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擒贼

李常年回忆过往:

婉皇后遇刺后,他悲恸难忍,醉酒病倒,高烧中神志不清,确实曾叫嚷着要诛裴家满门。后来太医院迫于太子李瑨的压力,数日不眠不休看诊问药,才终于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一朝清醒过来,裴家已然覆灭,大错铸成。

他最宠信的殿前侍官说:他在病榻上的那几日连下数道旨意,命侍官传旨大理寺捉拿反贼裴胡安,将裴府十五岁以上男丁尽数抄斩,女眷发配为官奴……

李常年记忆模糊,只隐约记得自己确实下过杀心,又见殿前侍官言辞真挚,圣旨上又确实是自己的笔迹,不要说别人,就连李常年自己都不曾怀疑圣旨有假。

之后不到一年,韦庆国顶替裴胡安的位置加封国公之尊。接着,御前侍官病逝,大理寺卿辞官还乡,裴家疑案随着这两位关键人物的消失而被雪藏。

现在回想起来,多半是韦庆国从中捣鬼。

这么多年了,李常年一直在回避有关裴家的一切,不是因为恨,而是怕他的所见所闻,皆不是真相……

“昏君!”韦庆国轻蔑地欣赏着李常年此刻的悔意与悲痛,用这两个字总结了李常年可怜又可悲的一生。

听闻‘昏君’二字,李常年几欲吐血,嘴唇哆嗦,却一个反驳的字都说不出来,靠身边禁卫搀扶才能勉强站立。

赵闵青提着带血的剑,怒斥道:“韦庆国,你假传圣旨、残害同僚,如今更是公然弑君,桩桩件件皆是死罪,还不束手就擒?”

像是听到一个笑话般,韦庆国仰天大笑:“人生不过须臾数十载,迟早都是要进黄泉的,又何以俱死?托皇上所赐,老夫病痛缠身、伶仃一人,更不怕死!下地狱之前还能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好生痛快!倒是你们,一个个的愚忠之辈,护着一个烂泥扶不上墙、只会求仙问药而不理朝政的昏君,简直是助纣为虐!还有你……”

说罢,韦庆国提剑指向裴漠,嗤道:“你这无知小儿,不顾人伦认贼作父,怕是对不起你裴家先祖灵位!”

“巧舌如簧,本末倒置。”裴漠长身而立,并不为之所动,冷声一笑,“韦大人身为始作俑者,才应该入黄泉,好好向裴家英灵赔罪!”

“竖子休得狂言!”韦庆国抬手示意,面露癫狂之色,“你们被围困在此,皆如瓮中之鳖,谁先下黄泉还不一定呢!”

说罢,韦庆国将手狠狠一压,喝道:“放箭!”

出乎意料的,四周寂然,屋脊上的弓弩手皆是满头大汗,战战兢兢无一人敢动。

没有得到想象中的回应,韦庆国面色一沉,抬眼望向屋脊上埋伏的府兵们。

裴漠缓缓勾起一边嘴角,露出一个张扬又邪性的笑容,缓缓道:“韦大人是不是在好奇,为何府兵们不听你调动了?”

韦庆国心中一沉,再次举手示意:“快放箭!”

府兵们非但不听从命令,反而扔了弓箭,举起了双手。

韦庆国简直睚眦欲裂:“你们!”

“主公……”屋檐上,一名府兵颤巍巍道,“不是属下们抗命,而是武安侯率兵前来,我等……被包围了。”

话音刚落,仿佛印证那名府兵的话似的,墙外传来铁甲禁军排列布阵的铿锵之声,接着武安侯郭忠的嗓音如洪钟传来:“臣郭忠,救驾来迟!”

“以一万羽林军对抗三万禁军,本就是螳臂当车,收手吧韦庆国,你已没有了胜算。”裴漠缓缓拔剑,剑光映在他清冷的眸中,仿佛凝成冰雪。

府门外,郭忠一身戎装骑在高头大马上,声嘶力竭道:“里面的反贼听着,陛下仁慈宽厚,缴械投降者可免一死!执迷不悟者,当诛九族!”

“好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韦庆国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兀自龇着染血的獠牙。他摇了摇头,抬手解了头盔铠甲,就这么毫无防备地站在裴漠面前。

韦庆国挪着僵硬的腿脚,缓慢提剑道,“来吧,裴家小子,来手刃你的仇人!”

裴漠挽了个剑花,躬身抬臂,目如鹰隼,摆出攻击的姿势。

韦庆国看着裴漠眼中的杀意,忽地爆发出一阵癫狂大笑。

裴漠皱了皱眉:“死到临头了,还笑什么?”

韦庆国哑声道:“老夫既然起事弑君,必当做好了身死的准备!只是老夫这一条贱命,能有太子和公主陪葬,值了!”

裴漠目光一凛,下意识望向长安深宫的方向。

“你说什么!”李常年骇然,满面仓皇道,“韦庆国!你究竟要做什么?”

“老夫孑然一身,九族之中唯有太妃和瑞王两人,试想我一旦兵败,最着急的会是谁?”说到此,韦庆国露出得意的神色,疯狂大笑道,“皇上令我痛失所爱,我便令皇上断子绝孙!这交易不亏!”

然而他还未笑完,便听见府门外传来一个少女带着笑意的嗓音:“不劳韩国公费心,本宫福大命大,暂时还死不了。”

砰——

大门被人猛力撞开,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李心玉带着明媚的笑意,在禁军的簇拥下一步一步走进国公府中。

裴漠眼睛倏地一亮,而李常年却是长舒了一口气,险些脱力跌倒。

未料及如此,韦庆国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的面部表情变得僵硬又凝重起来,半晌才不可置信道:“不,不可能……你不该有这样的本事活下来。”

两刻钟前,东宫内。

“陈太妃!你这是做什么?”

李瑨满面震惊之色,有些无措地起身,瞪着对面手持匕首的陈太妃道:“你疯了吗!”

未时三刻,当陈太妃突然从宽大的袖袍中摸出一把匕首,并猛然发难,将匕首架到李心玉的脖子上时,李心玉才恍然明白,为何今日的陈太妃要穿这样一身厚重的深色衣裳。

却原来是为了窝藏凶器。

“我没时间了!表哥曾与我约好,若是未时他那里还没有消息,则证明兵败……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兵败意味着什么?”

陈太妃泪流不止,架在李心玉脖子上的匕首抖得厉害,嘶声绝望道:“哀家不想死!我儿才二十岁,他是天潢贵胄,本有大好前程,亦不该受此牵连折损福寿!”

“陈太妃,挟持公主和太子一样是诛九族的大罪,你想死吗?”李瑨怒不可遏,一把推开大门道,“来人!”

东宫的金甲卫士听到动静,纷纷执着长戟围拢过来,却被陈太妃带来的人挡在门口。

陈太妃带来的人不多,只有十余人,无奈她挟持了襄阳公主,故而无人敢轻举妄动。

李瑨气的双目赤红,一脚踹翻了案几,怒道:“你个疯女人!妄想用十几个人来对抗我的三百护卫?”

“但哀家有襄阳在手,你们都不许动!”因为太过害怕紧张,陈太妃的手极其不稳,刀刃好几次擦过李心玉稚嫩的皮肤,很快见了血。

李心玉疼得不行,伸手制住李瑨的动作,低声道:“听她的,皇兄,都退后。”

“不要过来!”陈太妃一边哭一边颤声大吼,尖利的指甲掐着李心玉的手臂,逼迫她从位置上站起,挟持她朝东宫门外走去。

“好好好,不过来不过来,太妃娘娘,您冷静点。”李心玉一边示意李瑨不要轻举妄动,一边安抚过于激动的陈太妃道,“你究竟要做什么?慢慢说,一切都可以商量的。”

“太子!”陈太妃望着李瑨,厉声喝道:“请太子即刻传书给皇帝,让他退位让贤,将皇位传给我儿瑞王!”

“休想……”

“否则哀家杀了襄阳,与她同归于尽!”

不等李瑨回应,李心玉倒是先一步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陈太妃将匕首我的更紧了些,恶声道,娇艳的面容变得十分扭曲。

“本宫在笑你啊。”李心玉眼神清澈,似笑非笑道,“一笑你愚钝,竟妄想用我一人的性命来威胁江山;二笑你大意,众人皆知太妃娘娘与造反的韩国公是表亲,韩国公起事,我难道不会对你有所防备?”

“你什么意思?”

“太妃可认得这个?”李心玉从袖中摸出早已准备好的玉环,握在手中晃了晃,玉环祥云纹路上刻着的‘瑞’字清晰可见。

陈太妃几近崩溃,尖声道:“我儿的玉环怎会在你手中!”

“太妃是韦庆国表妹,同出一宗,本宫不得不防。”

事实上,李心玉并未控制瑞王,这枚玉环是前些日子她生辰时,瑞王随手赠与她的,李心玉特意戴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万幸陈太妃爱子如命,并未看出端倪。

李心玉定了定神: “陈太妃想用我挟持父皇,我就不能用瑞王叔挟持太妃么?”

“你敢!”

“白灵!”

李心玉一声令下,一直躲在暗处的白灵现身。只见一抹寒光闪来,陈太妃‘啊’地尖叫一声,匕首脱力掉落。

就是这个时候!李心玉一把推开陈太妃,飞速拉着李瑨退出门外,躲到金甲卫士的保护范围之中。

“心儿!你没事罢?”李瑨长松了一口气,端着李心玉的脸,仔细瞧了瞧她脖子上的血痕,不禁勃然大怒:“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快拿下她!”

李心玉用指腹碰了碰脖子一侧,还好,只是破了一点儿皮。

被东宫侍卫团团围住的陈太妃披头散发,右手血流不止。只见她手背上插着一支飞镖,将整个手掌钉了个对穿。

见大势已去,陈太妃面容灰败,满目枯槁地跌坐在地上。

李瑨嫌恶地看着陈太妃,命令道:“将这大逆不道的罪妇打入天牢,听候父皇发落!”

金甲卫们作势要去按押陈太妃,但陈太妃思及瑞王,眼中枯死的眼中忽的迸发出光彩。

她不顾血流不止的右手,挣扎着起身艰难一拜,以额狠狠触地,泣不成声道:“成王败寇,哀家愿意以死谢罪!但我儿瑞王是无辜的,他还小,生性纯良温厚从未有过失之处!若论他唯一的罪责,便是有着一个疯狂的表舅和一位愚昧的生母!”

李心玉沉默半晌,反问道:“这罪责难道还不够么?”

“襄阳!太子!”陈太妃双肩颤抖,沾满血的手掌紧紧地贴着冰凉的地面,哀声道,“求二位殿下看在哀家乃是先帝唯一活下来的后妃的份上,看在你们瑞王叔的份上,放他一条生路!”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李心玉望着狼狈不堪的陈太妃,心想: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而国公府内,得知陈太妃失败真相的韦庆国冷哼一声,道:“终究是妇人之仁。”

李常年见到女儿平安无事,胸中的闷疼之感消散了不少,勉强直起身子道:“来人!将这逆贼押下去!”

“哈哈哈哈哈!”韦庆国毫无惧意,仰天狂笑道,“计谋十七载,功败垂成,但我,并无悔意!”

韦庆国的视线落在地上的半幅残卷上,望着画卷上似忧非忧的红衣美人,眷恋道:“若是你还活着,定不会失败的罢?”

说完,他猛地拔剑横过脖颈。

裴漠意识到不对,想要阻止,但已经晚了。

韦庆国横刀自刎,畏罪自裁,鲜血顿时狂喷三尺之高。手中的剑颓然坠地,韦庆国睁大眼睛无力跪下,身子朝前一扑,抽搐一番后便没了动静。

韦庆国的尸首扑在那幅残卷上,脖子里淌出的鲜血与画上姜妃的红衣融为一体,红得妖冶万分。鲜血汩汩不断地蔓延,姜妃的嘴唇被韦庆国的鲜血浸染,墨线朝上晕开,好似绽开了一抹嘲弄而诡谲的笑来……

李心玉捂着眼睛,良久才小声问:“他死了吗?”

“是的,他死了。”头顶传来一个熟悉且清冷的嗓音,“殿下。”

李心玉心中一暖,也不顾众人和父皇在场,一头扑进了裴漠的怀中,紧紧抱住他劲瘦的腰肢。

紧绷的弦在这一刻松懈,李心玉这才生出后怕来,颤声道:“紧张死我了!”

裴漠丢了剑,亦是紧紧抱住李心玉。他绽开一抹朗风霁月般的笑来,双手搂住李心玉的腰,举着她在兵戎初歇的院中转了一圈。

满地箭矢,血迹斑驳,可他们的笑意却是如此地干净又炙热。

六月的夏阳灿烂,却不及他们眼中爱意的万分之一。

李常年的面色有些复杂,而赵闵青则干咳一声,命令全体禁卫:“禁军听令!全体,向后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