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思弦再睁眼时,映入眼底的是一片湛蓝的天空。
身下传来坚硬却温热的触感,眨眼,前尘往事纷至沓来。忽然想起了什么,季思弦一个鲤鱼打挺跃了起来,双脚一软却还是强迫着自己站着看清了眼前的人。
仍是一身玄衣,墨发以一根木簪散散别住,俊美无俦的脸微微怔着,像是没料到眼前的这般状况。
季思弦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随后两眼一翻倒地不省人事。剩下在场众人一个个面面相觑,不解其中原因。
生性暴躁的神谷峰峰主静无漪看了看从周围投递过来的视线,茫然摸头道:“你们都看我做什么?我可什么都没做?”随后想到了什么,怒道:“你们以为我会对一个小丫头做什么!”
众人皆腹诽:你若是不做什么才奇怪呢!
杏林峰峰主单有道提步走近倒地不醒的季思弦,摸了摸她的脉,皱眉道:“奇怪。”
蓬莱掌门云出岫敛眸问道:“如何?”
单有道沉默不答。
一旁的织女峰峰主云奇出声问:“单师兄,可是我们的阵法出了差错,伤着她了?”
蹲在地上正在研究残留阵法状况的八卦峰峰主林允竺抬首道:“我们八卦峰可不背锅!”
场上唯一的双峰之主符水仙掩唇低笑:“林师弟,李师妹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人家那可是……”
云奇出声打断她:“我姓云!”
“好的李师妹,”符水仙继续娇笑道:“下次再跟资历比你高的人说话记得带上敬称哦!”
云奇刚准备怼回去,便被单有道打断:“这位姑娘的情况有些奇怪,需要回我杏林峰好生观察一段时日,我才能再做定论。”言罢抱起季思弦,望向云出岫。
云出岫微微点头,单有道便径直走了出去,徒留众人蹲地的蹲地,瞪眼的瞪眼。
云出岫散了众人,无奈笑想,自己的这些师弟师妹们,可真是生机勃勃呢。倒是那个由异世召唤而来的女孩,她的眼神可真是奇怪。只是刚刚初见第一眼,他便从对方眼里发现了疑惑、惊慌、无奈、熟悉等等陌生而又来历不明的情感,还有更深处的,连他自己都不敢肯定的,那种浓重的死意,仿佛已经经历过无数次死亡似的。
摇头苦笑,这怎么可能。这样厚重的死意,他只在一人眼里见到过,那人还是一界之主。而这个女孩,虽说是圣女的“命定之人”,难道就真的深藏不露?
仿佛是在做梦,断断续续前后毫无关联的梦,前面是实验室后面是鬼镇;仿佛是在看别人的人生,尖细的针管和金光熠熠的弓箭。梦很大,梦很杂,梦很空。到季思弦睁眼时,感觉到眼角流下的泪时,忽然才意识到,这个梦,是围绕着自己展开的。
到底是遗忘了多久的往事呢,在自由生长的岁月里强迫自己忘记,便以为会真的不存在了。直至现在想起,这种回忆的感觉,就像是在回忆一场梦一样。
掀开被子下床,推开窗,是与前两世完全不同的景象。碧绿的草坪,高低错落的粉墙黛瓦,真像是置身于江南小镇。季思弦一手撑于窗台上,记忆中,那一次不同仿佛也是在和这里一样碧绿的草坪上发生的。
父亲举起小小的她,亲吻着她,祝她生日快乐。母亲则盘腿坐在一旁,温温柔柔地笑着。那时她什么也不懂,只知道天就该是这么蓝,草坪就该是这么绿,自己的花裙子就该是这么美,父母就该是这么温柔。
父亲举起她,浅笑道:“弦弦六岁了,计划该开始了。”母亲手中的蛋糕翻倒在地上,弄脏了自己的长裙,小小的季思弦不解其意。
一开始,也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父亲会带着不同的大哥哥大姐姐来看望她,她笑得很有礼貌。大哥哥大姐姐也很满意,对父亲说:“若是这孩子,这次应该能成功。”
小小的季思弦仍是不解其意,以为他们是在夸自己。
后来,不知怎么的,爸爸妈妈总是吵架。有时候气急了,妈妈会骂自己是野种。她不知道野种是什么意思,但总之不会是什么好话。
家里的状况越来越糟了,父亲往往一走就是几个月得没影。母亲每日总是以泪洗面,总是骂自己,有时候甚至打自己。季思弦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惹到了母亲,她拼命学习,想让母亲开心,却从来都没有实现过。
她一定是不够聪明,那不然为什么已经那么努力了,却总也成为不了第一。季思弦不相信,她花更多的时间在学习上,忽略了玩乐,渐渐得,朋友也没了几个。
越来越孤独了,但自己的成绩还是不够好。渐渐得沉默寡言起来,变得除了学习一无是处,偏偏学习还是落人一筹。
有时候父亲回来,捣鼓着什么瓶瓶罐罐。有时候自己莫名其妙地睡着,醒来后发现自己置身于手术台上。比手术台更冰冷的,是父亲的眼睛。
有时候,季思弦怀疑,以前的父亲,早就已经不在了。现在的父亲,只是一个假冒品。
母亲说她不如人,她也恨自己,为什么不是完美的呢!父亲告诉她,如果可以,你的确可以变得完美。
父亲说,想象去创造一个人吧。创造出另一个自己,符合你想法的一个自己,代你去完成那些你完成不了的事。
季思弦想,如果真的可以,她要创造出一个人。这个人,强大且温柔,比自己更优秀,比自己更美丽,比自己更闪耀。这个人,是自己的挚友。是自己在贫瘠童年的挚友,唯一的挚友,永远的挚友。
搬家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这里没有认识的人,有的只是父母之间无止尽的争吵。不,大多数时候,只有母亲一个人在争吵,父亲连看都不看她。
季思弦忽然觉得母亲很可怜,忽然发现,父亲居然这么绝情。
但对于自己来说,这两个人,都绝情,没有人再来保护自己了。一次又一次地躺在手术台上,任由大大小小的导管连通自己的皮肤。季思弦忽然疑惑,自己到底是谁,为什么存活在这个世界上。
父亲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声音从口罩后传过来,“你是这个世界的孩子,但你更属于那个世界。”
哪个世界,难道还不止一个世界吗?她又想起父亲曾对自己说过的话,只要自己愿意,便可以创造出一个完整而独立的世界。有时候闭上眼睛,那个世界的模样,就能出现在自己的眼前。父亲为自己指引:这个方向,是东方,陆地尽头是一片海洋,那是东海。东海之上是一座仙山,名为蓬莱。蓬莱上有一座沐阳峰,为东海之上最高峰,每天太阳最先照耀的,就是这地方。
那个方向,是西方。那里是一片连绵雪山,雪上山的积雪终年不化。这一片连绵雪山之间,最高峰是那珠峰,高得可以触摸到天空。在这些雪山上,生活着……
父亲的声音那么温柔,温柔得就像是自己六岁之前每天晚上读故事哄自己睡觉的父亲。于是耐心地听取着父亲的谆谆教诲,于是知道了,或许是冥冥中已被暗示了:大陆的南方,是魔族的国度,魔族有一座巍峨耸立的古堡,魔族之南,那是一片无尽深渊;而大陆的北方,是亡灵的家园,死去的魂灵在高可参天的生命树下轮回转世,残缺的魂灵落入三途川,三途川在死国之北汇聚成冥海,不知流向何方:大陆中间,横亘着一条山脉,山脉下埋藏着秘密;云层之上,有一座看不见的城,城里埋藏着过往。每每说到这看不见的天空之城,父亲的眼里总是会流露出罕见的悲伤,他说:希望你的世界,不会成为这第二座天空之城,弦弦。他好久没称自己为弦弦了,季思弦有些开心地想。而父亲所说的那些,好像是本就应该存在的,是以就真的存在了。
醒来后,入目是母亲满面泪痕的脸。母亲端来粥碗,说:“快吃吧,是我上辈子欠你的,摊上你这么个累赘。”
季思弦接过碗,喝了一口粥笑道:“因为您是我妈妈啊。”
谁知母亲苦笑道:“鬼知道你是被他从哪里弄来的,我就是你名义上的母亲,只是一个给你们做挡箭牌的工具而已。”
望着季思弦坐于窗边完全面无表情的脸,云出岫问道:“有道,你可知她究竟是怎么了?”
单有道摇摇头,“毫无头绪,昏睡这么多天,明明心脉正常,却宛如痴人。若我猜得没错,她这应该是心病。而且,”单有道顿了顿,“还与死亡有关。”
“你也看出来了?”云出岫愈发对季思弦的病状好奇起来。
“眼底翻涌着的死气,我只从您的那位眼睛里看到过。”
“咳咳……”云出岫掩饰性满满地咳嗽,意图阻止眼前这位说话不经大脑的男人说些奇怪的话。
单有道丝毫不为所动,“要真知道其中缘由,可得看那位的本事。”
“哪位?”云出岫挑眉。
“就那位啊您知道的。”单有道心虚地摸摸鼻子。
云出岫笑道:“让此等能人屈居青竹苑,真不愧是你。”
“是他自己要去的与我何干。”单有道无奈摆手。
“与你关系可大呢!”云出岫无奈笑道,转身便走,心想师弟可果真是不开窍呢,也真是难为那位了,一个赛一个的痴。自己要不推波助澜一把?八成又会被那位数落了。想到那人,又是无奈一笑,却不知这一笑里又碜杂多少思恋。
“哎!师兄,你去哪儿啊?”身后那不开窍的师弟问道。
废话当然是有贵客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