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漠一僵,猛地回过头来:“你说什么?”
李心玉想笑,只是嘴角还未上扬,眼泪却先一步流了下来,“那不是故事,点点滴滴都是我经历过的现实。裴漠,本宫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了,站在你面前的早已不是最初的李心玉,我这身子里住的……”
她以手指胸,眼睛湿红,“住在这具身子里的,是一抹已经死去的游魂。前世,我二十一岁那年,你和琅琊王合力起兵攻破了长安城,灭了皇兄的王朝,踏平了我的清欢殿!你问我为什么要杀你,那是因为我前世是因你而死,枉死重生,我心中实在怨愤难平!”
“不可能!我不可能做这样的事!”裴漠双手紧握成拳,脖子一侧青筋凸起,满眼的不可置信,“不管你故事中的将军是谁,我都绝对不会做出跟他一样的选择!我便是死也不会伤害你,更不会杀死你!你一定是做了噩梦,将梦境和现实弄混了。”
李心玉狼狈地别过头去,哽声道,“梦?我也多么希望那只是一场荒唐的梦境。可自重生以来,我仍时常会忆起前世城破家亡的景象,忆起兵临城下草木皆兵的恐慌,忆起悬在我头顶的、明晃晃的弯刀……刀刃划开我的皮肉,鲜血一股一股地喷洒,我的身体越来越冷,越来越冷,可是,没有人来救我。”
她的描述残忍而又真实,裴漠只觉得胸口的朱砂胎记一阵火热的灼痛,痛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他像是无法承受似的后退一步,背脊撞到门板,一手攥着胸口大口喘息,喃喃道:“不可能的,殿下……你是我的命,我怎会舍得杀你?”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带着哭腔。一滴清泪划过,淌过嘴角,在他俊秀的脸上划过一道湿痕。
“我想要杀你,并非是怕你,也非是因为你裴氏罪奴的身份,而是因为前世你协助琅琊王兵变,间接将我逼死于阉人之手。”李心玉抹了把眼泪,笑道,“虽然离奇,但我绝无半字虚言。裴漠,这就是你所要的真相。”
轰隆——
闪电劈过,春雷炸响,方才还繁星满天的夜空转瞬乌云密布,大有风雨将来的征兆。
“不,这太荒唐了,怎么可能有如此怪力乱神之事……”
裴漠的胸口烫得发慌,脑中仿佛有什么呼之欲出。他以剑撑地半跪在地上,勉强支撑着身子,哆嗦地伸出一手拉住李心玉的袖子,赤红着眼艰难道:“故事中的将军……不是我,对么?”
他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令李心玉心如刀绞。
李心玉蹲身,苦涩一笑:“李砚白早有反心,他曾让你潜伏在我身边,窥伺机密,以此来换取裴家的昭雪。但皇宫等级森严,若要接触到核心机密谈何容易?所以琅琊王以我这个纨绔帝姬为突破口,早就为你想好了对策:即便我没有出现在碧落宫,他也会想办法制造巧合,将你送到我身边来……还有你的姑姑裴三娘子,实际上也是李砚白麾下之人,本宫可有说错?”
裴漠呼吸颤抖,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这些秘密,今生的你从未与我说起,都是我从前世带回来的记忆。”李心玉伸手抚去裴漠眼角的泪渍,勉强笑道,“现在,你信了么?”
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裴漠淡墨色的瞳仁骤缩,眼中满是前所未有的恐惧。
“裴漠,你害怕了?”感受到他的恐惧,李心玉缓缓收回手,苍凉道,“因为我死而复生,所以你也觉得,我是个不容于世间的怪物?”
裴漠颤抖着摇头,“我不怕你是死是活。我如此执着于真相,只是担心你对我所有的恩爱都是假象,却从未想过,真相竟是如此……荒诞。”
说罢,他视线下移,定格在自己手中的青虹剑上。
又是一道闪电劈过,将寝殿内照得一片煞白。
电闪雷鸣中,裴漠颤抖着拔出剑刃,寒光映在他布满痛苦的眸中,是那样决然。
他是要杀了我吗?
李心玉静静地看着他,眼角泪渍划过,溅在地砖上。
可下一刻,裴漠将剑调转了方向,剑尖指向自己的胸膛。他红着眼,在李心玉无比惊愕的目光中,将剑柄交到了她的手里。
裴漠露出一个眷恋而悲伤的笑来,毫无反抗地袒露自己的胸膛,哑声道:“如果真如殿下所说,未来的我会叛变逼死殿下,那么,殿下杀了我吧。”
“你疯了!”
手中的剑仿佛烙铁,哐当一声坠在地上。李心玉倏地起身,眼泪抑制不住地滑下,“你发什么疯,裴漠!”
裴漠红着眼睛,倔强而执着,“如果我与你之间只有一人能活下去,那么,我希望活着的是你。”
“当年你叛离我,是因为我也有罪,我早就不怨你了。”李心玉再也忍不住,倾身抱住裴漠劲瘦的腰肢,将脸埋在他滚烫的胸膛,“当初重生回来就没舍得杀你,如今便更是舍不得了,你怎么这么傻?”
“我爱你,殿下。”裴漠温热的唇落在她的颈侧,喃喃道,“虽然我不愿相信前世的我会做出伤害你的事,但如若殿下今天不杀我,将来我便是死,也不会再放开你……”
话还未说完,裴漠闷哼一声,脸上浮现出极端痛苦的神情。又是一道惊雷劈下,满世界都是刺目的白,裴漠猛地捂住胸口,像是支撑不住似的颓然倒地。
“裴漠!”李心玉慌了,扶住他渐渐下滑的身躯,焦急道,“你怎么了?”
疼……胸口疼,脑袋也疼,脑袋里的尖叫声如潮水般涌来,伴随着屋外的风声雨声,令他不堪承受。
裴漠漂亮年轻的脸上一片煞白,他死死咬住苍白的下唇,额角冷汗涔涔,无数陌生的画面在他脑中交叠涌现……
碧落宫的初雪,一个戴着镣铐的少年茕茕孑立。檐下的风铃清脆,十五岁的少女明艳一笑,对他道:“你这个奴隶好看得紧,本宫要了。”
艳丽香甜的春日,美丽的帝姬夺走他手中的书卷,在他唇上落上同样香甜的一吻,狡黠的笑容打乱了他的心弦。
“阿漠,原来你喜欢本宫呀!”
谁?是谁在说话!
“你我同榻而眠、肌肤相亲时,你说过你最喜欢我……公主,你不要嫁给郭萧,不要去找别的男人,你再等等我,再等等我好不好?”
郭萧……武安侯郭忠之子,驸马郭萧?
不,不对。若郭萧是驸马,那我……我裴漠又是谁?
“李心玉,你爱过我吗?”
“懂了,你不爱我。”
不,公主喜欢我,她爱我!
裴漠捂着炙痛的胸口,甩了甩脑袋,脑中的声音消散,又涌现出另一批陌生的记忆碎片。
他身披坚甲、执着冷铁拦在路上,截住了出嫁的车队,一身嫁衣的年轻帝姬满面仓皇,成为他营帐中的俘虏……
红烛摇曳,婚袍嫣红,他与她饮了交杯酒,和衣而眠……然而下一刻,寒光闪现,他最爱的公主殿下,亲手用他送的金笄刺进了他的胸膛。
旌旗猎猎,无风呼啸,那一年的大雪席卷长安,他终于,率领着属于自己的一支军队直逼宫城。呼出的热气顺接凝结成冰,可他丝毫觉察不到寒冷,满腔热血沸腾着,叫嚣着,他原以为自己终于站到了足够与她比肩的高度,他即将完整地拥有她!
可是,等待他的却只是……
血!雪地里都是血!
凌乱的长发,僵白的手掌,草席下盖住的是什么?
像是看见什么可怕的内容,裴漠猛地睁大双眼,发出一声悲怆的怒吼。接着,世界一片天旋地转,他直直栽进了李心玉怀中,双目紧闭,陷入了昏迷。
此时,太史局,贺知秋一身白衣伫立在楼台上。狂风大作中,他仰首望着天际紫白色的闪电,微微一叹:“乌云蔽月,春雷炸响,天有异变,长安局势怕是不太平了。”
今夜,清欢殿的太医进进出出,若是不知情的,还以为是襄阳公主发生什么意外了。
“公主勿要担心。这位小郎君只是情绪过激而导致心绞痛,心脉并未受损,休息一夜便可痊愈。”老太医放下笔,将写好的药方吹干,递给一旁的红芍,吩咐道,“按此方煎药,早晚一次,三日便好。”
李心玉看了一眼榻上昏睡的裴漠,揉了揉眉心,对红芍和雪琴道:“下去煎药罢,送老先生出门。”
宫婢领命,引着太医退下。
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春日的天气竟也是如此反常,前半夜还是繁星密布,后半夜却是风雨大作,扰的人不得安宁。
裴漠仍是未醒,即便在睡梦中也是眉头紧锁。李心玉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拂过他的眉心,像是要抚平他眉间的忧愁。
指腹一寸寸碾过他俊美年轻的面容,最终停留在他的嘴角。李心玉俯身,吻了吻他的唇,叹道:“早知道你会悲伤至此,便不告诉你真相了。”
咚咚咚——
几声叩门声后,白灵的声音在殿外响起:“公主,夜色已深,您该就寝了。”
“本宫就在这儿睡了,白灵,你也下去歇息罢,不必管我。”说罢,李心玉脱了绣鞋,合衣躺在裴漠的身侧,用松软宽大的被褥盖住彼此。
静谧的卧房内,她翻了个身,抱住裴漠的一只手臂,借着昏暗的烛光打量他沉静的睡颜。
他的眉骨深邃,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鼻梁很挺,唇形优美,泛着淡淡的红,让人很想亲上一口……
李心玉叹了一声,阻止自己胡思乱想,忙闭上眼睛。
她实在太累了,又喝了酒,眼睛一闭便陷入了黝黑的梦境之中。
李心玉梦到了贺知秋。奇怪的是,梦境中所展示的却不是她生前的记忆,倒像是……前世她死后发生的事情。
太史局被查封,观星楼燃起了熊熊烈火。贺知秋一身白衣,戴兽首面具,负手立于燃烧的高楼之下。
他身后,高大英俊的将军执剑而立,明明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一开口,声音竟暗哑难辨。他问:“为何烧了观星楼?”
贺知秋没有回头,白衣被火光镀上一层金红色,清冷道:“知己已逝,这漫天繁星,不知该为谁而赏,倒不如一把火烧个干净。”
“你还记得她,只有你还记得她……”
一阵冷风袭来,年轻的将军握拳抵在唇边,弯腰发出一阵压抑的嘶咳。片刻,他艰难地直起身子,缓缓走到贺知秋身边,将紧攥的拳头打开,露出了掌心碎的七零八落的物件。
那是几片金屑,两截断裂的红绳,若是拼凑完全,便该是两只小巧的金铃铛。
“这个,能修好么?”将军问,眼中有着小心翼翼的哀求之色。
贺知秋转身,视线隔着面具定格在他掌心的碎铃之上。
约莫攥得太紧,将军的手掌满是纵横的伤痕,深深浅浅,竟是比碎裂的铃铛更触目惊心。
“修好了又该如何?你终究是来晚了一步。”贺知秋摇了摇头,与将军擦肩而过,走向宫门之外。
而他身后,百尺高楼轰然倒塌。将军依旧握着破碎的铃铛,久久伫立在原地……
风吹得门扉哐当作响,李心玉从梦境中挣脱,猛然睁眼,对上了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裴漠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