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槐舞 十八

奚绍谦和笑道,“算不上清高。”他都来这儿了不是?

舞毕,石崇果然令梁绿珠劝饮,被劝者皆豪饮数杯,因酒助兴,言语举止也越来越轻浮,这哪是“清谈会”,简直是“轻谈会”。

等梁绿珠敬到奚绍与潘安一桌时,她身上的轻纱已然被酒晕染的透明了几分。

“绍公子。”梁绿珠的嘴虽隐在翡翠珠帘下,但眼里漾着止不住的笑意。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奚绍盯着案上,并未将眼光放在她身上打量,喝了下去。

他似乎能听见很多人松了一口气的声音。

他年幼的时候在路边卖画,连贾家的人来买也不屑,过了十多年,倒是越能体谅可怜人的苦楚。

可手边悬在半空的酒杯僵住了,一动不动。

奚绍有些奇怪,抬眼去看,这才见到那双含着秋水的眸子里还有一种情绪。因为他对这样的情绪太过熟悉,所以一眼望穿——那是盖在冰河上的碎金浮玉,别人看着是富贵无忧,实则心里已经冰封万里。

但萧衷不同,他的心怀揣赤诚。

梁绿珠的脸上还沾着酒水,她略微怔愣的眼眸没有痕迹的转成温婉的浅笑,一饮而尽。

“都说曾经这楚王好细腰!”宾客醉了,手还握着拳头比划着,“我看石大人府上的姬妾那才称得上盈盈一握的杨柳细腰。”

刚刚不只经过哪座的拉扯,梁绿珠腰上的轻纱已经裂了一个口子。

石崇可能是累,情绪并不如刚刚热切,看着眼前垂着头的梁绿珠,沉吟不语。

有客人不屑,“那不过是顿顿不吃饿出来的单薄身板儿,虽得了轻盈,却是半点生机趣致也无,怎能比的上赵飞燕一支轻盈生机的掌上舞。”

都知道这石崇好洒沉香屑于象牙床,让宠爱的姬妾踏在上面,没有留下脚印的赐真珠一百粒,若留下了脚印,就让她们节制饮食,以使体质轻弱。这梁绿珠可是其中佼佼者,不仅能踏香无痕,还能翩翩起舞。

众人起了心思,却也不直白的说想看,只见石崇紧紧的盯着梁绿珠,开口了:

“你能跳吗?”他的声音似乎在隐忍着期待什么。

梁绿珠的衣衫已经破裂,若再舞不知会泄出怎样的“美景”,奚绍想着也该找个借口离席一会儿了去见见那人了。

庭前的人抬起头,眼中没有丝毫求饶推辞的意思,“客人想看,那绿珠也不能扫兴呀。”

“不愧是金谷娉婷解语花呀!”

“今日有眼福了!”

客人们开心了,石崇却是似笑非笑的哼了一声,示意下去,立刻有家仆带着沉香屑上来,更有两列家仆带着各式玉制的笛子,琵琶,羽扇…点缀宝石,各色各形,华丽至极。

“奚大人。”石崇转向座下的奚绍,“大人博学多识,想必是最有见识的。从前都是我这姬妾自选器物伴舞,每每都能选到府中最上等的货色。今日不如就让大人来掌个眼?”

在座的宾客大多与杨氏有隙,或者也不甚亲近,只知道要是按着石崇的话来说,这奚绍选不到上品便是还比不上那位能辩金玉的小妾。

这石崇可真是记仇,从前斗富输给了杨家相助的王恺,现在要从奚绍这杨氏家臣的身上找回面子,不过也怪不得他,谁叫这奚绍在国子学说什么金城郡石最佳让人逮住呢?

念及此,众人看向奚绍的眼里倒不是同情,反而等着好戏,要知道名声甚佳的人跌入淤泥是最有意思的事情。

“无一不是佳品。”潘安坐在奚绍身侧,看着家仆端着各色宝物轮流凑在奚绍跟前,小声道,“不妨就先奉承两句,杨大人也会理解。”

石崇靠在座椅上,眼光戏谑,“送上前去,让奚大人看个仔细。”

奚绍的手环着酒杯,扯了扯嘴角,起身行了个礼,却不是奉承,“奚绍眼拙,看不出来历,但远观正应《辩玉》里的‘滴露莹莹,含耀留英’。若论这庭上最上等的宝物,当是大人的披肩环扣。”

这一番词藻将众人的眼光都哄到了那颗翡翠上,看着看着似乎真看出点莹莹光辉。

石崇身上褐色绣金线的披风坠饰不少,领口的环扣上是一颗翡翠宝石,石崇的手抚上它,简短道,“是鲜卑之物。”他的眼神转向了梁绿珠,双臂缓缓地打开,俯视着她,“你上前来。”

说着,梁绿珠乖巧地低头上前,轻轻取下了石崇身上的披风。

“没想到先生对金玉也甚有研究。”潘安松了口气,又有些佩服,刚刚他还真以为奚绍要认栽了。

奚绍收回眼神,一边道,“侥幸而已。”一边腹诽自己又没有全才天眼,怎么可能什么都知道。

他只是觉得石崇佩在身上的必不会差,且刚好他也并没有追根究底,爽快的将披风给了舞女。

那梁绿珠穿上披风,遮掩着刚刚露出的白玉般的肌肤,转身时默默的看了一眼奚绍,只见他似乎不像众人一般对舞有兴趣,只揉着额角,朝身侧的潘安说了两句什么,离席去透风了。

“找到人了?”

墨书点点头,“就在后房,先生怎么这么急着出来,我见着刚刚他们抬了好多乐器进去。”

奚绍的神情清明,没有半点醉的样子,“你想看就去吧。”

“不了不了,墨书还是守着先生吧。”

一身高肩宽的中年人已等在庭廊树丛边,作家仆打扮,胡子拉碴,但眼神沉静锐利,不卑不亢的站着,看着来人。

“今日宴客,后房事多。不知先生找奴何事,不妨有话直说。”声音有力,墨书是听了出来是习武之人才会跟着奚绍来见人。

羌胡杂处的奴隶哪会是这样进退有度的气派,奚绍遇到反常倒是轻松了一些,干脆坐在了廊边,“那我直说。”

“石勒。你的名字本应在死囚的册子上,但不知什么缘故,名字被刑部划去。”

“大人高居庙堂,竟还忧心牢狱之中的下等人。”石勒面不改色,“难道大人屈尊前来,是要将我提去问斩?”

奚绍自然管不了那么多,只是萧衷答应了石堪放他舅舅出刑狱,谁知还没等他划去石勒的名字,人家的名字就自己从名册上跑了。

“若要提你,我何须费这周折?”

石勒疑惑的皱眉。

“我只是好奇,你改了姓氏从冀州逃荒到洛阳,到现在即能打点刑部死里求生,却又甘愿作奴投身石府,是为了什么?”

看奚绍的样子,似乎真只是好奇,并不打算将他怎样,石勒想了想,“有些事情,先生还是不知道的太多为好。”

奚绍静静的看着他,听他说,“我本奴隶之身,挨饿受冻怕了,自然是削尖脑袋往富庶人家挤。先生既然不打算要我性命,为何不能体谅这人之常情。”

对面这人丝毫没有被这番话打动,他冷冷的盯着他,等着。

石勒无奈的摊手,“我虽送了外侄进宫,不过是为了他能有口饭吃,并无其他。且自我落狱时我们便再也没了联系,大人若不信大可去察。”

奚绍面色不改。

“有人过来!”墨书侧耳倾听,压低着嗓子。

石勒有些急了,要是被人看见他在石府会杨家人,所有谋算全都功亏一篑,可这奚绍还稳稳的坐着,似乎他不说点奚绍想听的就大要和他一起耗的打算。

他耗不起,快声道,“金谷园。我想去金谷园。”

奚绍闻言,倒是收回了收回眼神,一言不发的转身走了。

身后的人望着这欣长的背影,长出一口气,却仿佛威压仍在,并不轻松。

来人是舞女梁绿珠,她似乎是刚刚从正厅下来,还披着石崇的华贵外衣,更衬的眉眼浓丽。见着奚绍过来,福身行了个女子礼,“多谢公子。”

他正想着石崇说的金谷园,只沉着脸微微点头,正准备走,就听她没由来的一句话,“我很像她?”

“什么?”

梁绿珠抬头望进奚绍的眼睛,轻声提醒,“敬酒时,公子的眼神骗不了人。”

眼前的人下颚绷着,抬脚就走,经过梁绿珠时,她轻声道,“公子这是心事被破戳的样子,你想起她了,是不是?”

“你想说什么?”奚绍侧着头,语气冷然。

梁绿珠垂着头,柔软的发丝下是勾起的嘴角,“公子喝我敬的酒,又替我要了衣裳遮掩,那绿珠自然是想说为公子好的话。”

“公子可千万别学石大人那般,对着心上人都能狠得下心。”

奚绍一愣,“我…”

“也不可金屋藏娇,那不是珍重。”梁绿珠仿佛在自说自话,“汉武帝说为陈阿娇造一间金屋子,是想顺着馆陶公主的心意好得其助力而已,登基不久不就娶了卫子夫?”

奚绍不说话了。

“下个月大人会在金谷园举办诗会,公子会来吗?”

都说这金谷园是为着梁绿珠所建,可刚刚石勒的话,梁绿珠的话,似乎都在牵引着他往金谷园走。

但他不喜欢被人牵着走,更不喜欢有人自以为是的引他入局,“不去。”他擦肩而过,不看梁绿珠裂开的表情。

“拒了?”扶琴有些惊讶,“公子既然心忧陛下,何不就此去那金谷园一探究竟?”

椿居里,奚绍吃着晚饭,“谁忧心他了?他跟石堪惺惺相惜还来不及,轮不上我。”

好久不见,扶琴有些惊讶奚绍的变化,侧头看一眼墨书,只见他点点头,似乎在说“正常正常,已经习惯”

奚绍似乎发觉了两人的小动作,放下了筷子,“清画这几天也该回来了,她去比我去要合适。”

“…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