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槐起 三十一

上回皇后宴请,是四月槐花宴,转眼十二月份了,洛阳城的贵人又齐聚在椒房殿,各家夫人小姐穿着新制的冬衣,一个赛一个贵气。

皇后杨芷手握着暖炉,神情在层层纱帘中隐晦不清。

身侧的宫人福着腰,在皇后耳侧道,“…射声校尉胡家夫人嫡女,侍中石家夫人。”

宫人所念的名字从文官到武将,从低到高一一念完。

皇后听完了这一长串名字,皱起细眉,“清画呢?”

宫人愣了愣,似是没听过这个名字,想不起来哪号人。

杨芷又补了一句,“画师。”

那宫人这才回过神,查阅着手上的一张纸,身旁的尚书令杨珧闻言,问了一句,“这画师是哪家的小姐吗?”

杨芷摇了摇头,“不是,她是绍先生的妹妹。”

那宫人手拿着纸愣是没找到这人的名字,急的额头冒起冷汗。

“那也无妨,当时请绍先生不也颇费了些周折吗?”杨珧是信极了奚绍的,“想必随她兄长,无拘无束惯了,无碍大局。”

杨芷心思细腻,即使自己平时挺喜爱这小姑娘,这时候也不想出什么岔子,闻言也只得出了口气,又稳稳的坐了回去,道,“封殿。”

冬天,日头暗的快,椒房殿四周各色的梅不知b被赏被评了多久,终是有人沉不住气了。

“这皇后娘娘还不请我们去酿液池宫吗?在晚些得摸黑回去了。”某家小姐抱怨起来。

“惠风!”那小姐的母亲喝了一声。

侍中石崇夫人收回眼神,脸色有些肃静,朝那小女孩出声时却温和的很,“这位就是王大人的小女儿?”

那小女孩儿的母亲见是石侍中的夫人,忙福身见礼,小女孩儿也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这小女孩儿叫王惠风,石夫人知道这女孩儿的姐姐就是前不久嫁贾谧的王景风。

石夫人心下一紧,忙往周围探看,若是宴请洛阳嫌贵官眷,为何没有贾家郭家的官眷?要知道这两家可是同杨家一系交好非常。

王景风的父亲王衍十四岁的时候,就受当时尚书仆射羊祜的赏识,当时外戚杨骏想把女儿嫁给他,王衍却以此为耻,假装发狂才得免,可谓是与杨家结怨不小。

皇后这梅花宴,竟是请仇不请亲?

石夫人越想越觉得此情此景诡异,只好去了殿内,想个理由离宫。

“石夫人,本宫瞧你片刻也不愿多待的样子,可是嫌本宫这椒房殿照顾不周?”

石夫人恭敬道,“不过是天色已晚,臣妇前几日感染风寒,如今才稍好些,若再受了凉,臣妇这身子不要紧,过给各位夫人小姐,就不好了。”

这石崇的夫人是个能说会道的,一番话揽罪己身,一般人家不放人都显得说不过去了,可惜,这是晋国的皇后。

杨芷并不接“风寒”这话头,却道,“石大人以蜡作柴,以椒涂墙,无论何时有人上门,都有豆粥待客,冬日还能吃到绿莹莹的菜蔬,这等贵气,夫人到了本宫这椒房殿自然是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尽兴了。”

这皇后,都说贤柔温和,实则没点儿本事怎么可能维系着杨家这等权势。

她这言语,说的便是石崇与王恺赛富一事,这王恺是文明皇后王元姬的弟弟,算是皇帝的舅舅,祖母乃是弘农杨氏出身。

石夫人心里一惊,连忙摆手“娘娘赎罪,臣妇不是这意思。”心中焦急的想着措辞。

如今许是还未到时机,皇后并不明目张胆发难,她更可以趁此机会离席,只是刚欲张口,就见一女官匆匆忙忙的赶了过来,附在皇后耳侧低语。

不给石夫人说话的机会,皇后杨芷已经站起,看神色有些凝重,杨珧连忙上前搀扶。

“皇后娘娘!”

石夫人见杨芷欲走,终是喊了起来,待杨芷的眼色飘过来,又稳了稳,“天色已晚,不知皇后娘娘还要留我们到几时!”

杨芷只留下背影,往偏殿走,闻言头也不回,“不会太久了。”

椒房殿有杨骏的弟弟杨济持兵把守,经奚绍点拨,这宫闱虽被贾家的城门校尉贾混把守,但守住这椒房殿里的人,算是把住了整个洛阳。

含章殿外,杨骏与何邵已经等着了,见着女儿过来,他忙上前边跟着低声道,“陛下病危,快不行了。”

杨芷的脚步一顿,眼中一抹复杂,只怔怔的抬头看着这殿宇,瞳孔中的倒影愈发深刻。

“季兰,快想个法子啊!”杨骏是个不堪大用的,这情形已然慌了。

何邵上前道,“如今陛下体弱,皇后掌内事五枚,一切事宜还请皇后娘娘代为定夺!”

杨芷做了皇后这些年,早是个不露悲喜的,如今却眼含犹豫悲痛,迟迟不肯进殿。

她不是面对不了自己的枕边人,作为妻子,自己的丈夫羊车望幸,流连宠妃,她早已对这薄情寡义的人再无留恋,只是作为皇后,作为杨家的女儿,她不知道此刻该如何做。

她的姐姐杨艳在临死前,求着皇帝立自己为后,若姐姐没死,此刻会如何做?

“用不用着人请绍先生进宫?”杨珧道。

杨芷闻言,下意识点头,突然脑中闪过奚绍给自己的空白的槐花纸,一个激灵:

那纸上什么都没有,而自己此刻却是拿笔的人,纸上,什么都可以有!

杨芷迈开了步子,有些两千个,想到了什么,又回头道,“去寻中书监。”

“你找华逸做什么!他来可不得添乱吗!”杨骏不赞同。

何邵闻言,却是应的飞快,转身就跑。

南风殿。

此刻外头已然黑的伸手不见五指,贾南风围着暖炉,有些心不在焉。

她时不时往塌上望去,就见萧衷安安稳稳的睡着,侧脸的轮廓英挺矜贵,仿佛不知道今晚,是无数人给他选的忌日。

睿娘急急的走进来,控制着不发出声响,附在贾南风耳边:“椒房殿乱了。”

贾南风心里一惊,拧起细眉道,“杨济的兵连几个女人都镇不住?”

睿娘道,“先不说如今还动不得,那卫家长女卫弗如也在,是个硬气的,大有鱼死网破的意思!”

贾南风气的“哼”了一声,“看不出来洛阳还有个有骨气的女儿,比那些大祸临头自个儿跑的强多了。”

这女子她看的起,可这形势,那卫弗如正不知死活的坏人大事。贾南风倾身看了眼熟睡的萧衷,挺着大肚子站了起来。

“娘娘?”

“我去走一趟椒房殿,睿娘,你守在门前,就算我娘过来,也不让进。”

“娘娘!你如今临盆在即,这时候怎好去得!”睿娘压着声音低呼,“要去也这个我这个老婆子去,娘娘!”

贾南风单手按在肚子上,果决道,“这点儿场面都见不得,怎么做我贾南风的女儿。”

都说怀了孩子的人慈眉善目,如今这贾南风胖了一圈的脸,却是更浓烟飒爽了些,若不看这鲜红的牡丹裙装,还以为是要上阵的武神,她道:

“拿我鞭子来,有铁齿的那条。”

“沙丘之变,奸臣赵高与李斯杀害公子扶苏…”

“你说谁赵高?谁是李斯!”

贾南风走在椒房殿外,就听见里边儿的声音,那女子的音调沉重又高昂,那男人的声音粗犷,有些气急败坏,想必就是卫弗如与杨济将军。

贾南风加快了些步子。

“西汉自汉武帝以后,皆以外戚辅政,外戚王莽以姑母皇后王政君为凭借,欺上瞒下,祸乱朝纲!”

一进殿,就见一众夫人小姐站在一块,最前面的一位女子,长相清秀,透着浓浓的书卷气,穿着青白色的长衫,对峙着面前五大三粗,手持利刃的将军。

杨济额上已青筋爆出,饶是他再不读书,也能听出这女子是在那王莽类比杨家,骂人不带脏字。

贾南风的红裙太过刺眼,一进来众夫人小姐都先看清她那闪着寒光的铁鞭,一时被卫弗如说的有些躁动的人群立即噤声,不敢再动作了。

“孺子婴来了。”

卫弗如毫无惧色,娴静的眸子冷冰冰的看着贾南风。

当时王莽立年仅两岁的刘婴为皇太子,号称“孺子婴”,以效仿摄政旧事,为代汉做准备。卫弗如此言,说的就是贾南风肚子里的孩子会是外戚代篡位的借口!

“好一张伶牙俐齿的嘴。”贾南风勾起嘴笑了,只稳稳的走近了些,幽幽道,“你就是卫家姑娘?倒是有几分胆色。”

卫弗如上前一步,只要是女子,恐怕还没人不怕不避贾南风,但卫弗如是例外。

“太子妃娘娘好手段,贾司空变节不忠,贾校尉诬我四弟,如今贾家已经权重至此,直接明刀明枪的招待了?”

贾南风轻哼一声,转头朝杨济道,“辛苦外公了,这里南风应付就是。”

杨济本担忧这贾南风怀着身孕,如今看着阵仗和铁鞭,也不说什么了,狠狠看了卫弗如一眼,去殿外守着了。

贾南风等着杨济走了,抬了抬下巴,凑近了些,“这宴是杨皇后设的,招待你们的可不是我贾家。”

“蛇鼠一窝罢了。”卫弗如冷道。

贾南风掩嘴笑了起来,她此番形容大胆的很,身后的几个婆子却紧张得很,生怕有人不要命出来拼上一拼,偏偏这贾南风还一步一步往上凑,若是出了岔子,她们可都得陪上全家!

“你笑什么?”卫弗如皱眉。

“笑你可笑。”

卫弗如静静的看着贾南风,贾南风便再往前走一步,柔媚轻声如细纫,道,“笑你,这是要死在蛇鼠窝了…”

话音刚落,卫弗如身后的人群中窜出来一个小孩子,直直的撞向贾南风,有夫人尖叫,“惠风!”

下一秒,身后的婆子都没反应过来,就见贾南风退后几步,毫不客气一扬鞭,尖锐的带着铁齿的鞭子就这样猛地朝女孩儿面门上摔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