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过后,谢玖与宫人端着空食盒,刚从椒房殿里出来。
虽心知是贾南风要“借”花献佛,但谢玖不在意这些,倒是宫人一路都在抱怨:
“皇后娘娘就是欺负谢娘娘好说话,早上请安拖着不来让娘娘好等就罢了,如今,如今还把娘娘当厨子使!”
“娘娘是大皇子生母,凭什么…”
谢玖静静地走在前边儿,打断了,“行了,皇后娘娘也是能议论的?”
贾南风善妒娇纵,如今后宫无人,自然只能将气撒在自己身上,她只想着等选秀过后后宫添点人能松快一些,毕竟日日应对着这样一位皇后,也是心累。
谢玖人和气,宫人是真心为她不平,还想着继续说几句,就见远远守在酿液池宫外的身影,忙住了嘴,不给谢娘娘惹麻烦。
“世堪?”谢玖走了过去,那年轻的小内侍行了礼,道了声,“谢夫人。”
这是萧衷身边的内侍,十三四岁,本是匈奴羌渠部落归降的奴隶,若不是机灵活泼得萧衷青睐,只怕还在做着苦力。谢玖看了一眼,问道,“陛下在里面?”
“回夫人话,是。”稚嫩的小内侍说的简短。
谢玖身后的宫人松了口气,太好了,就是要让陛下知道这些点心都是娘娘做的,才不是贾皇后!
“一个人?”谢玖又问。
小内侍脸有些红,低着头,紧闭着嘴看着谢玖的杏色裙摆,一个字也不说。
“娘娘,既然都遇见陛下了…”
谢玖打断了宫女,“去替本宫通传一声,皇后娘娘思念陛下,正往含章殿去。”
“娘娘!”宫人见着谢玖又要做老好人忙出声提醒,世堪得了话,如蒙大赦般一遛烟就往殿门里跑了。
谢玖办了事,只看了看殿门口,转身继续往久居殿走,宫人见着谢玖安安静静的不发话,也不好在多言。
现在的奚宅也是有厢房的,不像以前的竹园,当时杨皇后送来个蒋俊,奚绍就要与墨书在院子里支竹椅睡觉。
所以洛阳人都认定的国子学奚大人的表妹,也是理所当然能住奚宅的。
说起来,这两人并非士族出身,是从小地方谯县一路发家至此,如今奚大人为国子学掌佐博士,正五品,妹妹清画乃是太后跟前的红人,尚书局做事,洛阳官眷都知道她一笔好画。故而虽不及大家闺秀出身高贵,但也自食其力,不被看低。
更何况如今清画与清河王殿下之间又多了一些说法。
墨书在厢房里帮着清画搬画板,一边不敢置信的问,“这么沉你还要带回去?”奚绍和丁厨就站在门口,静静看着。
“周姑娘这是真要回老家了?”丁大娘拔完花园的杂草刚路过,“用不用带上些洛阳特产,我去厨房瞧瞧还有没有?”
奚绍抱着手,倚着门,顺着丁大娘的话慢慢道,“周姑娘可不是回老家探亲的。”
埋头收拾包袱的姑娘一抬头,墨书都能听见骨骼“嘎拉——”的声音,可见气愤,“你还说风凉话!!都赖你那个好陛下,要不是他哪来那么多事儿?我又何至于回谯县躲风头?”
原来是去逃难。
清画这丫头不记仇,虽上回也被萧衷吓了一回,但她是不记恨奚绍的,毕竟她与奚绍算是一同长大,又怎么会真怪他呢?
“选秀广采天下众人,户户都登记在册,尤其太后属意于你,你回谯县也没用。”奚绍不想解释选秀这事跟萧衷没什么关系,萧衷显然是不会图清画什么的。
清画包袱一摊,圆嫩的笑脸耷拉下来,水灵灵的大眼睛立马续上了泪。
“……”
奚绍转身想走,衣裳却被人扯住了,见状,丁厨和墨书忙各找事情做了。
“苍天呐!!”清画一抹泪,“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我那老双亲可怎么办呐!”
“行了。”奚绍哪会真的不管她,且不说周家对他有恩,他对清画从来都是如对自家亲妹一般,跟别的人都不同,也只有清画才会这样对他耍赖皮,“倒是有个办法,站起来说话,”
“你先说。”清画坐在地上就是不起来,将奚绍的衣角压的牢牢的。
“知道关窍的人家自是不会替你说话,但有一人不同。”奚绍本想说一句:太后总不会让萧衷跟自己的弟弟抢人,但看着清画还没开窍的样子,只好道,“你何不跟着清河王殿下去渤海郡躲段时间,太后心里虽为陛下筹谋,但也不至于不看先来后到,横刀夺爱。”
杨氏虽在朝堂风头正盛,算得上是士族之首,但毕竟宗室才是晋国正统,绝不至于为了留住个谋士去犯宗室的忌讳。而奚绍说这番话,除了这些考量,也是看出了萧遐对清画的心意。
清画听了前半句心就放了下来,最后一句“横刀夺爱”压根没听进耳里,只吸了吸鼻子,“可是,可是他不是三月初才走吗?选秀就接着二月初八,这哪来的及啊!”
奚绍的目的已然达到,话已说尽,脸色十分遗憾道,“三月初还是早的,托你的福,殿下胃疾休养,恐得再拖上个半月才能启程。”
清画手一失力,绝望道:
“这难道就是报应吗…”
她甩甩头,又抓紧了奚绍的衣衫,苦着一张脸,“要是你去替我找他帮忙,萧遐一定会给你面子的,上回…上回萧衷不也说给你面子吗?”
奚绍轻轻的往回扯了扯衣裳,很为难,“我是有面子,但还没那么厚。”
言下之意——你给人招惹出了胃疾,又要人家拖着病体带你赶着时间出城避祸,这不是人干的事…
过了几天,上朝之前见桌上少了个人,问起来丁大娘道清画大早上就出了门,奚绍笑着摇了摇头便进了宫。
那日因为贾南风中午过来,两人并没有谈多久,但今早不止是他,众朝臣算是知道贾皇后打得什么算盘了。
萧衷在朝上先封了贾南风之母郭槐为广城君,引得旧臣怨声载道,又升贾南风妹婿韩寿为河南尹,惹得一众新贵面面相觑。
司空贾充还没说话,华逸便先跳出来驳斥陛下不可专宠后党,太后杨芷不便参讨这个话题,只斜睨着萧衷向他使眼色,萧衷,装没看到。
奚绍看着在座上挨骂的萧衷,看那样子十分可怜,底下老臣说到兴起时,这萧衷还恍然大悟般点头,一副“爱卿骂得对呀”的样子,不觉闷笑一声——想必退朝之后还有一顿好骂。
本只涉及杨贾两家的事情,因为华逸的声讨变了味道。
太宰杨骏想是不满贾家靠着贾皇后起势,却思索一二后觉得还是华逸这老头子更讨人厌,竟破天荒支持了萧衷抬贾家之举,还顺带贬斥了华逸管的太宽。
华逸刚直不堪受辱,竟气的直接自请辞官,一大早上的朝会就这样乱糟糟的结束了。
“这是你那好皇后让你干的?!”杨芷与萧衷退朝之后,忍不住了,“河南尹就罢了,陛下怎么能封郭槐呢!?”
萧衷垂着头,很为难,“那,那是南风的母亲…”
昨日在含章殿,贾南风拿了一箱反正肯定不是自己做的糕点,话里话外都是让他照顾娘家。
杨芷哼出口浊气,心道萧衷和那贾南风关系也没那么好过,但也平复了些,苦口婆心劝道:
“我不是不让你善待皇后娘家,可那贾充是有两位夫人的!先帝在时生怕落得厚此薄彼的名声,不封郭槐也不封李婉,连贾充自己也是心里有数的!你倒好!做起这样的主来了!”
萧衷坐在轿撵上,双手规规矩矩的合着,“那,那我这就把诏讨回来。”
“讨回来?!”杨芷一瞪眼,反问他,声调都高了好几度。
随行的宫人从没见过杨芷被气成这样。
“不…不是太后说不合适吗?”
世堪替萧衷捏把汗,这街坊的小孩儿都知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道理,更何况是天子,历来也没有下了的旨在撤回来的皇帝,说出去都丢人。
杨芷有些恍惚的坐回去,顺着气,自从临朝之后,脾气的确跟做皇后时没法比了,她叹了口气:
“商君立木为信的典故,连街坊里牙牙学语的孩童都知道,陛下不妨再跟着国子后生读读史书,别想着总往椒房殿跑。”
萧衷别的教诲听不进去,这句话倒是听在了耳朵里,果真不往椒房殿去,转道便去了国子学。
这酿液池宫已不再是赏花赏景的地方,依着山水打了楼阁置了案塌,远远就能听见清脆朗朗的读书声,这些人都是世家大族的后生,国子,未来是国之栋梁。
宫里并未立太子,槐花眼那时杨芷便知道奚绍甘愿扶持萧衷是因为当时的太孙鞠,便也将宫里的大皇子萧鞠连同蒋俊一起送去了国子学。
一来国子学搬入宫里后方便许多,二来也是让萧鞠从小接触未来的朝中栋梁——至少目前为止,杨芷是将萧鞠当储君培养。
“陛下。”奚绍正讲着晋律,隔着竹简书帘见着他过来,众小生连忙请安,虽稚嫩但举手投足初具世家风度。
与主书堂隔了一片竹林花丛的副堂里的人,听见声音也急急忙忙赶过来,八男一女,有几个人手里还抱着书简。
“免了免了。”萧衷没什么架子,面前的都是些总角小孩儿,都才七八岁的样子,他笑起来,俊逸天真,如同自家哥哥一样十分亲和,“太后让朕过来补补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