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槐舞 二

南风殿。

如今因着精细的调养,贾南风的身子已然大好,萧衷常常是一下朝便来探望公主。心情俱佳,她悠闲地在殿内看着生产之后各家送来的礼。

如今开年事多繁杂,只等立后大典结束,椒房殿修缮完全,入主中宫,届时久居殿那位日日早晨都要请安拜见,怎么想都是一件舒畅的事。

睿娘见着贾南风百无聊赖的看着手中的礼单,却只觉着这位的兴致并不怎么高。

她才想着许是到了下朝的时间萧衷还不过来,道,“内侍还没来传话,今天怕是退朝的晚了,也正好,一会儿贾夫人过来,陪着娘娘解解闷儿。”睿娘口中的贾夫人是王景风,贾南风的表姐,年前便嫁了贾谧。

谁知这句话更让贾南风怅然,“连表姐都知道来探望,母亲怕是把我这个女儿给忘了。”

自那晚风雪夜之后,郭槐已经半个多月不闻不问,似乎并不在意自己这姑娘当不当皇后,也不在意生的是男是女,多半是对自己失望了。

“怎么会呢,如今午小姐有孕在身,夫人在府中多照顾些也是应该的,娘娘怀小公主时夫人不也送了那么多婆子进宫照拂吗,可见夫人是最疼娘娘的。”睿娘好言安慰。

贾南风违逆贾家之意,不对萧衷下手,想必是真把郭槐气的不轻。

“可不是,还给萧衷送了小妾。”贾南风记仇的很,想起这事儿,犹存的愧疚之意霎时烟消云散,干脆继续去看那些珍奇宝贝了。

上回怀孕之时各宫娘娘和洛阳与贾郭两家交好的官眷都送了不好东西,大多是补品,锦缎和珍宝,都是见惯了的东西。

当时最得她心意的还是萧越送的西域狸奴,据说是来自西域皇族的战利品,洛阳统共就两只,性子温顺,可惜那夜南风殿混乱,也跑丢了。

想起萧越,贾南风是心存感激的,若没有他,自己能不能平安产女还说不定。来日方长,恩总是要还,她看着礼单上的写在常侍萧越之后的几个大字:

“渤海奇石?”贾南风抬眼去看,却没见到萧越送的石雕。

她正找着这东西,就听见宫人禀报,贾夫人到。她抬眼一看,就见王景风一身绛紫褥裙走了过来,恭敬行礼道,“臣妇参见拜见皇后娘娘。

贾南风面上一怔,心下有些不适。

这王景风长的美,与那日她在椒房殿里鞭笞的女孩儿,极像。

“表姐来了。”她未嫁时就最与这位表姐交好。

两人寒暄了几句,贾南风终是忍不住问上一句,“惠风那孩子,伤势如何?”

那夜被她伤了脸的王惠风正是面前这位的亲妹妹。

闻言,王景风叹了口气,“从前我便知道,娘娘最是刀子嘴豆腐心的,当日伤了惠风也是情急之举,我此番进宫,也是受了母亲的嘱托来告知一声,此事娘娘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那夜黑灯瞎火,场面也乱,但母亲当时就在惠风身侧,瞧的清清楚楚,惠风是被石夫人推出去冲撞娘娘的!”

此言一出,贾南风气的冷哼一声,见着王景风泫然欲泣的样子,更是愤恨之心顿起,恨不得将那石夫人剥了皮,“表姐放心,有我在,这毒妇自会有她的报应。”

座下的王景风倒是显得有些奇怪,她看了看贾南风的样子,似乎是真不知情。“石夫人那夜被人刺杀在了椒房殿,脸上都给画花了,死状惨极,娘娘不知道吗?”

死了?

贾南风也疑惑,“那晚正是我生妫风的时候,哪顾得上那么多。”她又松了口气,“不过也是老天有眼,若天不降此报应,我必也要收拾她。”她看向王景风,“说起来,表姐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王景风的母亲是郭槐的表姐,父亲是太尉王衍,都不是能探听到后宫内闻的身份。

后者被这一句问的愣了愣,她喝了一口热浆,想了想,微笑道,“石侍中家里挂白已经好些天了,他家那些南皮来奔丧的亲戚无事不谈,所以知道一二。”

洛阳高门自是嘴紧的很,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唯恐惹祸上身。但那石夫人是渤海南皮人,地方上来的亲戚,什么话只要一套嘴上便把不住门。

贾南风眼光一凛,突然想起来了萧越送的渤海奇石。

“娘娘?”王景风见贾南风一时如出了神一般,轻声道。

“哦,原来如此。”贾南风扯了扯嘴角,“只是姑娘伤了脸,以后也诸多不便,你回去告知夫人,日后我必亲自作媒,不会委屈了惠风。”

这个情她不能承,否则来日不知是自己来还还是贾家来还。

王景风此行的目的已然达到,她不是来看望表妹,更不是来替贾南风疏解,只不过是王夫人不想跟当朝皇后有这一根茬子别着,遭她记恨,故而来自认倒霉罢了。只是没想到,贾南风如今做了皇后,竟有起了人情味。

“既如此,倒多谢娘娘了。”

贾南风对萧越一而再再而三的示好终于有了警醒,她不知是这萧越对自己的示好,还是对贾家的好,难不成贾家已经与萧越深交至此?可惜,自她宫变保了萧衷之后,母亲已经不是什么都跟自己说了。

“谢什么,都是一家人。难为你还能记得进宫看我,我那亲娘到现在都不曾来看过一眼。”贾南风想知道母亲的近况与态度,虽是套话也是真有半分惆怅在里面,即使是皇后,没有家族的支撑,不过是另一个赵美人。

直到晌午过后,朝廷上的纷争才草草收场。

杨珧跟在奚绍身后,不住感叹,“竟没想到长沙王殿下来了那么一出…”

话音刚落,只见赵王萧伦铁青着脸从他们身边路过。

朝堂上,萧伦深表如今子嗣不盛,该立秦王萧柬为皇太弟辅佐陛下,这更是先帝赐萧柬入住齐王府的思量。

此言搬出了先帝与齐王,照理说是不是萧家的自家人,都该谨慎些应对,可那秦王萧柬虽为陛下唯一的亲弟弟,却是个性格木讷的,一言不发,还是陛下悠悠然来了一句:

“那齐王皇叔不也回封地了么,难不成皇叔是想让朕把亲弟也请走?”

除了不敢言语的新人,朝上一时有笑有恼,笑的多是杨家一派,就连太后杨芷也隐隐抿住嘴唇憋笑。恼的自然是曾拥立先齐王的的一干人等,也有不少看不惯杨氏外戚的臣子。

他们都觉得,这陛下当太子时都蠢傻,如今登基了还是改不了本性,如今他的亲皇叔萧伦帮他巩固宗室以抗外戚,他这姓萧的竟还傻的往杨氏怀里钻!

谁知傻的还不止他,长沙王萧乂这时候站出来自请前往峻阳陵守陵,更是让萧伦的脸拉下老长。

“长沙王才力超绝,敬慕先帝,此举亦是人之常情。”奚绍兴致不高,尚书令杨珧走在身前却是没听出奚绍话里的深沉。

“东海王殿下。”身前的杨珧行礼,奚绍闻言抬起了头。

宗室子弟式微,士族得势,他都不在意,萧衷左有杨氏右有宗室,两面都能靠住,并无性命之忧,他在意的是,竟然没能留住萧越。

不仅如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司徒王戎竟持有先皇遗策。王戎是太尉王衍的堂哥,此举别人觉得是先帝深谋远虑,奚绍却清楚,这便是萧越的后手。

萧越神清气爽,经逢如此巨变,倒是这位仍然谦敛如初,“杨大人,可否行个方便,借奚大人片刻。”

“殿下哪里话。”杨珧虽不知萧越什么时候与奚绍有了交情,但如今此人得封东海王,使节离京,自是要给面子的。

“托先生的福,本王只能南渡回乡了。”萧越走在奚绍左侧,言语似是遗憾,却神色自若。

奚绍自知棋差一招,场面也不做了,只静静地走着,不发一语。

“从琅琊郡因为大人手笔蒙乱之始,我就在筹谋今日。不能一举制胜,大人可惋惜?”萧越轻笑一声,“但我却是知足的很,结识了奚大人这样一位人物。我知道,朝堂上的人奚大人应该没几个放在眼里吧。”

“不至于。”奚绍谦逊俯首,笑意不达眼底。

晌午的阳光刺眼的紧,两人踏在这结了冰霜的地砖上,小心翼翼,走的很慢。

“我一直很好奇,以先生谋算,为杨氏家臣如同龙入鲤池。别人觉得杨氏如日中天,连亲王宗室都一个一个被赶出洛阳,但先生难道会不知道,杨家这片池子,是越来越浅了么?”

“殿下已然问过,奚绍也曾答过。”

“谋生之举?”萧越嗤笑一声,“我也说过,我不信。”

“奚大人,我们为何不试着再坦诚一些?杨家不值得先生费心尽力,我们也不至于成为死敌。”

此番话,萧越已经说的足够直白,身后突然清朗的一声“绍先生!”两人皆微微侧身。

萧越朝那小跑过来的身影望了一眼,低声道,“我不如诸葛孔明,做不到三顾茅庐,若先生有意,南渡的队伍会为先生等上一夜。”

说罢,先行离开了。

“今晚先生没事吧,我听说阳春里的琅寰堂被昨夜的大雪压塌了,正好,先生也不必急着去上任了。”萧遐一路小跑,终于是赶上他了,这两人,这冰天雪地走的也太快了吧!

“……”敢情塌的不是自家房子啊。

“今晚倒是无事,只是殿下进位抚军将军,应该正是事多的时候,今晚还有空去椿居喝酒么?”奚绍含蓄道。

“都是皇兄见我太闲,随意指的个差事,我不去也没人能说什么。”萧遐理所当然,他清楚自己的定位,“还是椿居的十坛梅花酿更有意思。”

奚绍无奈点头,他总不能说自己只想回屋待着,拒了这位一品清河王吧。

“若我没记错,明日就是先生的生辰?”

两人已经走到了宫门口,奚绍礼貌的笑,“这殿下也知道。”

“自然知道。”萧遐点头,想了想,又道,“那今晚生辰宴,先生要与家人同聚才是。”

奚绍不懂这清河王在想些什么,萧越的心思他能看的一清二楚,萧遐的却让他摸不着头脑。他这又拖他去吃酒,又说他该与家人同聚,所以他到底该不该去陪他喝酒?

萧遐停在奚绍的马车前,耐心的等着奚绍反应,只见奚绍少有的抽了抽嘴角,“所以…?”

墨书接过奚绍手里的象牙笏,不明所以的等着两人谈事情。

萧遐俊逸的脸闪过一丝无奈,这奚绍不是挺聪明的吗!但面上还是继续提点道,“清…清…”

“清河王殿下?”奚绍努力弄懂。

“清画。”你妹,萧遐手一垂,干脆道。

“……”,如梦初醒,奚绍无语凝噎,“是,知道了,会叫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