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堂里都是世家出身的男孩子,唯独蒋俊一个女孩儿坐中间。不仅在座的学生皆出身士族,四位执讲也是大有来头:
何培,父亲是累迁尚书省事的何劭,杨系新贵;乐钊,尚书左仆射乐广的二儿子;卢湛,卫尉卿卢珽之孙,尚书卢志长子;最后一位唯一的女子乃是卫家长女,卫弗如。
虽说卫家看似没落,但论清誉名声在洛阳是头一道,无人不敬。宫变之时,卫弗如临危不惧,大义之举更是让洛阳官眷心存敬意。
奚绍见萧衷似乎是有话要说,看了看四周,卫弗如见状,上前接过了奚绍手中的书简。
两人行在翠竹小道,伴着读书声流水声,半晌,垂头走在前侧的萧衷终于鼓起勇气问了句,“华大人跟你们骂我了没?”
奚绍抿了抿嘴,骂自然是骂了的,不过出了宫之后还有没有骂他就不清楚了。
不是华逸自恃资历,“骂”皇帝是历来言官谏议职责所在,但见萧衷神情怏怏的样子,奚绍想了想,昧着良心道,“没有。”
萧衷的脚步一停,转身看着奚绍,只见后者面容俊逸如冠玉,眉眼清淡如湖水,就是一双沉静的眼睛只看着挂在假山上的鸟笼,就是不敢看自己。
摆明了骗人嘛!
萧衷有些无奈的笑道,“奚绍,你真是半分也不会做戏,若哪日你起了别的心思,我定是一眼就能看出来。”
按清画的话来说,奚绍的缺点除了太挑食,就是太耿直,不会装。
就拿画画来说,奚绍从来是什么画什么,所以她从来不求奚绍给自己画人像,奚绍不知道怎么“润色”,男子眼下有了乌青照实画,女子脸胖了一圈照实画,老人头发上生了几丝白发也照实画…
关于不会做戏这句话,萧乂说过,萧越也说过,奚绍已经习惯,也不避讳了,“那届时还请陛下高抬贵眼,切莫拆穿。”
“好说好说。”萧衷得意点头,转身继续走。
奚绍开解,“华大人虽心有不平,但日后必定会感激陛下今日苦心。”
人们觉得这懦弱蠢傻的太子是被皇后拿捏的死死的,但奚绍知道,萧衷这是要抬贾家灭杨氏。只是这样的法子,未免太过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了。
萧衷笑了一声,“我倒是不求他的感激,只要他能少骂我两句我就烧高香了。虽然…我可能死后都少不了被骂,你也知道史官下笔都难听得很…”他微微侧身,余光看着那道身影,“只怕到时候先生也不能幸免于难。”
史书只会记载他在朝堂后宫里的荒唐,却不会记着这位年轻帝王某年某月某竹林里的无奈与惆怅。
“我不在意。”
奚绍平静的说,“若我身处陛下的位置,不会比陛下做的更好。”
这时,书堂里传来了少年稚嫩爽朗的应答声,卫弗如教授春秋臣传,那孩子正在说介子推割肉奉君的典故引述为臣之道。
早年晋文公重耳出亡,被父亲献公,兄弟惠公追杀。介子推到山沟里把腿上的肉割了一块让重耳果腹,重耳大受感动,声称有朝一日做了君王,要好好报答介子推。
然当重耳由逃亡者变成了晋文公时,嘉奖之列中并没有介子推,邻居为子推抱不平,晋文公后悔自己忘恩负义,前往绵山寻人,介子推不出。
晋文公求人心切,听小人之言,下令三面烧山。火势三日才熄,介子推终究没有出来,只在一棵枯柳树下发现了他们母子燃烧殆尽的尸骨。
两人默契的驻足,隔着竹林听着,似乎那说话的孩子是华逸的孙子,华陶。华逸虽辞了官,但萧衷继位之后就已经加了公爵,爵位仍在,按身份他的孙子是有资格入国子学的。
华陶说:
“晋献公嬖骊姬,杀申生,昏于家,乱于国。介子推选择舍身奉文公,是因其笃信,爱国需爱君之道理。故而为臣之道,先需爱国,才能爱君。反之,则有愚忠之祸。”
华陶此言,意在指出若介子推爱的是君而不是国,则会愚忠献公,而不是效忠晋文公,更不会有这流芳百世的大义之举。
可听在萧衷耳里,似乎他才是那位昏庸的献公,心里似乎压了块石头。若说委屈他早已习惯委屈了,可听见国子后生如此说,他突然有些害怕。
“听听就好,不必放在心上。”
?
萧衷回头,脸上已蒙起了一片薄雾。
奚绍直视着萧衷,目光坦诚,“鲜有君王自认昏庸,若为君,自然希冀有介公类臣辅佐在侧,故而国子学以君代教,下达此理。“他顿了顿,说,“但若为臣,效力献公不过泯然众人。虽少了些贤名,却不至于到最后抱树而死的下场。”
萧衷听奚绍说完话,慢慢的走近了些,认真的看着他,“你真是这么想的?不图名声,只求好过?这不像你。”
奚绍勾着嘴角,“陛下不是说能看出绍有无作戏么?”
竹林小道里,潺潺水声不竭,一身玄色朝服的少年帝王,一袭浅色衣衫的年轻谋士,坦然凝视,却深藏心意。
他就这样面色坦然的被注视,萧衷的长目中不在如寻常一样掩饰的天真懵懂,是他本来应有的目光——眼底霜华,眉间沧海。周遭突然变得安静,奚绍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半晌,萧衷似是有些无奈,“你若真是这么想,那也好。”
很久之后他才知道,奚绍并不好过,他在万径之中挑了最难的一条走,后话不提。
他转过身朝暖池走去,不知道身后的奚绍低了低头,轻轻松了口气,面前的萧衷又突然发话,奚绍心里还吓了一跳:
“我虽只是晋献公,但若先生为介子推,我必不让先生抱憾绵山。”
清河王府外。
清画是一个人来的,没有空手,养在椿居暖房的最后一条草鱼还没睡醒便被她大清早抓了起来去鳞洗净,做成了鱼羹。
至于来的目的,清画告诉自己:“负“鱼”请罪,然后,然后,得寸进尺…”
虽然清画从小混在乡间脸皮是不薄的,但跟在奚绍身边久了,还是知道得注意分寸。
这会儿她愁眉苦脸的站在偏门不敢敲门,喃喃自语,“要不一会儿进门先给他跪下?”说着就要预演一二时,正门开了,她忙拍拍衣服站好,隔着一座大石狮子看着。
府门大开,几个府内的家丁恭恭敬敬的送出了几位大人,清画朝廷的事知道的少,不认识几个人,只知道这萧遐跟他母妃陈太妃一样,人缘极好,应该是来探望的人。
正巧,偏门也开了。
她拍着自己窄而简单的青衫,就见台阶上出现了一片鹅黄衣角,长裙曳地,抬眼一看,是几位女子,中间最前方的一位头发及腰,戴一珍珠步摇,面容姣好,一袭鹅黄袄子更衬的肤白如雪,不食人间烟火。
那女子身后的几个姑娘见清画愣愣的站着,互相看了几眼,想着这人也许是哪家新贵的小姐,行了个礼,却道不出名字,鹅黄裙子的姑娘并不行礼,只静静的打量着她。
“这位是钜平侯羊大将军的孙女。”身后的姑娘替她报了家门,“不知姐姐是?”
什么侯爵清画不知道,但羊祜的名字她听过,荆州暗探和奚绍在椿居谈事情的时候她偷听来着。据说羊祜回京带了位女眷,想必就是眼前这位了。
“我…我是…”那女子冷冷的看着自己,清画一时觉得自己这样儿,跟个送菜的小贩似的,报奚绍名字是不是太给人丢脸了,想了想,那还是丢尚书局的脸吧。
但没来得及说出“尚书局”几个字,身后传来了一阵熟悉的声音。
“清画师。”是繁昌公主,萧长慎。
见状,四个姑娘忙低身见礼,那羊家女的脸色顿时柔和乖巧了许多。
上回见她,萧长慎待嫁,如今再见,只见她眉目里已再无当时的少女模样,沉稳削瘦了许多,打扮也素净了些,许是祭拜完卫宣后从郊野刚刚回城。
萧长慎下了马车,道了一句“免礼”,转向了清画,“清画师若是来看望兄长,正好与本宫一道。”
清画忙抱着食盒点头,“多谢公主殿下!”说着便随萧长慎去了正门。
两人停在了房屋的门口,去年七夕时萧长慎就知道自己这哥哥对这小画师不一般,如今站在门口看着清画踟蹰着不敢进,有些无奈,“清画师这是怎么了,兄长他不吃人。”
清画干干的笑了两声,“没什么,没什么。”
房间里一股子药味,还有一股脂粉香气,闻着很熟悉,这不就是刚刚在偏门遇到的女子身上带有的吗?这萧遐真是好人缘,都病的躺床上了还有这么多人看望。
似乎是听见门开的声音,内室里走出来了一个家仆,愁眉苦脸,“王爷正休息呢,还请阁下改…公主殿下!?”
看着来人是繁昌公主,那家仆也不扯谎了,忙让道给两人。
“兄长下次若疲于应付不如进宫去休养。”萧长慎走了进去,就见萧遐侧躺在塌上,脸因为生病苍白了一些,但在萧遐的脸上却是透着一股倦怠清贵,十分招人疼。
萧遐看着是妹妹来探望松了口气,待看清萧长慎身后的姑娘时,愣住了。
“在偏门正巧遇到了,便一块儿进来。”萧长慎转头看着清画拎着食盒,“想必清画师也是专程来探望兄长的。”
萧遐的目光看向清画,绷着脸。
清画咽了下口水,举着食盒,“做了些吃的,还请殿下不要嫌弃。”
此话一出,萧遐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清画的舌头打了结,忙道,“清清清淡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