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动一时的韦氏逆案结束,朝中上下忙着清理残党,不多时便传来消息:陈太妃于大理寺狱中触墙自尽了。
似是意料之中,在兴宁宫请旨的李心玉听了,并无太大讶异。
李常年粗略地翻了翻大理寺卿呈上的折子,问道:“她死之前,可有留下什么?”
大理寺卿是前两年才调入京城的新官,尽职尽责道:“对于韦氏反案,她一字不言,唯有死前留下一份血书。”
李常年合上折子,疲惫道:“呈上来。”
大理寺卿将那片用袖子裁成的血书交到内侍手中,再由内侍转呈给皇帝。
李心玉吃着大黄杏,也将脑袋凑过去看了一眼。
血书上寥寥数字,只言:惟愿草席裹尸,将妇和罪兄之尸首,葬于城郊乱葬岗百年古松之下。
李心玉叹了声,嘴中咬着杏肉含糊道:“她应是早已料知结局,连坟冢都提前为自己备好了。乱葬岗的松树下?唔,莫非那是快投胎转世的风水宝地?”
李常年思忖片刻,下了口谕:“她毕竟为先皇育有一子,又是长辈,且以死谢罪,这个要求并不过分,便允了她的遗愿罢。另,将韦氏逆贼曝尸三日以儆效尤,三日之后随陈氏一同葬于乱葬岗,永生永世不得立碑受祭。”
大理寺卿领命记下,又问:“那瑞王该如何处置?”
“瑞王的母亲和表舅犯下诛九族之大罪,本该一同处死,念在他年幼勤勉的份上,朕愿网开一面,留他活路。传旨,褫夺瑞王封号,贬为庶人,流放沧州,非诏,终身不得踏回帝京一步。”
李心玉拭净了手指,凑上前笑得一脸讨好:“该罚的都罚了,那该赏的是不是?”
李常年自然明白女儿的意思,对内侍道:“取绢纸来。”
内侍取了绢纸铺开,李心玉忙帮着研墨,看着李常年落笔。
“忠义伯救驾有功,加封一等爵,赐新宅一座,金珠二斛;武安侯郭忠加封一品军侯,其子郭萧封五品定远将军,赐蜀锦十匹……”
“等等!”
李心玉丢了墨条,按住李常年即将盖章落玺的手,着急道:“父皇,你是不是漏了什么?”
“漏了什么?”李常年沉思状,一本正经道,“唔,应该再赏他们每人各一副黄金锁子甲。”
李心玉的视线一个劲地往兴宁宫殿门外瞟,仿佛那里有什么勾魂摄魄的妖魅似的。李常年知道,殿门外,有一个叫裴漠的少年在等着她。
“裴漠是首功,该赏。”果然,李心玉言之凿凿地提出了要求。
李常年叹了一声,轻轻摇首,颇为忧虑地望着女儿:“裴家小子对你的影响太大了,心儿,你现在的一举一动都是与他有关,一言一语都是为他谋福利。朕实在担心,若是有一天朕不在了,你会被他捏在股掌无法翻身。”
“不会的,父皇,我并未愚昧到那般地步。何况,裴漠也从来不曾伤害过我,他对我的情义,全都写在了他的眼睛里。父皇,您难道没有发现吗?”
“发现什么?”
“裴漠看着我的时候,眼睛是会发光的。”
李常年道: “傻孩子,你看着裴家子的时候,眼睛也是会发光的呢。”
“这叫两情相悦,就像是父皇和母后一样。”李心玉颇为得意地笑了笑,双手撑在龙案上,托着下巴软声道:“我只是替裴漠讨回他应得的东西,不过分罢?”
“不用你说,朕也知道该怎么做,不过是故意逗你玩玩罢了。”李常年点了点李心玉的鼻尖,浑浊而带着血丝的眼中满是宠溺。
他又铺了一张绢纸,浸透了墨汁的笔尖悬在纸上,良久,才缓缓落笔,手腕有些微颤。
“朕蒙奸人挑拨,铸成大错,屠灭裴家满门忠义,德行有失,愧对先祖英灵……”
这一笔一划,一字一句,皆如利刃,一刀一刀来回割划着李常年的心,拷问着他那有罪的灵魂。写到情动之处,他几次潸然落泪,哽咽停笔。
“父皇……”
李常年一向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李心玉能感受到他那深沉的悔意。她没想到父皇又哭了,叹了一声,用袖子给他轻轻拭去眼泪,安慰道,“要不,让御官代笔吧?”
李常年摇了摇头,握拳抵在嘴边轻咳几声,哑声哽塞道:“不用,朕要亲笔写完。”
他颤巍巍提笔,继而落笔:“……今逆贼伏诛,裴氏冤案得以昭雪,当恢复裴家荣耀,追封裴卿为怀靖公,女眷曹裴氏名嫣者,封三品郡夫人诰命。裴卿之子裴漠当承其父爵位,是为萧国公……”
室内静得唯有笔尖划在纸上的沙沙声,不知过了多久,李常年搁笔吹墨,望着欲言又止的李心玉道:“朕知道你想说什么,心儿,你嫌父皇给裴家子的是个富贵虚名,虽贵为国公,却并未有实权,是么?”
“心儿不敢嫌弃,只是承了国公之爵便是外臣,以后不能进内宫与我见面了。”李心玉有些低落,抠着袖边小声说,“心儿会很想他的。”
“是你的,终归跑不掉,何必急于一时。”李常年盖了玉玺,将绢纸卷起递给内侍,哑声道,“去传旨罢。”
颠簸近一年,终是守得云开见月明,李心玉心中欢喜,狠狠抱了抱父亲,方一路小跑着奔出门去。
兴宁宫殿前的台阶下,裴漠一身玄青色武袍站在阳光下,鼻尖渗出晶莹的汗珠,朝她灿然一笑。
李心玉亦回之一笑,旁若无人地扑进裴漠的怀中。
“臣身上有汗,别蹭着了。”裴漠如此低语,可搂在李心玉腰间的手臂却并不放松,反而更紧了些,仿佛要将她整个儿嵌入自己怀中似的。
“好热。”李心玉像只撒娇的猫儿,将脸在他胸口蹭了蹭,“可再热我也想抱着你,以后你承了爵位,我就抱不着了。”
“不会的,只要你想抱,我随时都会来见你。”
立侍在殿门外的内侍和宫婢们望着相拥的一对璧人,皆是笑而不语。
裴漠抱着李心玉换了个方向,背对着阳光,伸手遮在李心玉的头顶,用自己的影子替她遮挡炎阳,低声笑道,“宫人们都看着呢,殿下不怕羞么?”
李心玉坦荡道:“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又没做伤天害理的事,有什么好怕的?”
“咳咳!”身后传来几声威严的咳嗽声。
李心玉从裴漠怀中抬起头,越过他的肩膀望去,只见李常年负手站在殿门外,有些无奈道:“心儿,你是帝姬,当克己复礼,不可在众人面前失仪。”
李心玉松了手,改为牵着裴漠,与他十指相扣。
她的笑很是夺目,比盛夏的阳光更为耀眼,“父皇,萧国公府还未整顿好,裴漠无处可居,就暂且住在我的清欢殿如何?”
不等李常年回答,她赶紧补充道:“不说话就当您答应啦!”
说罢,她笑着屈膝行礼,在父皇反悔之前赶紧拉着裴漠一同溜了。
李心玉与裴漠一派浓情蜜意,李瑨却是苦着脸来了兴宁宫。
“父皇,听说你要封嫣儿为三品诰命?”李瑨眼底一圈乌青,有气无力地问道。
闻言,李常年眉头皱起,不答反问道:“嫣儿?她既已昭雪,封了诰命,你怎能还将她的名讳叫得这般亲密?”
“儿臣不要她封诰命,儿臣喜欢她!儿臣要娶……”
“李瑨!”
李常年很少连名带姓地叫太子的名字,这足以说明他此时的怒意。唯一的女儿爱上了裴家遗孤不说,唯一的儿子也喜欢上了裴家的女人……还是一个身份经历如此复杂的女人。
李常年扶额:自己当年造下的孽,果然都有了报应。
“父皇。”李瑨眼中拉满血丝,颓败不甘道,“为什么心儿可以,儿臣就不可以呢?”
“因为你是太子,是江山的未来,你当为天下人的表率,言行不可逾矩。”
“不可逾矩?父皇,你当年为母后做的疯狂事还少么?专宠,炼丹,修建碧落宫……哪一件不疯狂?”
“所以朕才会落得个孤苦一生的下场!”
李常年拔高音调,急促地咳喘着,在李瑨伸手来扶他的时候,他又无力地摆摆手,艰难道,“裴氏女许过亲,又在欲界仙都呆了四年,你娶她,无疑是将她推上了风尖浪口,令天下人对她口诛笔伐。瑨儿,你是个男子汉,需明白爱一个女人最好的方式是保护她,而不是拥有她。可惜,朕明白得太晚了,希望你不要步朕的后尘……”
李常年蹒跚离去,留下李瑨呆立在原地,狠狠地捶向殿下的廊柱。
回到清欢殿,裴漠递给李心玉一碗亲手熬制的冰镇雪梨汤,笑道:“回头我与礼部的人说说。”
李心玉含着冰块抿了一口冰凉清甜的雪梨汤,疑惑道:“说什么?”
“让他们慢些修葺府邸,我好与殿下多恩爱几日。”
“哼,谁与你恩爱啦?”
裴漠俯身,将李心玉压在榻上,垂首含住她带着雪梨清香的唇瓣,从喉中发出一声闷笑,暗哑反问:“不恩爱么?”
殿外蝉鸣阵阵,屋内两条身影相拥,细细密密的吻着。
一吻毕,李心玉憋得双颊绯红,笑吟吟地问道:“你说,父皇何时才能同意你我的婚事?”
“不知道。”裴漠眨了眨眼,“或许,给他生个皇外孙就能同意?”
“想得美。”李心玉将嘴翘得老长,哼道,“每次都那么疼,你生?”
裴漠低低笑道:“我要是能生,倒很愿意为殿下效劳。”
李心玉一脸神游的表情,手无意识地从裴漠的衣襟出伸进去,在他胸口和腰腹处胡乱地摸着,颇为惊讶道:“以前只觉得你身量纤瘦,如今却越发结实了,肌肉轮廓十分明显,胸肌……嗯,胸肌也壮实了不少。”
裴漠被她逗得笑个不停,按住她四处乱动的手,沉沉地说,“其他地方也壮实了不少,殿下可要摸摸看?”
说着,裴漠的视线越发晦暗深沉起来。
李心玉吓得要缩回手,裴漠却是按住她的手不让她动。
裴漠温柔地吻了吻李心玉的嘴角,与她耳鬓厮磨了片刻,方附在她耳边恳求道:“殿下,我们要不要再……再试试?”
李心玉自然知道他想试什么,只是这青天白日的,而且前世裴漠仅有的那两次温存给她留下太深的印象,实在不敢恭维……
李心玉两条眉毛纠结地拧在一起,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良久,她说:“本宫可能要一碗酒。”
裴漠莫名道:“什么酒?”
“本宫听说,死囚临刑前都要喝一碗酒壮胆……”
这句话简直比冷水还要有效,实乃灭欲之良器也。
裴漠抬起头,眨着纤长柔软的眼睫,颇为委屈地说:“真的有那么差?比临刑还可怕?”
李心玉于心不忍,想了想道:“不知道,也许是前世你给我的阴影太深啦。”
裴漠一点也没有被安慰道,只觉得心脏隐隐抽痛。只能看能摸而不能灵肉合一的感觉,着实有些煎熬糟糕……
他说,“我还特意请教过别人……”说到一半,裴漠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闭嘴了。
“请教什么?请教谁?”李心玉忽然想起之前曾在醉香楼见过裴漠,再一联想到那是青楼,不禁福至心灵,恍然道,“难怪那日在青楼遇见你!”
说罢,她抱起双臂,一副要秋后算账的表情,瞪着裴漠。
“我不曾碰别人。只是问了那姑娘一句,如何才能让你不疼……”
“哈?然后你们就这个可耻的问题,深入交流了?”
李心玉特意加重了‘深入’二字,吹眉瞪眼,咬牙切齿。
裴漠当初问这个问题的时候,面沉如水,眼寒如霜,一副随时会提刀杀人的表情,那琵琶女吓得两股战战,哆嗦着话都说不完整,哪还有绮丽情思?
裴漠认真地解释:“哪有的事?她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丢给我一本书就跑了,让我自行参悟。”
李心玉面色稍缓,挑眉问:“什么书?”
裴漠低笑一声,在她耳畔说了两个字。
“不要脸。”李心玉两颊绯红,一边嫌弃,一边偷偷拿眼瞄裴漠,“下次带来,本宫也要看。”
裴漠道:“我看完就烧了,怕你生气。”
李心玉大惊:“好啊你吃独食?有福竟然不同享!”
裴漠被她一惊一乍的样子逗得肚疼,拿鼻尖蹭了蹭她的颈窝道:“不要生气了,殿下,有些事我只愿与你一同尝试。”
气氛又变得绮丽起来,眼看着两人又要吻做一团,好死不死此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李心玉抹了抹满嘴的水光,不耐道:“谁呀?”
“是我,白灵。”
白灵不是不懂规矩的人,若非紧急的事,她是绝不会出现打扰。
李心玉在裴漠的俊脸上吧嗒亲了一口,这才穿鞋下榻,开了门问道:“何事?”
白灵手中托着一个托盘,上头用白布盖着一样什么东西,躬身道:“今日属下奉命与刑部一同处理韦氏叛贼和陈氏的尸首,到了乱葬岗,却在陈氏血书指定的那棵松树下挖出了一样东西。”
白灵的面色是少有的凝重,李心玉越发好奇起来,心想:两个死人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她朝白灵抬抬下巴:“把东西呈上来,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让你如此失色。”
白灵跪地,将托盘置于地上,然后掀开白布,露出一个机巧的铜盒。
铜盒上生了绿色的铁锈,显然是数年之前埋在乱葬岗中的。
裴漠亦闻声过来,见李心玉伸指要去碰铜盒,他面色一凛,忙按住她的指尖道:“这盒子有机关,小心有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