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侄这两日过得不错啊!”国公府庭院内,韦庆国指了指嘴角,对裴漠道,“不知哪个楼里的姑娘如此牙尖嘴利。”
裴漠抬起手指,轻轻蹭过唇瓣上结痂的伤口。似乎在回味什么,他舔过下唇,意有所指地一笑:“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自当及时行乐,不虚此生。”
这几日,他言辞中总是带着从容赴死的决然,这倒让韦庆国放下了不少防备。
韦庆国拄着拐杖迈上台阶,命人打开书房的门扇,对裴漠道:“世侄若是喜欢,老夫赐你几个貌美的小婢,比勾栏院中的干净。”
“国公怎知道我去了勾栏院?跟踪我?”裴漠像是受到了伤害,目光倏地冷下来,不太高兴地说:“你要是不信任我,大可以找其他人刺杀皇帝,何必对我疑神疑鬼!”
找其他人刺杀,终归师出无名,且像裴漠这般身手狠辣敏捷的,全长安城也没有几个。韦庆国见裴漠真的生气了,担心坏事,忙拖着残腿追上去,口中喊道:“世侄,世侄!请留步!”
裴漠冷着脸冲到国公府门口,却被府中侍卫拦住了去路。
“世侄,何必冲动呢?老夫也是担心你的安危,才派人暗中保护,你若不喜欢,老夫就将他们撤了!”韦庆国放软了语调,呵呵笑道,“小事而已,何必生气?”
说罢,他挥挥手,示意门口的侍卫将刀剑收起来。
裴漠面色稍霁,道:“我的时日不多了,不想这最后一个月还活得不舒坦。”
“理解。”韦庆国捋了捋胡须,示意裴漠到书房来。
裴漠想了想,终是抬脚跟他一同进了书房,只是脸色依旧有些难看。
“世侄请看。”韦庆国将书架上顺数第三排的几本厚书挪开,按下墙上的一块铜砖,只听见咔嚓咔嚓机括声响后,书架一分为二,连同墙壁朝两边分开,露出里头一间幽暗的密室。
韦庆国道:“皇帝驾临之前,定有内侍和禁军清查现场,连树上的鸟儿都会被清走,以确保不会有可疑人物刺伤皇帝。届时,世侄便躲在这间密室中,可逃过禁军的清查,待老夫将李常年引至书房外,你再钻出伺机行刺。”
裴漠不置可否,他走进密室中,查看了一番密室的机括,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这间密室,乃是死门,只能从外头打开……
见裴漠良久不语,韦庆国提醒道:“世侄?”
裴漠回神,垂眼盖住眸中飞速划过的情愫,低沉道:“我知道了,只要能杀了皇帝为裴家报仇,一切全听国公安排。”
机括声重新响起,裴漠走到门口,又稍稍停住,回首望了眼缓缓关拢的密室,眼睛危险地眯起,仿佛一头窥伺到危机的野兽。
而此时,武安侯府内,李心玉和太子坐在上宾之席,笑眯眯地望着郭萧。
李心玉道:“世子站着作甚?坐呀。”
郭萧挨着椅子边沿坐下,见李心玉笑得诡异,只觉如芒在背,猛地站起道:“臣还是站着吧。”
“哎呀,都怪本宫不小心,说好的要一尽地主之谊,想着带世子逛街散心,却不小心让他跌在了墙上,这么俊的一张脸都给撞伤了。”
李心玉满脸真诚,对一旁两鬓斑白的郭忠道:“本宫给武安侯和世子赔罪了。”
此言一出,郭忠父子俩皆是一脸惊悚。
郭忠吓得仓皇跪拜,连声道:“不敢当不敢当!犬子自己一时不察跌撞在墙上,以至于在公主面前失仪,公主不苛责他无礼已是臣之大幸,焉有赔罪之理?公主折煞老臣也!”
李心玉上前扶他,诚恳道:“是本宫的错,万望老侯爷和世子勿要计较。”
郭忠伏地后退,再拜:“不不不,是老臣教子无方!”
“是本宫的错,真的,您快些起来吧。”
“不不不,是犬子的错!”
李心玉前进一步,郭忠就后退一步,最后李瑨看不下去了,沉下脸道:“老侯爷,襄阳公主礼贤下士宽厚待人,你若真的不计较,便承了她的礼,勿要拂她的面子。”
郭忠这才战战兢兢地起身,接过李心玉送来的药材和补品,感恩戴德道:“老臣,谢过两位殿下恩典。”
李心玉笑吟吟地看着郭萧,问道:“那么此事可否就此揭过,爱卿不会怪罪本宫了罢?”
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让襄阳公主转变如此之巨大,但郭萧还是很识时务地摇头:“不会不会。”
郭忠亦道:“公主和太子殿下亲自来寒舍慰问,已是我们父子三世修来的福分,感激还来不及,又如何会记恨?公主切勿说笑了。”
郭忠语气铿锵,恨不得将心掏出来以表忠诚。李心玉见他真的不计较自己的恶作剧了,悬着的心总算放下。
她示意郭忠坐着讲话,问道:“老侯爷可是月底返回幽州?”
郭忠挨着椅子边缘,正襟危坐道:“是。老臣进京已有一月整,述职整顿完毕,是该回边关戍守了。”
李心玉想了想,道:“若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便让副将先行处理,老侯爷过了六月初旬再走,如何?”
郭忠露出为难的样子:“这……边关不可一日无将,老臣需尽快赶回,耽搁不得。”
“父皇年迈,身子不好,时常忆起他年轻时与老侯爷一同策马打猎的情形,甚是怀念。如今老侯爷戍守边关,经年累月才回京一趟,兵部又有诸多军务要交接,父皇想与您叙叙旧都找不到时机。”
说着,李心玉眼眶红了红,露出恳求的神情道,“如今正是盛夏,境外水草丰盈,战事消减,老侯爷若是没有要紧事,便多留几日,多进宫陪父皇说说话。昨儿父皇忆起过往时还说,他身为帝王,身边却没有几个知心人,寂寞孤单得很呢,若是有老侯爷在,他便会安稳多了。”
李心玉这番话说得十分巧妙:既将郭忠抬到了天子心腹的位置,又表明了皇帝的难处,郭忠只要不是冷血之人,必定无法拒绝。
果不其然,郭忠起身再拜,一字一句铿锵道:“请殿下放心。老臣必当竭尽全力,为主分忧!”
在一旁旁观的李瑨看了看李心玉,又看了看郭忠,眉头皱成八字形:这丫头,又在搞什么鬼?
弄到最后,郭忠已是被李心玉弄得老泪纵横,只恨不得把自己的一颗心捧出来送给皇帝。他倒是个性情中人,只是生出来的儿子么,有些上不得台面。
临走时,郭家父子亲自送李心玉出门,到了大门外,一直沉默的郭萧忽然开口道:“公主殿下,臣有几句话,想与殿下单独谈谈。”
李心玉心里一紧,想:本宫都亲自登门赔罪了,这小子还要作甚?
想到此,她清了清嗓子,笑道:“世子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罢,又没有外人。”
郭萧额角包着纱布,鼻梁贴着膏药,容貌甚为滑稽,坚持道:“公主这边请!”
李心玉没有法子,只好跟着他走到侧门处。
郭萧身量高大结实,不苟言笑的时候确实还有几分气势。他五指握紧又松开,如此几次,就在李心玉快失了耐心的时候,他突然来了一句:“我知道公主对臣有意,但我们之间实在不适合,抱歉。”
李心玉有些反应不过来,“哈?”
“公主容倾天下,身份显赫,是臣鄙薄,配不上公主殿下。”郭萧深吸一口气,目光躲闪道,“臣已有心仪的姑娘,辜负了殿下的厚爱,再次深感抱歉。”
听到这,李心玉艳丽精致的五官已有些抽搐。
若不是将来扳倒韦庆国还有赖于郭家,李心玉倒是很想按住这傻瓜的肩猛烈摇晃:谁给你的脸来甩我?谁喜欢你啊!
“呵呵。”李心玉依旧笑的风华绝代,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没关系。”
郭萧露出一副不忍又深情的样子来,叹道:“殿下不必强颜欢笑,想哭便哭出来罢。”
“真没有,世子想多了。”李心玉一句话也不想多说,转身就走。
身后,郭萧仍说道:“即便臣无法回应公主的感情,做不了夫妻,亦可以做红颜知己的。”
李心玉实在忍不住了,回首眯着眼笑道:“你我不是知己,是君臣。世子既然以臣自称,还是莫要僭越的好。”
回到马车上,李心玉一脸郁闷,简直想打人。
“心儿,你怎么了?”李瑨关切道,“郭萧跟你说什么了?”
“不许你再提郭萧的名字!”李心玉抱臂,简直要气成圆鼓鼓的河豚,哼道,“若不是有求于他爹,我才懒得上门讨好他!”
“你求他爹作甚?有什么要他办的,命令一句便是了。”说到此,李瑨也有些疑惑,“你今日拉着我来郭家,并不是单纯向郭萧赔罪罢?平日里你天不怕地不怕的,赔罪到不像是你的性子了,说吧,你究竟在捣鼓些什么?”
李心玉张了张嘴,复又闭上。沉吟片刻,她道:“韦庆国有些不对劲,皇兄找人盯紧他,尤其是他手下兵士的调动。”
“怎么了?突然这么严肃……”话说到一半,李瑨忽的一顿,“柳拂烟也曾提醒我留意此人。”
“嘘。”李心玉制止他:“长安市集人多眼杂,不要多言,自个儿心里清楚便是。”
“吁——”
不知发生了何事,赶车的侍卫忽的勒紧了马缰绳,马车猝然停下,车内的李心玉和李瑨一个不察,险些跌出车外。
李瑨瞬间就火了,掀开车帘骂道:“蠢货!想死吗!”
“殿、殿下……”侍卫垂着脑袋,战战兢兢道,“有人突然冲了出来,属下这才……”
“哪个不长眼睛的!给我用马蹄子将他踏成泥!”
“好啦皇兄,多大点事儿也值得动怒,您就大人有大量,啊?”
李心玉一边安抚李瑨,一边掀开车帘望去,只见马车旁站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儿,穿着轻透的纱衣,做歌女打扮,细瘦的腕上挽着一个花篮,水灵的眼睛怯生生地盯着李心玉看。
李心玉喜欢漂亮又可爱的人和物,当即缓下面容,笑道:“小妹妹,这畜生伤到你不曾?”
小女孩摇摇头,小步挪上前,福了一礼,而后小心翼翼地问道:“请问,您是心玉姑娘吗?”
李瑨一听更是怒上三尺,喝道:“狗贼!哪个让你直呼妹妹的名讳?拉下去……”
李心玉抬手,示意李瑨稍安勿躁。
她上下打量这女孩一眼,确定自己不曾见过她,疑惑道:“小妹妹,你如何知道我的名讳?”
女孩儿笑了,嘴角两个可爱的梨涡,抿唇道:“奴婢醉香楼小兰,上面有位漂亮的小哥哥,让奴婢将这个送给您?”
说着,小兰从花篮中拿出一束用丝线扎着的扶桑花,笑着递给李心玉。
“漂亮的……小哥哥?”李心玉喃喃。
她望着手中红似滴血的扶桑花,忽的福至心灵,将头探出车窗外一看,只见醉香楼二楼的某扇半掩的窗前,一个熟悉的侧影一闪而过。
李心玉呼吸一窒,待仔细来瞧时,那窗扇后安安静静,并无人影了。
她摸出一片银叶子放到小兰的掌心,笑道:“劳烦妹妹去告诉那位小哥哥,他的花,我很喜欢。”
小兰眼睛亮了亮,想起什么似的,又压低声音道:“他还说了,这花特别,姑娘需仔细瞧看。”
仔细看?
李心玉放下车帘,迫不及待地将朱红的花瓣朵朵拨开,果然,在花萼下发现了一张卷起的纸条。
展开一看,上头只有寥寥几个蝇头小楷,乃是极其熟悉的字迹:
计划有变,万事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