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槐舞 十三

这房屋比竹苑里的两个棚子是要像样多了,摆设简洁雅致,透着一股禅意,处处散发着上好墨香,想来以前在竹屋里闻到的带着涩味的驱虫香是用不上了。

萧衷小心翼翼的提着鱼篓,心里正紧张着奚绍伤的如何,谁知当掀开青色的帷帐,差点笑出声。

——谁给他包扎的手臂,裹的跟个球一样。

萧衷轻轻的放下鱼篓,借着月光打量着奚绍的睡颜,苍白明净,盖着厚厚的被子,手臂却横伸了出来。他的额上还渗出了细细的汗,在月光下如同湖面上的碎金,萧衷皱了皱眉头,挽起了袖子。

他心里想着,伤口捂着不好,今晚会发热,鬼使神差的就爬上了奚绍的塌。

膝盖跪在奚绍的腿两侧,小心翼翼不碰到他,萧衷俯视着他,只见奚绍的胸口一起一伏,睡的十分安稳,萧衷勾着头,心道那就轻一点。

但是奚绍睡觉太浅了。

手刚刚触上裹的跟球一样的白巾时,奚绍醒了,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都愣了一下,奚绍怔愣着轻声道,“陛下?”

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看来是真受寒了。

两人的脸不过几寸近,微凉的气息扑触到了萧衷的脸颊,听着这微弱的声音,萧衷却突然冷静了下来,“我给你包扎。”

夜色里奚绍的眉皱了起来,另一只手捏住了萧衷强有力的手腕,正色道,“不行。”

“不合规矩。”

萧衷认真的低头去找白巾的结,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现在又没别人。”

奚绍看着萧衷真是要帮自己包扎手臂的意思,脑子突然空了,忙抬起右手去挡,“不行,不行…”

可惜他力气实在没有萧衷大,挡上来的手被制的死死的,萧衷像是入了迷,只盯着白巾的结去解,瞥见挡上来的手就按,感到翻起来的腿就横着膝盖压上去。

奚绍的额头上已经不仅仅是薄汗了,“不行…”

慌乱之下,想不起来别的词,竟拿另一只受伤的手臂去挡,谁知正好起了作用,萧衷怕伤到他,侧身一避,奚绍一个翻身便落到了塌下,有些慌乱的站了起来,扶着受伤的手臂看着这位夜晚爬床的不速之客。

眼前这人不领好意,萧衷有些气急败坏的跳下了塌,问他,“你说谁不行?”

这两个字不能乱用。

“……”,奚绍轻咳两声,扯了扯寝袍,却没什么用处。松垮的衣袍露出了颈间苍白的锁骨,延伸往下,他扶着腰间的系带,侧了侧身子,“陛下夜晚独自出宫,不妥。”

偷偷摸摸进臣子家宅爬床解袍更不妥!

谁知萧衷无辜的很,他收回停在奚绍颈间的眼神,转身去提地上的篓子了,“你今天受伤都赖我,不该硬要你去什么峻阳陵,你看,我从酿液池抓了几条鱼来给你补补!”

奚绍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边开鱼篓边道,“现在河水刚刚化开,还没有鱼呢。幸好酿液池暖和…”

月光下,彩色斑斓的鱼鳞映着月光,看的奚绍无语的叹了口气,“陛下,彩色的锦鲤不能吃。”

王公贵族五谷不分,都是好吃好喝的送到嘴边,尤其是尊贵如萧衷,想必这辈子也没下过田,也没见过没去鳞的草鱼。

萧衷的手停了下来,皱眉看着这鱼篓子,弱弱的争辩,“可…金明池里的鱼都是这样。”

“那是用来给陛下钓的,不是吃的。”

刚刚是真被吓到了,起来的太快,白日又颇劳累,这下奚绍头有些晕,慢慢坐在了塌前,听他道,“那,我现在去护城河给你摸两条?”

奚绍笑了一声,“倒也不必…”

探望不成,还把奚绍吓醒,送的鱼也不能吃,萧衷有些挫败的垂着头,手里不时晃晃鱼篓子。

两人静坐了一会儿,正当萧衷也觉着氛围不对,起身要走时,奚绍开口了,“今早峻阳陵论阵法,陛下有话想说?”

他早看出来这萧衷欲言又止的样子,想必也听过却月阵法。

萧衷一听兴致一下就来了,安静的寝房里顿时都是他的声音,“兵书上见过,前人用却月阵,以两千步兵大破匈奴三万精锐骑兵。”他边说边坐回在奚绍身侧,示意他将手臂放在膝盖上。

奚绍见着萧衷难得一吐为快,不想败了他的好兴致,破天荒的不再推辞。

“‘四千两,分车为两翼,方轨徐行,车悉张幔,御者执槊,又以轻骑为游军。军令严肃,行伍齐整’”,萧衷的手上动作轻柔细腻,话语声却意气风发,“现下晋国虽安稳,国库充盈。但北有鲜卑诸部,羌胡杂处,重甲铁骑来袭时,此阵或可顶住北原铁骑的冲击,佑我北境安宁。”

奚绍听着他的声音,眸子只敢盯着萧衷的手,只暗叹萧衷若是人臣,则披肝沥胆;若为藩王,则碧血丹心;偏偏,他是最容不得真心明昭的孤家寡人。

“说起来,你怎么知道萧玮荆州南剿失利一事?”

他看向萧衷,只见他神情坦荡,专注的替他重新包扎着伤口,想了想,他道,“陛下可知道无悔阁?”

无悔阁取“落子无悔”之意,是开遍晋国的棋馆,实则为奚绍的耳目。萧越回到琅琊郡重整旗鼓,清剿暗线。为避免损失,落棋便率人撤了出来,如今大量上品暗探得以奔赴晋国各州各郡。

萧衷懂了,只问“你的?”

他答,“也是你的。”

院子里,初春的暖风已有些暖意。

“墨书大哥,你们家先生话很多么?这大晚上的怎么还点起蜡烛了?”石堪打了个哈欠,手肘碰了碰墨书。

只见奚绍的房里或隐或现的橙黄色烛光,透过纸窗,映在了石板上。

“我们家先生向来话很少,我看是你们陛下话太多,大晚上还扰的我家先生不得安宁。”墨书干脆盘腿坐在地上了,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房间。

石堪无可奈何的摊下了手,自己这位陛下心软好说话,墨书这态度也见怪不怪了,“墨书大哥,你们家还有被褥吗?看样子还得好一会儿呢…”

“自己去找。”墨书摇头,“我就守在这里。”

“守?他们说不定聊上一晚上呢!要守你守,我可不守!”

墨书很担忧,“我们家先生打架不行,我要是不守着一会儿先生喊我怎么办?”

“嗨呀墨书大哥!我们陛下打他兄弟都不会打奚大人的!”石堪一拍脑袋,很无奈,他想了想,撑起眼皮问他,“那…你们厨房还有吃的吗?干坐着等多无聊啊。”

墨书缓缓的转过头,一副被点拨的样子。

房内两人已从胡地之危聊到了江东吴郡,谈天说地,少有的畅快。

“说起来,你嘴上这口子是从小就有的么?”萧衷抱着膝盖,指了指奚绍的嘴唇。

奚绍的指腹按了按下唇上的口子,“十岁那年自己咬的。”

这样的伤口过了十多年还没愈合,想必当时伤的不轻,萧衷静静的看着他,听他道,“小时候谯县流寇作乱,父亲将我藏在齐肩的养鱼池塘里,一再嘱咐我不能睡过去,安静的等人来。所以一有意识涣散的时候我便咬疼自己,好清醒一会儿。”

“你清醒了多久?”萧衷的声音低了下去。

奚绍脸色平和,似乎只是在回忆别人的往事,“记不清了…”他看着萧衷在跃动的烛光里深沉的眸光,转开了话题,“陛下包扎的很熟练,也是看书里学到的么?”

他摇摇头,“小时候和兄弟玩闹,经常摔得一身伤。你也知道,东宫的人服的不是我,我也不信他们,索性躲起来,自己给自己上药包扎,熟能生巧罢了。”

“只是玩闹?”奚绍知道自己说的隐瞒了一些细节,也不信萧衷半真半假的话。

萧衷的嘴唇动了动,“记不清了。”

院子里,两人已经嗑起了瓜子干果,“咔吃咔吃”的跟松鼠一样。

“…所以呀,那楚王殿下也是听说了奚大人畏水的事情才起了这想法,将你家大人推入了冰河里。”

墨书咬了一口晚上剩下了包子,脸色愤懑。

“不过我见你家大人风姿绰约,气定神闲,倒是没想到他还有怕的…”石堪嗑着瓜子。

“还不都怪你…”墨书的话戛然而止,“你…你们那个陛下,非扯着先生去上山。”

差点把曾经先齐王领命诛杀进谯县的事儿给说了出来,不过自从上次萧衷在竹园套话之后,反应总算是机警了些,还能悬崖勒马。

“哟!墨大哥你这话说的!能跟天子一同上山祭拜那是多大的恩泽,多少大臣求都求不来的福气!”

墨书翻个白眼,自顾自吃包子,谨记奚绍的话:多吃点,少说点。

“墨大哥…你是下午没吃饱么,你快把今早的饭都给吃了…”

墨书撇他一眼,“你是从来没吃饱过吗,黑黑瘦瘦这么小一个。”

石堪愣了一愣,也不白话了,眉宇间染上些欣然,“如今跟着陛下,是能吃饱了,我会长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