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芳菲四月天,武安侯郭忠携子进京。
兴宁宫内,李心玉挽着湘妃色的绫罗,瘫在胡椅中,正用一根细细的玉签子挑碗里的蜜渍枇杷吃。
李常年和太子坐在她对面,皆是一脸无奈地看着她。
李常年轻咳一声,温吞道:“武安侯郭忠之子郭萧,容貌英俊,仪表堂堂,又是忠臣权贵之子,权当是给父皇一个脸面,见见他如何?”
“不去。”李心玉眼也不抬,手中的签子戳着金黄的枇杷肉,似笑非笑道,“本宫要做良家女子了,不见外男。”
“见个男人怎么了?又不是没见过男人。”李瑨嘟囔道:“你是一国公主,不需要遵循这些繁文缛节。”
李心玉幽幽抬眼,瞪着李瑨。
李瑨收到了来自亲妹妹的警告,忙闭紧了嘴巴,不再多言。
“瑨儿说得对。朕从未拿你当普通女子教养,你是公主,挑一挑男人也无可厚非。”李常年叹了一声,起身走到李心玉身旁坐下,拉着她的手道,“你心里还想着那个人?还是,在怨父皇。”
“不想,不怨。”李心玉言简意赅,放下玉签子,将被戳成泥状的蜜渍枇杷交到身后宫婢的手中,懒洋洋笑道,“本宫就是不喜欢郭萧,十分不喜。”
“为何?郭萧在幽州长大,你从未见过他,何来不喜?”
“大概是前世孽缘吧。”
见李心玉兴趣索然,李常年张了张嘴,复又闭上,叹道:“不要任性了,心儿,父皇已年迈,总归要有人接过朕的手,替朕护你一生周全。”
李瑨小声嘀咕道:“这不还有我呢吗?”
皇兄总算说了句良心话。李心玉眨眨眼,在心里默默给他竖了根大拇指。
“正要说你呢。瑨儿也已及冠,宫中并无内眷,也该娶个贤妻好生管教你了。”李常年转移了目标,望着李瑨道,“王太傅之嫡孙女是个贤惠端庄的女子,琴画双绝,配你正合适。”
李瑨忙僵直了身子,面色变了变,讪讪道:“王太傅这个老古董已够我受的了,若是再来个小古董,非折煞我也。”
李常年沉下脸:“胡诌。”
李心玉知道皇兄一心只扑在柳拂烟身上,便起身解围道:“好啦父皇,儿女自有儿女福,别光顾着操心我们。听太医说,您近来彻夜咳嗽,肺中有血痰,当戒忧戒怒,当好生休养才对。”
说着,她拉着李瑨挪出门,笑着挥手:“我们就不讨您嫌了,明日再来看您!”
出了门,转到宫墙下,李瑨长松一口气,狠狠揉了把李心玉的脑袋:“哥没白疼你,都会给哥解围了。”
“哎头发头发,这个发髻雪琴替我绾了一个早上呢,别揉乱了!”李心玉笑着扭开,站在绿肥红瘦的桃枝下,问道,“王太傅的孙女我见过,虽不是惊人之姿,但也算温良贤惠,你不考虑考虑?”
前世李瑨就是娶的王家姑娘,两人相敬如宾生活了四五年。柳拂烟虽娇艳撩人,却恨意在胸,太难驾驭。
何况,柳拂烟是裴漠的姑姑,李瑨是自己的皇兄,这两人若在一起,岂不是乱了辈分?
“那郭家儿郎也不错,你怎的不嫁?”
李瑨的话打断了李心玉的思路,她思索了片刻,不答反问:“皇兄,你真打算将来娶柳拂烟?”
“是又如何?”
“你的身份与我不同,你是未来的帝王,父皇和百官决不允许你娶一个曾在欲界仙都卖笑为生的女子。即便你负隅顽抗,最多只能给她一个妾妃的身份,正妻定会另择她人。”
“不管怎样,先娶她进宫,至于是妻是妾,以后再说。”
就知道会是如此,李心玉轻叹一声道:“皇兄的这些想法,有问过柳拂烟的意见么?她同意嫁给仇人的儿子做妾?”
“她若是对我无意,又凭甚跟我入宫?”说到一半,李瑨忽然反应过来,猛地回身盯着李心玉,错愕道,“你刚说什么!仇人之子?谁?”
这个傻哥哥,连柳拂烟是谁都不知道,就稀里糊涂地将她接进了宫。
“看来你还不知道柳拂烟的身份,都将她送到掖庭宫月余了,就不能好好查查?”
于公于私,李心玉都不应该瞒着自己的哥哥,想到此,她伸手捻了捻墙角横身的桃枝,缓缓道:“我曾对你说过,柳拂烟无法赎身,是官卖为伎的罪臣家眷,你可还记得?”
“记得,可我不在乎她的出身和过往……”
“她是裴漠的姑姑,裴胡安的幺妹。”
一句话令李瑨愣在原地。
他面色茫然,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什么?心儿,你在……说什么?”
“是真的,皇兄。她本姓裴,闺名裴嫣,真正的将门虎女。”还曾有一个在羽林郎任职的丈夫,不过这一点,李心玉没说。
李瑨仍是痴愣的表情,明明是春日温暖,他却生生打了个寒战,摇首道:“我不信。谁告诉你的?”
“裴漠和裴三娘子,他们亲口告诉本宫的。”
李瑨面色发白,李心玉终究不忍,安抚似的抱了抱他,低声道:“皇兄,世人都道你冷清暴戾,可我却是知道的,你只愿对你在意的人好而已。”
李瑨身形僵硬,颤声道:“我说过不在乎她的过去,所以从未问过她的身世,却未料是这样一个结果……”
“皇兄,我不会否认你对裴三娘子的一片深情,可她身上实在藏了太多你不知道的秘密,你必须与她说清楚。凡是有所隐瞒的感情,都是及其脆弱的,对你、对她都不好。”
李心玉又道,“找个机会与裴三娘子谈谈吧,看看你们各自的抉择是什么。若是你知晓一切之后还愿和她在一起,她也愿意接受你,本宫第一个给你们摇旗呐喊。”
李瑨怔怔点头,眼睛红得厉害。
“未来的路会十分艰险,皇兄一定要权衡清楚再做决定。”春风拂来,残红遍地,李心玉逆着阳光笑了笑,“还有,人只有一颗心,送出去了就没有了。哥哥若是钟情于她,便不要再娶其他姑娘,毕竟,谁不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若是不爱,就不要娶进宫来遭罪,像是那姜妃……”
李心玉止住话,摇了摇头。算了,好端端的,提个死了还要掀起风浪的女人作甚?
欲界仙都,沧海阁。
元宵那夜大火的焦烟味还未散去,混合着满街的脂粉香和沧海阁的墨香,浓烈又刺鼻。
裴漠曲起一条腿,将手中的银香囊收入怀中,如同一名俊俏的少年游侠,坐在沧海阁二楼的雕栏上,远远地望了阁中案几上新绘好的画卷一眼。
他问,“图中所绘,是姜妃?”
阁中帘后的阴影处,一个高大的身影一瘸一拐地坐下,哑声道:“世侄眼力不错……哦,我忘了,你在《双娇图》上见过她。”
“她头上的凤头钗图案奇特,我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今日才想起来。”
说罢,裴漠起身跃下栏杆,走进昏暗的阁中,视线透过竹帘的缝隙,落到男人的腰间,“听闻在蜀川,这种云纹凤钗一般与环佩同时出现,男配玉环女戴钗,象征情投意合鸳鸯情深。若我没记错,与姜妃娘娘凤头钗相配的那枚玉环,应在韩国公你的手中。”
“呵呵,何以见得?”
“多年前韩国公来蔽府拜访,我曾见过一次你的玉佩,上头的纹路与姜妃娘娘的凤头钗一般无二。”
男人掀开竹帘,缓缓走出阴影,终于露出半张刚硬的脸来,沉声道,“这个秘密,李心玉也知道?”
听到李心玉的名字,裴漠眼中并无波澜,嗤笑一声道:“李心玉一介纨绔,哪能看得出来?她若是知道了韩国公的秘密,必定早就承保给皇帝了,不会等到现在仍毫无动静。”
“还是小心点好。”韦庆国阴鸷的眼中满是算计,“要不,世侄替老夫杀了她?也算是报了她玩弄鄙弃你之仇。”
裴漠抱剑靠在门上,皱了皱眉。
“怎的,旧情未了,下不了手?”
“无论如何,我不杀女人。”裴漠漠然道,“要杀你去杀。”
“好了好了,老夫不过是开开玩笑,世侄勿要当真。”韦庆国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到楠木椅子上坐下,叹道,“老夫只要李常年的性命,其余人是杀还是剐,全交给你处理。”
裴漠问:“你起事弑君,就是为了姜妃?”
“不然呢?老夫戎马一生,拖着一条残腿,满身病痛,视荣华富贵如浮云,所求唯有这一位青梅竹马。”
韦庆国的目光变得空洞起来,像是回到了遥远的过去,缓缓道,“我与她从小情投意合,可她是高高在上的世家贵女,而我当时只是一个穷侍卫。十八岁,我与她约定好,待我从军归来,衣锦还乡,便娶她为妻……可当四年后我领着禁军巡街时,却看到姜家的嫁车将她送来了长安。那时我才知道,先皇一纸诏书,将她赐给了李常年。”
说着,他的声音冷了冷,“这也就罢了,李常年不珍惜她,一心扑在那祸国妖女身上。她备受冷落,终日以泪洗面,她说她想离开这座牢笼,可我……可我当初没能将她带走,让她芳华之年,于冷宫郁郁而终。”
裴漠神色不变,平静道:“所以,你蛰伏多年,只为为她复仇?”
“复仇?或许是吧。”韦庆国整了整衣襟,手指摩挲着光滑的拐杖,“但更多的,是不甘心。我失去了健康的身躯,也失去了所爱之人,全都是因为当今皇上!因为这一群只知挥霍而不知珍惜的,肮脏的贵族!”
“你身体不好,时日不多了。”裴漠道,“所以,你要拉着他们一起陪葬。”
“别再套老夫的话了,世侄,你今日的话有点多。”韦庆国眯了眯鹰隼般的眼,古怪一笑,“既然是投奔了我,就要拿出点成绩来。关于复仇,说说你的计划罢。”
这老狐狸一向警惕,裴漠知道,若自己再不做点什么,他是绝对不会信任自己的。
若接触不到韦庆国的核心机密,那么他便没有十全的对策保护远在深宫的李心玉。
想到此,裴漠站直了身子,扭头望着欲界仙都逼仄的天空,冷声道:“六月初十是你的生辰,以你国公的身份邀请皇帝赴宴,他定不会拒绝。”
“你的意思是,让我在宴会上杀了他?”韦庆国蹙眉,“可城中禁卫是忠义伯的人,此人未归于我麾下,且与我势均力敌,若他勤王,我胜算不大。”
裴漠嘴角一勾,视线从天际收回,落到韦庆国身上:“这个简单,你只需效仿当年婉后遇刺一案。”
韦庆国面色明显一变,五指攥紧拐杖,试探道:“世侄,什么意思?”
仅是一瞬,裴漠眼中的压迫感消失殆尽,又归于一片平静。他说,“宴会上,我扮成忠义伯的手下行刺皇帝,若忠义伯前来勤王,你恰好可以将弑君篡位的罪名栽赃在他头上。这样既可以杀掉皇帝,又可以除去忠义伯,岂不两全其美?”
韦庆国沉思片刻,方低笑出声。
斑白的胡须颤抖,他的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抚掌道: “妙计!妙计!只是如此一来,你便没有活路了,就不怕么?”
“只要能杀了那昏君,死有何惧?”裴漠眼中透着肃杀之气,冷声道,“早些安排,将皇帝引到国公府的书房,我会在密室中埋伏,伺机行刺。行刺之后的事,就要交给大人你了。”
“果然虎父无犬子!难得你有誓死复仇之志,老夫定当竭力相助,后事且不用你担忧。”
韦庆国拄着拐杖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裴漠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深沉道,“的确该早些动手。听皇帝的意思,似乎有意将李心玉指婚给郭萧,若他与郭家攀上了姻亲,塞外十万兵权在手,可就不那么好对付了。”
听到郭萧的名字,裴漠目光沉了沉,像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般,言辞又冷了几分:“郭萧?还真是阴魂不散。”
“是啊。”韦庆国不知他所指何事,只顺着话茬道,“不能让这桩婚事成功。”
“绝对不能。”裴漠直起身,眸色清冷,沉沉道,“借你国公府令牌一用,再找身禁卫军的衣裳,过几日我需进宫一趟。”
“进宫?”韦庆国疑惑,“非常时期,你还进宫做什么?”
裴漠嘴角一勾,露出一个狷狂的笑来:“我左右是要为大业而死之人,想进宫,见姑姑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