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衷发誓,他只是单纯求安慰而已。所以当奚绍认真的问他“怎么陪?”的时候,他还愣了很久,然后道,“去铺床。”
……
自然只是单纯睡觉,他有那个心没那个胆,现在也没那个力气。
奚绍和衣睡在外侧,萧衷昏昏沉沉,今日太过劳累,本来激动不已的心愣是被一阵一阵涌潮般的睡意击垮。在被燥意扰的迷迷糊糊之时,他立马感受到额头上冰冰凉凉,很是舒爽。他心里知道是谁,又安稳睡去了。
因为上朝,他早醒已是习惯,一睁眼,就见奚绍向着自己,沉静的眉眼,如同玉人一般温文尔雅,清新俊逸。不说不得,一睁眼就看到奚绍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
可他还要上朝啊,而且今天是非去不可。
借着晨光看了他好一会儿,不忍扰他,昨夜不知道他换了几遍水才没让自己发热,萧衷撑着身体起来,尽量不扯到伤口,看着自己的衣角被奚绍侧着身子压住,他双臂用力,轻轻撕开了袖子。
从东宫先到含章殿,由石堪换了衣裳,再去乾阳殿,盛夏,这几日天气燥热,但还是捂着伤口上了朝,一见朝堂,少了大半的人。
萧衷坐的直,不似往常一样吊儿郎当靠在后面,神情悲切,“舅氏失为臣之道,宗族毁灭,甥舅之情,甚伤我心。现以蓩亭侯杨超为奉朝请、骑都尉,以慰藉孝亲之情。”
众臣道,“吾皇圣明。”
这一次朝会气氛难得和谐,汝南王萧亮上奏,朝廷正值用人之际,应奉清臣儒士卫冠作帝师,请华逸回朝。萧衷不仅应允,更赐“剑履上殿,入朝不趋”之誉,赐其与汝南王萧亮共辅朝政,录尚书事。并进华逸侍中、光禄大夫。
对于直言敢谏之忠臣良将,萧衷心里有数一一委任。众臣见着皇帝对平叛杨氏有功之臣,能辩能赏,一时都忘了这皇帝不是被杨家拿捏的死死的,从小蠢到大吗?
刑部新上任的尚书刚领了杨骏犯下的冤案错案,贾谧便站出上奏:
“杨骏凭借外戚资历,居冢宰重任,陛下居丧期间,委以大权,以致图谋篡逆,安插党羽。皇太后与杨骏唇齿相依,协同叛逆,阴谋暴露以后,又抗拒诏命,拥兵恃众,使宫中血刃,臣以为,应当废太后为庶人,迁入金墉。”
果然来了。
萧衷的唇色发白,只道,“这是大事,查清楚再说。”
贾家虽在这次平叛中也损失不小,但大多去财消灾,虽还折损了金谷园的暗卫,但比起抄家灭族还是小事,在朝上话还是说得上的,尤见上面那皇帝有气无力的样子,更是不依不饶:
“皇太后暗地施展奸谋,企图颠覆社稷,箭射帛书,邀集将士,同恶相济,自绝于天。鲁庄公与母亲文姜断绝亲族关系,意在人君应顺承祖宗大业,向天下人表示至公无私。陛下虽有难以遏止的孝情,但臣下不能从命啊!”
萧衷被气的发笑,身子有些颤抖,他的眼睛望向了站在前几列的秦王萧柬,扬声问,“箭射帛书?还有这种事?”
那人一板一眼,“回陛下,昨夜万分焦急之时,皇太后在帛书上写下“救太傅者有赏”的字样,用弓箭射到宫外,如今物证已在廷尉,等陛下过目。”
看来他是废了太久,贾混连在他眼皮子底下都敢偷天换日,不知是受了谁的命。萧衷的汗已然渗到了伤口里,如针刺般难熬,只能死死撑着,盼着萧柬说话——这也是你的母亲。
可他没有,他木讷的垂着头,等待风波过去,即使昨夜的箭是他亲手射出。
太常张华上奏,“太后并没有得罪先帝,与所亲结党,在圣世不能作人母榜样。应按汉成帝赵皇后的例子,称为武帝皇后,安置在离宫,使亲眷之恩保持始终。”
清河王萧遐附议。
“可…”
萧衷不再给人说话的机会,“既如此,便依众卿之意,令后军将军荀悝将太后送往永宁宫,特赦太后母亲高都君庞氏不死,准许与太后住在一起。”
底下文武百官议论纷纷,什么众卿?不就两个卿吗?
萧衷头脑发胀,背上和心里生疼,忙踉踉跄跄下到偏殿,扶在石堪身上,“陛下!别撑着了,还是请太医过来吧!”
“岂不是如了贾南风的意?”萧衷倒抽一口冷气,想起刚刚秦王装死,怒道,“去把萧柬给我叫过来!”
含章殿里,萧衷看着自己的三弟,眼里复杂。
半晌,他叹了口气,撑在桌案上前倾着身子,“我不问你昨晚在弘训宫与太后商议什么,只是太后教养你我二十余年,今日你坐壁上观之举,实在令我失望。”
即使杨芷那一刻或是想废他,或是想杀他,或是想送萧柬即位来替他来保全杨家,他都不怪太后,但他却受不了自己的亲弟弟如此薄情寡义。
萧柬被说穿心思,有些惶恐,被平生最不屑的人说失望,他心里有气,却也平静了下来。
他瞧不起自己这个亲哥哥,即使他们一母同胞,但那又怎样?他愚蠢暗弱,就靠着先帝对皇孙的赏识和妻子的母家夺得帝位,当然还有比自己大了几岁的年纪。
“既然如此,皇兄不如顺水推舟,揭露臣弟谋逆之举,以绝后患。”萧柬沉稳的双眼里浮出了鄙夷和恨意。
座上之人眼中闪过一抹痛楚,“你觉得,我是来问罪于你的?”
事已至此,萧柬无所谓道,“不然呢?陛下?”
萧衷强撑着起身,看的石堪心惊胆战,唯恐他跌在地上,“若是我想杀你,昨夜大可让兵强攻。我…我们是亲兄弟!!你竟从来…这样想我?”
萧柬目光微闪,却是轻哼一声,“这句话,父皇当初不知与齐王皇叔说过多少回,皇兄这是多想让臣弟步齐王后尘?”
自他被杨氏一党送入齐王故府之时,就日夜恨不能将杨骏手刃。
萧衷哑口无言,萧乂,萧玮看不起他,萧越无数次想要将他杀死,他却从来不知,连自己的亲兄弟竟也这样想他。
“我从未这么想过…”他艰难道。
“幼时我与皇兄习武场比试,不过摔你在地回去便被太保打肿了手;皇子文考,你自己的卷子自己半个字不写,太傅却要将我的也毁了;秋时围猎,你自己贪玩在林子里走丢消失一夜,却知不知道我那一晚被盘问了一宿?”萧柬桩桩件件的事说出来畅快不少,“这样的亲兄弟,倒还不如萍水相逢的过客。”
“那你知不知道,那晚我跌入陷阱,被捕兽夹差点刺穿了腰?”
萧柬一愣,语气生硬,“那也与我无关。更何况,皇家禁苑怎么会有捕兽夹?”
萧衷笑的苍白,如鲠在喉,“对啊,怎么会有捕兽夹?”
“……”,萧柬不明白这人在笑些什么,只见他准转过身,晃晃悠悠,若不是黑色的朝服上金色的纹路成了红色,他还不知道萧衷的伤口何时出了这么多血。
“你…”
“你!”萧衷打断了他的话,“滚远些,朕再也不想看见你。”
“就这么放了他!?秦王殿下可是想要陛下的命!”
步撵上,萧衷的脸色惨白,燥热的阳光给他本就疼痛的身体火上浇油。萧衷喘了口气,不回应石堪的不平,只拍拍步撵,艰难的抬高声音,“先去椒房殿。”
今日的上奏,若说没有贾南风的授意是不可能的,当晚只有他,贾南风和贾混,杨芷总不可能不放过自己。贾混哪来那么大胆子编出那弓箭上有谋逆帛书的话?
他已说过要给贾南风一个交代,可她还在逼他,寸步不让。
石堪退后两步,“陛下,先顾着点自己吧,您的脸色都…”
“你也不听我的?”萧衷冷眼过去,石堪是真怕出事,嘴上让抬轿的人走,转身往酿液池宫跑了,心里默默祈求绍先生千万没出宫!
椒房殿似乎早已料想到了萧衷会来,但当贾南风看着眼前人的脸色时,还是忍不住哽咽一声。她怎么会不心疼,她是喜欢萧衷的。
裴媛儿见这情形,领了宫女出了房门。
贾南风垂下头,“我不这样做,你应该不会见我。”
“我会查清给妫风下毒的凶手,只是让你那几个亲戚再不要提废除太后一事。”萧衷就事论事,丝毫没有向她说情的意思。
贾南风没想到萧衷的语气这么生冷,就如同与仇敌对话。的确,古往今来,从没哪个皇帝废过太后,倒是皇后可以废一废。
“你还是舍不得你的太后?还是怕你的名声?”她吃软不吃硬。
萧衷的不耐已经到了极点,他能感到背上的血正顺着脊骨往下流,又痒又疼,“那箭就刺在朕身上!朕会不知道上面有没有帛书?”
他们俩,吵过闹过,可她第一次真真正正感受到他的怒意,不是以往那样只争胜负的小打小闹,他真的在心痛,真的在发怒。
“那陛下大可在殿上澄清,替太后伸冤昭雪就是?何必来我椒房殿发脾气!”
“然后呢?然后又以弑君之罪降罪太后!?”
贾南风愣住了,她看着萧衷的双眼,似乎是没想到他竟然能看穿她的心思。她从那双眼睛里,只看到恨,怒,除了这两样,其余的全是陌生的东西。
萧衷的身形晃了晃,扶着墙,无力,又厌恶,“你已经做了错事,不要在想着算计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