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槐舞 十五

“太后在含章殿等着给我上课,我就没睡好过。”

奚绍见他那愁眉苦脸的样子,有些好笑,“是听不懂?”

萧衷无语的白他一眼,叹了口气,“是不想懂。太后近来有放权之意,外祖父应该少不了敲打。故而回回与我商讨皆是顾着她退后杨家的声势,那些小心思她以为我看不出来,我也得装看不出来。”

“杨太后用心良苦。”他的语气有些惋惜。

“是,她是我的母亲。”萧衷道,眼睛撇见了书桌上放着的糕点,顿时觉得肚子有些空,拿起来吃了一口。

“若陛下不想在含章殿劳心劳神,往后宫去也无不妥…”奚绍看着对面这人的表情突然变了变,以为是自己说错话了。

他慢慢放下手里的东西,沉着脸双手合在一起摩擦着指腹,看的奚绍云里雾里,“陛下?”

“嗯?”萧衷如梦初醒般抬起头。

“若陛下想抬贾家压杨家的声势,仅仅是前朝动作还是不够,后…”

萧衷打断,“后宫是我的家事。”

奚绍愣住了。

他看着奚绍的脸,突然觉得有些后悔,这糕点是谢玖送的又怎样,谢玖本就不是甘愿入宫,何况她还帮过自己。

“是。”奚绍回过神来,点了点头,拿起一盏茶抿了一口。

他有些慌了,“我得意思是…”

“既然是陛下的家事,那陛下自己处理就好,也不需要解释。”奚绍平静道。

“……”

不欢而散,萧衷沉默着推门,就见墨书石堪两人正围着一个烧的正旺的炉子,香味四溢,看来是大晚上还准备烧菜吃。

两人兴致盎然地坐在石凳上拿着筷子还没下手,看见萧衷出门都有些惊讶。

石堪咽了咽口水,连忙放下筷子小跑过去,只听萧衷沉声一句“回宫”,便知道现在陛下心情不太好,不能多问。

夜深,奚绍少有的想不通。上回想不通还是那张染坏字迹的纸,这回是那一句“这是我的家事。”

“有意思。”奚绍独自睁着眼躺在床上,哼了一声,没注意到自己有些郁闷。

有意思,圆月台外扯着自己衣裳让他救救他们父女的是萧衷,这回说一切是他家事的也是萧衷。奚绍有些烦躁不安的闭上安静,满脑子都是那句“这是我的家事”

第二天倒是早起上朝了,只是一夜睡的断断续续,精神不佳。看着座上的皇帝,似乎也是一脸茫然若失,眼下一圈乌青,奚绍竟然孩子气般的有些平衡了,下了朝转身往国子学去了。

“可算是等到大人了!”何培远远见着奚绍过来,笑着走了过去,“大人可不知道,你不在这两天这群学生天天是有气无力的,跟没吃早饭似的!”

奚绍揣着象牙笏,笑而不语。

两人并行踏入酿液池宫,只见萧鞠兴奋地大喊一声,“奚先生来了!”一群孩子都围了过来,问东问西,一些是家里的大人嘱咐的关照,一些是纯属自己好奇,还是卫弗如将好脾气的奚绍解救了出来。

“先生这么快就上朝,身体就养好了?”卫弗如有些担心。

“本就不是大病。”奚绍翻着书,指了指屋外学堂里两个生面孔,“那两位就是…”

“卫阶,卫璪。”卫弗如笑道,“我的侄子。今早父亲还嘱咐,先生可要如在峻阳陵那天一样,千万严厉些。”

不知什么缘故,那卫冠同意自家的两个孙子受奚绍教导。如今一看,只见那两个孩子教的稳重有礼,尤其那卫阶,形如玉人,要是清画见到指不定乐成什么样。

不管如何,杨太后曾托付他周全杨氏名声,善待老臣,如此倒是不费工夫就成了,他道,“一定。”

话音刚落,只听学堂里突然传出了一声惊呼,“俊姐姐!!”

两人闻声忙放下书往学堂去,只见蒋俊正站在低低的案前,手里拿着一张轻薄的面纱。发出呼声的孩子跪坐案边,一手遮住脸,低头俯在案上。

“怎么回事?”卫弗如一瞧便知道了大概,“为何要掀她的面纱?”

蒋俊正居高临下地歪着头想看个究竟,听见卫弗如这话拧了拧眉,将手里的轻纱扔在了桌案上,“我们这么多人都没带面纱,她何故做这矫揉模样?”

只见卢谌与乐钊几个执讲正坐在自己的地方有些无奈,却不出声管教,要知道若是其他人他们或可说上一两句,但这位俊小姐可是太后娘娘的心尖肉。

卫弗如抚着王惠风的双肩安慰,不知该不该说王惠风脸上有疾的事情,只听王惠风哽咽着道,“我…我并非矫揉造作,我是,我是…”

“惠风…”卫弗如看不下去。

“俊小姐觉得她带这面纱有碍观瞻?”奚绍的脸色很冷,对着后辈他一向尽力亲和。

蒋俊知道这奚先生是得杨家器重的,又曾经受他照拂过一段时间,理直气壮,“不光是我,鞠哥哥他们都在说…”

要不是萧鞠他们没完没了只议论这王惠风,指不定她还不必非掀她面纱。

奚绍的目光瞥向了萧鞠,后者愣了愣,道,“我…我以为那是宫外女子的时兴打扮,这才问了一两句…”

王惠风低着头,手忙脚乱的将面纱往脸上盖。

奚绍看在眼里,目光更冷,“既然如此,那俊小姐看不见面纱心里能好受些?”

王惠风的手一顿,只敢偷偷打量一眼奚绍的衣角。奚先生…是要赶自己走了吗?

蒋俊也这样想,颇得意的点了点头,“若她能坦坦荡荡,不再装模作样,我也不是非得扯她面纱不可。”

奚绍看着这姑娘,只觉得在宫中养了一年,便与曾经在蒋家医馆见到的小孩儿仿佛不是一个人,道,“既如此,助教,来将俊小姐的桌椅置到最后。”

学堂里更安静了些,只剩蒋俊不敢置信地气道,“先生!”

要知道国子学的座位是有些不成文的规定的,大多是按家世身份从前往后排。原来只有蒋俊一个姑娘,又是太后送进来的,便安置在了首排正中,与萧鞠一排。

王惠风能坐在蒋俊身侧,一来是有太尉王家的家世,二来算是贾皇后送进来的学生,这婆媳打擂台,倒是苦的他们国子学不得不小心翼翼一碗水端平。

所幸萧鞠本也更愿意跟后座一群男孩子玩,且身份尊贵已不需佐证,倒也对移后一排没什么意见。

见着自己的座位一下跌到了最后,蒋俊气的眉毛竖起,指着坐在案前的王惠风道,“她如此形容不光是有碍观瞻,更是不敬重先生!”

“你乱了国子学秩序规矩,算是敬重我吗?”

蒋俊哑语,又狠狠一跺脚,“可她…”

“何况,陛下上朝尚垂九珠帘在脸前。你们同为女子,她覆面纱在脸上,也不求你看她,你心里若是觉得她不好,不妨反思是不是自己腹有鳞甲。”

蒋俊被说的哑口无言,几个执讲是没想到奚绍还有这么严厉的一面,心里不仅真信了峻阳陵奚绍讽楚王的事,但又有些替奚绍担心,这蒋俊可是太后疼爱的姑娘啊,这回为了王惠风斥责蒋俊,可不是替贾皇后打杨太后的脸吗。

卫弗如觉得手下薄薄的肩膀停止了颤抖,头顶这时传来奚绍的声音,“跟我过来。”

书房里,王惠风脸上的泪迹还没干,直直的站在奚绍面前,不敢抬眼看他,手上捏着面纱,紧紧地贴着自己的左脸,看上去就像在拭泪。

“你叫什么名字。”

奚绍不是没有私心,他不喜欢王家,也不喜欢贾家,所以即使知道会有个两家合力送来的学生时,并不着心去了解,到了现在还不知道这姑娘的名字。

那姑娘努力稳住了声线,道,“王…惠风。”

“嗯。”

今天这一出奚绍有些无奈,“今天的事国子学有责,若你还愿意在国子学读,我必不会让你委屈,但你若因此心里有了结不愿再来,我也可以理解。”

这话是让她自己选,出了今天这事,她还愿不愿意在国子许念书。

王惠风心里为难,脸上这道伤疤会是她一生的噩梦,不只是那天被人推出去,贾南风一鞭子甩上来,更是洛阳官眷的议论,指点与轻视。

现在这道疤在这么多人前被揭开,她心里难受,却舍不得走。她想了想,鼓起勇气抬头,看向奚绍,一时愣住了。

那是跟想象中一样温润俊逸的面孔,但让她心里大松一口气的,是那双毫无偏见与探究的眼睛。

“有问题么?”见王惠风半晌不说话,奚绍出声提醒,

盖在脸上的手动了动,她说,“奚先生…能帮惠风系上面纱么?”

“……”,奚绍想了想,站起来走了过去,朝她伸出手。

王惠风只到奚绍胸口,直直地看着奚绍的眼睛,将捏着面纱的手放下了,一道长而扭曲的疤痕爬在脸上,如同一条细蛇。

可奚绍的眼里平静如水,不是刻意避开,就仿佛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一般忽略了过去。他如常的拿起面纱,绕到她身后。王惠风心里一暖,咬着嘴唇不哭出来,感觉到发丝后的一双手温柔又温暖。

“惠风想在国子学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