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郭萧仰慕你已久,还托他爹求过父皇,惟愿一睹你的风姿。他们父子俩月底就要回幽州了,心儿就抽个时间与他见上一面,权当是了了那小子的夙愿,也别让父皇难做,好么?”
李瑨显然是奉父皇的口谕前来当说客的,有些局促地坐在案几后,小心翼翼地询问李心玉。
李心玉不语,只盘腿而坐,膝上横着一张梧桐木古琴,正埋头调弦校音,指腹一拨,叮咚一下,又一拨,再叮咚一下。
“而且,”李瑨凑过来,神秘兮兮道,“你不是说你的命定之人,胸口有一颗朱砂印记么?可巧了,郭萧说他胸口也有一枚红色胎记。”
闻言,李心玉将手按在颤动不已的琴弦上,发出嗡的一声闷响。
她抬首,似笑非笑:“哦?他如何知道,我命定之人的胸口会有一枚红色印记?”
“不是我说的!”李瑨一噎,忙举双手以示清白,“多半是父皇说漏了嘴。”
李心玉也不再追问,只将古琴放置在身侧,理了理袖口道:“哥哥近来倒是闲得慌,柳拂烟的事还未有着落,倒有空给父皇做说客了。”
“冤枉啊!我若不替父皇做说客,他就要给我娶个小顽固做太子妃!柳拂烟的身世又那么糟心,这几天把我气得摔了一屋子的东西,哥哥心里苦你知道么?”李瑨哀嚎一声趴在案几上,眉头皱得如同丘壑,看得出是真的挺为此事烦恼。
李心玉好笑,伸手拍了拍李瑨的肩:“好啦,知道你心里苦。说罢,什么时候?”
李瑨还未反应过来:“什么什么时候?”
“见郭萧啊。”李心玉撑着下巴,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的眼睛,闪着琥珀色的光芒,缓缓露出一抹狐狸似的笑来,“正巧本宫也有几句话要送给他。”
郭萧是李心玉的另一段耻辱。但愿见过这一面后,她可以彻底抛弃前尘往事,浴火重生。
李瑨大喜过望:“你若愿意,就明天?”
想了想,李瑨又难得细心道:“哥哥陪着你去。你若看不上他,咱们见一面就回来,省得那小子欺负你。”
李心玉不置可否。
第二日,李瑨果然约了郭萧在宫门外见。
因是要出宫,李心玉换了身平常的素衣,绾了双螺髻,手里执着一柄黑面白梅的金丝团扇,带着白灵一同乘坐辇车到了宫门。
李瑨和郭萧果然在门外的马车边候着了。
李心玉扶着白灵的手迈下辇车,抬眼间,便见郭萧那厮眼也不眨地盯着自己看,嘴唇微张,呆立在原地,一副沉迷美色的痴傻模样。
“乐之,这就是襄阳公主,我们整个东唐最璀璨的明珠。”李瑨介绍完,郭萧仍是呆呆的模样,眼珠子差点瞪出眼眶,一点反应也没有。
李心玉转了转扇柄,颇为讽刺地笑了一声。
李瑨用胳膊肘顶了顶郭萧,郭萧这才回神,面色倏地一下涨得通红,忙抱拳行礼:“臣失礼!给殿下赔罪!”
若说这郭萧,也是个仪表堂堂的男人:身量高大结实,五官虽不如裴漠精致,但也算的上是剑眉星目,走到长安街上,会有姑娘给他抛媚眼儿送花的那种。
只可惜,是个徒有其表的绣花枕头。
前世,李心玉出嫁途中遭遇裴漠抢亲,郭萧这厮一见叛军来势汹汹,竟然吓得两股战战,抛下李心玉一个人策马狂奔而逃。
亲人离世,爱人相残,那时的郭萧是李心玉最后的筹码和依靠,可他却抛弃了她,将她一脚踩入泥泞之中。所以,李心玉永远无法原谅他。
李心玉用扇子遮住嘴角那抹恶劣的笑意,随即欠了欠身,算是回礼。
长安开市最为热闹,俊男俏女来往不绝,满街可见杂耍卖艺的、开店摆摊的、吃喝玩乐的,各地语言杂糅在一起,如同一曲恢弘的乐章。
李心玉用团扇遮住半张脸,和李瑨走在前头,郭萧寸步不离地守在李心玉身边,眼睛一直往她身上瞟。
路过一个糖炒栗子的摊位,李心玉稍稍驻足,想起了当初裴漠亲手给她炒糖栗子的时候,嘴角不由勾起一抹笑来。
李瑨干咳一声道:“哎呀,我们心儿最爱吃糖炒栗子了!”说罢,给郭萧一个眼色。
郭萧立刻会意,走到摊位前对卖栗子的老伯道:“老头,这些小爷我全买了。”
言辞间透出一股财大气粗、高高在上的味道。
李心玉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在一国公主面前装阔气,可不是有病?谁稀罕!
想到此,她强忍住内心的反感,笑吟吟道:“我是喜欢糖炒栗子,但不是每个人送的都喜欢。”
“本世子送的,公……姑娘一定喜欢。”说罢,郭萧笑着抛了抛手中的金锞子,自认为潇洒帅气。
李心玉扑哧一声道:“不用了,买这一车当是喂猪呢?”
说罢,她转入一条相对清静些的小巷,对跟来的郭萧道:“听闻小世子从小在幽州长大,跟着老侯爷戍守边关,想必是千军万马也见过罢?”
郭萧颇为得意地挺挺胸膛,道:“那当然。”
李心玉停下脚步,一眨不眨地盯着郭萧,直言道:“世子害怕过吗?会临阵脱逃吗?”
郭萧猛然一僵,一张脸白了又红,红了又青,吞吞吐吐道:“不、不会逃。”
“心儿,怎么说话的呢?”李瑨拉了拉李心玉的衣袖,又朝郭萧道,“不好意思啊乐之,公主直言快语,有时说出来的话连父皇都不敢回驳,你切勿介意。”
这番话看似是在安慰郭萧,可郭萧却没有半点被安慰的快意,只觉得更憋屈了。
连皇帝都不敢反驳这位小公主的话,更何况自己只是区区人臣之子?太子的话换个说法,俨然就是:想要反驳公主,你还不够格!她若骂你,你只管捱着便是,被骂完了还要竖起大拇指夸她一句‘殿下骂得好’!
五月天,日头已有些晒人,郭萧却硬生生出了一身冷汗。
他笑得不似之前洒脱了,僵硬道:“臣晓得,晓得。”
“世子还未回答本宫的问题呢?”李心玉不依不饶,漂亮的玲珑眼像是明镜般清澈,“若有一人,本宫将身家性命交到他身上,可一旦遇险,他却抛弃本宫独自逃了……你说,这样的人本宫该如何处置?”
郭萧擦了擦冷汗,还未回答,李瑨就先一步嚷道:“若真有这样的负心人,老子第一个阉了他,再将他碎尸万段满门抄斩!”
郭萧脸更白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两兄妹字字句句都在针对自己。
奇怪了,莫非郭家得罪过公主,才使得她针锋相对?
不可能啊!郭家举家定居幽州,数年才回长安一次,郭萧自己也是从少年时期就仰慕李心玉深宫第一美人的艳名,但从未谋面,何来得罪一说?
李心玉看着郭萧这副局促不安的模样,心里畅快了不少,笑道:“本宫又不是在说你,世子何必这么紧张?”
郭萧勉强笑笑,不知该作何回答。
早听说李心玉容倾天下,今日一见,美则美矣,可惜是朵带刺的刺玫花。
“听闻,世子的胸口也有一枚红色胎记?”李心玉问。
郭萧一怔,下意识揉搓着胸口,仿佛要将什么东西擦去一般,矢口否认:“不,没有没有,是蚊虫叮咬了一个包,我看错了,不是什么胎记。”
郭萧心中飞快盘算,已萌生退意。他满腹算计心事,全然没料到迎面走来一人。
小巷内狭窄,郭萧躲闪不及,撞进一片温香软玉。
“抱歉抱歉,是在下唐突……”话未说完,郭萧便呆住了。
面前站着的,是个极其清丽的素衣美人儿,宛若高山之雪,卓然窈窕,虽不如李心玉浓艳张扬,但亦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那美人也望着郭萧,平静的眼中划过一丝波澜。
“喂,你没长眼睛啊!撞着我家郡主了!”素衣姑娘还未说话,她身后的漂亮少年倏地拔剑,咬牙切齿道,“既然这双眼睛无用,我便剜了它!”
女子忙制止,喝道:“星罗,不可造次。”
星罗愤愤不甘地收剑,冷嗤一声,带着满面戾气退下。
李心玉在后头看好戏,带着笑意道:“巧了,这不是郡主么?”
李毓秀退后行礼:“太子殿下,公主殿下。”
郭萧从惊艳中回神,如闻着骨头香味的狗一般凑上前,殷勤道:“请问是哪位郡主?”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破音,而后才觉得自己太过突兀,忙拱手道:“在下武安侯世子郭萧,敢问郡主是……”
李毓秀盈盈回礼:“琅琊,李毓秀。”
“毓秀,钟灵毓秀,好名字。”郭萧再拜道,“方才失礼了。”
“不碍事。”李毓秀点头告别,与郭萧擦肩而过。
走到巷子口时,星罗回身,眯着眼瞪着郭萧,用手比在脖子上一划,明显的警告。
可郭萧美色昏头,视若不见,仍是痴痴的望着李毓秀离去的方向。
“咳咳。”李瑨不满地干咳几声,唤回郭萧飘远的神智。
郭萧回神,这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是来向襄阳公主求亲的,可……襄阳公主骄纵无比,哪比得上方才的毓秀郡主温婉?
若论权势,毓秀郡主的哥哥琅琊王亦是一方贤主,手握兵权,郭家与琅琊王结亲,一点也不比做驸马爷差!
正想着,郭萧一转头,便见李心玉弯腰盯着青石墙上的青苔看,一边看一边摸着下巴啧啧赞道:“哎呀,好看好看!”
郭萧一脸茫然。
他望了一眼墙上的青苔,又望了一眼李心玉,不禁好奇地弯下腰,问道:“什么东西如此好看?”
在他脑袋凑过来的一瞬,李心玉忽地按住他的后脑勺往墙上一撞,只听见咚的一声闷响,郭萧一声惨叫。
李瑨嘴角抽搐,但郭萧这副登徒子的性格,又确实讨打!仅是一瞬的怔愣,李瑨飞快反应过来,忙扶住郭萧道:“哎呀这地滑,乐之怎么如此不小心?”
李心玉解了气,拍拍手站起身,仍是温良无害的模样,意有所指地问道:“好看么?”
郭萧知道她在嘲讽什么,忙捂着撞得生疼额头,摇头如拨浪鼓:“不好看不好看,不及公主万分之一好看!”
李心玉嗤笑一声,俨然看透了郭萧的心思,漫不经心道:“可惜呀,本宫再漂亮,也不及世子心中的算盘打得漂亮。”
李心玉永远带着三分笑意,说话轻灵婉转,却字字直戳要害,令人无从遁形。郭萧讪讪的,忙不迭赔礼道歉。
回到宫中,李心玉仍是觉得生气,扶着宫墙又是吐舌头又是瞪眼睛。
李瑨在一旁拼命给她扇扇子,着急道:“心儿,你这是怎的了?中暑了?”
“不是,纯粹被姓郭的恶心到了。”说着,李心玉作势干呕,咕哝道,“我前世瞎了眼了,才想要嫁给这样水性杨花、贪生怕死的玩意儿!”
“心儿说什么呢?”
“没什么。”
“不过,我也觉得姓郭的不行,之前还对你表现得情深义重的,好像非你不可,连我都快被他感动了。可是方才他一见到李毓秀就看直了眼,连胸口的胎记也不愿承认了!”
李瑨也是越想越气,“哼!李毓秀什么玩意儿,不如你一半好看!”
“好啦好啦,不要提他了,不然我非把昨夜的晚饭吐出来不可。”李心玉朝李瑨无力地挥挥手,“我的任务完成了,父皇那儿你就如实禀告罢,我回清欢殿歇息了。”
李瑨点头,又安抚道:“你别放在心上,该吃吃,该睡睡,回头哥哥再给你介绍几个乖巧又貌美的少年。”
李心玉一路抖着被恶心出来的鸡皮疙瘩,回到寝殿,关上门,正准备小睡一会儿,却忽见门口窜出一条黑影,从身后一把将她搂住。
李心玉浑身僵了僵,正要大喊有刺客,伸手那人却伸出修长干净的手掌捂住她的嘴。
熟悉的气息,李心玉怔了怔,急不可耐地挣开身后人的束缚,喜道:“你怎么来了?”
“你去哪儿了,我等了你好久。”裴漠一身禁军铠甲,更显得英姿勃发,手脚修长。
他将脸埋在李心玉的颈窝,带着几分委屈闷闷道,“若是再晚回来一刻,我便见不着殿下了。”
李心玉仍是不可置信,一把抱住裴漠的腰杆,脸颊与他蹭了蹭,连眉梢眼角都写满了开心,问道:“宫内禁卫森严,你如何进来的?”
“翻墙,没人发现。”
“韦庆国呢?你突然进宫,他不会起疑?”
“他派来跟踪我的眼线,已经被我甩在掖庭宫了,没人知道我来了这。”说罢,裴漠捧起李心玉的脸,在她鼻尖和嘴角落下几个轻吻,含糊笑道,“除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