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槐起 二十

奚绍坐在椿居,此刻青翁醉之外聚集了满满的人看着公主砸青楼,这边显得安静的多。

“这…的确是扶琴多事了。”扶琴道,“那卫家郎看着确是个好人,冬香报的事情有些蹊跷,就顺手办了。”

奚绍看着手里揉的碎烂的纸,有些多,大多是仿人字迹的纸,皆是出自那贾府门客手里。

“这不想着,若能告倒贾充,与杨氏…”

“告倒贾充?”正看着纸的奚绍抬起头,反问道。

扶琴闻言噤了声,愧道,“是扶琴多事了。”

奚绍倒不是那个意思。

凭几张纸,看在卫冠的面上,洗刷冤屈不难,但若是觉得这纸出自贾家,便冲着告贾充去,只怕不仅冤屈洗不了,反惹祸患。

一个不能入仕的驸马,和当朝根深蒂固的权臣,陛下不会舍弃后者。

就如同朝中两藩王一样,权臣,不能一家独大,至少卫冠退场后,还要有人去制衡杨家。

即使那驸马娶了自己的公主,与家世显赫,手握重权的贾氏一族相比,还是相去甚远,毕竟皇帝的女儿不愁嫁,而如卫宣一般的人,洛阳却多的是。

“速去备马,准备进宫。”

“啊?”墨书不懂了,先生不是看样子不想管了吗。

奚绍看着墨书疑惑的眼睛,难得耐心解释,“你还想晚上睡院子?”

墨书一拍脑门儿,“噢!”楼下还有个蒋俊,原来先生今日打算送蒋俊回宫了!

“让清画一会儿把那人带出青楼。”奚绍又道。

扶琴见着奚绍将那一堆纸挑出一些清晰可见的放进袖里,就知道公子要做什么了,只是…

“让清画去青楼,她一个女子,怕是不妥。”

奚绍起身,“她去的还少了吗?”

扶琴掩嘴笑了笑,清画这孩子,爱画美人,又是个大大咧咧的机灵鬼,扮男装入青楼不知道多少回,只怕就差跟那老鸨称兄道弟了。

奚绍不爱管闲事,他只是觉得太子萧衷久不出宫,那自己便进宫就好,这件事情只是顺便。

此刻青翁醉外的人早已作鸟兽散,繁昌公主是被卫宣抱着上车回的陈老太爷府。

“你当慎儿是什么人?由得你这么随意作践吗!?”陈老夫人一拳砸在卫宣肩头,卫宣生生忍了下了。

陈美人的父亲早已年老离官,如今没有拜帖,便亲自去了宫里请太医。

陈老夫人见着外孙女被卫宣横着抱回来,担忧了一个上午的老人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若是慎儿有个三长两短,我管你老爹说什么!给我一命换一命!”陈老夫人拍着胸口顺气,苦声道,“你若是钟情那些下作的东西,赐婚当时你怎么不说!你呀你呀!卫冠是怎么教出你这样的…你这样的…”

陈老夫人一时没找着合适的词,就见那卫宣脸色苍白的望着房门,里面正躺着晕了过去的繁昌公主。

“陈老夫人…”卫宣动了动嘴唇,“我…是我的错…”

“外祖母!”

陈老夫人气的发抖的身子一下安定了下来,就见萧遐带着宫里的太医赶了过来,许是策马来的,要比陈老爷快些。

“快,快去看看你妹妹。”陈老夫人拿手绢捂着嘴,忍声指了指门里。

萧遐见着卫宣,只见他半月不见就清瘦了许多,一时也不愿多说,抬脚便进了房门,留着卫宣在院里被数落。

萧长慎的脸也是惨白,鼻尖和眼眶还是红的。

太医搭了脉,“忧思体弱,急火攻心。”

“何时能有好转?”萧遐问。

“这…还得看公主殿下自己。”太医摇摇头,抬头见了萧遐的脸色,又忙道,“微臣只能先施下镇神固元的针,再开安神的方子,这几日好生照料,想必也不会有大碍。”

萧遐看着长慎,沉着脸点点头,不妨碍太医扎针,转身出了门。

陈老夫人现在已经骂到了卫冠头上,那卫宣神色凝重的看着房门,见萧遐出来了,神色动了动。

“外祖母,长慎没什么大事,您先歇着,一会儿外祖父就回来了。”

陈老夫人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再十分恨铁不成钢的撇了眼卫宣,去了房里。

“她…”

“太医在扎针,稳定些我就带她回宫。”萧遐冷声道,盯着眼前的卫宣。

卫宣愣了愣,垂下了头,“也好。”

“卫大人已经在回洛阳的路上了,你们好聚好散,也不必让长辈为难。”

卫宣闻言,嘴唇动了动,没说出什么。

萧遐见卫宣这样,皱了皱眉头,“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卫宣如梦初醒般抬起头,却犹豫了起来,喉头动了动,道,“卫宣,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

夜色渐深,萧遐抱着萧长慎出了房门。

两个老夫妻已然是对这卫宣失望至极,骂够了只当他是空气,一眼都不愿多见。

卫宣已在这院里站了一下午,萧遐路过卫宣时,还是多问了一句,“我只要你一句话,你到底有没有负过长慎。”

卫宣看着萧遐怀里的妻子,只觉得心口疼的厉害。

萧遐见卫宣久久不说话,再也不多问,转身走了。

陈府就陈美人这一个女儿,陈美人的女儿在卫宣身上受了这些委屈,府里上下都视他无物,不给半分好脸色。

卫宣出了陈府,有些悲凉的长出口气,上马车时一个不稳,险些栽倒。

“公子!”小厮有些担忧。

卫宣撑着马车,小厮只能看见他双肩压抑的颤着。

许久,他忍不住咳了一声,嘴角溢出些血来,他低声道,“我未负她,世人负我。”

从公主下嫁之时,他便做了卫家的拖累。

世人皆道公主下嫁,多大的恩赐,谁知随之而来的明枪暗箭,招招都从不是他可以应付的。

结亲之前,他只是卫家的儿子。

读书,向善,虽不打算入朝为官,但也是清朗公子一个,从未想过卷入朝局。

原以为此生只能小心压抑的过去了,谁知,那红盖头下红着脸的萧长慎,很好。

她很好。

她有情有义,知书达理,善解人意。

他们从开始的生涩客套,到一起温书添香时的相视一笑。

她敬他爱他,一如他爱她一样。

父亲老矣,若哪日不在朝上争了,也许,和公主也能安安稳稳一生。

她的好,让他有了从未有过的畅想。

他宽和包容十八年,突然有些自私了。

自私的,想永远和萧长慎在一起,即使卫家如今很是艰难。

可惜,可叹。

那晚洛河香坛上的蜘蛛,只织了一半。

皇后杨芷觉得真是蹊跷了,这奚绍破天荒的愿意进宫,而且还不是为了见太孙鞠,而是直奔了东宫去,难不成衷儿近日踏踏实实的,倒得了先生青眼?

萧衷并不在东宫,东宫的人给他指了路,太子已经在金明池旁钓鱼很久了,久到有些不正常,他从早钓到晚,饭都懒得用。

奚绍到时,就见金明池里波光粼粼映着月光,太子萧衷斜靠在案上,一手搭在案上,一手持着鱼竿,池里的鱼鳔有一搭没一搭的浮动着,萧衷似在看着池塘,却又像在打瞌睡。

奚绍想解惑,他太好奇。

他走了过去,将袖子里的纸放在了案上,坐在了萧衷身侧。

如果没猜错,萧衷心疼几个弟弟,是对萧遐很好的。

萧衷侧眼看了奚绍一眼,懒得去看案上的纸,厌恶的闭上了眼。

奚绍也不恼,如果没猜错,自己一手铸成齐王之死,太子敬重这个皇叔,厌恶他,不妨事。

奚绍看着金明池,轻声说了一句,“‘正阳槐舞,渡风无意’,殿下的字写得很好。”

萧衷的眼角微微动了动,懒声道,“正阳?如今已经九月了。”

都晚了。

奚绍轻轻叹了口气,没说话。

“先生脑子真蠢,一句话,反应了那么久。”他声音凉薄,分不清情绪。

奚绍不理这语中的恶意,只问,“那晚为何不动手杀我?”

那晚他拿起那张纸问过他,可看出是什么字没。他坦然道,洗坏了,瞧不出来。

他轻哼一声,随意道,有些无奈也有些厌恶,“你不是说洗坏了?”

奚绍怔住了。

他的意思是,因为自己不是故意看不出来,所以不杀他?

萧衷这等身份,这等城府,连自己都被骗倒,会仅仅因为自己是无心而心软?

他突然觉得心里有了什么东西崩塌的声音,他必须说些什么,阻止这一场坍塌。

“殿下看出了墨书会武功,难道不是这个原因?”

他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急切。

那晚的破绽其实很多,他们午时过后在蒋家医馆遇到,那石桌上吃了几口的鱼显然就是中午吃剩的,早上拿着食盒一来一回得是多快的轻功才能做到。

墨书被他故意引的发声可以送他夜晚回城,胸有成竹的样子一看就是有武功,能护送的。

萧衷听着语气,睁了眼,冷笑着看了他一眼。

“奚绍,我可比你厚道多了。”

奚绍微微别过头,垂了下去。

“绍先生翻手为云覆手为鱼,什么时候在乎过我们这些小虾米?”那萧衷语气轻慢。

“你可以直说。”奚绍又转头看着他。

“直说?直说我不想做皇帝?求你高抬贵手,放我一马?”萧衷似是被自己这话逗笑了,“只怕我的尸骨都和兄长葬在一起了。”

萧衷头上,有一位早逝的亲兄弟,和他一样,前皇后所生。

“你若看得懂,饶我一命就过去了,不饶我也可以杀了你。奚绍,你不是什么好东西。”萧衷直直的盯着他,眼神坦荡,虽明知是意外宣纸被染坏了,但他还是想说些话以泄心头之恨,“可你太蠢了,竟然没看懂。我总不能和蠢人计较吧,有什么意思?”

他死过十一个兄弟姐妹,还残了一个,下次是谁他不清楚,但或多或少都是别人为他而杀,也没从问过自己。

他心软,受不了这样,如今是装疯卖傻,什么时候真疯了,他也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