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仍在哗啦啦下着,晨间的道路上混杂着雨水与泥土的气息。天空像是蒙上了一层灰布,遮住了阳光,整个天地都是灰蒙蒙一片,中间豁开了一道口子,大雨就从其间倾盆而下。
冒着如瀑大雨,一行人缓缓走来。为首的一人身披蓑衣、戴着斗笠,一手持着怪模样的幡旗,另一手摇着一对黑漆漆的铃铛。说来也怪,雨势不减,可这铃声却在这嘈杂的雨声中听得分明。他的身后,跟着整整齐齐的一个方队,每一个人都跟为首之人一样的打扮,行走的脚步整齐划一。磅礴大雨似是为他们隔绝出了一个小小世界,斗笠下看不清面容,大雨模糊了他们的身形。一行人,如同一副泼墨的写意画,耐人寻味。
忽然,独立于雨声的铃声撞到了另一道叮叮当当的乐声,为首之人抬头,前方路边的一块大石上坐着一个精致的女孩。女孩穿着华丽的衣衫,一手抱着一个木偶娃娃,另一手正托着一个八音盒,清脆的乐声正是从那盒子里传来。
身后的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来到为首之人身边,附耳像是说了什么,然而倾盆大雨中却是什么也听不见。
“非人吗?”为首之人喃喃道,他的声音一出就被湮没在雨声里。
他继续摇铃向前走去,带着自己的队伍,旁若无人地从女孩身旁经过。
女孩收起了八音盒,看了看从自己身前经过的人,微微歪了下头,扯动嘴角,像是发现了极有趣的玩具般,笑了。
站起身,小步疾走到队伍里,女孩张开手,像是很享受雨水的滋润般,仰着头在人群中转圈,裙摆展开,一圈又一圈,像是盛开的花。她的周围像是有一道气墙,将所有的雨水隔绝,虽然像是享受,却没有沾到一滴雨。她转着圈圈,放声笑着,周围的人却将她视若无物。
女孩转着圈圈,来到了为首之人的面前。她收起裙摆,朝那人歪着头笑道:“赶尸人?”
她的声音不大,但却听得清楚。
赶尸人不答话,仍是径直向前走。
女孩笑着摇了摇头,小步追上他,笑道:“你真是没用的废物啊。”
赶尸人像是什么也没听到般继续向前走。
“这么着急你是赶着投胎吗?”女孩并没有为自己被无视而生气,仍是笑吟吟的。只是她的面部表情十分僵硬,连带着这份微笑也显得诡异起来。“冥界不是没有生人吗?你怎么会活着?既然活着,又怎么这么着急投胎?”
赶尸人停下了脚步,他一停,身后的队伍都停下了脚步,动作仍是整齐划一。
“你到底是谁?”赶尸人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女孩“咯咯”地笑起来,不答话。
“你到底想做什么?”赶尸人又说了第二句话,见女孩仍是笑,便抬腿欲走。
“001,”女孩伸出一根手指,“001,就是我的名字。”
“这么奇怪的名字?”赶尸人蹙起了眉头,思索起脑海里是否有这个人,但并无头绪。
“我只是一个赝品罢了,一个粗制滥造的赝品,一个用正品边角料所制的赝品。”女孩接着说:“001是正品的编号,我是她的赝品,主父不想再取名字了,就将‘001’给了我做名字。”
“主父是谁?”赶尸人单刀直入地问道。
“主父不是你能有资格去了解的。”女孩仍是笑着。
赶尸人看着她,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便转口问道:“你何故阻我去路?”他得保证这个任务顺利完成,不辜负主上所托。
“我只是在找我的妹妹,没想过挡你的路。而且这又不是你的路,我为什么就不能走呢?”女孩作出委屈的模样,但是看起来只是更加诡异。
“你妹妹?”赶尸人觉得情况不像她说得那样简单,“你妹妹又是谁?”
“我的妹妹当然就是‘003’啦!”女孩欣喜道,而后声音又低沉下来,“可没想到她为了一个女人将我封印在一个永不见天日的地方,我好恨、我好恨呐!我要代替真正的‘001’找到她,当面去问个明白!不、不,我现在就是001了,我要去找003,我要去找我的妹妹。”女孩阴恻恻地笑起来,双手搂紧了怀中的木偶娃娃。
“那告辞。”赶尸人见她跟自己似乎没什么关系,是以不想再多做纠缠。
他提脚刚走,女孩抱着木偶娃娃在后面低声笑着说:“还有,顺便毁了你和你的所为。”
女孩抬起头,豆大的雨点快要落到她脸上时便以一种奇怪的弧度避开。她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笑道:“妹妹,你还能躲多久呢?”
走不多远,赶尸人掏出一个造型奇异的罗盘,罗盘中有一根细长的银针,银针混乱地东摇西晃,而后指向了一个方向。那个方向,重重雨幕和树木的背后,隐隐是一座庙的轮廓。引魂盘是不会错的,赶尸人朝着那个方向继续走去。
破庙里,蓑衣客痛苦地低吼,季思弦看着自己掌中跳动的火光,仿佛流动的血液,静静道:“无法原谅。”
破庙里静得针落可闻,蓑衣客仍埋首不语,阿枝静静地坐在那里,沉寂的气氛让季思弦的话变得清晰起来。
“错了就是错了,哪有那么多借口。”
蓑衣客抬头看着她,“错了……会怎么样?”
季思弦也抬首望去,与蓑衣客四目相对,面无表情道:“错了就要受罚。”
“不怕吗?”蓑衣客问道:“万一自己做了罪无可赦的事呢?”
“在下手的那一刻就应该想好后果吧,”季思弦闭上眼睛,火光在她白皙的皮肤上跃动,“无论那时候是不是被鬼迷心窍,做了就是做了,错了就是错了。就算能瞒过天下人,也瞒不过自己。瞒不过自己,就要终日受良心的谴责,或许……未来有一天,那道惩罚就会降在自己身上,就算侥幸避过了惩罚,也会被自己的良心折磨一辈子。”
“季思弦?”阿枝忽然开口叫道:“你没事吧?”
“我没事。”季思弦睁开双眼,火光映照着她的双眼,一片粼粼波光。
季思弦看到阿枝这个样子,忍不住笑着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阿枝没避过去,无语地看着眼前的女人一脸慈祥。
“我明白了。”蓑衣客望着火堆,“我早就明白了,不然我也不会在这最后的时候去那里。”
“你要去哪?”阿枝问道。
“我想北上,去苏青常怀,那里……有我害了的一个人,我想去赎罪。”
“常怀镇?”季思弦不可置信,“你害了什么人?”
“当年那一战中的杨明光将军,他被我斩断了灵魂联系,但并不代表他就死了。后来我打听到他在那一战后又出现在了苏青城,猜想到他可能拼着魂体去了。”
“魂魄也可以被常人看到?”虽然季思弦以前有过这样的概念,但听过蓑衣客的回忆之后又糊涂了。
“一般来说是看不到的,”阿枝在一旁突然说道,“但是若当那人心智坚定,痴念极深时,魂魄可以化形。特别是像这个将军,终年征战沙场,身经百战,本就煞气非常。拼着魂体去完成最后的私愿,也不是不可能。”
“那……杨明光的私愿是什么?”季思弦忽然发现,这事竟和常怀镇闹鬼的事情挂钩了,“莫非是因为那个boss?”季思弦正在思索,忽闻一声“嘘——”
蓑衣客忽然起身,站在门口,侧头像是听着什么。
“怎么了?”季思弦问道。
“嘘——”蓑衣客以指掩唇,“有铃铛声,”他又听了会儿,“有人来了。”
“那正好,”阿枝站起来,“我等的人来了。”
“啊?”季思弦凌乱,“你不是回老家结婚吗?”
阿枝不答,看着季思弦微微笑着,笑得季思弦一阵鸡皮疙瘩。季思弦忽然觉得,阿枝这人有事瞒着她,他的笑,熟悉又陌生,但是却好像见过,一时间却是想不起来。
“一会儿天该放晴了,”阿枝看了看门外的天空,“我该去见那人了。”他回头似笑非笑地扫视了一圈,“莫非你们也要跟我去?”
“不用了,”蓑衣客抱拳道,“我们就此别过。”
季思弦还没想好,就见蓑衣客的脚步又停了下来。
雨真的停了,要不是阿枝提前说过季思弦真以为这雨是有开关的。雨虽停了,但地上仍是坑坑洼洼的积水,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气息,气压应该低了,季思弦感觉胸中憋闷,透不过气来。
可当她看到门前围绕着一圈蓑衣人时,未免失声“啊”了一声,这又是什么展开?!
“你们老大呢?”阿枝冷冷开口。
这一圈蓑衣人跟没听到一样,径直朝蓑衣客走去。蓑衣客也不废话,手摸向了自己的刀,一个眼花缭乱他们就已经打了起来。
刀剑无眼,担心阿枝被误伤,季思弦赶紧上前抓住阿枝想把他往庙里面带。阿枝却忽然反手抓住她,郑重道:“快跑!”
“啊?”季思弦无语,“该跑的是你,我们三中就你最小!”
阿枝不说话,拉着季思弦就往庙里面跑。原来在神像背后,居然还有一个小门!
阿枝把季思弦带出小门,出了小门,季思弦才发现这个门是有多么隐蔽,隐藏在层层灌木后面,这确定是给人出入的?
“来不及解释了,”阿枝急切说道,“顺着这条河一路向上走,你会找到你的归宿。”
“什么?那你怎么办?”季思弦不放手。
“我好歹也是蓬莱的人,不会就这样弃人于不顾。放心,我会好好的。”阿枝一脸坚定。
季思弦急了,“可是……我一个人……我怕……”
阿枝无奈,从怀里掏出一个石头模样的东西,“这个东西,是蓬莱的一个峰主送我的,”觉得季思弦可能不相信,又补充道:“我照顾他照顾得好,赏给我的。你拿着它,邪祟不侵。等你找到你的归宿,你就安全了。”
“可我的归宿在哪?”季思弦问道,“不会跑到天荒地老也遇不到吧?”
“放心吧,”阿枝快要爆炸了,“最多要不了两三天,你就能找到她。时间不多了,你快走——吧!”
最后那一声“走”,阿枝拖了长音,直把季思弦给推走了。
看到季思弦一步三回头的背影,阿枝吁了口气:终于把这个麻烦送走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和圣女当初约好的不一样,但现在,一切又步上正轨了。
接下来,就是处理这边的事了。