶的把酒挪远一点。

「…谁让你把我昨天买的酒都喝光了?!讨厌就别喝!要喝就别吵了!」明峰觉得自己心脏都要没力了。

麒麟抱怨着,坐在餐桌,一面吃饭一面皱鼻头,「你煮得马虎了,没把爱情煮进去…」

「…我对你有个鸟爱情?!给我吃!」他已经快要失去理智了。

「你们感情很好喔。」捧着碗喝汤,音无笑咪咪的。

「谁跟他(她)感情好啊?」麒麟和明峰异口同声的抗议。

「…别被他们的大嗓门吓到。」蕙娘抚了抚额角,「多吃点,你太瘦了。」

这餐饭在和谐(?)的气氛中吃完了,麒麟只要想跟音无说几句话,都会让明峰护在前头,只差没有露出牙齿汪汪叫。

「…你这样满像忠犬的。」麒麟支着颐。

「去去去,离音无远一点!」明峰像是在赶苍蝇,「省得音无传染了你的粗鲁!」

麒麟无奈的打呵欠。「好好好,让你们叙旧,我先去睡觉…」

「…你大衣底下隆起那坛是啥?」明峰眯细了眼睛,「那是音无送我的梅酒吧!!」

麒麟火速把那一小坛的梅酒塞进胸前,胜利的看着明峰。

…他的确没有胆子把手伸进她的胸罩。

「你绝对不是女人!你只有那张皮是女人而已~」不理明峰的大跳大叫,麒麟大摇大摆的回去睡了。

「没关系啦…」音无赶紧安抚他,「你若喜欢,我下次再送你一坛…」

「…那是你送我的□。」明峰怆然若失,「你从那么远背来的□。死烂酒鬼…」

「心意,有传达到就好。」音无莫名的脸一红。

明峰瞅了他一会儿,「有啊,」大手把他的头发揉乱,「我收到了。」

就跟还在红十字会念书的时候一样。他们倚着月光,聊到很晚很晚,像是有说不完的话,直到倦极睡去。

各抱着一床被,沈沈睡去,月光照在两张年轻的脸上,分外皎洁…

只是,音无突然张开了眼睛。黑暗中,闪闪如寒星一般。赤着雪白的足,他缓缓的爬上楼梯,悄悄的,打开了麒麟的房门。

「黑暗中,有獠牙在微笑。望着女子皙白的颈项。」他动听的声音在虚空中响起,听起来有种清泠却冰冷的感觉。

麒麟抱着双臂,床上整整齐齐的,没有倒卧过的痕迹。她偏头看着,「这样附身在你守护的神主身上,不太好吧?」

音无微笑,艳红的唇像是要滴血。原本清纯又羞赧的神主音无,表情突然变得妖冶邪艳。从那双诱人的唇里吐出,「迷恋伊人矣

我只自如常日行

风声传万里…」

麒麟敛容,「言灵?哼…」轻笑一声,「消失的记忆之尽头

遥不可及冰冷生命

无人可以掌握的镜之裂痕…

损坏的人偶歌咏

听不见的泥土之泪…」

没有雷光闪电,没有火花、暴风,没有任何手诀、法器、仪式。只有黑暗中,两张粉嫩娇艳的唇,急速的吐出字句,互相干扰、攻击、防御,靠的只是言语的力量。

但是这种比拼却比法术对决还要凶险万分。完全靠精神力和法力(或妖力),紧绷的神经悬于一线,在漆黑中,只有锥子一般的意志,随着急促喃喃的言语,像是铁锤一样互相寻机攻击对方脆弱的精神缝隙。

「声容宛在耳边萦,言犹在耳不见人香消玉碎成鬼神,香消玉碎别人间…」音无急促的念出来,眼中精光大盛。

同时麒麟也念出她最后的言灵之术,「在第十九次冷月划过天空之夜

世界将伴随日出而终

除了打破绿色的碟子以外

我们还能做些什么?…」

两人各自往后倒退几步,只觉得胸腔像是被卡车重击过,几乎喘不过气来。

麒麟先缓过气,「戴上燃烧的人偶…」

「停!」音无的身上冒出一缕缕的白气,他晃了两晃,半飘半浮的倒在地上。那缕缕白气汇聚成形,竟是一只两人高的坐姿白狐。「这孩子承受不了,他还嫩呢。

万一出了什么事情,我对他奶奶难交代。」

「既然知道他还嫩,就不要附在他身上对我挑战。」麒麟皮皮的笑了笑,「还要打?来呀。我欠件狐皮大衣。」

「哼,我也欠颗头骨当法器!」

两个人(好啦,一人一妖…)怒目片刻,互相评估彼此的实力。静默了好长一段时间,两个人(呃…一人一妖)内心都了解,真要打,谁也讨不了好去。

而且,有种奇怪的亲切感,在这妖与人之间流转着。

「很了不起啊,神狐大人,」麒麟开口了,「居然用俳句来当言灵之术的材料…」

「呵呵呵,禁咒师大人,你也不简单哪,」白狐也说话了,「没想到你能使用这样典雅的诗句当言灵之术。」

「实在告诉你,这不是我自己写的。」气氛缓和了很多,「这是日本作家时雨泽惠一的作品,『奇诺之旅』。我喜欢那部动画,所以把对白抄下来研究能不能配合言灵…」

「唷唷,人类的术者也有这样的好奇心?真是风雅…」

你捧我几句,我夸你一番,两个个性其实满类似的女人(?)越讲越投机,开始拿起音无的梅酒,你一杯我一杯的喝起来。

「…其实我是不赞成这孩子来这边的。」酒过三巡,白狐怜爱的看着昏睡着的音无,「禁咒师大人,您最近可不大平安。我不想让这孩子卷进来。」

「黑暗中的獠牙?」喝了酒,麒麟的心情分外的好,「放心,我有底了。明天你劝着这孩子回去吧…」

白狐叹口气,有些举决难下,「…他们仓桥家,就剩这点血脉。我护卫他们数百年,实在不忍心…」

麒麟端起梅酒,仰着脖子干了,「人生在世不过是梦一场。开心点过就算了。成住坏空,神狐大人难道勘不破?」

白狐垂首片刻,「…我倒希望他一直没发现自己的心意。」

麒麟用筷子敲着碗,「得了,神狐大人。你又不是他,怎么知道他是什么心意?」

白狐呆了呆,突然朗声大笑,「正是,正是!我沾染人气久了,弄出个老太婆的罗唆。我这就回去,且帮我看顾这孩子吧…」

一阵狂风,直卷入云霄,往东北而去。

「…现在我要怎么把他搬回去呢?」麒麟蹲在地上看着昏睡的音无发愁。好懒得搬啊…

她在音无的额头虚画了个符,找来找去找不到法器…只好把风铃摘下来权充一下。一摇铃,音无跳了起来。

蕙娘真的看不下去了,「…我带他回去睡吧。」把活人当湘尸赶…哎,主人啊…你也别懒过头了…

***

「神狐有这样的预言?」住了几天,明峰听了音无说起,他变色了。「你家里没事做么?呆这么多天!快回去吧!」

「可、可是!」音无着慌了,「万一的话,我、我也可以…」

「不行。」明峰板着脸,「真的有万一的话,你要在日本等我去投靠你啊!难道你要我投靠无门。」

「对、对喔…」

虽然担心,虽然舍不得,但是明峰要他回家,音无就乖乖回家了。

冷眼看了几天,麒麟叹气。啊…她反应真的有点慢,现在才真的听懂了神狐的话。

「其实啊,」她对着明峰默默晾被单的寂寞背影说,手里提着冰凉的啤酒,「这是什么时代了,喜欢就是喜欢,性别不是问题嘛…」

「你有病,以为天下的人都跟你一样有病?」明峰白了她一眼。

「好吧,」喝啤酒的时候她谈兴很好,「换个说法。音无若是女生,你会不会追她?」

「这不是废话?他若是女生,天下还找得出来这么完美的女孩?但是他明明就是男生啊。」明峰用力抖一抖,趁着大太阳晒棉被。

「哎,你真像颗石头啊…我是说…」

「…是男生是女生有什么关系?幸好他是男生呢。」他有些悲伤的发现,他越来越有力的臂肌,居然是晒棉被补屋顶补出来的,「若他是女孩,万一分手就没有了。因为他是男生,所以我永远不会追他,永远都是我老好的老同学音无。」

阳光下,他笑得如许灿烂,「那不就够了吗?」

麒麟支着颐,含笑着看了他一会儿。这孩子,说他粗心,却又有仔细的一面。细想想,这不强求的境界,也真的很难得了。

「是啊,这样就够了,就够了。」

她放下酒瓶,在这个阳光普照的午后,拨着月琴,有种掩盖在晴朗背后的淡淡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